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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转向新任户部尚书傅淑训问道:“筹饷事急,卿部有何善策?”

    傅淑训战战兢兢地回答说:“目前处处灾荒,处处战乱,处处残破,处处请赈、请饷,处处......”

    崇祯几年来听熟了这样的话,不愿听下去,向工部尚书刘遵宪问:“为洪承畴设祭的地方可完全布置就绪?”

    刘遵宪回答:“前几天就已经完全就绪。因为陛下将亲临赐祭,又将附近几家贫民破旧房屋拆除,加宽御道,铺了黄沙。”

    崇帧又问:“命卿部在正阳门月城中为洪承畴修建祠堂,工程进行如何?”

    “工程进展甚速,今日已上梁矣。”

    崇祯转向礼部尚书:“明日开祭,烦卿代朕前去。数日之后,朕必亲临致祭。子日‘祭如在’。《礼记》云‘祭祖主敬’。望卿与陪祭诸臣务须斋戒沐浴,克尽至诚,献飨致祭,感格忠魂。昨日朕看到承畴的儿子所刻承畴行状,对承畴殉国经过叙述较详。朕看了两遍,深为感动。”崇祯热泪盈眶,喉头壅塞,停了片刻,接着说:“朕为一国之主,没有救得承畴,致有今日!......”

    行状——叙述死者爵里和一生行事的文字。

    皇帝突然热泪奔流,泣不成声。大臣们都低下头去,有的也陪着皇帝落泪。过了一阵,崇祯揩干眼泪,向大家问道:

    “你们还有什么话需要面奏?”

    礼部尚书林欲揖赶快奏道:“臣部代陛下所拟祭文,已进呈两日,不知是否上合圣心?如不符圣心,如何改定,伏乞明谕。”

    崇祯说:“朕心中悲伤,几乎将此事忘了!卿部所拟祭文,用四言韵语,务求典雅,辞采亦美,然不能将朕心中欲说的话说得痛快,实为美中不足。朕今日将亲自拟一祭文,交卿明日使用。”

    林欲揖叩头说:“臣驽钝昏庸,所拟祭文未能仰副圣衷,殊觉有罪。陛下日理万机,吁食宵衣,焦劳天下,岂可使陛下为此祭文烦心?臣部不乏能文之士,请客臣部另拟一稿,进呈御览。”

    崇祯说:“不用啦。承畴感激朕知遇之恩,临难不苟,壮烈殉国,志节令名光照史册。朕为他亲拟祭文,以示殊恩,也是应该的。”

    令名——美名

    陈新甲说:“陛下为忠臣亲拟祭文,实旷代所未有之殊恩,必能使天下忠君爱国的志士感受鼓舞。”

    崇祯没再说话,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二更过后,崇领坐在乾清宫的御案前改定祭文。当时,翰林中有不少能文之士,宫内秉笔太监也有一两个可以代为拟稿的,但是他平日不大相信别人,习惯于“事必躬亲”,尽管他要处理许多重要文书,还是亲自动笔写祭文稿子。晚饭前他已经将稿子写成,晚饭后因东厂提督太监曹化淳迸宫来向他禀奏一些事情,包括一些朝臣的家庭阴私琐事。通过曹化淳当面密奏,他知道洪家所刻的洪承畴行状在京城散发极广,有些人与洪家毫无瓜葛,没有资格收到行状,也要想法惜到一份,誊抄珍藏。曹化淳还说,京师臣民团听说皇上将亲写祭文并将亲临东郊致祭,人人为之感动,口称圣明,都说有这样圣君,故有洪承畴那样忠臣。崇祯平时自认为是英明之主,对曹化淳并不完全相信,惟独今晚对他的密奏句句信以为真。曹化淳走后,他本来已很疲倦,但不肯休息,将祭文稿摊在御案上进行最后修改。他首先默诵一遍,精神集中,心情激动,疲倦全消。

    这篇祭文不长,在下午写成后就经过两遍修改,所以现在只改了几个字,便成定稿。对着这篇改定的祭文稿子,他噙着两眶热泪,用悲痛的低声读了一遍:

    维大明崇祯十五年五月,皇帝遣官致祭于故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蓟辽总督洪承畴之灵前而告以文日:

    呜呼!劫际红羊,祸深黄龙。安内攘外,端赖重臣。吴天不吊,折我股肱。朕以薄德,罹此蹇剥④,临轩洒涕,痛何如之!

    红羊——即迷信所谓红羊劫,谓国家遭受厄运。

    黄龙——即黄龙府,在今吉林省农安县,金初国都。今吉林全境及辽宁省北部均其辖地。

    吴天不吊——上天不肯怜悯。

    ④罹此蹇剥——遭到倒霉运气。《易经》中蹇卦和剥卦都不吉利。罹音lí。

    曩者青犊肆虐于中原,铜马披猖于西陵,乃命卿总督师旅,扫荡秦、蜀。万里驰驱,天下知上将之辛劳;三载奋剿,朝廷纤封疆之殷忧。方期贼氛廓清,丽日普照于泾、渭;诓料虏骑入犯,烽火遍燃于幽、燕。畿辅蹂躏,京师戒严。朕不得已诏卿勤王,星夜北来。平台召见,咨以方略。蓟辽督师,倚为干城。海内板荡,君臣共休戚之感;关外糜烂,朝野乏战守之策。卿受命援锦,躬亲戎行;未建懋功,遽成国殇。呜呼痛哉!

    青犊、铜马——王莽时两支农民起义军名称。此处泛作农民起义军的代称。

    板荡——《板》和《荡》都是《诗·大雅》的篇名,本是写周厉王无道的诗,后世引申沿用,成为世乱的代辞。

    自卿被围,修逾半载。孤城远悬,忠眸难望一兵之援;空腹坚守,赤心惟争千秋之节。慷慨誓师,将士闻之而气壮;擂鼓督战,夷狄对之而胆寒。大臣如此勇决,自古罕有。睢阳义烈,堪与比拟。无奈壮士掘鼠,莫救三军饥馁,叛将献城,终至一朝崩解。然卿犹督兵巷战,狂呼杀敌;弱马中箭,继以步斗;手刃数虏,血满袍袖;两度负伤,仆而再起;正欲自刎,群虏涌至,遂致被执。当此时也,战鼓齐唁,星月无光,长空云暗,旷野风悲,微而忽零,浙沥不止,盖忠贞格于上苍,天地为之愁惨而陨泣!

    睢阳义烈——唐张巡与许远共守睢阳,对抗安禄山,殉国甚烈。

    闻卿被执之后,矢志不屈,蓬头垢面,骂不绝口。槛车北去,日近虏庭,时时回首南望,放声痛哭。追入沈阳,便即绝食。虏酋百般招诱,无动卿心。佳肴罗列于几上,卿惟日闭而罔视;艳姬侍立于榻前,卿惟背向而怒斥。古人云: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慷慨与从容,卿兼而有之矣。又闻卿绝食数日,气息奄奄,病不能兴,鼓卿余力,奋身坐起,南向而跪,连呼“陛下!陛下!”气噎泪流,欲语无声,倒地而死,目犹不瞑。君子成仁,有如是耶?呜呼痛哉!

    年余以来,迭陷名城,连丧元臣,上天降罚,罪在朕躬。建祠建坊,国有褒忠之典;议谥议恤,朕怀表功之心。卿之志节功业,已饬宣付史馆。呜呼!卿虽死矣,死而不朽。死事重于泰山,豪气化为长虹;享俎豆于百世,传今名于万年。魂其归来,尚飨!

    俎豆——俎(zǔ)和豆都是古代祭祀的器皿,引申为祭祀之意

    崇祯将祭文改好之后,又忍不住反复小声诵读,声调凄苦,热泪双流。关于洪承畴如何进行巷战,负伤被俘,以及如何绝食而死,他都是采自洪家所刻的行状,不过在他的笔下写得特别富于感情。祭文中有些话因为有“潜台词”,在执笔者自己诵读时,比旁人更为感动。对于那些打动自己感情的段落,他往往在诵读时满怀酸痛,泣不成声。

    玄武门鼓打三更了。一个宫女用托盘端来一碗银耳汤和一碟虎眼窝丝糖放在他的面前,躬身轻声说道:

    “皇爷,已经三更啦。请用过点心就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上朝呢。”

    崇祯叫一个太监将祭文送到司礼监值房中连夜誊缮,天明时送交礼部。喝了银耳汤,便去养德斋就寝。但是刚刚睡熟不久,就做了一个凶梦,连声呼叫:

    “嗣昌!承畴!......”

    他一乍惊醒,尚不知是真是幻,倾听窗外,从乾清宫正殿檐角传过来铁马丁冬。一个值夜太监匆忙进来,躬身劝道:

    “皇爷,您又梦见洪承畴和杨嗣昌啦。这两位大臣已经为国尽忠,不可复生。望皇爷不要悼念过甚,致伤圣体。”

    崇祯叹息一声,挥手命太监退出。

    在洪承畴开始吃东西的第二天,范文程到三官庙中看他。范文程同他谈了许多关于古今成败的道理,说明明朝种种弊政,必然日趋衰亡,劝他投降。但是他很少回答;偶尔说话,仍然说他身为明朝大臣,决不投降,惟求速死。为着保持大臣体统,他对范文程来时不迎,去时不送。范文程对他的傲慢无礼虽不计较,但心中很不舒服。同他见面之后,范文程去清宁宫叩见皇太极,面奏劝说洪承畴投降的结果。

    皇太极问道:“洪承畴仍求速死,朕自然不会杀他。你看,他会在看守不严的时候用别的法儿自尽么?”

    范文程说:“请陛下放心。以臣看来,洪承畴不会死了。以后不必看守很严,让他自由自在好了。”

    皇太极面露笑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再自尽了?”

    “洪承畴被俘之后,蓬头垢面,确有求死之心。昨晚稍进饮食,即重有求生之意。今日臣与他谈话时虽然他对臣傲慢无礼,仍说受南朝皇帝深恩,惟愿速死,但适有梁上灰尘落在他的袍袖上,他立刻将灰尘掸去。洪承畴连袍袖上的清洁尚如此爱惜,岂有不自借性命之理?”

    皇太极哈哈大笑,说:“好,这话说得很是!”想一想,又说:“他一定会降,但不要逼他太紧,不要催他剃头。缓些日子不妨。”

    几天以后,洪承畴已有愿意投降表示。清朝政府就给他安置到有两进院落的宅子里,除曾在三官庙中陪伴他的颇为温柔体贴,使他感到称心的佼仆白如玉仍在身边外,又给他派来两个仆人、一个马夫、一个管洗衣做针线的女仆、一个很会烹调的厨师,还有一个管做粗活的仆人。一切开销,都不用他操心。日常也有官员们前来看他,但他因身份未定,避免回拜。他有时想起老母和家中许多亲人,想起故国,想起祖宗坟墓,尤其想到崇祯皇帝,心中感到惭愧、辛酸,隐隐刺痛。但是近来在平常时候,有满洲官员们前来看他,他倒是谈笑自若,没有忧威外露。有时忠义之心,忧威之感,重新扰乱他的心中平静,但是他强颜为欢,不想在满洲臣僚面前流露这种心情。他对于饮食逐渐讲究,对于整洁的习惯也几乎完全恢复。

    几天前他风闻张存仁曾经给清国老憨上了一道奏本,建议将祖大寿斩首,将他留用。随后有人将张存仁原疏的抄件拿给他看,关于留用他的话是这么说的

    洪承畴虽非挺身投顺,皇上留之以生,是生其能识时势也。......洪承畴既幸得生,必思效力于我国,似不宜久加拘禁。应速令剃发,酌加任用,使明国之主闻之寒心,在延文臣闻之夺气。盖皇上特为文臣归顺者开一生路也。且洪承畴身系书生,养于我国,譬如孤羊在槛阶之中,蝇飞无百步之力耳。纵之何所能?禁之何所用?此恩养之不宜薄者也。

    洪承畴看了张存仁的这几句话,充分说明了清方必欲使他投降的深心,就是要他为明朝文臣树立一个投降清朝后受到优养和重用的榜样。他对自己自幼读圣贤之书,受忠义之教,落到这个下场,感到羞耻,不禁发出恨声,不断长叹。然而奇怪的是,这时如果他有心自尽,很容易为国“成仁”,然而他根本不再有自尽的想法了。

    今天午饭后不久,正当崇祯在乾清宫为洪承畴写祭文的时候,范文程差一位秘书院的官员前来见洪,告他说明天上午皇上要在大政殿召见他同祖大寿等,请他今天剃头,并说一应需用衣帽,随后送到。虽然这是洪承畴意料中必有的事,却仍然不免在心中猛然震动。这位官员向他深深作揖致贺,说他必受到皇上重用。他赶快还礼,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哺哺地不能回答出一句囫囵的话。刚送走这位官员,就有人送来了衣、帽、靴、鞋,并来了一个衣服整洁,梳着大辫子的年轻剃头匠。那剃头匠向洪承畴磕了个头,说:

    “大学士范大人命小人来给大人剃头。”

    洪承畴沉默片刻,将手一挥,说道:“知道了。你出去等等!”

    剃头匠退出之后,洪承畴坐在椅子中穆然不动,过了好长一阵,仍然双眼直直地望着墙壁。虽然他已经决定投降,但剃头这件事竟给他蓦然带来很深的精神痛苦。这样的矛盾心情和痛苦,也许像祖大寿一类武将们比较少有。他在童年时候就读了《孝经》,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话背得烂熟。如果是为国殉节,这一句古圣贤的话就可以不讲,而只讲“尽忠即是尽孝”。但如今他是做叛国降臣,剃头就是背叛了古圣先王之制,背叛了华夏之习,背叛了祖宗和父母。一旦剃头,生前何面目再见流落满洲的!日属?死后何面目再见祖宗?然而他心中明白:既然已经投降,不随满洲习俗是不可能的,在这件事情上稍有抗拒,便会被认为怀有二心,可能惹杀身之祸。他正在衡量利害,白如玉来到他的身边,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

    “老爷,快剃头吧。听说范大人马上就要来到,与老爷商量明日进见憨王的事。”

    洪承畴嗯了一声,点一下头。白如玉掀开一半帘子,探出头去,将手一招。随即满洲剃头匠把盆架子搬了进来,放在比较亮的地方。这架子,下边是木架子,有四条腿,都漆得红明红明的。上边放着铁炉,形似罐子,下有炉门,燃着木炭,上边接一个约有半尺高的黄铜围圈。他端来盛有热水的、擦得光亮的白钢脸盆,放在黄铜围圈上。脸盆背后的朱红高架旁挂着荡刀布,中间悬着一面青铜镜。剃头匠本来还有一只特制的凳子,同盆架子合成一担,可以用扁担挑着走。因为洪承畴的屋中有更为舒服的椅子,所以不曾将那只凳子搬进屋来。剃头匠将一把椅子放在盆架前边,请洪承畴坐上去,俯下腰身,替他用热水慢慢地洗湿要剃去的头发和两腮胡须。洪承畴对剃头的事完全陌生,只好听从剃头匠的摆布。洗过以后,剃头匠将盆架向后移远一点,取出刀子,在荡刀布上荡了几下,开始为洪剃头。刀子真快,只听刷刷两下,额上的头发已经去了一片,露出青色的头皮。洪承畴在镜中望见,赶快闭了眼睛。剃头匠为他剃光了脑壳下边的周围头发,剃了双鬓和两腮,又刮了脸,也将上唇和下颌的胡须修剃得整整齐齐,然后将洪承畴留下的头发梳成一条辫子,松松地盘在头上。洪对着铜镜子看看,觉得好像比原来年轻了十年,但不禁心中一酸,赶快将眼光避开镜子,暗自叹道:

    “从此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

    生为......之鬼——出自西汉投降匈奴将领李陵的《答苏武书》。此书可能是伪托。

    洪承畴正要起身,剃头匠轻声说:“请老爷再坐一阵。”随即这个年轻人用两个大拇指在他的两眉之间轻巧地对着向外按摩几下,又用松松的空拳轻捶两下,转到他的背后,轻捶他的背脊和双肩。捶了一阵,又蹲下去捶他的双腿,站起来捶他的两只胳膊。剃头匠的两只手十分轻巧、熟练,时而用实心拳,时而用空心拳,时而一空一实,时而变为窝掌,时而使用拳心,时而变为坚拳。由于手式变化,快慢变化,使捶的声音节奏变化悦耳,被捶者身体和四肢感到轻松、舒服。洪承畴以为已经捶毕,不料剃头匠将他右手每个指头拉直,猛一拽,又一屈,使每个指头发出响声,然后将小胳膊屈起来,拉直,猛一拽,也发出响声。再将小胳膊屈起来,冷不防在肘弯处捏一下,使胳膊猛一酸麻,随即恢复正常,而酸麻中有一种特殊快感。他将洪的左手和左胳膊,同样地摆弄一遍。剃头匠看见洪承畴面露微笑,眼睛半睁,似有睡意,知道他感到舒服,便索性将他放倒椅靠背上,抱起他的腰举一举,使他的腰窝和下脊骨也感到柔和,接着又扶着坐直身子,在他肩上轻捶几下,冷不防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在他的下颏下边按照穴位轻轻一捏。洪承畴蓦然昏晕,浑身一晃,刹那苏醒,顿觉头脑清爽,眼光明亮。剃头匠又替他仔细地掏了耳朵,然后向他屈了右膝打千,赔笑说:

    打千——满洲风俗,男子向人请安行札的一种姿势,名叫打千,即左膝前屈,右腿后弯,上体稍向前俯,右手伸直下垂。

    “老爷请起。过几天小人再来给老爷剃头刮脸。”

    洪承畴刚起身,白如玉就将一个红纸封子赏给剃头匠。剃头匠接到手里,猜到是一两银子,赶快向洪承畴跪下叩头,说:

    “谢老爷的赏!要不是老爷今日第一次剃头,小人也不敢接赏。这是讨个吉利,也为老爷恭喜。老爷福大命大,逢凶化吉;从此吉星高照,前程似锦;沐浴皇恩,富贵无边。”

    白如玉等剃头匠走后,用一绸帕将剃下来的长发和以后不会再用的网巾包起来,放进洪承畴床头的小箱中,然后侍候主人更换了衣服。洪承畴平日认为自己生长在“衣冠文物之邦”,很蔑视满洲衣帽,称之为夷狄之服。他常骂满洲人的帽子后边拖着豚尾,袍袖作马蹄形,都是自居于走兽之伦。现在他自己穿戴起来,对着镜子看看,露出一丝苦笑,正要暂时仍;日换上旧服,外边仆人来禀:内院大学士范大人驾到。洪承畴赶快奔出二门外相迎,心里说:

    “幸好换上了满洲衣帽!”

    洪承畴本来要迎出大门,但看见范已经进到大门内,就抢到范的面前深深作了一揖,说道:“辱承枉顾,实不敢当!”范文程赶快还揖,赔笑说:“九老是前辈,今后领教之处甚多,何必过谦。”并肩走到二门阶下,洪又作了一揖,说声“请!”范还了一揖,登阶人门。到了上房阶下,洪又同样礼让;上了台阶以后,到门口又作揖,让范先走一步,到了上房正间,洪又作揖,请范在东边客位坐下,自己在西边主位坐下。仆人献茶以后,洪承畴稍微欠欠身子,赔笑说:

    “学生以待罪之身,未便登门拜谒,务请大人海涵。”

    范文程说:“不敢,不敢。老先生来到盛京,朝野十分重视。皇上恩情隆握,以礼相待,且推心置腹,急于重用。明日召见之后,老先生即是皇清大臣,得展经纶矣。”

    经纶——治国的学问、本领。

    随即他将明日朝见的礼节向洪承畴嘱咐一番。正说话间,一仆人匆匆进来,向洪承畴禀道:

    “请老爷赶快接旨!”

    洪承畴不知何事,心中怦怦乱跳,赶快奔出迎接。范文程趁此时避立一边。那来的是一位御前侍卫,手捧黄缎包袱,昂然走进上房,正中面南而立。等洪承畴跟进来跪在地上,他用生硬的汉语说:

    “皇上口谕:洪承畴孤身在此,衣物尚多未备,朕心常在念中。目前虽然已交五月,但关外还会有寒气袭来。今赐洪承畴貂皮马褂一件,以备不时御寒之需。”

    跪在地上的洪承畴呼叫:“谢恩!”连叩了三个头,然后双手捧接包袱,恭敬地起身,将包袱放在八仙桌后的条几正中间,又躬身一拜。

    御前侍卫没有停留,随即回宫。洪承畴送走了御前侍卫,回进上房,对范文程说:

    “皇上真乃不世之主也!”

    不世——非常的、少有的。

    这天晚上,洪承畴的心情极不平静,坐在灯下很久,思考明天上午跪在大清门外如何说自己有罪的话,然后被引到大政殿前跪下,大清皇帝可能问些什么话,他自己应该如何回答。虽然他做官多年,身居高位,熟于从容应对,但是明天是以降臣身份面对新主,不能说半句不得体的话,更不能有说错的话。当他在反复考虑和默记一些重要语言时候,虽然不知崇祯皇帝正在反复诵读修改好的祭文而哽咽、饮泣,终至俯案痛哭,但是他明白大明皇帝和朝野都必以为他已慷慨尽节,所以他的心中自愧自恨。白如玉每到晚上就薄施脂粉,在他们这种人叫做“上妆”,别人也不以为奇。这时他轻轻地来到洪承畴的身边,小声说:

    “老爷,时候不早了,您快上床休息吧,明日还要上朝哩。”

    洪承畴长叹一声,在白如玉的服侍下脱衣上床。但是他倚在枕上,想起来一件心事,便打开床头小箱,取出那张在“槛车”上写的绝命诗稿,就灯上烧了,又将包着网巾和头发的小包取出,交给如玉,说道:

    “你拿出去,现在就悄悄烧掉。”

    如玉说:“老爷,不留个念物么?”

    洪承畴摇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什么念物!从此以后,同故国、同君亲、同祖宗一刀两断!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当白如玉回到床边坐下时,洪承畴已经将灯吹熄,但仍旧倚在枕上胡思乱想。如玉知道他的心中难过,小声劝慰说:

    “老爷,大清皇上很是看重您,今日赏赐一件貂皮马褂也是难得的恩荣。老爷应该高兴才是。”

    洪承畴紧抓住白如玉的一只柔软的手,小声说:“玉儿,你不懂事。旧的君思未忘,新的君恩又来,我如何能不心乱如麻?”

    “是的。老爷是读书人,又做过南朝大臣,有这种心情不奇怪。”沉默一阵,如玉又说:“过几天,老爷可奏准皇上,暗中差人回到南朝,让家中人知道您平安无恙。”

    “胡说!如今全家都以为我已尽节,最好不过。倘若南朝知我未死,反而不妙。从前张春被俘之后,誓死不降,被南朝称为忠臣,遥迁右副都御史,厚恤其家。后来张春写信劝朝廷议和,本是好意,却惹得满朝哗然,就有人劾他降敌,事君不忠。朝廷将张春二子下狱,死在狱中。我岂可稍不小心,连累家人?”

    遥迁——升官叫做迁。因张春被满洲所俘,所以给他升官叫做遥迁。

    白如玉又说:“听说老夫人住在福建家乡,年寿已高,倘若认为老爷已尽节死去,岂不伤心而死?”

    “不,你不知道老夫人的秉性脾气。老夫人知书明理,秉性刚强。我三岁开始认字,就是老夫人教的。四岁开始认忠孝二字,老夫人反复讲解。倘若她老人家知道我兵败不死,身事二主,定会气死。唉,唉!......”

    洪承畴想着老母,不禁抽泣。过了一阵,他轻轻推一推白如玉,意思是要他到小炕上去睡。白如玉用绸汗巾替他揩去脸上的纵横泪痕,站起来说:

    “事已至此,请老爷不必过分为老夫人难过。好生休息一夜,明日要起早梳洗穿戴。第一次见大清皇上,十分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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