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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三桂一向将杨珅当做心腹,不仅因为他忠心耿耿,也因他做事颇有心计,眨眼就是见识。此刻听了杨珅的一席话,他频频点头,随后说道:

    “子玉,你的意见很好。无论如何,要将他们挽留三天。往年,我们驻守宁远,京城去人,不管大官小官,都送点银子。对唐、张二位犒军钦差,似也不该例外。依你看,每人送他们多少?”

    “据卑职看,每人送二十锭元宝,不能再少。”

    “每人一千两?”

    “每人一千两,今夜就送到酒席宴上。好在今晚的酒席没有外人,不会泄露消息。”

    “为什么这么急?明日送他们不可以么?”

    “他们收下银子,对他们就好说私话了。”

    “他们肯收下么?”

    “他们也会说推辞的话,可是心中高兴。俗话说‘黑眼珠见不得白银子’,何况他们!”

    “他们?”

    “是的,他们更爱银子。”

    “你怎么知道?”

    “唐通在谈话中已经露出实情:跟着李自成打天下的陕西将士,因为胜利,十分骄傲,把新降的将土不放在眼里,视如奴仆。据我们的细作禀报,破了北京以后,陕西将士驻在北京城内,勒索金银,抢劫奸淫,纪律败坏。唐通的兵只能驻在远郊和昌平一带。原来在明朝就欠饷,如今在李王治下,也未发饷。不要说他的将士很穷,他自己虽是定西伯兼总兵官,也是穷得梆梆响。”

    吴三桂笑着点头,说道:“老陕们在北京城大口吃肉,唐通的人马连肉汤也没有喝的。不亏,谁叫他抢先迎降,背叛崇祯皇帝!”

    “张若麒更是穷得梆梆响,”杨柳接着说,“更巴不得有人送他一点银子救急。”

    吴三桂问:“他也很穷?”

    杨珅笑着说:“伯爷,你怎么忘了?他一直是做京官的,没有放过外任。松山兵败之前,他做过兵科给事中,后升任兵部职方司郎中,后来又奉钦命为洪承畴的监军,因兵败受了处分。万幸没有被朝廷从严治罪,勉强保住禄位。做京官的,尤其像兵部职方司这样的清水衙门,虽为四品郎中,上层官吏,却好比在青石板儿上过日子,全靠向那些新从外省进京的督抚等封疆大员打秋风过日子,平日无贪污机会,所以最需要银子使用。”

    吴三桂哈哈大笑,爽快地说:“既然这样,我送他们每人两千两银子的‘程仪’;不必小手小脚!”

    杨珅说道:“伯爷如此慷慨,我们的一盘棋就走活了!钧座,就这样办?”

    “一言为定,就这么办吧。反正银子是李贼送来的,羊毛出在羊身上。正如俗话说的,拿他的拳头打他的眼窝。我要使唐通和张若麒明为闯王所用,暗归我用。”

    吴三桂感慨说:“李自成造反造了十六七年,身边竟没有忠心耿耿的人员可用。就派遣新降顺的,不同他一心一德的文臣武将前来这一点说,也看出他毕竞是个流贼,不是建立大业的气象!”

    吴三桂立刻命一仆人到隔壁院中告诉行辕军需官,赶快取出四千两银子,每两千两用红绸子包为一包,亲自送来备用。

    过了片刻,军需官同一个亲兵提着两包银子来,放在地上。吴三桂问道:

    “每包两千两,没有错吧?”

    “回伯爷,卑职共取八十锭元宝,分为两包,没错。”

    杨珅是很有心计的人,忽然一个疑问闪过眼前。他赶快从一个红绸包中取出两锭元宝,放在桌上,在烛光下闪着白光。他拿起一锭元宝,看看底上铸的文字,吩咐说:

    “这新元宝不能用,一律换成旧元宝,只要是成色十足的纹银就行。”

    吴三桂一时不解何意,望着闪光的新元宝问道:

    “难道这些元宝的成色不足?”

    “不是,伯爷,这新元宝万不能用!”

    “为什么?”

    “伯爷,据密探禀报,流贼占了北京以后,除逮捕六品以上官员拷掠追赃之外,还用各种办法搜刮金银、贵重首饰等值钱之物。据说共搜刮的银子有七千万两,命户部衙门的宝源局日夜不停,将银子熔化,铸成元宝,每一百锭新元宝,也就是五千两银子装入一个木箱,派一位名叫罗戴恩的将领率领三千精兵,将这七千万两银子运回西安。这送来犒军的银子就是从那准备运回西安的银子中取出来的。我一看这是新元宝,心中就有些明白,再看看元宝底上,铸有‘永昌元宝’四个字,心中就全明白了。俗话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李贼知道,不惟我们贿赂唐张的密计失败,他们也会被李贼杀掉。这可不是玩的!”

    吴三桂恍然明白,向军需官问:“我们的库中有没有旧的元宝?”

    军需官恭敬回答:“回伯爷,这次我们是奉旨放弃宁远,连仓库底儿都扫清,所有积存的银子都搬进关了。元宝不少,也都是十足纹银,五十两一锭,不过没有这新元宝银光耀眼,十分好看。我们运进关的旧元宝,有万历年间的。天启年间的、崇祯初年的,有户部衙门铸造的,有南方铸造的,南方元宝是由漕运解到户部的,都作为关外饷银运往宁远。伯爷若说换成旧元宝,卑职马上就换,有的是!”

    吴三桂点头说:“你赶快换吧,八十锭元宝仍然分成两包,马上送到酒席宴前。”

    “遵命!”

    “子玉,”吴三桂转向杨砷说,“我们快回宴席上吧,就按照刚才商量好的话说。”

    刚才吴三桂和杨珅离开大厅以后,虽然还有一位将领和一位掌书记陪着客人饮酒,但是酒宴上的情绪变得十分沉闷,酒喝得很少,谈话也无兴致,两位前来犒军和劝降的大顺钦差不时地互递眼色,各自在心中暗测:吴平西同杨子玉在商议什么事儿?......他们正在纳闷,忽见大厅外有灯笼闪光,同时听见仆人禀道:

    “伯爷驾到!”

    陪着客人吃酒的那两位平西伯手下文武要员,即一位姓李的总兵官和一位姓丁的书记官立时肃然起立,避开椅子,眼睛转向门口,屏息无声。

    唐通和张若麒虽是大顺钦差,在此气氛之下,也跟着起立,注目大厅门口。唐通在心中嘀咕:

    “妈的,老子早降有什么好?反而降低了我大明敕封定西伯的身价!”

    张若麒的心头怦怦乱跳,对自己说:“大概是决不投降,要将我同唐通扣押,给李自成一点颜色,讨价还价!”

    吴三桂面带微笑进来了。杨珅紧跟在他的身后。他一进客厅,一边向主人的座位走一边连连拱手。就座以后,随即说道:

    “失陪,失陪。因与子玉商议是否投降的事,失陪片刻,未曾劝酒。叨在松山战场的患难之交,务乞两位大人海涵。来,让我为二位斟杯热酒!”

    唐通说:“酒已经够了。还是说正事吧。平西伯,我同张大人如何向李王回话?”

    吴三桂也不勉强斟酒,按照同杨珅商量好的意思,说今日已经夜深,必须明日同手下重要文武官员再作商议,方好决定。

    唐通说道:“平西伯,你是武人,我也是武人,又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你也知道,我同张大人都不是陕西人,也不是李王的旧部,在大顺朝中,初次奉钦差前来为李王办理大事。我不知张大司马怎么想的,我只怕劝降不成,又犯了贻误戎机的罪,正如俗话说的吃不消兜着走。我们停留一天两天,等候你与麾下重要文武要员商量定夺,不是不可以,可是得给我们一句囫囵话,让我们好回北京复命。月所仁兄,你是明白人,你说是么?”

    大司马——明代官场习惯,称兵部尚书为大司马。张若麒前来劝降,李自成授予他兵部尚书衔。

    吴三桂因见唐通的话几乎等于求情,才来到时那种钦差大臣的口气完全没有了,点头笑着说:

    “我只留你们住两天,一定给你们一句满意的囫囵话,请放心。”

    张若麒已经对此行完全失望,望着半凉的酒杯,默然不语。杨珅正要说话,行辕军需官和一位文巡捕各捧一个沉甸甸的红绸包袱进来。杨珅因为两位客人面前的酒宴桌上杯盘罗列,赶快亲自拉了两把空椅子,每位客人的身边放了一把,吩咐将包袱放在空椅子上。两位客人已经心中明白,眼神一亮,各自望了身边的红绸包袱,掩盖住心中的喜悦,装出诧异神情,同时问道:

    “这是什么?什么?”

    军需官二人赶快退出,并不说话。吴三桂叫仆人快拿热酒。热酒还未拿到时候,杨珅打开一个红绸包袱,笑着说道:

    “我家伯爷因二位大人奉李王钦差,风尘辛苦,前来犒军,敬奉菲薄,聊表心意。送每位大人程仪足元宝四十锭,合实足成色纹银两千两,万望笑纳。至于随来官兵,明日另有赏银。”

    唐通和张若麒也想到吴三桂会送程仪,但是只想到每人大概送二三百两,至多五百两,完全不曾料到每人竟是两千两。这太出人意料了。他们吃惊,高兴,但又连声推辞。最后唐通将新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大声说道:

    “这,这,这真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叫我怎么说呢?平西伯,你有需要效劳之处,只管说,弟一定尽力去办!哈哈哈哈......”

    张若麒虽然心中更为激动,但仍不失高级文官风雅,端起斟满的酒杯,先向吴三桂举举杯子,又向杨珅等举举杯子,说道:

    “值此江山易主、国运更新之际,故人相逢,很不容易。承蒙厚贶,愧不敢当。既然却之不恭,只好恭敬拜领。俗话说,金帛表情谊,醇酒见人心。弟此时身在客中,不能敬备佳酿,以表谢忱;只好借花献佛,敬请共同举杯,一饮而尽。请!请!”

    大家愉快干杯之后,杨珅为两位贵宾斟满杯子,向客人说道:

    “请二位大人放心。下官刚才已同我家伯爷商定,明日要与关宁重要文武密商投降大顺的事。如今合关宁两地为一体,家大业大,麾下文武成群,有人愿意投降顺朝,有的不忘大明,所以我家伯爷对此事一时不能决定。幸有二位大人奉李王钦差,今日携重金光降山海,一则犒军,二则劝降,使那些有意投降的文武要员,心情为之振奋。刚才我同平西伯商定,趁你们二位带来的这一阵东风......”

    唐通笑道:“子玉,我们是从西边来的。”

    “定西伯,那还是劝降的东风呀。趁你们带来的这一阵东风,明日的会议就好开了。”

    唐通说:“子玉副总兵,我的老弟,请恕我是个武人,一向说话好比竹筒倒豆子,直来直去。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明日你们开文武要员会议,投降大顺的决定权在平西伯手里,不在别人!”

    吴二桂说:“唐大人说的是,明日我当然要拿出我自己的主张。”

    杨珅又接着说:“明日不但要同关宁大军的文武要员密商,还要同本地的重要士绅密商。”

    唐通说:“啊呀?还要同地方士绅密商?!”

    “是的,不能瞒过地方士绅。”

    “兵权在平西伯手里,与地方士绅何干?”

    “不,唐大人。我家平西伯奉旨护送宁远十几万百姓进关,入关后分住在附近几县。大顺兵占据北京之后,近畿各州县并未归顺,关内地方并未背叛明朝。倘若我关宁将士不与地方士绅商量,一旦宣布投降,散居附近各处的入关百姓与将士家属岂不立刻遭殃?所以同居住在山海卫城中的地方士绅商议,必不可少。你说是么?”

    唐通说道:“子玉,你想得很周到,但怕夜长梦多,误了大事。”

    张若麒说:“唐大人,我们只好停留两三天了。”

    杨珅说:“张大人说的是,如此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好比蒸馍,气不圆,镆不熟嘛。”

    唐通苦笑点头,同意在山海卫停留两三日,然后回京复命。况目他已经得了吴三桂赠送的丰厚程仪,更多的话不好说了。但又心思一转,他已经以大明朝敕封定西伯的身份出居庸关三十里迎降李自成,这件事好比做投机生意,一时匆忙,下的本钱太大;倘若再因为来山海卫劝降不成连老本也赔进去,两千两银子的程仪又算得什么!他重新望着吴三桂说道:

    “平西伯,你我是松山战场上的患难之交,又是崇祯皇帝同时敕封的伯爵,这情谊非同寻常。奉新主儿李王钦差,我与张大人前来劝降,还带着令尊老将军的一封家书,我原想着我们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推心置腹,好好商量,走出活棋。我们不说在李王驾前建功立业,至少应该不受罪责,在新朝中平安保有禄位。可是对我们奉钦命前来劝降的这件大事,你平西伯连一句转圜的话也不肯说,叫我们一头碰在南墙上,如何向李王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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