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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祯皇帝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以后,换上了常朝服,在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中来到乾清宫的东暖阁,稍坐片刻,喝了宫女献上的半杯香茶,然后到丹墀上拜天。

    每日黎明时皇帝拜天,照例不奏乐,只是丹墀上的仙鹤等古铜香炉全都点燃沉香,喷出来袅袅香烟。乾清宫的太监和宫女们一部分跪在丹墀两边,一部分跪在丹墀下边。整个宫院中没人敢随便走动,没人敢小声言语,没人敢发出一点声音,一片肃穆。

    当崇祯在香烟氤氲的丹墀上向上天三跪九叩的时候,表面上同往日一样虔敬,但是心情却大不相同。自从他十七岁登极以来,不论春夏秋冬,他每日黎明都要拜天。如逢大风或下雨雪,不能在丹墀上拜,他就在乾清宫的正殿中拜。他认为天意合乎民心,敬天才能爱民,他立志要做一个中兴大明的英明圣君,所以十七年来,他每日辛辛苦苦地治理国事,纵然晚上为着省阅文书,批答奏章,直到深夜就寝,但是照例黎明起床,第一件大事就是拜天。往日拜天,他或是默祷“剿贼”胜利,或是默祷“东虏”无警,总之都为着一个心愿祈祷:国泰民安。从今年一月间李自成的大军过河入晋以来,他在黎明拜天时的祝祷内容已经有了几次变化:他先是默祷上天保佑,使太原能够固守,阻止“流贼”东来;当太原失守之后,他默祷宁武和大同能够固守,宣府能够固守,居庸关能够固守......到了李自成的大军不但进入居庸关,而且毫无阻拦地越过昌平和沙河以后,他的心绪全乱了,默祷的唯一内容是吴三桂的数万勤王铁骑赶快来到,杀退“逆贼”,使北京转危为安。今早,他一面虔敬地三跪九叩,一面祷告上苍使吴三桂能够在今日来到。拜天之后,他没有马上起身,在黄缎绣龙拜垫上继续低着头停了片刻,忽然想着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拜天了,心中一阵酸痛,暗暗流下热泪。

    有几位站得较近的老太监,想着皇上在这样快要亡国的日子还不忘黎明拜天,又想着皇上十七年辛勤治国,竞有今日,不禁悄悄流泪;那位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几乎禁不住哽咽出声。

    魏清慧是乾清宫的众多宫女中最贴近崇祯身边的人,埋藏在皇上心中的忧愁和痛苦,她不仅比一般的宫女和太监清楚,甚至皇后有时想知道皇上的饮食起居和皇上对国事有什么新的想法,也命吴婉容来悄悄地向她询问。昨天下午,因为袁皇贵妃在坤宁宫中同皇后相对流泪,皇后又命吴婉容来乾清宫向魏清慧询问情况,吴婉容跪下奏道:

    “命魏清慧亲自来坤宁宫向二位娘娘当面禀奏好么?”

    皇后摇头说道:“不用魏清慧亲自前来,如今到了这样时候,皇帝身边需要有一个知冷知暖的人儿!”

    吴婉容来到乾清宫背后的宫人住处,悄悄地将皇后和皇贵妃在坤宁宫相对流泪的事告诉了魏清慧,并说明皇后娘娘命她来问问皇上的情况。魏清慧将她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吴婉容,但是当她将吴婉客送到交泰殿旁边要分手时,悄悄叮咛说:

    “吴姐,有些话我只是让你知道,可不要都向皇后娘娘奏明。倘若都叫皇后知道,她不知会怎样忧愁呢!”

    吴婉容含泪点头:“我明白。真不料会有今日!娘娘身为国母,读书明理,十分圣德,可是皇帝为严禁后妃干政,不管什么朝政大事从来不告诉皇后知道,也不许皇后打听,反不如民间贫寒夫妻,遇事一同商量!”

    吴婉容从交泰殿旁边向坤宁官走了几步,忽然回来,重新拉住魏清慧的手,悄悄问道:

    “清慧妹,你日夜在皇爷身边服侍,据你看,还能够撑持几天?”

    魏宫人凑近吴婉容的耳根说:“如今众心已散,无人守城,吴三桂的救兵又不能及时赶到,恐怕这一两天就要......”

    魏清慧忽然喉咙堵塞,不禁哽咽,没有将话说完。吴婉容浑身微微打颤,将魏清慧的手握得更紧,哽咽说:

    “到了那时,娘娘必然自尽殉国,我们也要按照几天前的约定,为主子自尽,决不活着受辱!”

    魏清慧态度坚定地说:“我们虽不是须眉男儿,不能杀贼报国,血染沙场,可是身为清白女子,断无蒙羞受辱、贪生苟活之理。到了那个时候,你来找我,咱们一同尽节。”

    “还有费珍娥,虽然年纪小,倒很有志气。她告诉我说,她决意到时候为帝后尽节,决不贪生怕死。”

    魏清慧又说:“我知道各宫院中,有志气的人很多,我要招呼姐妹们都跟我来,跑出西华门不远,护城河就是我们的葬身之地!”

    吴婉容一向十分信任和尊敬这位乾清宫的“管家婆”,到这快要亡国的时候,更将她们的死生大事连结到一起了。她向女伴的网着血丝的一双凤眼和显得苍白憔悴的脸上注视片刻,忽然松开了魏清慧的手,揩去自己眼中和颊上的泪痕,转身向坤宁官走去。

    这是昨天下午的事,到了现在,即三月十八日的黎明,吴三桂的救兵没有消息,亡国的大祸更近了。经过昨夜几乎是一夜的折腾,魏清慧更加憔悴了。她跪在地上,等待着皇上拜过天以后赶快进暖阁休息,她好命宫女们献上银耳燕窝汤。但是过了一阵,皇上仍不起身,似乎在继续向上天默祷。她知道昨夜皇上哭过多次,甚至放声痛哭,还做了可怕的凶梦,一夜不曾安寝,再这样跪下去,御体是没法支撑的。她也明白,在这样时候,众多的太监们和宫女们肃静跪地,没人敢做声,只有她可以劝皇上起身,于是她膝行向前,到了皇上背后,柔声说道:

    “皇上,已经拜过了天,请到暖阁中休息吧!”

    崇祯好像没有听见,仍在心中默祷上天鉴怜他十七年敬天法祖,宵衣旰食,惟恐陨越,保佑他渡过目前难关。他还呼吁上天保佑吴三桂的人马一路无阻,今日能赶来北京城外......

    魏清慧又一次柔声说道:“皇爷连日寝食失常,今日还要应付不测大事,请赶快回暖阁休息吧!”

    崇祯一惊,想着魏宫人的话很有道理,便从拜垫上起来,走进暖阁休息。吃过了银耳燕窝汤和两样点心,随即有两个宫女进来,一个用银托盘捧来一杯温茶,跪在他的面前,另外跪着一个宫女,用银托盘捧着一个官窑粉彩仕女漱盂。崇祯用温茶漱了口,吐进漱盂,然后向龙椅上一靠,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向御案上望了一眼,御案的右端堆放着许多军情文书,都是在围城以前送来的。前大,他正在批阅文书,忽然得到禀报,知道李自成的人马已经到了德胜门和西直门外,他大惊失色,投下朱笔,突然站起,在暖阁中不住仿徨,小声叫道:“苍天!苍天!”现在他重新向未曾批阅的一堆文书上投了一眼,轻轻摇头,又一次想着十七年的宵衣旰食都不能挽救国运,竞然亡国,不禁一阵心酸,滚出热泪,随即在心中问道:

    “今日如何应付?如何应付啊?......”

    一个太监进来,跪下说:“请皇帝用早膳!”

    崇祯正在想着今日李自成可能大举攻城,可能城破......所以不但没有听见御前牌子请用早腊的话,甚至没注意这个太监跪在他的面前。等太监第二次请他去用早膳,他才心中明白,摇头说:

    “免了!”

    太监一惊,怕自己没有听清,正想再一次请皇上去正殿用膳,但见皇上心情极其烦躁地挥手说:

    “早膳免了,下去!”

    御前牌子不敢言语,叩头退出。等候在乾清宫正殿门外的本宫掌事太监吴祥,知道皇上不肯用早膳,不觉在心中叹了口气,正在没有办法,恰好魏清慧从乾清宫后边来了。

    魏清慧出于女子的爱美本性,已经匆匆地回到自己的住室中,洗去泪痕,对着铜镜,重新薄施脂粉以掩饰脸上的憔悴神色,又在鬓边插一朵苏州进贡的深红色玫瑰绢花,然后带着两个宫女,脚步轻盈地来到乾清宫侍候早膳。到了正殿门外,掌事太监拦住她,将皇上不用早膳的事悄悄地对她说了,并且说道:

    “你看,今日京城最为吃紧,皇上不用早膳,如何处置大事?别人不敢多功,劝也无用。姑娘,你的话皇上听,请劝劝皇上用膳吧!”

    魏清慧猛然一惊,对着吴公公目瞪口呆,说不出一句话来。但是她没有失去理智,不禁在心中叹道:

    “天呀,不料皇爷对大事已经灰心到如此地步!”

    她噙着泪对吴祥点点头,表示她心中明白,随即将随来侍膳的两个宫女留在殿外,她自己跨过朱漆高门槛,转身向东暖阁走去。

    从前天以来,魏宫人由于明白了亡国之祸已经来到眼前,心中产生了一个不可告人的幻想。她幻想,倘若“逆贼”破城,皇帝能够脱下龙袍,换上民间便服,由王承恩等几位忠心不二的太监们用心服侍,逃出紫禁城和皇城,藏匿在事先安排好的僻静去处的小户民家,过几天再逃出京城,辗转南逃,必会有办法逃到江南。如今当她轻脚轻手地向最里边一间的暖阁走去时候,这一个幻想又浮上她的心头。这一幻想,在昨天又有了发展。她想,既然吴三桂的关宁兵已经进入关内,只要皇上能够逃到吴三桂军中或逃到天津,圣驾就可以平安逃往南京。由于怀着这一幻想,她一定要劝说皇上进膳,使皇上能保持着较好的身体,以防不测之变。当她跪到皇帝面前,劝请皇上用早膳时,崇祯望望她,没有说话。他想着今天李自成可能猛力攻城,可能破城,他自己和大明三百年江山,还有他的一家人和众多皇亲、大臣,都要同归于尽。自从拜天以后,他一直反复地想着这一即将来到眼前的惨祸,心中焦急烦乱,不思饮食。现在他看一看魏宫人,看见她的眼窝下陷,神情愁苦,眼睛发红,使他感动,在心中叹道:“这几天,你也够苦了!”魏宫人又一次恳求皇上用膳,禁不住在声音中带着哽咽。崇祯的心中更觉难过,轻声说:

    “你起去吧,朕的心中很闷,不想用膳了。”

    魏清慧灵机一动,随即说道:“皇帝应该为天下臣民勉强进膳。奴婢刚才沐手焚香,祷告神灵,用金钱卜了一卦,询问吴三桂的救兵今日是否能够来到。两个金钱落在桌上,一反一正,正是青龙吉卦。奴婢私自忖度,吴三桂知道北京被围,必定率领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日夜赶路,一定会在今日来到北京城外。请皇爷宽心用膳,莫要愁坏了圣体。”

    崇祯问道:“你的金钱卜卦可灵么?”

    “启奏皇爷,俗话说‘诚则灵’。自从三年前蒙皇爷恩赏这两枚金钱,奴婢用黄绫包好,放入锦盒,敬谨珍藏,只在有疑难事不能决断时才沐手焚香,将金钱请出,虔诚祝祷,然后虚虚地握在手中,摇动三下,抛在一于二净的梳妆桌上,每次卜卦都灵,全因为这金钱原是宫中前朝旧物,蒙皇爷钦赐奴婢玩耍,奴婢不敢以玩物看待,敬谨珍藏,在每次卜卦时,又十分虔诚,所以卜卦总是很灵。”

    崇祯望着魏宫人没有说话,但在心中想道:“倘若吴三桂的救兵能够今日赶到,北京城就可以转危为安。”他因心头上稍微宽松,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这魏清慧如此忠贞,深明事理,时时为国事操心,在宫中并不多见,倘若北京转危为安,朕将封她“贵人”,再过一年晋封“选侍”。崇祯的这一刹那间的心思,魏宫人全没料到,她只是觉得皇上的愁容略微轻了一些,必须继续劝皇上去用早膳,于是她接着柔声说道:

    “皇爷,今日关宁精兵来到,更需要皇爷努力加餐。奴婢虽然幼年进宫,对外边事丝毫不懂,可是以奴婢想,关宁兵到时,必然在东直门和朝阳门外有一次恶战。到那时,皇爷乘辇登上城头。关宁数万将士遥见城头上一柄黄伞,皇上坐在黄伞前边观战,必会欢声雷动,勇气倍增。皇爷,不用膳,伤了圣体,如何能够登城?”

    听了魏清慧的这几句话,崇祯的脸上微露笑意,点头说:

    “好吧,用膳好啦!”

    虽然已经尽量“减膳”,但是御膳房依然捧来了十几样小菜和点心。崇祯只吃了一小碗龙眼莲子粥和一个小小的夹肉糜的芝麻饼,忽然想到吴三桂的救兵可能又是一次空想,今日李自成必将猛力攻城,便不再吃下去,立刻神色惨暗,投著而起,对吴祥说道:

    “辰时一刻,御门早朝,不得有误!”

    御门——崇祯平日上朝(“常朝”)和召见臣工的地方,多在建极殿右边的右后门,俗称“平台”。

    魏清慧和御前太监们都吃了一惊,望望吴祥。吴祥本来应该提醒皇上今日不是常朝的日子,但看见皇上的方寸已乱,便不敢说话,只得赶快准备。

    过了不久,午门上的钟声响了。又过了一阵,崇祯乘辇上朝。吴祥和乾清宫中的一部分太监随驾去了。

    魏清慧知道朝廷规矩,不在上朝的日子,只有出特别大事,才由午门鸣钟,召集文武百官进宫。她害怕合宫惊疑,在皇上乘辇走后,赶快差遣宫女分头去坤宁宫、翊坤宫、慈庆宫等处,向各位娘娘奏明如今午门敲钟并没有紧急大事。随后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关起房门,坐下休息。别的宫女因知她连日来操劳过度,都不敢惊动她,只有两个粗使的宫女推开她的房门,为她捧来了早点。但是她什么也不想吃,默默地挥挥手,使两个宫女把早点端走。

    她想着此时皇上该到平台了。仓促敲钟,决不会有群臣上朝,皇上岂不震怒?岂不伤心?她又忽然想到她今早为着使皇上用膳,灵机一动,编了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慰圣心。虽然她跪在皇上脚前编造的事已经过去了,但是她在良心上责备自己的欺君,暗暗地叹了口气。过了片刻,她又想通了,倘若她不编出这个金钱卜卦的谎言宽解圣心,皇上一点早膳不吃,难道就是她对皇上的忠心么?她随即又想,在皇宫中,故意骗取主子高兴的大小事儿随时可见。回娘娘活着时最受宠爱,正是因为她聪明过人,懂得皇上的心事,随时哄得皇上高兴。宫人们都说袁娘娘比较老实,可是袁娘娘哄骗皇上高兴的时候还少么?......

    这么一想,她不再为自己编瞎话感到内疚了,忽然决定,何妨趁着此刻没事,诚心地用金钱卜一卦,向神灵问一问吴三桂的救兵是否能来,北京城的吉凶如何。于是她关好房门,在银盆中倒进温水,重新净了手,在北墙上悬挂的观世音像轴前点了三炷香,然后从一个雕花红漆樟木箱子中取出一个黄绫包儿,恭敬地打开,露出锦盒,她忽然迟疑了,不敢取出金钱卜卦。想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将锦盒放在观世音像前的方桌上,小心地将两枚金钱“请出”,放在锦盒前边,不让碰出一点声音。她跪到拜垫上,度诚地叩了三个头,默然片刻,然后平身,拣起金钱,握在于中,摇了三下,却又迟疑了,不敢将金钱从手中倒出。她重新向观世音的神像默祷,仿佛看见了这出自前朝宫中名画帅焚香恭绘的白描神像的衣纹在微微飘动。她不禁热泪盈眶,又哽咽地祷告一句:

    “请菩萨赐一吉卦!”

    两枚金钱倒在桌面上,有一枚先俯在桌上,分明是钱镘朝上,另一枚还在摇动。她小声祈求:“钱镘朝下!朝下!”然而这一枚又是镘朝上!她几乎想哭,但是胆子一壮,立刻将两枚金钱拣起,握在手中,重新祷告,重新摇了三下,撒到桌上,竟然又是“黑卦”!魏清慧大为绝望,不敢卜第三次了。她抬头望着观世音,虽然观世音依旧用一只纤纤的亲手持宝瓶。一只纤纤的素手持杨柳枝,依旧神态娴静地侧首下望,然而魏宫人忽然看见她不再像往日一样带着若有若无的慈祥微笑,而是带着满面愁容。魏清慧忽然想到城破之后,皇上的殉国和她的殉节,不由得一阵惊恐,在心中悲声叫道:

    钱镘——即金属钱币的背面,一般是没有字的一面。两枚钱币都是背面朝上,俗称“黑卦”,表示不吉或大凶。

    “救苦救难的南海观世音啊!”

    崇祯以前的几代皇帝,很少临朝听政,甚至很少同群臣见面。崇祯登极以后,竭力矫正自明朝中叶以来导致“皇纲”不振的积弊,每日宵衣旰食,黎明即起,焚香拜天,然后上朝。像他这样每日上朝的情形,历朝少有,只是从李自成的大军过了宣府以后,他为军事紧急,许多问题需要他随时处理,也需要随时召见少数臣工密商,才将每日早朝的办法停止,改为逢三六九日御门听政。今日不是三六九日,忽然决定上朝,前一日并未传谕,群臣如何能够赶来?

    当崇祯乘辇离开乾清宫不远,到了建极殿时候,忽然想到自己错了。他后悔自己的“方寸已乱”,在心中叹道:“难道这也是亡国之象?”但是午门上的钟声已经响过一阵,要取消上朝已经晚了。他转念一想,在目前这样时候,纵然在平台只看见几个臣工也是好的,也许会有人想出应急办法,今天倘若吴三桂的救兵不到,“逆贼”破城,这就是他最后一次御门听政了......

    一阵伤心,使他几乎痛哭。但是平台的丹墀上静鞭已响,他也在右后门的里边落辇了。

    平日常朝,虽然不设卤簿,也不奏乐,但是在丹墀上有鸿胪寺官员和负责纠正朝仪的御史,还有一大批锦衣力士在丹墀旁肃立侍候。至于十三道御史和六科结事中,都是天子近臣:称为“言官”,都必须提前来到。今天,崇祯突然决定临朝,午门上的钟声虽然敲响一阵,但分散住在东西城和北城的官员们多数没有听见,少数听见钟声的也不能赶到。锦衣卫衙门虽然较近,但锦衣卫使吴孟明借口守东直门,正在曹化淳的公馆里密商他们自己的今后“大事”,锦衣力士等都奉命分班在皇城各处巡逻。十七年来,崇祯每次常朝,从来没有像这般朝仪失常,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太监侍候,而跪在平台上接驾的只有二位大臣:一是都察院左邻御史李邦华,二是兵部情郎协理戎政大臣(又称戎政侍郎)王家彦。李邦华今年七十一岁,白须如银,飘在胸前,王家彦今年五十七岁。崇祯看见离御案几尺外只跪着两个老臣,除这两位老臣外,便只有十几个从乾清宫随驾来侍候的内臣,显得宫院中空空荡荡,不觉落下眼泪。在往日,举行大朝会的热闹和隆重场面不用提了,就以平时常朝来说,一般也有一两百人,按部就班,在面前跪一大片。他不考虑今天是临时鸣钟上朝,所以没有多的朝臣前来,他只想着同往日的常朝情况相比,在心中伤心地叹息说:

    卤簿——皇帝的全部仪仗。

    “唉!亡国之象!”

    他没法忍受这种不成体统的现象,突然吩咐“退朝”,使左右的太监们和跪在面前的两位大臣吃了一惊。大家的思想上还没有转过弯儿,崇祯已经站起来向后走去。但是刚刚上辇,他就后悔不该突然退朝回宫,心思竟然如此慌乱!他想着王家彦是戎政(兵部)侍郎,职掌守城之责,如今赶来上朝,必有紧要事情陈奏。他应该在平台上当面问明城上守御情况,可是他因为不忍看见上朝时“亡国之象”,什么话也不问就退朝了!他又想到须鬓如银的李邦华是四朝老臣,平生有学问、有操守,刚正不阿,为举朝臣僚所推重;接着想到本月初四日,李邦华同工部尚书兼东宫大学士范景文都建议护送太子去南京。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只因当时有言官反对,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此计未被采纳,可恨!可恨!另外的朝臣建议他自己迁往南京,也未采纳,因循至今,后悔无及!这两件争议,如今像闪电般地出现在他的心头。难道李邦华今日又有什么新的建议不成?......

    “传谕李邦华、王家彦到乾清门等候召对!”崇祯向吴祥吩咐一句,声音中带着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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