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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宋献策和刘宗敏都认为,目前用兵方略已定,不能轻易改变。只有迅速攻破北京,然后才能回过头来,一面进兵江南,一面收拾河南、湖广的乱局。而且,目前山西省十分重要,虽然太原已经攻破,但不能不分兵镇守,例如平阳府、太原府、潞州府、泽州等地,都需要留下人马,特别要保证太原与长安的道路畅通无阻。千万不可以像河南那样,留下后患。如果山西不稳,在大军到了北京以后,就有后顾之忧。李自成很同意这个意见,决定大军在太原不多停留,一两天内就派出一部分人马,由谷英作先锋,从忻州、代州出雁门关,向大同进军。白光恩赶快派密使前去大同,招降大同总兵。同时,也要立刻找可靠的人前往宁武,招降周遇吉。牛金星说:
“山西省只有一支兵力,就是驻在宁武关的周遇吉。这周遇吉虽然人马不多,但在山西将领中举足轻重,必须劝他速降。我们的大军大部分从雁门关出去,直取大同,也要分一部人马,从阳方口出去。阳方口在宁武关的东北边,不必走宁武城。倘若周遇吉不肯投降,就从阳方口进去,围攻宁武,迫使他非投降不可。”
宋献策说:“正应该如此,不能留下后顾之忧。”
商议罢,李自成留大家在行宫中用了午饭,然后分头办各自的事情去了。
李岩的三四千人马,原就没有攻太原城的任务,所以五天以前就从清源县分路,由李侔率领,开往太原县城,驻扎在晋祠附近。李岩因被李自成随时咨询,所以带领少数亲兵,随大军来到太原府城下,同李过一起进入省城。他已经离开自己的部队几天,巴不得赶快奔到太原县,看一看部队情况。
既然放赈的事尚未决定,所以他午饭以后就叩辞出宫,准备赶赴晋祠。当他正要上马的时候,被宋献策差人唤住,说军师同首总将军再谈几句话,马上就出来,有事相托,请他稍候片刻。李岩只好等候,却在心中奇怪地问道:
“军师有何事相托?”
晋祠是晋水的一个发源地,在悬瓮山的南麓,离太原县城只有五里。太原县城是上古时候唐尧建都的地方,后来周成王将他的弟弟太叔虞封在这里。这地方从春秋战国到隋唐时候,一直称为晋阳。李岩虽然是大顺朝的制将军,但毕竟是文人出身,面对一些名胜古迹最能引发诗兴,唤起思古之幽情。他巴不得赶快到太原县,最好能够趁着日头未落,逛逛晋祠。宋献策嘱托他寻找的那位朋友,倘若在晋祠能找到,更为所愿。
太原县距太原府城大约四十里,道路比较好走。李岩一行数十骑,扬鞭奔驰,申末时候就赶到了太原县城,被李侔迎进老营。稍作休息,听李侔禀报了到太原县以后安民和征集粮食、骡马的情况。李岩告诉李侔,皇上因为太原府存粮不多,对于是否放赈的事,尚未决定。随后又把宋军师嘱他去找一位朋友,并劝说这位朋友出山做官的事情也说了。李侔听罢,笑着说:
“献策半生江湖,结交草野豪杰,不料他在这晋祠地方也有朋友。此人姓甚名谁,做何营生?”
李岩说:“宋献策之所以是宋献策,就是在江湖上交游甚广,非你我所能及。他让找的人姓刘,名同尘,字和光,自号晋阳山人。此人熟读兵书,精通六壬遁甲,兼明医道,平生淡于名利,不事帖括。因见天下大乱,更不愿与官绅往来,隐居晋祠,倘祥于山水之间,......”
李侔接着说:“此人正在城内。”
“现在城内?你见过他?”
“他本来隐居晋祠附近一处小山村中。可是他的母亲、他的一个弟弟和一位寡嫂,都住在城内。城内宅子是他的祖业。十天前,他因老母患病,来到城内侍候。母病至今未愈,所以他也没有再回乡下。我来到这里以后,因为本地人都称赞他很有学问,人品也高,所以曾去拜访过他,他也回拜过我。可是,哥,他从来没有提过他同宋军师是朋友呀,怎么献策说同他是朋友?”
李岩笑着说:“这正是刘和光的高风啊!与那般汲汲于富贵的趋炎附势之辈,有天壤之别。既然这位刘先生现在城内,我们赶快去找他一谈如何?”
“好,此刻就去,回来再吃晚饭。”
刘和光住在一条僻巷之中,黑漆楼门,两进院落。李岩兄弟二人来到此处,被主人让进前院西屋坐下。书童献茶以后,李岩说道:
“宋军师与足下原是故人,今日特嘱咐弟代他向足下问候起居,并说足下高风亮节,令人钦慕。目前大顺龙兴,我主思贤若渴,深望足下即便出山,共襄大业。宋军师因为今日初进省城,百事缠身,不能亲自相请,嘱弟先为致意,待一二日后必当亲来相聚。”
刘和光说:“前几年经朋友引荐,得识献策先生。如今献策先生为新朝开国军师,功名烜赫,仍不忘布衣之交,实甚感激。但相邀出山之事,弟不敢奉命。”
李岩问:“目前大势已定,先生尚有何顾虑?”
“弟非有所顾虑。且不说弟毫无实际本领,庸碌平生,已是望五之年,两鬓苍苍,还有两项不能奉命苦衷:一是老母在堂,病体未愈;二是弟有小恙之疾,不能鞍马劳累,故此只宜做山林散淡之人,如何能够追随骥尾,为新朝以尽绵力?请将军回告献策,弟无他求,但望天下早日太平,得沐新朝雨露,优游于晋阳山水之间,于愿足矣。”
李侔说:“目前国家草创,急需人才,既然宋军师诚意相邀,足下岂能坚不出山?”
刘和光说:“现有一位人才,学问、阅历胜弟百倍,何不请他为大顺做事?”
李岩问:“先生说的是什么人?”
“此人是个和尚,法名不空,于去年十二月中旬,由五台山来到此地,挂单晋祠。听说因近日天气转暖,要回五台山去,大概尚未离开。”
李侔问:“先生可同他相识?”
“弟与晋祠中几位道士很熟,所以得识不空和尚。几次深谈之后,对他十分敬佩,可以说五体投地。此人非一般所谓智谋之士,如肯为大顺所聘,必有极大用处。”
李岩赶快问道:“若如先生所言,此人有非凡之才,何以遁入空门?莫非是慷慨磊落之士,饱经忧患,有大哀于心乎?”
刘和光笑着点头说:“将军不愧是河南李公于,非一般武将所及。不过,古人云:哀莫过于心死。而不空和尚之哀正在于他不能心死,不能超脱世外,像一般出家人那样。他是愤而出家,常常感念时势,拍案顿足,悲歌流涕。”
李岩说:“你越说越使我恨不得马上同他相见。请问,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物?”
刘和光告诉他这位不空和尚在出家之前的姓名和身份,接着说出来此人如何半生戎马,后来当了和尚的经过。李岩听了以后,又问道:
“去年十一二月间,我大顺先头部队开始渡河入晋,全晋人心惊慌。太原府绅宦富豪之家,纷纷奔往山中避乱,他为何反在此时离开五台山清净佛地?”
“所以我说他并不愿超脱世外。”刘和光笑一笑,沉默片刻,接着说道,“实话告你说,他虽然平易,一谈到明朝的朝政腐败,便扼腕叹息,认为明朝必亡,不可救药。而且为此遁入空门。可是奇怪,他又不忍心看见明朝如此迅速灭亡。他来太原是想设法向当道建议,使太原能固守两三个月,阻止大顺军前进,以便北京城得到各地勤王之师。他到了太原以后,看到蔡茂德是一个迂腐无用的文人,其他地方大吏也都不足与谋,十分失望,所以根本没有露面,便来到晋祠住下。将军,你说他这个人怪也不怪?”
李岩点头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我能够懂得。仔细想一想,并不感到奇怪。”
刘和光又说:“将军不妨明天上午找找他。倘若将军能够说动他为大顺效力,必有大用。以弟看来,新朝中正缺乏像他这样的人。”
一个十四五岁的、蓬头敝衣的小丫头进来,对刘和光说,老奶奶的药已经煎好了,等他亲自服侍老奶奶吃药。李岩见刘和光有事,不便久留,赶紧站起来说:
“我明天一早便到晋祠拜访不空和尚。至于先生出山之事,万望不要峻拒。宋军师一二日内会亲来奉邀,劝足下出山,以展抱负,共襄大顺朝开国宏业。弟等就此告辞了。”
刘和光为母亲治病,每次更换药剂,煎好以后,必要他自己先尝一尝,方才捧给母亲吃下。这已是家中多年习惯,所以,他并不挽留李岩兄弟,将他们送出大门,拱手而别。
李岩兄弟回到营中,一面吃晚饭,一面商量明日上午去拜访不空和尚的事。忽然吴汝义差一急使,飞马来到,传下皇上口谕:
“请李公子明日已时以前赶到太原府中入宫议事。”
李岩大为诧异,不知皇上叫他去所议何事。他害怕不空和尚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当即决定今晚就往晋祠,决不耽误。匆匆地吃过晚饭,李岩嘱咐李侔留在城中,自己带着几十名亲兵驰往晋祠。
不空和尚因见大顺军纪律很好,买卖公平,确实像是得天下的气派,略觉安慰。今天太原府城已破,明白李自成此去北京,一路上必然势如破竹。他原来心存的一线希望渐渐落空,所以不胜感慨。心中充满忧愁,勉强在床上打坐,却仍旧不能静下心来。他索性下床,准备填一首词,临走前题在壁上。恰恰才想出两句,李岩来了。
李岩在晋祠小镇上驻扎着一千人马,山李俊统领。李俊同晋祠当家的老道士已经熟了,知道有一位挂单的老和尚,是一位颇有学问的人。只是他忙于向山中大户征集粮食和骡马,还没有找过这位从五台山来的和尚谈话。李俊陪着李岩来到一个僻静的小院里,在一间道房门上轻叩了几下。门开处,不空和尚双手合十,神态安详地问道:
“是来找贫僧吗?”
李俊叉手说:“正是来拜见法师。我名李俊,是本处驻军首领。这位是本营主将,大顺国制将军......”
和尚笑着说:“是河南李公子,久仰久仰。请进来坐下谈话。”
李岩向和尚合十行礼,问道:“法师何以知道我是李岩?”
和尚说:“贵部将士已经来到晋祠三日,贫僧岂能不闻?门外风寒,请进里边说话。”
李岩对李俊说:“你去办你的事吧。我一个人同法师谈谈话,只留下打灯笼的亲兵在院中等候好了。”
李俊和一群亲兵走后,和尚将李岩让进道房坐下,笑着问道:
“将军来访贫僧何事?莫非将军与佛法有缘,一向所关心乎?”
李岩笑道:“实话相告,岩与佛法缘分很浅,虽无功名富贵之念,却有济世安邦之心。待天下大定之后,岩既不入佛,亦不归道,但求解甲释兵,隐居山林,长与白云麋鹿为友,与农夫樵于为伍,于愿足矣。”
“将军胸怀高朗,令人钦敬。但恐天下事未可预料,谁知何时太平?将军既然已经出山,欲脱身怕不容易。今晚将军下访,究竟有何见教?”
李岩暗自琢磨着和尚的话,决定暂不说明来意,不妨先问问他对当今大局有何看法。于是说道:
“以法师看来,大顺军此去北京,是否能马到功成?”
不空和尚说道:“贫僧是方外之人,诵经礼佛之外,不知其他。军国大事何必向我垂问?”
李岩笑着说:“请法师不必瞒我,师傅岂非当年洪承畴军中的赞画刘于政先生乎?”
“将军何以知道?”
“请法师不必问我何以知道。正因为我知道法师原是刘子政先生,胸富韬略,故来求教。”
“啊!”
“法师以为大局前途如何?”
不空和尚闭目沉吟,似乎在思考李岩的询问。其实,他是在思索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如何使大顺军缓到北京一步,使崇祯皇帝能等到勤王之师。停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道:
“崇祯并非亡国之君,只是从万历、天启以来病入膏盲,加上朝中无人,才落到今日地步。大顺军前去北京,看来一路上不会有大的阻碍。只是到北京城下之后,能否迅速破城,未敢预料;纵然攻下北京,能否就算大功告成,更为难说。以李王所率的东征兵力,恐怕未必能一战成功。”
李岩说:“北京兵力空虚,所谓三大营名存实亡,不堪一击,各地纵有勤王之师,但远水不解近渴。眼下我大顺朝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还怕不能一战成功么?”
和尚笑而不语。李岩又忍不住问道:
“法师为何笑而不言?”
和尚慢慢抬起头来说道:“倘若果然大顺朝兵力雄厚,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自然无须为成败挂心。但恐兵力患少,万一有意外之变,仓促之间,何以应付?请恕我直言,李王左右用事之人,都以为胜利已在手中,又自以为兵力强大,无敌于天下。其实,可以说殷忧者正在此处。他人因不断胜利,如醉如狂,将军是远见卓识之人,难道亦同众人一样么?”
李岩暗暗吃惊。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看见和尚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但笑得有些冷峻,便不觉将椅子向前移动,低声说道:
“请法师不必顾虑,一切话但说无妨。”
和尚点点头,接着说道:“用兵之道,虚虚实实。我看刘宗敏将军的檄文,讲他率大军五十万渡河,李王亲提百万之众于后;刚才将军也说大顺军有五十万大军东征,这都是虚,实的并非这样。所以,我笑而不言。以贫僧看来,如今渡河兵力,不会有三十万人,分兵两路,一路从晋南入豫北,一路来到太原,将来到北京城下的,不过十余万人,战兵大约不足十万。李王连年征战,占地虽广,却没有站稳脚跟,如同吃东西一般,只知道狼吞虎咽,全无消化,此是最大可忧之事。你们进兵北京,实际是孤军深入,一旦事出意外,不惟不能争胜于疆场,固守北京,而且退无可守之地。彼时将见畿辅、河北、山西、山东,以及中原各地,无处不纷纷与大顺为敌。何以言之?盖大顺对各地既无理事之深仁厚泽,又无强兵之守。秦灭六国,其势胜今日李王十倍百倍,一旦陈涉发难,六国豪杰并起,立至不可收拾。今日李王左右文武,只求赶快破了北京。以为破了北京,李王登极,便可定了大局,江南可传檄而定,从此可高枕无忧。但恐怕天下事未必如此容易。将军可曾深思乎?”
不空和尚的直言,使李岩更加动心,探身问道:“全晋一如掌握,北京遥遥在望,断无不破北京之理。然则以法师高见,如何才是上策?”
不空和尚又一阵沉默,暗想如何救崇祯不亡国,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于是说道:
“若是既能夺取北京,又能不受意外挫折,才算是上策。请将军再一次恕我冒昧直言:今日你们所行者不过是中策啊,实非上策。”
李岩问道:“何以就是中策?”
不空和尚说:“大顺兵两千里迢迢远征,悬军深人民情生疏之地,可以攻破北京,但不能应付意外挫折,这是你们出师之前,庙算不周。庙堂之上只想着几日能到北京,何日登极,其他财都非思虑所及。新朝君臣人人都认为这是一着好棋,以我所看,这却是一着险棋,或祸或福尚难预料。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安知攻破北京就是胜利?”
李岩又猛然一惊,问道:“法师的意思,莫非是东虏会向北京进攻吗?”
和尚说:“难道新朝君臣都没有想到此事?”
李岩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没人想到,不过不甚重视罢了。”
和尚说:“满洲人早已虎视眈眈,伺机南犯。你们新朝中衮衮诸公,为什么不甚重视?”
李岩听出来和尚的口气含着讥讽,甚至教训的意味。但是他的心中只觉佩服,毫不生气。他态度谦逊地微微一笑,老实地解释说:
“不瞒法师说,大家都想着如何顺利成功,倒不曾想到会遇到意外挫折。我与牛丞相、宋军师在私下闲谈时候,也谈到过东虏之事,但是都不及法师谋虑深远。”
“此话怎讲?”
“牛丞相和许多文武大臣,都认为满洲人只敢侵犯明朝,未必敢与我大顺为敌。”
“你们可是没有知己知彼呀......还有什么想法?”
“我们听说,虏酋皇太极于去秋突然病故,多尔衮拥立幼主登极,自居摄政,诸王多有不服。东虏正是国有新丧,朝政不稳,决不会出兵南犯。”
和尚冷笑一下,说道:“你们的判断差矣!”
李岩问:“如何判断错了?”
和尚说:“多尔衮这个人,在满洲诸王之中,年岁最轻,却颇有雄才大略。皇太极死后,按说应该由皇太极的长子豪格继承皇位。当时也有一些亲王、郡王拥护豪格。在差不多势均力敌的情况下,豪格最终还是被多尔衮斗败了。就凭这一点,对多尔衮就确实不能轻视。如今虽然满洲国有新丧,朝廷有皇位之争,可是大局已经粗定,多尔衮无疑想慑服诸王贝勒,所以他就必须对内统一一切,使别人没有反抗的机会;对外要替满洲建立大功,使别人不能不服他。如今大顺要进攻北京,不管是大顺军屯兵于北京城下,鹬蚌相持,或者是攻破了北京,立脚尚未巩固,都是多尔衮进兵南犯的大好机会。他岂能够坐守?所以我看,十之七八虏骑要南下,这是大顺军真正的劲敌,其力量远非明朝可比。”
李岩问道:“有何办法能防备东虏进犯?”
不空和尚暗中认为,他拖延大顺军东征的计策,该说出来了。但又想着是说,还是不说,因为他明白,李岩并不是当权的人。如果说出来以后,李岩上奏了李自成,李自成认为这是阻挠大计,追问起来,岂不要将它破坏?或者李自成还有一个办法,改变了路线,不再走大同这条路,而是迅速地出武关,由真定向北,路途好走,也比较近,先破了北京,以逸待劳。到那时候,崇祯也亡国了,满洲兵进来也未必就能将李自成打败。到最后,兵连祸结,人民更加遭殃。他在反复思考。因为李岩一直用眼睛望着他,等着他说出办法来,于是他终于回答说:
“以贫僧之见,大顺兵不必急于北上,应该停在山区,再调集二十万精兵,然后去攻北京,方是万全之策。但这话无人敢说,请将军也只放在心中,不要出口。”
李岩觉得很有道理。但他又想:要调集二十万人马,还要筹集粮草,非有半年以上的准备不可,恐怕李自成不会同意。和尚让他不要说出来,也有道理。于是他说道:
“目前满朝上下,都在等待我主到北京登极,这样的建议他不会采纳。我也确实不敢作此建议。不知法师可另有良策?”
和尚摇头说:“并无良策。如今以这样的人马到北京,满洲人不来则已,倘若前来,是抵挡不住的。而且北京不能久驻,粮食如何办?没有粮食,大军不战自散。所以只有请将军将这个意思悄悄地告诉宋军师,也许还能够有办法。”
李岩摇摇头,心里说:这岂不是阻挠我主的登极大计么?但他没有说出口,又向和尚问道:
“万一虏兵入塞,我大顺凭城池与彼作战,能够打胜么?”
和尚摇摇头:“用兵之事,千变万化,贫憎何敢妄加预料。不过有一点可以明白,今日大顺锐气方盛,正是一鼓作气的时候。如果一时攻不开北京,屯兵坚城之下,这一股锐气也就完了;幸而攻进北京,女子玉帛,取之不尽,住不了多久,锐气也会变了。到那时候,大顺军的锐气变成暮气,变成情气,而满洲兵却是一股锐气。以满洲兵之锐气击大顺军之惰气,我看,大顺兵很难取胜。”
李岩的心中不得不佩服和尚的论断,就劝和尚出山,为大顺朝建立功业。而且说李王谦恭下士,必能以礼相待,言听议从。和尚正色说道:
“将军是读书之人,难道不知道我是不再人世的?自从辽阳失败以后,我全家都死了。本来我无意用事,只求闭户读书,将《孙子兵法》详细注释。不意三年前供总督奉旨出关,率八总兵之兵力去救锦州,一定要贫僧赞画军务,结果你是清楚的。朝廷一意孤行,催促作战,八总兵之帅溃于松山。幸而贫僧事前离开,不曾战死或者被俘。从此以后,忿而出家。如今已是垂暮之年,万念俱灰,岂能重作冯妇?何况我虽对大明朝政腐败十分愤恨,但我毕竟曾为大明之臣,岂能身事二主?功名利禄,我已无所求;脱掉袈裟,非我素愿。请将军再不要说这话了。因为我知道将军原是读书之人,所以才不揣冒昧,谈论时势,毫无隐讳。如果将军要我随李王做官,建立功名,就误解了贫僧的素来为人。”
李岩又说:“明日我回到太原,介绍法师与我主一谈如何?”
和尚冷笑说:“此事万万不能!请你不要说出世上有我这个人好了。我们今晚的谈话,到此为止。倘若有缘,后会有期。”
李岩看见和尚神色转为冷淡,知道不好再说别的话,便起身告辞。
李岩回到太原县城,不敢将不空和尚的全部谈话告诉李侔。怕的是万一李侔不小心,给李俊等人露出几句,流传开来,会招惹大祸。所以,他只泛泛地谈了一点和尚的意见,便倒头睡下。这一夜,李岩辗转反侧,寝席不安。第二天四更时候,他起身唤起从人,匆匆上路。天色刚刚明亮,他就到了宋献策住的地方。他屏退左右,将经过悄悄向宋献策禀明,特别是报告了不空和尚的话。宋献策脸色严峻,对他说:
“这话,你我也曾想到,只是还没有和尚说得透彻。今日朝中,上下一片欢乐胜利之情,皇上也急于到北京登极,文臣们更是盼望着这一天赶快来到。不空和尚的话,你千万不要对人说出。你知道我知道就算了。一旦传出,你我必然有不测之祸。”
李岩问道:“献策,你是不是同和尚见见面,亲自谈一谈?”
宋献策摇摇头,说道:“今日情况非往年可比。我身为当朝军师,行动必有许多护从,而且也不能不让皇上知道。皇上知道我去晋祠见一个五台山的和尚,必将问我何事。我说出实话没有好事,不说实话对皇上不忠,所以我不必见他了。何况......林泉,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以为不空和尚会留在晋祠,等待我们再去找他吗?”
李岩问道:“为何他不会等我们再谈一次?”
宋献策微微一笑说:“这个和尚之智谋,也许非你我所能及。他同你谈这一番话,既为着向我们大顺朝进忠言,也为着他对崇祯尚有君臣之义,不忍见崇祯迅速亡国。”
李岩问:“何以见得?”
宋献策说:“他希望我们在太原停留几个月,准备更多的人马。这看起来对我们是很有利的呀,既可以巩固三晋,也可以抽调更多的人马前往北京,使我们立于不败之地。从这一点看,是对我们进了忠言。可是他也明白,如果有几个月我们不进兵,南方的史可法、左良玉的兵可以北上勤王。还有,我们已经得到密探禀报,崇祯准备调吴三桂的兵进关。只要北京有十万或者五万军队守城,我们攻破北京就困难了。所以他既是为我们打算,也是为崇祯打算。”
李岩感到吃惊:“哎呀,不空和尚用心至深哪!”
宋献策接着说:“所以我断定,今天五更,他必然离开晋祠,回五台山去,决不会继续在晋祠逗留。”
李岩说:“如果皇上要用他,可以派人追赶他回来。”
宋献策说:“你毕竟是书生之见。好,这一点你不要再操心了。如今倒是要吃了早饭,一同进宫议事。”
李岩问道:“不知皇上要我们商议什么?”
宋献策说:“昨天下午,我们又得到从北京来的密探禀报,说朝廷之上,有人主张崇祯皇帝往南京逃,也有人反对。从正月间到现在,议论不决。还有调吴三桂的兵来北京守城之事,也是议而不决。所以我同皇上,还有汝侯刘爷、牛丞相,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决定两三天内就赶快向大同进兵。今日就是要商量进兵之事。皇上可以晚走一步,以汝侯为首统帅前敌人马,你我跟随前去,你的人马也要派去。还有补之的人马,比较精锐,都先动身。至于如何动身,大同投降的消息还没有回来,宁武关投降不投降也不知道,可能要准备一战。今日皇上召集进宫会议,就是商议此事。”
随即宋献策吩咐开饭。吃过饭以后,稍事休息,他们就进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