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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丁们正在上房中逼问藏粮的地方,威胁着要用大针刺进招弟和小宝的皮肉中去。奶奶已经瘦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这时把小宝搂在怀中,跪在地下,不住磕头。香兰搂着招弟,也跪在地下。婆媳俩一面哭,一面哀告饶命。德秀也扑在小宝身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小宝。几个兵了翻箱倒柜,把东西扔得乱七八糟;另有一个小军官、两个兵丁站在奶奶和香兰面前,要把小宝和招弟从她们的怀中拉出来。奶奶拼命地不放小宝,哭得极惨。正在这时,王铁口已经走到他们面前。那军官一看王铁口也是一身军官装束。就暂时停下来。王铁口马上拱手施礼,赔笑说道:
“老兄,辛苦了。”
小军官看着王铁口,觉得有些面熟。王铁口一把拉住他,笑道:
“怎么,你忘了我么?”
军官说:“我好像同老爷有点面熟。老爷尊姓?”
王铁口说:“我如今是总镇衙门里步兵营的书记官,原是在相国寺摆卦摊的王铁口,江湖上人人尽知。”
他一露自己的牌子,那小军官马上改变了态度,拱手说:“啊,是王老爷,久仰!久仰!近来常听人说老爷在步兵营高就了,可是一直没有机缘拜见。老爷是贵人多忘事。大约在一年半以前,王老爷曾经给我看过相,批过八字,细推流年,说我在去年要有一官半职,不想果然应了;又说我今年会有凶险,只要过了这一关,就会大富大贵。如今他妈的围在城中,又缺粮又要打仗,难道不是凶险么?王老爷,请你铁口吐真话,我这一关能过去不能过?”
王铁口故意在他的脸上打量片刻,笑着说道:“老兄,务请放心!今年被围在开封城中,的确是一场浩劫,许多人将很难渡过这一关。不过老兄自有吉星高照。我看你的脸上虽有菜色,盖多日半饥半饱所致,要紧的是老兄的印堂设一点灰暗之气。如今老兄的运正走在两眉之间,乃是逢凶化吉的开朗气色,所以请你完全不用担心。不过遇此年头,还要发菩萨心肠,多积阴鸳。常言道:五官八字虽强,无德不能承受。老兄气色不坏,能多做几分好事,气色定会更佳。我虽然现在也成了军官,但我到底是王铁口,说一句就是一句。我从前靠看相算命,养家糊口,结交朋友,也没有说过半句奉承话。”
小军官十分高兴,说:“真的么?如果这样,将来开封解围之后,我要重谢老爷。老爷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王铁口说:“我就住在这个院中,那南屋就是我的家。这一位是张秀才,是这院里的房东,也是我的莫逆之交。现在这个小孩子,是我干儿子。我自己没有儿子。这个小孩如同我亲生儿子一样。请老兄高抬贵手,不要逼他们太甚。也请老兄关照弟兄们,不要再搜粮了。这位张秀才,地无一亩,又不经商,靠教蒙馆度日,一向日子十分贫寒,家中连一粒粮食都没有留存的,有时我从军营回来,带点东西救救他们一家的命。老兄千万看在我的情面上饶了他们。”
军官听王铁口说得很诚恳,就马上挥手让兵丁们停止搜粮,并且对王铁口说:“不瞒王老爷说,我们也是奉上边的命令,万不得已,拿着令箭,到处搜粮。许多街道已经搜了两遍。这条街道没有大户人家,是一条穷街,所以捱延到今天才来搜粮。如今不看金面看佛面,看在尊驾的佛面上,我们就不在张秀才的家中搜粮了。听说尊驾在镇台衙门人缘极好,上下拉扯得很活,就是总社李老爷那里,话也可以随便去说。我这小小的军官,以后仰仗尊驾看顾的日子多着呢!”然后他又转过脸去对一个小头目说:“怎么?还在敲敲打打干什么?”
小头目说:“这个地方敲着是空的,粮食一定埋在这个地方。”
张成仁一听骇慌了。他确实有一只缸埋在那里,其中盛着半缸粮食。不料他正在着慌,忽听王铁口打个哈哈说:“什么粮食!那个地方是被老鼠掏空了,你不要瞎猜。”随即又递眼色给那军官。军官挥挥手说:
“管他下边空不空,说不搜就不搜了。你听我的,给王老爷一个面子。”
那小头目不敢再敲,但显然很不满意。王铁口见状,把那军官的袖子一拉,说:“请到西边屋里说句话。”
军官随着他到了西屋。王铁口从袖中取出一两多碎银子,说:“老兄请不要嫌少,我今日回来就带了这么一点散碎银子,请收下让弟兄们随便喝杯茶吧。”
军官不肯要,说:“我知道你们文职军官也很穷,欠饷很久,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子!”
王铁口硬把银子塞进他的手中,说:“我知道你不会要,可是弟兄们总得喝杯茶。你收下,我另有话说。”
那军官方把银子揣进怀里,恭敬而亲热地说道:“请王老爷吩咐。”
王铁口说:“如今到处都在死人,所以正是大丈夫积阴德的时候。阁下年纪很轻,趁此时候,多救几条人命,积下阴德,就可以逢凶化吉。开封解围之后,一定会步步高升,青云直上。我说的这些都是良心话,也是经验之谈,请不要当成耳旁风。”
军官叹口气说:“王老爷说的完全是真实话,我们这些当兵当官的何尝不知。我们现在困守开封,每天搜粮,起初名日买粮,实际也是敲诈勒索,不知逼死了多少人命。如今到处搜寻粮食,天天都逼死人。况且把别人的粮食搜来,我们有了粮食吃,老百姓就只好饿死。有些小孩子身上扎了几十根大针,又惊怕又流血,又疼痛,又饥饿,过几天也很难再活下去。这事情我们过去从来没做过,如今就天天做。许多殷实人家,一天几次被搜,这一股兵了搜过,那一股兵了又来。老百姓恨死我们,私下都在议论:‘保开封保的是大官,是周王府,死的是平民百姓。’王老爷,说句良心话,如今开封百姓,恨兵不恨贼啊。”
王铁口点点头:“你算是把话说透了。确实我也常听说,百姓不恨贼只恨兵。说恨兵也不完全对,因为兵是没有权的,上边指到哪里,你们走到哪里,说到底还是恨上边。可这是咱两个的体己话,对别人是不好说的。我也是一名官员,不应该说这些话。可是人总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不然将来百姓会恨死我们,恨到无可再恨的时候,会与我们拼命,同归于尽,那时我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说时神色沉重,饱含感情。那年轻军官听了十分感动。两个人又感叹了一番,然后一起回到上房。兵丁们都在坐着等候。那年轻军官挥挥手说: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以后不许再来啦。”
兵丁退出以后,到了邻院。这时东西两邻继续哭声连天,听着撕心裂肝。大家心中明白:东邻的一个小孩是弟兄三房合守的一棵独苗;西邻有三个小孩,两男一女。如今这东西邻四个孩子都在被兵了不住地用钢针刺进皮肉。在哭声中还夹杂着鞭子打人的声音、叱骂的声音、威逼的声音,还有大人的哭声、叫声和哀求声也混在一起。张成仁实在不忍听,对王铁口拱拱手说:
“王大哥,你会说话,又是一位官员,你帮邻居们去讲讲情吧。”
王铁口使个眼色说:“你真是书生!如今什么时候,各人自顾不暇,你还想叫我去替别人讲情!我们现在只能各人自扫门前雪,能够保住自己不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大家觉得王铁口的话说得很对,都不敢再提邻居家的事了。小宝还在奶奶的怀中哭泣,奶奶说:
“小宝,你捡了一条性命,快不要哭了。你王大伯刚才说了一句谎话,说你是他的干儿子。你现在给他磕个头,真的认他做干老子吧,他救了你的性命。”
说着,把小宝推出来,向铁口磕了个头。香兰让招弟也跪下去给铁口磕了个头。铁口从怀中掏出来一包粮,说:
“我今天弄到了这点粗粮,也只有三四斤,能救一天命就救一天吧。”
他把粗粮递给张成仁,成仁夫妇和奶奶都千恩万谢。成仁又问道:
“王大哥,刚才你到西屋去,是不是给了那军官一点银子?”
王铁口矢口否认:“我一点银子也没有给他。我今天回来时没有带一分银子。”
从进上房时起,德耀就一直很不平静,听见侄儿侄女的哭声,他几乎要拔出刀来,同那小军官和兵丁们拼命。忍到现在,军官和兵丁们走了,他还是紧咬着牙齿没有说话。这时看见王铁口把粗粮拿出来,他才把手中提的包也递给嫂嫂,说道:
“这是一点野草。在靠东北城边有一个很大的荒坡,是乱葬坟场,长了些稀稀的草。如今大家都去那里抢草,我也去抢了一些,拿回来你们煮一煮吃吧。”
东西两院的哭声和叫声渐渐地止住了。分明是那些搜粮的官兵得到了粮食,退出去了。王铁口和张成仁都坐下来,相对叹息,又谈了一些外边的情况。德耀原是参加李光壂的义勇大社的,后来又被挑出来参加车营,天天训练。现在车营计划已经取消,德耀又回到宋门守城。守城的义勇大社,粮食也在一天比一天减少,大家常常饿肚皮。谈到这里,王铁口插嘴说:“现在连周王府的宫女们也常常吃不饱,何况百姓!”接着他们又谈到前些时“买粮”的事情,说不知枉死了多少人。张成仁问道:
“我刚才回来时,看见张养蒙、崔应星被兵丁绑走了,想必也是被逼着要粮食?”
王铁口说:“你还不晓得,崔应星的叔伯兄弟崔应朝一家人昨天就被绑走了。如今开封城内为官为宦的大士绅,有权有势,虽然也受苦,也出粮,人还不至于遭殃。至于那些非官非宦的殷实之家,就不免人人遭殃。从前说‘米珠薪桂’,如今粮食就是命。前天我亲眼看见有挑筋教①的一对夫妻,女的头上脸上蒙着黑纱,一起买米。他们掏出来整把的银子和珍珠、玛瑙,买到的不足二升米。有几颗米掉在地下,夫妻俩抢着去捡,可是一颗珍珠掉在地下滚动,他们连看也不看。把米捡完后,赶紧逃走,惟恐被别人抢去。”
①挑筋教——犹太民族由于宗教习惯,宰杀牛、羊后必将腿上的筋挑除,所以宋以来的中国人对犹太教俗称挑筋教。从北宋时有一部分犹太人移居开封,沿袭不绝。
听了王铁口的话,大家都不断叹气,觉得以后的日子更难过了,人吃人的事儿一定会更多、更惨。奶奶绝望地说:
“天呀,天呀!咋着好呢?逢到这年头,活着还不如早死的好广
王铁口说:“婶子不要这么说。只要我活一天,一定想办法帮你们一点忙。以后我和德耀要经常回来看看。德耀是年轻小伙子,又会点武艺;我好歹如今有一官半职,也习过武。我们两个一起回来,万一遇着有人抢劫,我们还可以救一救。”
德耀说:“我以后只要能请假,就回来。”
又谈了片刻,王铁口对张成仁使个眼色。张成仁站起来,跟着他来到西屋。王铁口小声说:
“成仁,有两件事儿,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告诉第二个人;万一走漏出去,是要杀头的。”
成仁神色紧张,吃吃地说:“大哥,你说吧,我对谁都不说。”
王铁口说:“第一件事,我听说李闯王给巡抚和陈总兵下有密书,劝巡抚和陈总兵放城中老弱妇女出城逃命。出去的人,他一个不杀,妇女一个不辱,愿往亲戚家去的,他派兵护送。”
成仁问道:“果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