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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听着李过的句句话都是对他和刘宗敏说的,有些语言带刺儿,但是处在目前局面,他不但没有动怒,反而害怕刘宗敏同李过顶撞起来,不利于同心对敌。他露出一丝苦笑,轻轻点头,用平缓的口气说道:
“补之呀,你说的众多文臣的情况,孤何尝不知?自从破了襄阳,接着又破了钟祥,破了荆州,破了德安,单就湖广行省说,长江北边的土地都归了我们,随后改襄阳府为襄京,建立新顺朝廷。到了此时,气候已成,湖广各地的明朝文臣,有的是宦海失意,有的是见我新顺朝必得天下,纷纷投降。其中难免鱼龙混杂,说不上都是治国经邦之才,更说不上都是真心效顺。俗话说,老鸦野雀旺处飞,打天下的形势也是如此。去年十月,消灭了孙传庭,进入长安,局面更不同啦。不仅明朝的众多武将相继投降,文臣们更是一批一批地归顺,直到过平阳,破太原,一路胜利到北京。俗话说,运气来的时候,用门板挡也挡不住。大家都来捧场,热热闹闹,共建新朝,总是一件好事,这也是众人添柴火焰高的意思。我们既然顺应天心,建国大顺,就该有众多的文臣武将归顺。总不能在登极大典时冷冷清清,也不能在以后上朝时候,静鞭响后,鸿胪寺官员高声鸣赞,丹墀上的文臣武将稀稀拉拉,不成体统。所以进了北京以后,明朝的旧臣纷纷投降,这是大势所趋,不能怪牛金星,也不能怪孤用人太滥。补之,眼下不是细论朝政的时候,最要紧的是退兵还是决战,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在退兵与对敌决战的大事上,必须赶快决定,你有什么主张?”
李过说:“臣认为,满洲大军今夜必然进关,明日之战是决定生死存亡大战。是否进行决战,臣不敢妄作建议,请军师拿出主张。倘若认为不能取胜,走为上策,臣主张皇上先走,刘爷指挥全军分批稳步撤退,臣愿意担任断后,除非我手下兵将全部死光,决不许敌兵追犯御营!臣的话到此完了,是否迅速退兵,恳求皇上决断!”
李自成虽然知道明日的败局已定,也很害怕大军崩溃在撤退之时,一败不可收拾。他先看了看刘宗敏的神色,接着又看一看军师的神色,向他们说道:
“献策,你是开国军师;捷轩,你是北伐大军的提营首总,代孤指挥全军。到底如何决定,望你们从速拿定主张!”
刘宗敏已经想好了重要主张,但是他知道宋献策已经想好了全盘计划,向献策催促说:
“军师,你快说吧,我等着你一锤定音!”
李自成也望着宋献策:“好吧,军师快说!”
此时御帐中气氛紧张,六万大军的行动就要决定于宋献策的几句话了。大帐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献策的脸上,鸦雀无声。
宋献策看见建议李自成今晚退回北京的时机已经成熟,再不建议就晚了。他轻轻干咳一声,清清喉咙,正要说话,忽见李双喜快步进帐,向皇上跪下说:
“启奏父皇......”
宋献策断定必有意外事故出现,将吐到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大家都将视线转向跪在地上的双喜。
李自成望着双喜:“有什么情况?快说!”
“启奏父皇,”双喜接着刚才的话头说,“有三个骑马的人从西罗城中出来,走下河滩,正在向这边走来。在后边骑白马的显然是一位军官,一前一后骑红马的都是随从。那走在前边的随从一边走一边挥着小的白旗。”
李自成向军师望了一眼,轻声问:“献策,你看,此是何意?”
宋献策对双喜说:“速去传令我军,不许放箭,不许打炮,只许那骑白马的军官来到石河西岸,让他坐下休息,不可对他无礼,别的事你不用多管,只不让他随便走动就行。”
双喜向皇上叩了个头,起身走出御帐。
李自成向军师问道:“你想,吴三桂差人来是为了何事?”
宋献策说:“如今多尔衮率满洲大军来到,吴三桂不但对战争有恃无恐,反而会气焰嚣张。他必是为救他父亲和全家性命,差人前来下书。至于书中如何措辞,一看便知。看了书子后将计就计,再作回复。”
宋献策随即起身,招呼刘体纯走出御帐,又将李双喜叫到面前。因为已经是初夏时候,天气晴暖,又无劲风,所以御帐的帘子敞开着。李自成和刘宗敏、李过、谷英都暂时停止讨论作战计划,等待着宋献策处理吴三桂差人来下书的突发事件。李自成是面南而坐,可以清楚地望到帐外。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刘宗敏、李过和谷英三人只须略微侧转脸孔,都可看见御帐前边的情况。
大家看见宋献策用右手拄着一根短粗的、下端带有铁箍的藤术手杖,左手抬起来比画着,对刘体纯和李双喜低声吩咐。虽然坐在御帐内的人们听不见他说的什么话,但可以看见刘体纯和李双喜立刻分头走开,不敢耽误。
宋献策回到帐中,在原处坐下,虽然情绪不兔紧张,但装作若无其事的口气说道:
“吴三桂必是看见战局对我不利,差人前来下书。”
刘宗敏忙问:“难道这小子敢劝我们投降?!”
“那他不敢。据我猜想,他定是为着多尔衮尚未进关,凭着满洲兵的声势,狐假虎威,与我私下商议,交出他的父亲吴襄,释放他的母亲及一家三十余口,他在战场上让我半棋。”
李自成向军师问道:“这件事如何应付?”
刘宗敏立刻代军师回答:“不用回答,只将来的下书人斩了,将头颅交给他的随从带回,这就是给吴三桂的回答!”
宋献策笑着说:“我们先不谈此事,且看吴三桂的来书如何写法。”他又转望着李自成说道:“皇上,以臣愚见,还是等看了吴三桂的书子以后,再作定夺。我们可以因计就计,求其对我有利。”
这时候,大约五十名御营将士走来,刀剑出鞘,闪着银光,另有二十名将士拿着弓箭和轻火器,紧跟在后。这两队御营将士虽然人数不多,却队伍雄壮,步伐整齐,精神饱满,到了御帐前边,肃立守卫。原来那二十名弓箭手和火器手走在后边,此时队形忽变,他们一部分张弓搭箭,面向河滩上的小路,注目不发,火器兵也端起鸟铳,火绳已经点燃,正面对同一方向。李双喜匆匆将队伍检查一下,走进御帐,跪下说道:
“启奏父皇,儿臣遵照军师指示,调了一千名御营将士,从河岸起,沿着小路两旁,严密警卫,直达御帐周围,已经部署完毕。”
李自成知道吴三桂只差一个武官带领两个亲兵前来下书,两个亲兵不许走上石河西岸,只许那个军官上岸递交书信,军师吩咐如此部署警卫,无非是要使敌人看见我方的军容严整,士气高昂。他挥手命双喜退出,随即向宋献策看了看,向刘宗敏问道:
“捷轩,看来你与军师的主张不同。军师偏重在‘走为上计’,你偏重在明天与敌人拼力一战,先挫伤敌人气焰,然后撤退。你可是这个意思?”
刘宗敏说:“不,皇上,我实际上与军师主张相同,既主张拼力一战,也主张‘走为上计’。”
大家都觉诧异,一齐望着他:“啊?此话怎讲?”
刘宗敏正要将他的意见说清楚,刘体纯拿着吴三桂的书子进帐了。
刘体纯并没有将吴三桂的书子捧呈到李自成面前,而是躬身送到刘宗敏面前,说道:
“请刘爷亲启!”
刘宗敏感到奇怪,将书子接到手中一看,果然信封中间的一行字分明写道:“刘捷轩将军勋启”。刘宗敏暂不拆封,问道:
“是不是为救他父亲的事?”
刘体纯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回答:“我问过来人,不仅为着救他父亲吴襄的事,也要救他的母亲和在北京的全家性命。”
“吴三桂怎么知道我的字叫做捷轩?”
“吴三桂的细作在北京到处都是,刘爷的表字岂能不知?”
“既是为着救他的父母和住在北京的全家亲人,为什么他的书子不是呈交我们的皇上,写给我刘宗敏有啥用处?”
“不,刘爷,我问了下书的人,他是吴三桂的一个亲信。他说,谁都知道,你刘爷在我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在我们皇上面前说话算数。给你写这封书信,等于写给我们皇上。还有,他已经受封为清朝的平西王,如给我们皇上写书子,如何称呼,很不好办。称陛下,他不甘心,多尔衮会治他死罪。称将军,他怕触怒我们皇上,他的父母和全家人必会死得更快,死得更惨。吴三桂很有心计,决不是一般武将可比。吴三桂写的这封书子不写给我们皇上,写给你刘爷,正是他的聪明过人之处。”
刘宗敏听刘体纯的解释很有道理,就将密封的大信封撕开,抽出里边的两张八行信笺,匆匆看完。尽管刘宗敏读书很少,但对吴三桂在书信中所写的主要意思还是一目了然。他对吴三桂在书信中的口气很不满意。但是他没有大骂,也没有说一句话,将他看过的书信放到李自成的面前。人们看见他左颊上的几根黑毛随着肌肉的痉挛而动了几下。
李自成看了吴的书信以后,脸色沉重,暂不做声,将书信递给军师。他在心中盘算,明日满洲兵参加大战,大顺军的处境确实不利,十之八九要吃败仗,所以吴三桂的来书虽是要求释放他的父亲到山海城中和保护他在北京的母亲与全家平安,但语气上好像他已经胜利在握,毫无乞怜之意。李自成看了书子后虽然心中不快,但是空有愤恨,却无可奈何。趁宋献策与李过等传阅和推敲敌人书信时候,他向刘体纯问道:
“德洁,满洲兵是否已经进入关门?”
刘体纯回答:“臣也问过前来下书的人,但此人遮遮掩掩,不肯吐出实话。据臣判断,已经有两万满洲兵来到山海,驻扎在欢喜岭一带休息,多尔衮的大营驻扎在威远堡中。满洲兵尚有数万在后,将于今明两日内陆续来到。”
“满洲兵尚未进关?”李自成蓦然问道。
“满洲兵日夜赶路,大概要在欢喜岭休息之后,今夜进关,明日参加大战。”
李自成向刘宗敏和李过等望了一眼,又转向军师问道:
“献策,对吴三桂的书子如何回答?”
宋献策说道:“依臣愚见,吴三桂虽然降了满洲,成了汉族败类,但回书中既不要以恶语相加,也不要绝了他搭救父母和一家人性命之心。至于如何措辞,待臣略作斟酌......”
李自成忽然说道:“孤有一个主意,说出来你们各位斟酌,马上决定。”
刘宗敏问:“皇上有何主意?”
“差一官员持一封简单回书,去山海城中与吴三桂当面商量。倘若吴三桂念大汉民族大义,拒绝满洲兵进入关门,我立即护送其父吴老将军今夜回山海城中,他在北京的母亲及全家大小不但一个不杀,还要受我大顺朝优礼相待,随后全部送来山海。崇祯的太子及永、定二王,也送到他那里,由他供养,使明朝各地臣民都知道他对故主崇祯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