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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女头儿王瑞芬来到他的面前躬身说道:“皇爷劳累了一天,今晚无事,请到仁智殿寝宫休息。”

    李自成轻轻点头,便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但是他毕竟未脱离农民习惯,回头向茶碗看了一眼,觉得倒掉可惜,端起来又饮了一口。王瑞芬恭敬地问道:

    “皇爷喜欢饮这种茶么?”

    李自成点点头,微微一笑。陕西不产茶,也不讲究饮茶,所以李自成对茶道毫无知识。但是他为着保持皇帝身份,不肯多问。两个宫女提着两只宫灯引路,三四个宫女在后边跟随,他在花团锦簇和香风围绕中,离开武英殿往寝宫去了。

    李自成在作为临时寝宫的仁智殿西暖阁坐下以后,立刻由一个宫女用雕花精美的朱红堆漆梅花托盘献上来一盏盖碗香茶。王瑞芬在红漆描金高几上的古铜博山炉中添了香,转身来到他的面前柔声问道:

    “皇爷,要洗脚么?”

    李自成想起来已经三四天没有洗脚。虽然陕北人没有经常洗澡和洗脚的习惯,但毕竟也不舒服。他在王瑞芬的丰满白嫩的脸上看了一眼,不期同王瑞芬的明如秋水的眼睛遇到一起,使他心头不免一动。他轻声说:

    “拿洗脚水来!”

    王瑞芬向站在背后的宫女们使个眼色。过了片刻,一个宫女端来一个很矮的紫檀木雕花方几,摆在李自成的脚前,跟着有一个宫女用镀金铜盆端来了热水,放在矮几上边,另一个跟着进来的宫女拿着干的白棉巾,站在背后。李自成用手一试,洗脚水温热适宜。他正要亲自脱靴子,那个端来方几和端来镀金铜盆的两个宫女同时跪下,替他将靴于脱下,又替他脱掉白布袜子。李自成将双脚放进水中,他自己也闻见脚臭熏鼻。他正要自己动手洗脚,两个跪在地上的宫女赶快一个人替他洗一只臭脚。她们似乎并不嫌脏,白嫩的纤手动作虽轻,却洗得仔细,连藏在脚趾缝中的污垢全都洗净。两只脚洗净以后,镀金铜脚盆立刻端走,将湿脚放在紫檀木小方几上。拿白棉脚巾的宫女立刻跪下,将湿脚擦干。另一个宫女取来了干净布袜,替李自成穿好袜子,又穿好靴子。然后,小方几从他的脚前拿走了,地上的脏袜子拿走了。李自成感到舒服,在心中叹息说:

    “做皇帝果然与百姓不同!”

    他看见费宫人的几张仿书放在御案上,命王瑞芬拿来给他。他仔细看了仿书,不禁微笑点头。他从仿书上的娟秀字体,想到吴汝义盛夸费珍娥的美貌,使他动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然而他不愿落一个好色之名,群臣会谈论他初进北京就急于挑选美女,所以他硬是将召见费珍娥的心思压下去了。

    他不明白什么原因,今晚坐在仁智殿的寝宫中,男女的事情总不能离开心头,甚至王瑞芬在面前也不免使他的心旌摇荡。王瑞芬是承乾宫田皇贵妃的贴身宫女和“管家婆”,并无美人之名,只是她五官端正,凤眼蛾眉,皮肤白嫩,说话和举止温柔,已经使他看上了眼。倘若是张献忠或罗汝才,今晚会叫王瑞芬陪自己睡觉,甚至不能自禁地突然将她搂进怀中,然而他李自成毕竟不同。他平时律己甚严,不饮酒,不赌博,更不贪色。为着打发掉眼下的清闲时间,他拿起几上的一本《三国演义》,翻到他平日最喜欢看的“火烧战船”的部分,但是奇怪,竟然连一页也读不进去。总想着男女之事,几乎不能抑制住平日很少出现的欲火。

    他对王瑞芬定睛端详片刻,使王瑞芬满脸绯红,心头怦怦乱跳,低下头去,以为新皇上的“恩宠”就要降到她的身上了。但是当这“恩宠”眼看要降临时,她不惟十分害羞,而且害怕,局促不安,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立好,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的天,我不该点了那种香!”

    原来在宫中有一种历代相传的秘制香料,即在名贵香料中加入“乔药”,名叫“梦仙香”,需要时撒入香炉,同别的香一起慢慢燃烧。男女们闻了这种香气,会刺激房事之欲,女的还容易受孕。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这种由御药房秘制的香,能够刺激男女分泌较多的性激素。当年天启晏驾,崇祯当晚由信王府被迎进宫中,准备第二天继承皇位时,魏忠贤和客氏还没有受到惩治,他们阴谋使不满十七足岁的新皇帝一登极就贪恋女色,命宫女在他休息的宫中点燃这种香。他闻见香味,明白客、魏的不良用心,立刻命太监拿走香炉,吩咐以后永不许在他的寝宫中点燃这种香。在皇后和田、袁玉妃的宫中,都有这种秘制梦仙香。当崇祯皇帝去承乾宫、翊坤宫住宿的晚上,两位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都在寝宫中点燃这种香,但秉性端庄的周皇后凭着她自己的天生美丽,也凭着她同崇祯在信王府时的患难与共,不许点燃这种香,认为有损她的皇后身份。今晚王瑞芬故意将她从承乾宫带来的这种香末撒在博山炉中,果然她看出这香气使新皇帝春心大动,而她自己也有点迷迷糊糊,如同有了几分醉意。在这片刻间,她恍惚想到可能今晚会蒙受新皇上的“恩幸”,从此一步登天......

    李自成突然问道:“寿宁宫中有一个费珍娥,你见过没有?”

    王瑞芬一惊,如梦初醒,抬起头来回答:“回皇爷,奴婢见过。”

    “她长得很美么?”

    “她原在乾清宫侍候崇祯皇上,在乾清、坤宁两宫中算是个人尖子。”

    李自成不再说话。从离开西安至今,他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接近女性。在东征路上,由于北京尚未攻破,明朝尚未灭亡,每日以经营天下为急务,使他没有心思多想到男女之事。如今进了北京,夺得了金銮宝座,崇祯的尸体找到了,太子和永、定二王找到了,剩下的只是举行登极大典和传撤平定江南二事。今晚是他起义十多年来心情最轻松愉快也最志得意满的时刻,他正是不满四十岁的春秋鼎盛时期,一旦生活在花枝般宫女们的包围之中,生活在氤氲缥缈的香气(他不知道其中有“梦仙香”)之中,他忽然一反平日情况,对女性有一种如饥似渴的需要。他看见王瑞芬站在面前几步外,低头等候他的吩咐,似乎还听见她的很不自然的呼吸和心跳。他轻声叫道:

    “王瑞芬!”

    王瑞芬抬起头,娇声回答:“奴婢在听候皇爷吩咐。”

    李自成将下巴轻轻一点,命王瑞芬走近一步。王瑞芬遵旨向前,离皇上只有两步远了,不知是跪下好还是站着好。因为皇上没有再说话,她就只好立着不动。李自成轻声问道:

    “王瑞芬,你今年几岁了?”

    “妈婢虚岁二十。”王瑞芬胆怯地回答,无端替自己瞒了两岁。

    “啊,看来像十八九岁。”李自成望着她点头微笑,又无话可说了。

    王瑞芬今年二十二岁,已经十分成熟。尽管她深居宫中,从来不曾同成年的男性(除皇帝和承乾宫中的太监)有见面机会,但是一则生理上的成熟使她渴望获得男性的爱,二则她是田妃的贴身宫人,在田妃患病以前,崇祯常去承乾宫住宿,由她细心地服侍年轻的皇上和皇贵妃上了御榻,又替他们轻轻放下帐帘,然后轻轻地退出寝宫暖阁,坐在外间等候呼唤。每当她悄悄地静听御榻上微弱的声音,想像着御榻上一对年轻夫妻的恩爱情况,她不禁又羞又十分动情,只好悄悄地离开田皇贵妃的寝宫外间,脚步踉跄地走回自己的房中。这已经是往日的记忆了。此刻她看见新皇上是一个十分英俊的中年人,分明是已经看中了她,从他眼里露出来不平常的神情,她更加羞怯了。想着她可能受到“宠幸”,她的呼吸更困难了,心更慌了,原来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红润而矇胧了。另外的宫女都不在身边,她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音。凭一个青年女子对男人的灵敏感觉,她知道新皇上之所以不说话,不断地对她端详,是因为已经对她动了情。想到自己被新皇上宠幸的事已经来到眼前,想着自己和一家人就要一步登天,她在害羞与害怕的紧张中更觉得手足无措,单等着皇上的一句口谕,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她在心中紧张等待,倘若新皇上伸出手轻轻地拉她一下,她就在皇上的脚边扑通跪下,将身子投入皇上的怀中......

    李自成在心中对王瑞芬发出赞叹:“听说田妃是个美人,你不怪是田妃的贴身宫女!”他忍不住又一次定睛看她。她羞怯地低下头,躲避开他的眼睛,这种羞怯更增加她的温柔和妩媚,也使他更为动情,几乎不能自持。但是李自成毕竟是李自成,性格上与张献忠、罗汝才大不相同。就在他几乎忍不住要拉她的一只垂在身旁的、又白又嫩的小手,把她拉到怀里时,忽然转了念头,仿佛往日的李自成对他叫道:“你不能做一个放纵女色的皇帝!”他猛然清醒,正在波翻浪涌的感情突然落潮,本来准备伸出的右手不伸出了。略微沉默片刻,他向她问道:

    “田娘娘已经去世快两年,你们承乾宫中的宫女为什么还不放出宫去?”

    王瑞芬的心情也忽然冷静下来,躬身回答:“崇祯皇爷不下旨,谁敢提一个字儿?虽说按照祖宗规矩,隔几年要放一次宫女,由父母择良婚配,可是成百上千的宫女老在深宫,与家人永无再见之日。患了病就送到安乐堂,病死了就送到宫人斜。倘若奴婢不遇到改朝换代,不遇到新朝的圣明天子来到宫中,奴婢只能熬到老病死后给送往宫人斜去!”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声音哽咽,热泪奔流。

    安乐堂——明代皇城内安乐堂有两处,此指设在金鳌琼蝀桥西边羊房夹道的安乐堂,宫人年老或久病送至此处。

    宫人斜——在阜成门外五六里处,明代宫人病故,关到此处的净乐堂,再送到宫人斜将尸体焚化埋葬。

    李自成心中感动,想到他已决定将宫女们分赏有功将校们的事,说道:

    “所有已经成年的宫女,孤将全部放出宫去。此事,你不要对别人说出,以免引起宫女们众心浮动,等待出宫。”

    王瑞芬立即跪下,颤声说道:“皇爷是英明圣君,千古少有。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连磕了三个头,不觉伏地呜咽。

    李自成说道:“你起来,孤不会叫你们众宫女一辈子深闭宫中!”

    “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瑞芬又叩了三个头,从地上起来,用红袖擦着眼泪。

    李自成想着吴汝义盛赞费珍娥的才貌出众,而已说费珍娥有话当面陈奏,于是对王瑞芬说:

    “你差一个宫女去将费珍娥叫来,她有话不肯向吴将军明言,要向孤当面陈奏。”

    王瑞芬猛然一怔,随即恭敬地说道:“奴婢领旨!”

    就在这刹那之间,王瑞芬的心头空了。她回到宫女们住的厢房中,立刻遵旨派出四个宫女,去寿宁宫宣召费珍娥来叩见新皇上。她是做事细心的人,知道宫女们平日都怕鬼,又加今日亡国,宫中昨夜惨变,死了许多人,而出武英门去寿宁宫又很远,要经过灯光昏暗的两条长巷,还要经过阴森可怕的、昨晚死了人的乾清宫和坤宁宫,所以她不是派遣一个或两个宫女,而是派了四个宫女,打着两只红纱宫灯和两只白色羊角宫灯。当四个宫女走了以后,她赶快用温水净了面,洗去泪痕,对铜镜薄施脂粉,带着两个宫女重去新皇上的寝宫侍候。想着新皇上一定会看中费珍娥,一刻钟前的满腔心愿化为虚幻,她在心中悲叹说;

    “唉,天不怨,地不怨,怨我福薄!”

    费珍娥经过半天休息,进了饮食,又喝了参汤,到黄昏时精神就完全恢复。听说崇祯皇上的尸体已经在万岁山脚下找到,陪着他上吊的还有王承恩,她暗暗地流了眼泪。

    当仁智殿寝宫中的四个宫女提着宫灯来到,口传圣旨,召费珍娥立即前去,寿宁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都惊慌起来,不知道是吉是是凶。按照规矩,费珍娥应该跪下听旨,但是她没有跪,走出来站在廊下听旨之后,对前来传旨的宫女们说:

    “我跟随姐姐们去吧。”

    她正要动身,忽被比她年长的寿宁宫的管事宫女刘香兰拉了一下,返回屋中。刘香兰小声说道:

    “小费,你刚才不曾跪下听旨,已是不敬,怎么敢不再打扮一下就去到新皇上的面前?不要任性,也不要倚恃才貌出众,是祸是福都要看这次见面。你有了福,众姐妹也跟着有了好处。来,快打开妆奁,薄薄施点脂粉。拿出最鲜艳的宫制像生花我替你插上两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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