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王长顺不由得想起几件往事来。崇祯十四年新年刚过,李闯王的人马攻破了洛阳,第二大他跟随闯王进城。百姓们男女老幼在离城几里外的官路两旁迎接,有的提着开水,有的提着小米粥,有的燃放鞭炮,人们对闯王一点不害怕,常常提着盛小米粥的黑瓦罐,挤到他的马头旁边,拉着马缰,要他喝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再往前走。人们向他控诉福王的无道,官兵的残害,地方官吏的暴虐。百姓一边控诉一边流泪,一边叫道:“闯王啊,你是我们老百姓的救星!”闯王有时一边同百姓招呼,一边滚着眼泪。进到洛阳城内,不管经过哪条街道,老百姓都是夹道欢迎,燃放鞭炮。闯王在马上不住地点头微笑,还对父老们拱手还礼......

    崇祯十五年腊月,闯王破襄阳的时候,有些老百姓抬着宰好的牛、羊,迎接到樊城以东的张家湾,甚至有人迎接到双沟,向闯王控诉左良玉驻军的种种罪恶。当刘宗敏率领前队人马进入樊城时,左良玉在襄阳尚未退走,仅仅是一河之隔,樊城百姓和地方绅士不怕左军报复,夹道欢迎,燃放鞭炮不绝......

    张家湾——原来是樊城东边相距十五里的一个小镇,现在在襄樊市区。

    双沟——唐河。白河相汇处的巾镇,距襄樊五十里,今属襄樊。

    原来王长顺总在猜想,大顺皇帝进入北京的时候不知有多么热闹,那盛况一定比洛阳热闹十倍,鞭炮的纸花会在大街堆积半尺。他没有料到,闯王成了大顺皇帝,进北京竟是如此这般地冷冷清清,不许老百姓拦着马头欢迎,只能低着头跪在街边,而且多数人不敢出来。他知道这规矩叫做“警跸”。于是他又想,连县太爷出衙门,前边还有人擎着“回避”和“肃静”的一对虎头牌,何况是皇帝在街上经过?这“警跸”就是“静街”,完全应该,只是今天还没有黄沙铺地哩!

    王长顺在心中叹息:“到底是皇上啊,不再是李闯王啦,不能让老百姓随便揽住马头说话!”他又望一眼冷清的街道上,家家门口都摆着香案,又在心中自言自语说:“到底是北京城啊,看,老百姓多懂规矩!”

    且说李自成正在西长安街往东走,忽然下旨驻马。他向身旁一位护驾的将领手中要来一张雕弓,三支羽箭,轻声说:

    “拔掉箭镞!”

    侍卫亲将赶快拔掉箭镞,双手将箭捧呈到他的面前。他不慌不忙,举上稳重,向背后连发三矢,说了几句话。但因为他现在已经是皇帝身份,不能像从前在旷野战场上那样大喊大叫,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只有近在身边的文臣武将们才能听清,但是他不用担心,立刻有一位在西安经过训练的宣诏官勒马出了队列,转眼间在街心将李自成的口谕编成了四言韵语,用铜钟般的洪亮声音,铿铿锵锵地向后宣布:

    万岁有旨,

    军民钦遵。

    大兵入城,

    四民勿惊。

    家家开门,

    照旧营生。

    三军将士,

    咸归军营。

    骚扰百姓,

    定斩不容!

    李自成的“圣驾”继续前进,快要进入皇城了。王长顺的心中无比兴奋:“多少日子就盼望着有这一天!”不觉激动得热泪涌满双眼。

    明朝的文武百官上朝,如果要进承天门,从东边来的从长安左门进去,从西边来的从长安右门进去,断没有绕道进大明门的。但李自成是皇帝,他不能走偏门进入皇城。他由文武官员和御营兵将扈从,从长安右门外大约半里地方向南转,进公生右门,顺着皇城的红墙西边向前走,一直走到正阳门内向左转,到了大明门的前面。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是一个四方广场,俗称天街,又称棋盘街,是有闲的市民们赏月的好地方。

    公生门——民问讹称孔圣门,有左右两座,在长安左右门之外稍南。明朝的中央各大衙门集中在大明门左右至东西长安街为止,所以接通东西长安街修建了左右公生门,以便各衙官吏上朝和到随天门内办事,出左右公生门,再进左右长安门,便到了承天门前。

    大明门——清初改名大清门,民国年间改名中华门。近人在文章中多将天安门作为皇城的南门,实是误解。大明门是皇城的正门。从前从长安左右门向南,接连大明门的红墙是皇城的一部分,民国年间拆除。

    大明门的守门兵将在明朝原是锦衣旗校,从今天早晨起换成了大顺朝的御营亲军。他们一齐跪在地上迎驾,不敢抬头。往年李自成待他们亲若兄弟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李自成走过下马碑,在两个巨大的石狮子前边驻马。而随驾的兵将们都在下马碑前下马。他仰头看城门楼飞檐重脊,鸱吻高耸,十分壮观。城门三阙,中间有石刻匾额“大明门”;中间阙门两边挂的对联是:

    下马碑——明代,文武百官不许在大明门内骑马,所以大明门外左右立有下马碑。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壮帝居。

    李自成低声将对联念了一遍,又念了后边的一行落款:“臣解缙?奉敕恭书”,不觉称赞说:“好大的气派!能够想出这样对联,不愧是有名的才子!”随即他又将对联看了看,每个字有一尺二寸见方,工整有力,书法也使他十分赞赏。他向身边的牛金星问道:

    解缙——字大绅,江四吉水人,为明初有名的才子。洪武进士,水乐朝曾为侍读学士、翰林学士等官。

    “启东,解学士距今两百多年,这对联是他亲笔写的么?”

    牛金星被这一突然的问题难住了,但他毕竟是一个杂学知识丰富又熟悉明朝历史掌故的人,随即回答说:

    “陛下颖悟过人,有此一问,实出愚臣意料之外。解学士大约于永乐十年左右下狱,死于狱中,妻子宗族充军辽东。成祖于永乐十九年迁都北京,看来解学士并未来过北京,必是他奉旨为南京宫城门书写这一对联。虽用的是古人诗句,但用得十分恰切,所以永乐皇帝大为称赞。不久解学士获罪,这对联在他下狱后必然也毁了。后来成祖晏驾,仁宗继位,知道解缙无罪,下诏将解缙妻子宗族自辽东放归。仁宗在位不足一年。这一对联必是在仁宗之后,到了明朝中叶,仿制解学士原来书写的对联,悬在此处。臣读书甚少,只能作此猜想,请陛下恕臣无知妄言。”

    李自成点点头,说道:“为君的应当时时以宽容为怀、切不可妄杀大臣,毁伤人才。”

    宋献策赶快说:“陛下将成为千古尧舜之君,实为天下臣民之幸!”

    李自成又说:“这对联不要更换,门上的匾要换成‘大顺门’三个字。”

    牛金星说:“是的,陛下,很快就换。”

    宋献策接着说:“这中间阙门,是皇帝御道,平日紧闭。现在特为陛下将中间一门打开,请圣驾骑马从中间阙门进去。”

    李自成从中间门洞向北望望,并不马上进去,又回头仰望正规门的背面,只觉得无处不巍峨壮观,确实使他感到震惊,不禁在心中赞叹:

    “果然是北京城!”随即又在心中说道:“孤虽然定都长安,但北京也是大顺的万世家业。从今以后,这里将有一位亲信大将驻守,孤也将经常来此巡幸!”想到将由谁驻北京时,他想到了他的侄儿李过,并想在不久以后将十分忠心可靠的罗虎升为制将军,封以勋爵,作为李过的副手。日后倘若命李过率大军下江南,征四川,就命罗虎留守北京。......刚刚想到这里,李自成就由刘宗敏、牛金星、宋献策和李双喜扈从,走进中间阙门。但他们四个人也要避开最中间用汉白玉铺的御道。四人之外,全部文臣武将和护卫亲军都从左右阙门进去。

    李自成骑马走进皇城以后,几年来要取代明朝的梦想今日实现,一时志得意满,心花怒放。忽然想到在西安商议出兵北伐大计时,倘若听从李岩的缓进之策,何以能有今日?反而贻误戎机,给崇祯以喘息机会!此时此刻,在马上他甚至想到他日后的勋业应该同唐太宗媲美。相隔七百年,他又建立了四海统一的李氏皇朝,比他祖先所建的西夏国要强大得多,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他已经破了北京,不久将平定江南,混一字内,李继迁传到李元昊,又传到他身上,才真正使李氏发扬光大。

    西夏国——我国古代一支少数民族名叫党项,属于羌族。党项人以姓氏分为许多部落,拓拔一支势力较强,唐末居住于今宁夏、陕、甘边区及与内蒙古接壤一带。其部落首领拓拔思恭,因帮助唐朝镇压黄巢起义军有功,受封为定难军节度使,夏国公,赐姓李氏。传了七代到李继迁,自称夏国王。李继迁的孙子李元昊,于1038年称帝,建立西夏国。西夏传国将近二百年,于1227年为蒙古所来,西北地区的党项人士也与汉族同化。李自成是米脂县的李继迁寨人,称李继迁为始祖,听以他虽系汉族,却是西夏国的羌族后裔。

    大明门内有东西相对的两排廊房,屋脊相连,各有一百多间,称做千步廊。两排廊房的前边是宽阔的石铺道路,廊房的背后便是皇城的红墙。中央各部衙门,都在这红墙外边。走在千步廊中间的御道上,李自成望着天下闻名的承天门愈走愈近,他早已听说的一对汉白玉华表,金水河桥上的白玉栏板,都在他的眼前不远。承天门前边是神圣禁地,如今已经属于他李自成的皇家私产,马上他就要骑马走近承天门了。从前,他在十万大军中率将士冲锋陷阵,尽管是马蹄动地,杀声震天,箭如飞蝗,血流成河,他却以叱咤风云的气概临之,习以为常,心不惊,气不喘,镇静如常,但此刻的胜利竟使他十分激动,心中禁不住怦怦地跳了几下......

    按照军师的事前指示:中央文臣们的马匹都由各自仆人牵出长安左右门,暂送归各自的衙门;护卫圣驾的御营亲军们的战马暂停在金水河南边,等皇帝进宫以后,他们的战马才能从旁边的阙门牵进承天门,送进社稷坛院中喂养。按照皇家制度,刘宗敏和牛、宋二人虽然在大顺朝地位崇高,也不能骑马走进承天门。他们都预定驻在东城,所以他们的马匹随后由他们的随从牵到东华门外等候。此时承天门如同大明门一样,已经由大顺朝的御营亲军守卫,这些亲兵早已跪在地上接驾。李自成骑马从中间的白玉桥上走过去,只有李双喜负有保护圣驾之责,可以跟在李自成的马后步行过桥,但也得避开桥的中间,只能靠近桥的雕龙栏板走。

    社稷坛——民国年间改为中山公园。在明清两代,社稷坛的大门在天安门与端门之间,面向东,和它相对的是太庙(今为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大门。

    李自成过了金水桥,仍然忍不住仰头端详承天门的敦实壮美,忽然想到,等举行了登极大典之后,需要命文臣们为承天门拟一对联,写成二尺见方的黑漆楷书,衬着金色云龙底,悬挂在中阙门两旁......他刚刚想到这里,宋献策来到他的马头旁边,躬身提醒:

    “陛下,请箭射‘承天之门’,拔除明朝的不祥之气。”

    李双喜赶快从背上取下劲弓,又从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双手捧呈皇上。李自成使乌龙驹后退几步,举弓搭箭,只听弓弦一响,一箭射中“承天之门”牌上中间空处,即“大”字的下边,“之”字的上边。文武群臣和护驾亲军们立刻欢呼:

    “承大之门”牌——北京城的各宫阙门楼,上悬书写名称的隔匾。横的叫匾,竖的叫牌。明末时候,承天门上悬的是牌,上写四字:“承天之门。”

    “万岁!万万岁!”

    李自成的箭射承大门,使他的胜利喜悦达到了高潮。这一举动,是宋献策在来北京的路上设计好的,得到牛金星的赞成。当宋献策向他建议在进宫前要箭射承天门,拔除不祥,牛金星连说“此议甚好”,又说道:

    “陛下可记得‘武王克商’的故事?”

    “记不清了。武王怎样?”

    “周武王率诸侯之师到了商朝的都城朝歌,纣王已经登鹿台自焚而死。武王向鹿台连发三矢,然后下车,以轻剑击之,以黄钺斩纣头,悬大白之旗。那三矢也就是拔除不祥。”

    “好,好,孤也要射一箭拔除不祥,然后进宫!”

    如今,李自成已经射过了承天门,俨然以周武王的身份,骑马向皇宫走去。

    到了午门前边,两边朝房,寂静无人,所有的门都在关着。午门城楼的高大和壮观,大大地超过承天门。往日午门前是非常神圣的地方,文武百官从来没有人在五凤楼前骑马,也没有纷乱的脚步声。然而今天这个地方的情形却大变了。

    负责清宫和寻找崇祯下落的李过、李岩、吴汝义匆匆地走出午门,跪下接驾。李自成从他们的神情看出来他们没有找到祯侦下落,不免心头一沉:“难道是趁着混乱的时候逃出城了么?”然而他在众文臣武将和御营东军面前竭力不露声色,好像满不在乎,再一次仰望城楼,向牛金星问道:

    “这午门城楼就是俗称的五凤楼么?”

    牛金星躬身回答:“是的,陛下,以后陛下每日五更上朝,先由太监在此五凤楼上鸣钟。”

    李自成轻声说:“好,我们进紫禁城吧。”

    宋献策赶快说:“且慢,还需要一个官员为陛下牵着御马方好。”

    李自成微微一笑,说:“孤戎马半生,跋山涉水,什么样的险路都走过。如今走进这紫禁城中,还需一个人为孤牵马么?”

    宋献策说:“臣何尝不知,乌龙驹是皇上骑惯的骏马,从未出过差池。往年在两军阵上,炮火连天,杀声遍野,乌龙驹驮着陛下冲锋陷阵,立下大功,名扬全军。只是臣所担心的是,如今一进午门,处处是上下台阶,处处是高大的宫殿,金碧辉煌,异常雄伟庄严,乌龙驹从来没有见过。一旦马惊,稍有闪失,便是不吉之兆。不如有官员为陛下牵马,以防乌龙驹进宫去有意外之惊。”

    李自成从一切必须吉利考虑,同意了军师的建议,迟疑问道:

    “命谁为孤牵马?”

    王长顺突然从一群侍卫的亲将中走出,快步走到李自成的马头前边,跪到地上,激动得声音打颤地说:

    “闯王......啊呀,我该死,该死!......皇上!小臣王长顺跟随陛下十五六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有离开过陛下,也没有离开过乌龙驹,身上挂过几处彩,流过几次血,没有功劳有苦劳。请陛下对你的老马夫恩赐一点面子,叫小臣为皇上牵马进宫!”

    李自成微笑点头:“好吧,长顺,就由你牵马进宫!”

    进了午门,李自成不觉为出现的巍峨宫殿感到震惊。他用马鞭向北一指,轻声问道:

    “这就是金銮殿?”

    引路的太监躬身回答:“回陛下,这是皇极门。过了皇极门才是皇极殿,俗称金銮殿。”

    李自成“啊!”了一声。

    他在心中说:“一座皇极门竟然有这么壮观!”他看了一眼王长顺,恰好老马夫的眼光正从皇极门转了回来,同他的眼光遇到一起。王长顺的眼睛里充满惊奇,也充满热泪,小声硬咽说:“陛下,小臣果然看到今天!”李自成听见了王长顺的低语,他自己也有同感,但他避开了长顺的眼睛,回头向宋献策问道:

    “到武英殿去么?”

    “请陛下驾幸武英殿,百事吉祥。”

    李自成由文武群臣扈从,经归极门(又称右顺门)往西,过了内金水河上的汉白玉桥,在武英门前下马。按军师、丞相和礼政府大臣事前议定,他要坐在武英殿的皇帝宝座上,在乐声中受群臣朝贺,才算是完成了今天的入城仪式。但因为崇祯下落不明,使李自成对于在武英殿受群臣朝贺的事兴趣索然,连刘宗敏和牛、宋等亲信大臣也都认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当务之急是必须全力在北京城内找到崇祯,不管是死的活的。在李自成同刘宗敏等几位亲信大臣从武英门进去以后,义武群臣肃静地鹄立在武英门外的台阶下,太监们等候在金水桥外,恭候传宣。

    大家正在恭敬等待,一位宣诏官来到武英门外,向大家高声说道:

    “提营首总将军与天佑阁大学士口谕:奉圣旨,今日朝贺暂免,文官们各回衙门办事,武将们各回驻地。明朝投降内臣,暂回各自家中,听候录用。明日黎明,但听午门钟声,新朝的文臣们,前来武英殿上朝,不得迟误!”

    文武群臣立刻退过内金水河,都从归极门出去。大家已经知道崇祯下落不明,这一消息给将近一年来新降的文臣们心灵上的震动比武将们要大得多。他们害怕万一崇祯帝逃出北京后到了吴三桂军中,再由吴三桂保驾,逃到南京,明朝就不会亡,李自成可能落到黄巢的下场,而他们这些急于“攀龙附凤”之臣,不仅会性命不保,遗臭青史,而且会抄家灭族。刚才都是得意洋洋地跟随新君进宫,此刻却心事重重地出宫,而他们谁也不敢将自己的心思吐露一字。

    太监们都失去了原来的气焰,不敢与新朝的文武官员争道,退后一步,等文武群臣走出归极门后,他们才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离开。这些较有地位的太监为着进宫方便,只有少数住家在皇城外边,而多数住家在皇城以内。有人住家在皇城内的北边,即地安门的里边;有人住家在西安门内左右的胡同中和玉熙宫的西边;有人住家在东安门内和东安门外附近地方。几乎没有人住家南城。现在听说崇祯帝不知下落,并没有在宫中自尽,开始时他们感到惊异,又忽然动了一丝旧情,既不忍心从乾清宫和坤宁宫左边的东长街走过,也不忍心从袁妃久住的翊坤宫旁边走过,所以有的出西华门向北转,有的从西华门内顺着廊下家的前边向北,再出玄武门,也有几个人向东出归极门,穿过会极门(又称左顺门)再往东出东华门分道回家。

    玉熙宫——大概在旧北京图书馆所在地。

    最后从武英门外离开的是王长顺。他刚才虽然明白自己的官小位卑,不能随群臣进武英殿向大顺皇帝朝贺,但他想凭着守门的兵将都是来自延安府的同乡,又是后生晚辈,不会驱赶他走,他要亲眼看看从前的闯王如今真格做了皇上,是怎样在鼓乐声中登上宝座,受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可是如今就因为活该亡国的崇祯没有下落,今天取消朝贺,使他感到惘然。王长顺又远远地向武英殿望一阵,但见台阶很高,殿宇深邃,并无一人,他明白一定是皇上同几位大臣进入暖阁中密商如何搜寻崇祯的事。他对于崇祯的逃出北京并不关心,认为悬出重赏,必会捉到。使他在离开武英门时心中难过的是,从今往后,宫禁森严,他想到武英殿见闯王,看来是不容易了。

    过了内金水桥时,他向西华门内扫了一眼,想再看一眼乌龙驹,但是没有看见。他往前走了几步,向守卫归极门的三位御营亲军询问乌龙驹在何处喂养。一位米脂口音的军官笑着说:

    “王大伯,皇上的乌龙驹已经有掌牧官牵到御马监的马棚中了,跟崇祯的几匹御马在一起喂养,它不会受亏待的。你老不用操心啦。”

    御马监——御马监是太监的衙门,地址大约在今沙滩附近的马神庙一带地方,掌管自家马匹的喂养和调驯。但在东华门内向北不远处,靠紫禁城里边,也有一处御马监和一处马神庙,大概是御马监在宫内的分支机构,专管喂养崇祯常用的四匹御马。

    王长顺忽然想到自己确实是多操心,笑了一笑,但心中不免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空虚和难过。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