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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日,大约在辰时前一刻,便有几十名重要将领,包括那些地位较高但手中无兵的总兵一级的将领如左光先等陆续来到行宫,在正殿前两边的厢房等候。过了一阵,传呼万岁已经升殿,众将领立即起立,准备进入殿内议事。今日不是上朝,而是御前会议,所以午门不鸣炮,阶下不奏乐,院中没有仪仗。众将领由刘宗敏、宋献策率领,鱼贯进入殿中,按等级分班,向李自成行礼之后,肃然坐下。

    李自成尚未说话,来献策忽然从班中出来,到李自成面前跪下,说道:

    “陛下,在议事之前,微臣有重要陈奏。”

    李自成吃了一惊:难道敌人又近了么?可是看见宋献策面带喜悦神色,就问道:

    “军师有何陈奏?”

    宋献策说:“臣连日观望天象,占候望气,有一祥瑞,臣已经看了三天,今天不能不赶快奏闻。”

    李自成心中一喜:“有何祥瑞?赶快说出!”

    宋献策说道:“每日天将明的时候,臣就出来,向天上仔细观看,都看见东方有一片紫气,冉冉上升,到武昌城上变为五色祥云,历久不散,直到太阳出了很高,才慢慢散去。今日臣又站在院中观看,果然是天降祥瑞,特向圣上禀明。这是圣上得天眷顾,必然转危为安,复兴大顺之象,臣不能不向陛下恭贺。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多人都感到诧异,但又不能不相信,也有人认为是军师又出的什么花样,正不知是不是要跪下恭贺,忽然看见刘宗敏已经跪下,大家只好一起跪下。刘宗敏说:

    “这确是天降祥瑞,是大顺复兴之兆,值得向皇上恭贺。”

    他首先喊了一声“万岁”,众将领也就跟着一起山呼万岁,然后叩头起身。宋献策又跪下说道:

    “既然天降祥瑞,请陛下立即将江夏县改为瑞符县,昭示军民。”

    李自成一直面带笑容,静静地听着。

    刘宗敏也催促道:“军师建议很是,可以将江夏县改为瑞符县。”

    李自成点头说:“改就改吧,今日就改。”说完,正要讨论军事,忽报王四在宫门求见。大家听了都觉吃惊。李自成立即召见。王四进来,面目憔悴,衣服十分狼狈,跪下说道:

    “小臣死罪,未能早日脱身。今日来见陛下,请皇上不要担忧,左良玉已经在九江船上病死,左军已经群龙无首,不攻自破了。”

    李自成赶快说道:“王四,你起来,有话坐下慢慢说。”

    王四继续说道:“左良玉死了以后,左军全由左梦庚统率,要下南京。南京方面派黄得功等将领扼守芜湖、获港,使左军不能东下。如今左军暂时停留在东流县境内的大江中。小臣自己乘着混乱,只身逃出左营,其间幸得柳麻子柳敬亭给了许多帮助。柳麻子告诉我:‘宁南侯死了,你看这大军乱糟糟的,说不定会投降胡人。我也正准备离开。你也走吧,我已经在平贼将军面前说了,不如放王四将军回到闯营去,向闯营说明你无意再回武昌,也请他们不要东下。但左梦庚说,王四可以走,就是不准他将我的妹妹带走。王四将军,你看这事……’后来,柳麻子又给小臣想法弄了一支令箭,左梦庚睁只眼合只眼,小臣就一个人逃了出来。”

    李自成问道:“左小姐现在何处?”

    王四说:“小臣已顾不得管她。生死有命,随她去吧。”

    李自成又问道:“满洲人风闻要去南京,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

    王四说:“听说满洲人由叫作豫亲王多铎的率领,也就是进攻潼关的那一支人马,从商丘直奔扬州,大概现在已经在围攻扬州。如今扬州兵力单薄,一旦失陷,这一支满洲兵就会从镇江一带过长江,去取南京。”

    李自成看见王四十分劳累,又黑又瘦,简直不像原来的王四了,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

    王四叩头退出以后,刘体纯来了。李自成立刻召见,问道:“今日各路消息如何?你这速奏闻,以便同大家议事。你也不要出去,就在此一起商议。”

    刘体纯跪在地上说:“臣因为不断有火急军情,所以来迟了一步。昨夜后半夜得到探报:从陆路往东来的清兵,占领了承天府以后,经过应城,占领了德安府,于前天夜间破了孝感。孝感守军溃散,一部分投降了。从襄江水路来的敌兵,已经过了沔阳,逼近蔡甸。从荆州长江下来的敌兵,沿路夺得船只很多,日夜不停地前进,昨天黄昏已经在金口登岸。我们去大君山、小君山防守的人马本来就不多,金口一失守,这些人马便不战自退。”

    李自成听后,恨恨地哼了一声,说道:“敌人如此猖狂,好像是人无人之境。你们大家商议,看有何策迎敌。”

    大家互相望望,都不肯说出主张,实在也是没有主张。宋献策和刘宗敏主张固守汉阳和武昌,众将虽然没人敢表示不同意见,只是点头,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有信心。议论了很久,李自成决定仍按固守武昌和汉阳的主意部署军事。会议就这么在大家情绪不振中散了。

    又过了一天,到四月二十一日,汉川和蔡甸同时失守,两地的大顺军一部分投降,一部分溃散,井未发生恶战。从金口来的敌人,很快地攻破纸坊,然后从纸坊过来,进攻洪山。从汉川和蔡甸来的敌人,开始进攻大别山。袁宗第驻军大别山,决心死守。但因大别山外边的美娘山、扁担山等许多山头的营垒纷纷失陷,大有全军崩溃之势。袁宗第向李自成、刘宗敏接连告急,请求增援。正在这时,刘芳亮也从黄冈附近派人来告急。据刘芳亮的紧急禀报,敌人先头部队已经从黄破、新洲过来,已经到了国风,似要攻占黄冈,截断大顺军东去之路。李自成大惊失色。如果黄冈失守,敌人过江占领葛店,与洪山之敌会师,武昌也就不能守了。当天下午,李自成又得到禀报,知道敌人已经将红衣大炮运到洪山附近,准备对武昌大东门和小东门大举进攻。他立刻召集少数重要将领开御前会议。他自己提出来要赶快撤离武昌。因为形势所迫,刘宗敏和宋献策都不敢强作主张。

    有人问道:“南京既不能去,退到何处?”

    李自成想了一下,说:“南京不能去,就退到宣州、歙州一带,暂时立足,以后再说。”

    大家没有话说,明知道这不是上策,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会议之后,李自成立刻下令,驻守汉阳和大别山的人马于二十三日撤回到武昌,并下令黄州守军坚守到二十六日,然后撤到长江南岸,与东下大军会师。驻守武昌城外的各营人马,只有白旺一营,除拨出去一部分外,尚有一万五千人,没有到过北方作战,未曾经过败仗,加上白旺在德安经过用心操练,如今比较整齐。李自成命他率领这一支人马先离武昌,前往兴国州,然后进驻江西,一边随时接应李自成亲自率领的东下大军,一边为下一步前往宣、歙开路。

    二十三日下午,清兵探知李自成将要从武昌逃走,猛攻武昌城外营垒。大顺军已经很少火器,经不住清兵用红衣大炮进攻,又用精锐骑兵猛冲,洪山守军很快投降,武昌大小东门外的阵地也陆续失去。江夏县城失守了。

    田见秀与郝摇旗率领残兵退守大东门外几座较小的山头。

    李自成带着刘宗敏、宋献策立马蛇山头上观战。看见情势很急,担心倘若清兵向东攻陷青山矾和葛店,从武昌往东去的水路和陆路就都被截断了,于是说道:

    “军师,敌人来势虽然很猛,可是人马并不很多,今天只是先锋人马来到。你同捷轩守城,朕亲自出城去将敌人杀退,夺回洪山。稍迟一步,敌人大军全到,将武昌重重包围,我军要退走就没有路了。”

    刘宗敏知道清兵锐气很盛,李自成出城风险很大,大声说道:“这是巨的事情,用不着皇上御驾亲征!”

    李自成说:“好,好,你能出城去代朕督战也好。”

    他转望着宋献策说:“军师,我们提前于今晚二更时候撤出武昌,立刻准备。”

    宋献策说:“船只不够,在汉阳一带的人马恐怕撤不完,奈何?”

    李自成说:“事不宜迟,二更一定要出城。”

    刘宗敏亲自率领三千人马出了大东门,命田见秀从小东门营垒中抽出两千人马出战。两支人马在战鼓声、呐喊声中向前杀去,在傅家坡夺回了两座营垒,继续向洪山前去。但是没有走多远,便同大股清军相遇,在洪山脚下展开了激战。大顺军的骑兵远不如敌人的骑兵强,火器也少,加上怯敌心重,刚一接仗,便纷纷后退。大顺军越是畏敌,清军越是攻得凶猛,傅家坡的两座营垒很快又失去了。幸而刘宗敏常常带着一群亲兵亲将赶到最危急的地方阻挡敌人,同时又斩了几个临阵后退的将领,才避免了全线崩溃。可是尽管刘宗敏拼死督阵,大顺军还是没有反攻能力,营垒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最后在郝摇旗接应之下,只得退到大东门和小东门一带死守。幸而天色渐晚,敌人暂时收兵休息,等候后继部队,准备明日将武昌城从陆路完全包围。

    二更时候,大顺军水陆同时离开武昌,张鼐率领五千人马保护全营老小家口,几乎是日夜不停地东下,打算趁九江空虚,占领九江,船只由湖口进入鄱阳湖。李自成亲率步骑兵从陆路辙退,表面上十分镇静,心中却充满绝望情绪。他现在惟一的希望是能够摆脱敌人的追击,在一个月内不被消灭。只要皇后率领的十几万大军及时来到湖广,进逼武昌,清兵对他就不能奈何了。有时他在马上望着东逃的部队,再望左边的滔滔大江,暗暗地发出长叹,在心中呼叫着:

    “皇后,你现在何处?能够来得及助我一臂之力吗?”

    四月二十七日下午,大约申末酉初时候,李自成到了富池口停下。沿路只经过几个小的战斗,但因为每次遇到敌军都有清散的和投降的、被俘的,所以他大约只剩下三万人马,分散驻在富池口小街上和富水东西两岸。富水西岸地势稍平,驻军方便,李自成和老营在西岸安营。尚有两千多只帆船,载着将士们的眷属、伤员、辎重和一部分护送船队的步兵,都泊在大江南岸。

    富池口小街上的老百姓一天前就闻风逃走,连锅碗水桶也没有留下。附近十几里以内的小村庄的百姓也全逃光,躲进深山、湖荡。往年在豫西和陕西一带,老百姓都明白李闯王是起义的英雄豪杰,做过很多得民心的好事。如今在大江以南,没有人对他同情,只说他是反叛朝廷的“流贼”,破了北京,逼死了皇帝和皇后。人们一代代都是大明的子民,为人要忠于大明的思想和感情很深蒂固,一提到李自成,就十分自然地想到黄巢:“是呀,昔日的黄巢造反,不也是一样的下场么?”使老百姓特别不能同情李自成的是他连打败仗,逃到武昌以后不但士气低落,连军纪也坏得不成样子。这支大军不能不靠四出打粮生活,一遇抵抗就不免杀人、放火、抢劫。何况在那个时代,南方人和北方人,地域观念很深,这就更增加了大顺军和百姓之间的感情对立,所有这些不利情况,使大顺军残部逃到富池口以后,遇到了平日不曾想到的困难。许多步兵的腿跑肿了,脚打泡了,有的还流着鲜血,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了。李自成估计敌人需要一天以后才能赶到,便下令在这里驻下休息。

    他的御营靠近江边,周围有七八百骑兵和步兵护卫,但是来不及修筑营垒和设立寨栅。有两只大船是准备李自成和妃嫔们乘坐的。在前边的大船上乘着刘妃和陈妃。因为刘妃已经怀孕且粗通文墨,又比较精明懂事,需要她率领官眷,因此逃到襄阳后已封为贵妃。另一只船为李自成布置了两间大舱,设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藤椅、十来把凳子,可以在舱里处理公务,召见将领。这只大船的后舱中乘着一位妃子,二位选侍,还载有从西安带出来的许多金银珠宝和各种贵重物品。另外有二十只大船载着皇帝的亲军,保护这两只大船。

    宿营以后,刘宗敏和宋献策来到李自成大帐中坐了片刻。商议之后,他们决定在这里休兵两日。他们估计敌人的前锋大概尚在一百多里以外,大队人马更在后边,所以打算等敌人的前锋赶到,大顺军已经得到了休息,可以在此地打一仗,取一小胜,然后再走不迟。宋献策同刘宗敏从李自成的大帐中出来以后,骑马到几处营垒看了一看。他们最不放心的是找不到一个百姓,得不到敌人的一点消息。宋献策叹口气说:

    “我们一离开北方,就好像变成了聋子。”

    李自成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实在困得要命,便在临时给他搞的地铺上和衣躺下,将花马剑放在枕头旁边。一倒下去便沉沉入睡,但是他又仿佛觉得自己并没有睡,而是坐在大帐中一把椅子上纳闷,(如今哪有椅子呵!)他对自己问道:

    “难道大事已经完了么?”

    突然,有一个人影,低着头,披散着头发,飘然而人,李自成吃了一惊,心中奇怪:为什么没人传禀?

    那人影抬起头来。李自成认出来是李岩,不禁十分害怕,只觉脊背发凉。他用右手握紧剑柄,心中想道:这是李岩的鬼魂,趁我兵败,前来向我讨命的。

    李岩跪下,向他恭敬地行礼,并不起身。李自成见李岩不像是怀有恶意,才稍稍觉得放心,问道:

    “林泉,你是从何处来的?”

    李岩回答:“臣是从平阳来的。牛丞相奉陛下密谕,将臣兄弟斩于平阳,陛下已经忘了么?”

    李自成感到惭愧而且恐怖,说道:“那是朕一时错误,斩了你兄弟二人。你今日前来见朕,是不是向朕索命?”

    “陛下差矣!自古忠臣蒙冤被杀,不计其数,可有谁向皇帝讨还过血债?臣只恨自己死得太早,不能效忠陛下于危难之际。”

    “红娘子现在何处?”

    “她在她能够存身的地方,臣亦不知。”

    “林泉,你建议在河南就开始设官理民,抚辑流亡,恢复农桑。倘若早听你的忠言,好生经营河南、陕西、山西,还有山东、湖广,不要急着打进北京,何有今日!”

    李岩说道:“倘若不是清兵进关,陛下破了北京之后,还可回头来从容在各地设官理民,奖励农桑,也不算晚。无奈到了北京,局势突变,一旦失败,节节受挫,无地可守,无民可恃,遂成处处瓦解之势,不可挽回。如今陛下虽然深自后悔,为时已晚,只能留给后人感慨系之了。当日……”

    “林泉,你坐下说话,坐下说话。我朝兵败如此,不必再拘守什么君臣之礼了。唉,快有一年了吧,朕不曾听到你的忠言了。”

    李岩叩头起身,在一个较矮的椅子上坐下,接着说道:“当日倘若缓去北京,以巩固中原、秦晋、山东为急务,截断运河的漕运,使江南好财富不能接济北京,不过一二年,北京必将瓜熟蒂落。那时命一大将前去收拾北京残局,就可以了。朱洪武不是也不曾亲去北京,而是命徐达率军北伐,统一中国的么?”

    李自成说:“你的这个好主意,朕记得好像在你去伏牛山得胜寨的路上写给朕的书信中就已经提出来了。”

    “可惜,可惜陛下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将臣的忠言都忘记了。”

    “朕去北京,过了大同以后,只有六万人马,实在是孤军远征,只能胜利,不能受挫,犯了兵家大忌。卿为什么当时不谏阻呢?”

    李岩欠身回答:“自从崇祯十四年下半年开始,陛下兵马日多屡胜而骄,后来就听不进不合意的忠言了。到进了长安以后,陛下以为天下已经到了手中,更无人敢犯颜直谏。在进兵北京途中,陛下与左右文武都在想着如何进北京,如何拥戴陛下在北京登极,如何传檄江南。那时候微臣何敢妄言,阻挠大计!”

    李自成点头叹息说:“当时大家醉心于攻破北京,推倒明朝江山,只顾高兴,只想着胜利,满朝文武竟没有料到满洲胡人早已蓄意灭亡中国,满洲八旗和蒙古兵正如箭在弦上,就要向北京射出。”

    李岩惨然一笑说:“不然,陛下并非全出料外。当我军尚在途中,就有人料到满洲人会趁我立脚不稳,举倾国之师南下侵夺中原,对臣说道:‘老子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除非你们李王事前作好准备,攻占北京未必是福。要小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人是谁?”

    “是在五台山出家的刘子政。当时他在晋祠。”

    “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将这话告朕知道?”

    “臣当时未敢对陛下实言,只向陛下委婉地提了一句,被陛下一个冷笑堵回来了。当时正是满朝文武兴高采烈之时,臣哪有胆量直言无隐,一字字说出刘子政的劝告?”

    李自成点点头,叹息说:“那时候实在没有将满洲人放在心上。”

    “到北京不久,知道吴三桂屯兵永平一带,不肯投顺,臣与军师宋献策就……”

    “以后事情很清楚,不用说下去了。林泉,你已经冤死了将近一年,游魂从三千里外奔来见朕,既不是前来索命,那么是不是要助朕脱离困境?”

    李岩流下眼泪,说道:“皇上,已经晚了!”

    李自成出了一身冷汗,问道:“已经晚了么?还是说已经完了?”

    “是的,皇上,你听,敌人已经到了。”

    李自成看见李岩的鬼影流着眼泪,深深叹息,从他的面前突然离开,突然消失。他随即被大声叫醒:

    “皇上!皇上,敌人到了,赶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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