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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这时,李自成命人前来传谕,晚膳以后,皇上和军师要来后宫,有要事商议。皇后心中奇怪:军师有何密计?只要皇上说一下还不行么?
天色已经很暗,偏殿中宫灯全点上了。
皇后破例命文府来的轿子从西华门内抬到坤宁宫大门贞吉门内。邓夫人不肯,说道:“这虽是皇后的殊恩,却不合宫中礼制。”
皇后先命人去西华门,唤文府轿子和仆人丫环进来,然后对邓太妙说:“如今患难之际,讲什么皇家规矩?从今日以后,我想再亲眼望着你上轿,不知何年何月!”
邓太妙跪下叩头,伏地痛哭。
皇后忍不住抽泣。兰芝、慧英、左右宫女们一起流泪。
邓夫人跪在地下哽咽说:“皇后陛下,自从去年五月以来,臣妾深知娘娘陛下为国事操心,日见消瘦。只恨臣妾虽蒙思宠,供奉内延,却不能为娘娘分忧。皇上自山海关大战以后,因为事不遂心,处理军国事不免急躁易怒,有时多疑,致使文武大臣不敢遇事直言无隐。如今娘娘跟随皇上前去湖广,总在圣驾左右,如同以前困难年月一样。深望娘娘佐皇上战胜强敌,奠安社稷,早日凯旋还京。”
皇后明白邓太妙不知她就要同皇上分手,各自东西,也许此番生离就是死别,所以才有这几句忠诚进言,但是她的行踪绝顶机密,不能对邓太妙泄露一字,所以她一边点头,一边心中充满凄楚和酸痛。
她亲自拉邓夫人起来,相对默坐片刻。文府的轿子、仆夫、丫头们都来到贞吉门外。邓夫人又一次跪下叩头,然后抽泣着走出偏殿。皇后破例亲自送出偏殿,站在檐下,望着她向贞吉门走去。兰芝和慧英奉皇后之命,送邓太妙到贞吉门。邓夫人上轿前,回身来望着皇后,立着拜了三拜。皇后一直看着邓夫人进入轿内,在风雪中走了。
晚膳过后不久,皇后由慧英和兰芝陪侍,在坤宁宫东暖阁等候皇上。宫女禀报说:“军师来到。”她赶紧带着慧英、兰芝从暖阁出来,在正殿坐下。
宋献策不免有点紧张,向她行了一叩头礼,就站立起来。几个宫女肃立在皇后背后侍候。皇后命军师坐下,打量一眼他有点紧张的神色,问道:
“皇上为何还不回后宫来?”
宋献策站起来说:“皇上同文臣们会议已完,正忙着分别召见重要将领,面授方略,他命臣先来后宫,向皇后面奏一件十分机密事项。”
皇后说:“你说吧。”
宋献策说:“请皇后命宫人们回避。”
皇后命宫女们退出殿去,然后问道:“忠王妃和公主二人可以留在我的身边么?”
宋献策望一眼慧英和兰芝,说道:“公主和忠王妃自然可以留下,不过臣此刻要密奏皇后的话十分重要,请她们二位千万不可使左右亲信知道。”
高桂英心中吃惊:“是什么机密事儿,如此严重?”
献策继续说道:“只怕万一有谁不慎,无意中说出皇后的行踪,不惟皇后难保安全,也会坏了皇后此行的大事。”
皇后说道:“崇祯十一年冬天,在潼关南原战败突围的时候,我同皇上分手,敌人尚且不奈我何。今日满洲人和吴三桂,又能将我奈何!”
献策说:“今日情势与数年前完全不同。娘娘此去,身边兵微将寡。大约十多天后,才能有数万得力人马赶到娘娘身边,倘若在十天之内泄露了皇后行踪,敌人只用三五千精骑穷追不舍,不惟皇后一身安危可优,所图谋的大事业也将坏了。”
皇后默然,心头更加沉重。
宋献策从怀中取出一个封套,从里边抽出一张纸,摊在桌上。皇后一看,原来是一张草草画成的地图,心中开始明白。宋献策指着地图,小声解释。原来这一张地图,标出了许多地名,什么地方有什么将领,现在手头有多少人马,都写在上边。
宋献策说:“如今主要是靠一功和补之两位将军,靠他们从榆林撤回的人马,另外从此往西往南,许多地方都还有驻防的人马。有些地方三千五千,有些地方一千两千,也有只剩下几百人的。我已经分头派人星夜传皇上密旨,火速向两个地方收拢。一个地方,”说到这里,宋献策用指头在图上指一指,“是皇后要去的地方。皇后到了这里,不要声张,不要当地文臣武将恭迎,秘密地住下来,等候补之和一功的大军来到。估计半月之后,人马可以有六七万。然后皇后从这一条路往这里走。到了这里,离汉中已经不远了,另外一批人马分散在挑州、天水各处,都会奉命到这里同娘娘的人马会合。如今贺珍驻守汉中,张献忠派一支人马同他打了一仗。他把张献忠的人马打跑了。皇后到了汉中,就把贺珍的人马也带在身边,把粮食多收集一些,然后就往湖广。千万要机密,不使胡人知道消息,也不要同张敬轩纠缠。到湖广同皇上会师是最紧要的一件事。”
皇后指着地图说:“从汉中、保康往湖广去,不是有王光恩兄弟的人马在郧阳一带挡住了路么?除非把他们打败,否则如何能够同皇上会师?”
宋献策低声说:“臣正要说出这以后怎么走法。千万不能走郧阳这条路,不能同王光恩兄弟作战,那样一则会耽误时间,二则会损伤我们的人马。万一在郧阳一带纠缠起来,就会坏了大事。请皇后看,从这里有一条路,走太平县......”
皇后吃了一惊,说:“张敬轩在玛瑙山吃过一次败仗,不是在太平县附近吗?”
宋献策点头说:“是的,这里是太平县,这里是玛瑙山。可是如今这里既没有明朝人马,也没有张敬轩的人马,请娘娘从这里进川,然后走这条线,到这,再到这,从这里出川,就到了湖广。”
皇后问道:“倘若我收集到了众多人马,按这条路走,到了湖广,与皇上在何处会师?”
宋献策说:“现在很难说定,反正是要在湖广某地。”
皇后心中一惊,又问:“皇上前去湖广到底能带去多少人马?”
宋献策说:“原来守潼关的不过十来万人,除了给马世耀留下数千,全都回到长安,加上长安守军,合起来大概有十二三万。”
皇后说道:“从商州出武关,经过南阳府的内乡、邓州,再到襄阳府,人了湖广。这些府、州、县原是熟地方,从前百姓多么拥戴皇上,称他是救星、救命恩人。如今胡人人关,要灭亡中国,能不能沿途号召百姓,重新集合成一支大军?”
宋献策摇头说:“如今百姓离心,恐怕很难。”
“既然不能号召百姓,如何能在湖广立足?”
“目前赶快离开长安要紧,能否在湖广立住脚跟,到襄阳后看情况再说。”
皇后悲愤地说:“从前你们只看见打仗,只求军事上步步胜利,并没有想到老百姓乱久思治,盼望过温饱的日子,你们只一心想着胜利,却没有想到,万一受到挫折怎么办。自古用兵,要做到能进能退,能攻能守,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李公子建议据宛洛以争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那意见多好,就是不听!唉,掏钱难买后悔药,如今只落得个天子蒙尘,君臣无计!”
宋献策赶快跪下说:“臣身为军师,辜负了国恩,万死不足塞责。”
皇后说:“国家到此地步,京城不能守,天子要出走,不能说全是你做军师的责任。皇上从北京回来以后,脾气大变,十分焦躁,容易暴怒,所以我没有抱怨他一句话,总是帮助他想主意,指望能够挽救败局。可是以陕西一省之力实在无法支撑危局,所以败局也就未能挽回。当时如果听一听李岩的话,每占领一个地方,就赶快设官理民,抚辑流亡,奖励农桑,岂不很容易站住脚跟?百姓苦了多年,只要使他们有一天好日子过,谁不感恩戴德?当日急着占领北京,好像只有在北京登极才算数。难道在长安登极就不一样么?我虽然读书少,可是我知道汉、唐君主就是在长安登极的!倘若你们一班做大臣的,有学问的,像牛金星那样当朝首相,都敢谏净,皇上不急着去北京,先将河南、陕西、山西、湖广、山东各地治理出一个眉目,然后派兵去占领北京,再下江南,岂不是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唉,军师呀!如今我大顺国的土地在哪里?人民在哪里?在哪里呀,你回答我的话!”她不禁以袖掩面,小声痛哭。
宋献策赶快说:“请皇后宽心,如今只是一时间国步艰难,必将否极泰来,重整江山。”
皇后揩去眼泪,愤愤地说:“军师,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当面责备过你。今晚我同你君臣离别,各奔东西,再见很难,所以我忍耐不住对你说了这么多气愤的话,但望你继续给皇上尽忠竭力,做一名好军师。不管遇到千难万险,你不要离开皇上左右。”
宋献策流出热泪,声音打战地说:“除非臣死于敌人之手,决不会离开皇上。”
皇后说道:“皇上从山海关战败,退出北京之后,有许多事做得不好,章法已经乱了。如今悔之已晚。倘若你们能够在湖广站住脚步,千万不能再走从前的老路,不能再做那种只打仗不管百姓的错事!”
宋献策说:“今后倘若能在湖广站住脚步,当然一定不再像以前那样。”
皇后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再明白说吧。献策,以后每到一个地方,站住了脚步,千万不要忘记小百姓最关心的头等大事是吃饭穿衣,生儿育女。连老马夫王长顺都知道如今百姓怕继续乱下去。已经乱了多年,到处死亡流离,人心是乱久思治。尚神仙也是这么说。只是他们一个是太医,一个是掌牧马的官儿,不在其位,不敢妄言。你们做丞相的、做军师的是皇上的股肱大臣,为什么不向皇上进言?献策,国亡家破,我身为大顺皇后,随时准备为国殉节,以后能不能再见到你,只有老天爷知道。我再叮咛一句话:倘若清兵不穷追,咱大顺军到湖广能够立脚,喘息喘息,你们千万要想着帮助老百姓过一天好日子,让老百姓有些盼头。献策,我的话你要记住!”说毕,想着今夜一别,生死难说,猛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宋献策也深为感动,哽咽说:“请娘娘宽心。只要我军能固守荆襄,大局尚有可为。皇后适才口谕,臣一生铭记在心!”
停了片刻,高桂英止住呜咽,揩去热泪,接着说道:“我还要嘱咐一条:每逢皇上因为事不遂心,对臣不能容忍时候,你要多多直言苦谏。比如说吧,杀李岩大不应该......”
宋献策赶快说:“当时臣已经回到长安,不在平阳。”
皇后说:“是的,我知道你不在平阳,这件事丞相有很大责任。我同皇上谈了这件事情,皇上也说,李岩‘心怀二意’并无实证,对杀李岩也深深后悔。可是人只有一颗头颅,砍掉了也就完了。倘若李岩不死,今天说不定会得了他的力,他回河南会为皇上做许多事情。唉!最使我伤心的是红娘子不明下落。我现在要离开长安,身边连一个得力的女将也没有,只有一个慧英,可是她是一个几次想要尽节的年轻寡妇,多可怜哪!倘若红娘子在我身边,许多事情就可帮我操心,红娘子到底死了没有?没有人知道?”
宋献策回答说:“看来并没有死,也没有投降敌人。”
皇后说:“唉,不管这些了,纵然红娘子不死,今生她会怀恨在心,说不定会遁人空门。再想看见她,永远也不会了。好,不再说闲话了,你快去回复皇上吧,我马上就要上路了。”
宋献策叩头辞出。
皇后回到东暖阁,十分伤心,尤其在困难时想到了红娘子,更觉伤心,又一次忍不住呜咽痛哭。兰芝和慧英没有离开正殿,等待着皇后呼唤。她们相对无言,不住揩泪。
李来亨进来了。皇后听到禀报,赶快揩了眼泪,回到正殿。来亨向她跪下行礼,禀报说:
“离京的事全都准备停当,所有骡子都已经出城了。”
皇后问道:“老神仙、王长顺都到了么?”
来亨说:“都已经到了,一切都遵照圣上的吩咐准备停当,只等娘娘起驾。”
皇后说:“好吧,你到厚载门稍候片刻,我等皇上来到以后,说几句话就动身出城。”
李来亨刚走片刻,贞吉门传呼“接驾!”慧英和兰芝赶快走出,在坤宁宫正殿门外跪下。宫女们在地下跪了一片,两个宫女从左右揭起帘子,皇后站在正殿门内迎接。
李自成轻声说道:“大家回避。”随即走进正殿。往日他进到坤宁宫后照例在宝座上坐下,皇后在一侧坐下,然后谈话。然而他此时无心多坐,对皇后说:
“你该动身啦!”
“是的,皇上,我该动身了。”
“你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本来有许多话要对皇上说,可是如今没有时间说了。现在请皇上吩咐吧,吩咐毕我好动身。”
看见皇后双眼含泪,眼圈哭得发红,李自成回避了皇后的眼睛,低下头去,小声说道:
“你这次同我分手,一定要行踪诡秘,瞒过敌人耳目。两个月后赶到湖广。那时候我在何处立脚,现在难料,不过我的行踪,你容易打听。倘若能够两军会师,我等着你的这一支人马。”
皇后说:“陛下,难道不可以据守荆襄......”
李自成沉默片刻,摇摇头说:“走着瞧吧,如今局势,我只对你一个人说,十分凶险哪!”
“唉,我都明白,怎么办呀?难道是束手无策?”
“我的人马不多,但怕敌人乘胜穷追,使我无法立足。何况王光恩兄弟在郧阳、均州一带,可能投降敌人,使我没法据守襄阳。左良玉在武昌,人马众多,我既要对付胡人,又要对付左良玉,前后受敌!”
皇后心头万分沉重,但是说不出一句能够为皇上解忧的话。她注视着李自成,等待他再往下说。
李自成低下头去,在皇后面前坐了片刻,然后走进东暖阁去。皇后看出来皇上有十分机密的话要对她说,跟随在他的背后。
李自成忽然站住,回头望着皇后的眼睛说:“我有话嘱咐你,你可要牢牢记住!”
“皇上,你说吧!”
“万一我立脚不住,不幸死了......”
“不,请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只要收集到十万大军,一定拚命赶路,赶到湖广,找到皇上,使皇上转危为安。”
“不,你听我说,”李自成将一只手搭在皇后肩上,惨然地苦笑说,“我知道你会率十万大军救我,只是怕局面变化很快,你的援军赶不上了,想救我来不及了。”
“皇上,你难道要对我嘱咐的就是这句话么?”
“不,不要急,你听我说,记在心中。倘若我不幸殉国,你怎么办?”
“请皇上放心,倘若皇上不幸死了,我决不一个人活下去。”皇后声音打颤,不觉痛哭。
“不,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
“陛下,唉,自成呀!”皇后紧紧地抓住他的膀臂,靠在他的胸前啜泣一阵,然后抬起头来,用衣袖揩去热泪,注视着李自成的眼睛说:“我是你的结发妻子,正宫娘娘,是大顺国的国母。一旦国破家亡,皇上身殉社稷,难道我不为国为夫尽节,还要偷生苟活?我连崇祯的皇后也不如么?皇上,你不用再多说了。”
李自成有点发急了,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听着,记清!”
皇后停止呜咽,用泪眼注视着李自成神色严厉的双眼,静静等候,几乎连呼吸也停止了。
李自成叹口气说:“我不是担心你不肯尽节,是担心你得到我战死的消息以后,以死尽节,撂下你的千斤重担。我平日把你看成我的膀臂,所以才决定将我身后的一件大事,嘱托于你。你想想,我要嘱托你的是什么大事?”
“皇上,我猜不透你的心事。”
“可惜我们没有一个亲生儿子。”
皇后心中一惊,猜到了自成的心事,于是说道:“刘妃怀孕已经三个多月,太医们从脉象看,都说很像是个男胎。”
李自成说:“纵然刘妃能为我生个儿子,也没有用,那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成人?”
“陛下......”
李自成接着说:“倘若我不幸死去,你是皇后,你就在军中召集文武,开一个御前会议,宣布我的遗诏,立补之为我的继子,继承皇位。可是我担心有几位像郝摇旗那样的大将,平时与补之不很融洽,未必肯忠心拥戴。有你在,我就放心。”
皇后哽咽问:“万一补之阵亡,如何是好?”
“扶来亨继承皇位。”
“来亨也不是补之的亲生儿子,众将领会拥戴他么?”
“十三家中一向重视养子,只要苗子正,不是亲骨血,有何要紧?你自己拿定主张,谁肯说不拥戴?”
停一停,李自成叹口气,接着说,“倘若我死了,你率兵到了湖广,孤军转战,四面皆敌,人地生疏,语言不通,粮饷困难,兵无来源,要将这大顺国号延续下去,谈何容易!一切大计,你到时候同一功、补之商量决定吧。总之,你要活下去,莫寻短见,不要为我殉节。你要率领将士们跟胡人血战到底!自从满洲人进了北京,明朝的文臣武将、各地官吏豪绅,纷纷投降。不是满洲的人马众多,是汉奸替胡人增加了数倍兵力。你要血战到底,在天地间留一股正气,为中国人立个榜样!”
皇后掩面痛哭,好一阵不能够抬起头来。经李自成催促之后,她终于秘密地动身了。
按照宋献策的部署,一千多步兵,一百多名骑兵,由李来亨率领,为皇后护驾。这一支精锐人马,加上高一功、李过两府的眷属和亲兵,还有一些将领的眷属、各家亲兵,都早已到长安城外,在一个指定的地方等候。从宫中带走的金银珠宝、各种财物以及路上需用的粮食都已在黄昏后押运出城。跟随皇后从厚载门出宫的有坤宁宫的一部分宫女,兰芝和慧英的随身宫女和仆人,还有从紫禁城侍卫亲军中抽出的五十名骑兵和李来亨带来的一百骑兵,合起来不到三百人。
李自成将皇后送出厚载门,除皇后向他立着一拜之外,别人都跪在雪地上向他叩辞,并且流下了眼泪。他没有马上回宫,继续立在风雪中,目送这一小队人员骑在马上的影子消失在风雪幽暗的长街上,心中一阵酸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