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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在九宫山下被杀两个多月后,清朝的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率军离开了江西境,班师回京。他经湖北过河南,于七月中旬来到河北境内。正当他为顺利回到京都,再不用受南方的酷热、潮湿和蚊虫之苦而暗自庆幸的时候,七月二十日,前去京城奏报行军情况的特使驰还军中,带来了一个让他大吃一惊的消息:李自成并没有死,而是逃到了江西境内。这消息虽说还没有得到最后证实,但是已经引起了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的震怒。特使同时带来了摄政王的口谕:阿济格追剿不力,奏报不实,又不待命令而擅自提前班师,数罪迭加,功不抵过,故朝廷将不派官员前往迎接。

    到了八月初四日,当英亲王的大军到达卢沟桥的时候,多尔衮又派大学士伊图等人前来,再一次传达了多尔衮的这一道口谕,口气也变得更加严厉:

    “阿济格数罪迭加,本应严惩,因念其远征辛劳,故暂不议处。回京后可先到午门会齐,然后各自回家休息。所率人马,即速到指定地点驻扎!”

    于是出征获胜的阿济格突然变成了有罪的人,只好老老实实地遵照摄政王的令旨行事。进城后他先到了午门,因为天气炎热,便张盖坐在午门前,默默等候随后归来的诸王、贝勒、贝子及各位固山额真来此会齐。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向多尔衮奏报了阿济格张盖坐午门外的事情,多尔衮便派人将阿济格召到摄政王府,当面痛加斥责。阿济格心中不服,怀着一肚子不满回到自己的府中。

    第二天上午,摄政王多尔衮将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等都召集到一起,讨论对阿济格如何处分。多尔衮亲自指出阿济格的以下罪款:一、才出师时,胁迫宣府巡抚李鉴铎放了赤城道朱荣。二、绕道耶鄂尔多斯、土默特马,耽搁了时间。三、李自成下落不明,预先报死。四、未奉旨,擅自班师。五、张盖坐午门前。

    参加会议的满洲贵族们都知道摄政王目前还离不开阿济格,并无意重治他的罪,只是为了朝廷威信,也为了杀一杀英亲王的威风,使他不得居功自傲,才不得不做出要严惩的样子,所以大家在陈述意见时都很注意分寸,不主张议罪过重,有的人甚至主张暂且从缓议罪,等候湖广和江西两处来的新奏报。这些主张都甚合多尔衮之意,他便当时发下令旨,将他的同母哥哥阿济格降为郡王,对随征的诸王、贝勒、贝子、固山额真等暂不处分,等待关于李自成下落的新的奏报。

    两个月以后,来自湖广、江西方面的新的奏报,证实了李自成确实已在九宫山下被百姓杀死,这件事自然就不了了之。又过了一些日子,多尔衮恢复了阿济格的亲王爵位。

    李自成的事情一经了结,多尔衮的思虑便转向了四川,开始认真考虑派大军对张献忠进行征讨的事情了。

    此时的张献忠,正局促在成都周围若干州县和川北一带,局面十分混乱,情况十分危急。

    去年正月,当李自成意气风发挥师北上的时候,张献忠则率领数十万人马,兵不血刃,进入夔门,占领奉节。随即放弃奉节,到了万县。不久又放弃万县,继续水陆西上,于六月间攻破重庆。

    分封在汉中的明朝宗室、瑞王朱常浩,本为躲避大顺军追捕而逃到重庆,却不意撞在了张献忠手上。张献忠命人将朱常浩绑至刑场开刀问斩,又命人将全城百姓都驱赶到刑场来观看。就要行刑的时候,天空中忽然狂风大作,雷鸣电闪,看样子像有一场倾盆大雨要下,结果却只有铜钱大的雨点稀稀疏疏落下来。百姓们觉得诧异,开始窃窃私语,哄传瑞王平日吃斋念佛,必是有神灵暗中保佑,于是围观的阵脚渐渐散乱了。张献忠见状,立即命令拉来几尊大炮,将炮口直指苍天,装药点火,声震全城。说也奇怪,一阵炮声过后,雨不下了,雷电也停了。张献忠手捋胡须,哈哈大笑,手指着天空说道:

    “我说老天爷,你坐在天宫里管天上的事就得了,人间的事儿你何必来多管?你干打雷,有什么用?难道能吓住我不杀瑞王么?也在这里可是俺老张说了算!”

    说罢,大手一挥,朱常浩随即人头落地。紧接着又把提到的许多官吏,如四川巡抚、重庆知府、巴县知县等等押来,或斩首,或千刀万剐。城中男女老少和投降兵了,除杀死的以外,大约还有两三万人被砍断了右手。刑场中的断手堆积如山,血流成河。

    血洗重庆之后,张献忠决定立刻全师分路北上,去夺取成都。有人提醒他重庆这地方十分重要,应该派重兵驻守才是。他却不以为然,说:

    “我是要赶快到成都建国的,什么也没有占据成都要紧!如今李自成已经占据整个陕西、河南、山西和半个湖广,把西安作了京城。听说他在三月间已经攻破了北京,在北京称帝了,还派遣一支人马到了广元一带,要占领四川。咱老子已经晚了一步,再晚,连成都也会给李自成拿走啦。如今不宜分兵,须要全师北进,夺取成都。在成都建国之后,杀败了李自成进到广元一带的人马,再重新派兵南下占领重庆。咱老子心里这些道道,你们哪一个数得清楚?你们都不从大处着眼,眼睛里只看见重庆!”

    于是没有人敢再说话。张献忠便于七月里率全军离开重庆,分三路北进,于八月上旬攻破成都,八月十五日在成都称帝,建国大西。他的乡土观念比李自成还要严重,总不忘他是陕西人,总忘不下一个“西”字。刚起义不久,他就将自己的部队称为“西营”,自称为“西营八大王”。后来兵力大了,就将他的老营称为西府,后来又自称西王,都是表示不忘陕西的意思。如今在成都正式建国,他就将国号定为大西了。

    国号有了,年号呢?文臣们见张献忠尚未作出定夺,便纷纷挖空心思寻词觅字。结果起的名字一大堆,却都是将两个吉利的字合在一起,或预示国家强盛,或歌颂文治武功。由于中国久远,朝代太多,除正统朝代之外,还有偏统,如五胡十六国和五代十国等,年号太多,很难记清。群臣们想出的年号,难免不与前代年号犯了重复。张献忠将一只眼睛睁大,一只眼睛微微闭起,含着嘲讽的神气望着他的群臣。群臣一见他这副神情,个个低下头去,敛气屏息。左丞相王兆龄赶紧跪下奏道:

    “圣上天纵英明,群臣何能及得万一。想圣上必然早已成竹在胸,何不明白说出,一锤定音,免得大家云里雾里瞎说。”

    张献忠望着文臣们说:“你们这班喝惯了墨汁的人,眼前有现成的年号不留心,偏偏要在书本儿上抠字眼!”

    大家一惊,摸不着头脑。十几个胆子较大的文臣赶快叩头,齐声说:

    “臣等愚昧,请圣上明谕!”

    张献忠说:“我的饱学的秀才先儿们,用‘大顺’作年号岂不很好?何用你们再挖空心思?”

    大家一时莫名其妙,膛目结舌,互相观望,又都向丞相望去。王兆龄不觉拍手,对张献忠说道:

    “妙哉!妙哉!皇上确实是天资超群,妙不可言!”他随即转向大家,宣布:“我朝顺天承运,开国四川,定鼎成都,国号大西,年号大顺,万世一统!”

    可是群臣仍觉莫名其妙。右丞相严锡命小声向王兆龄问道:

    “李自成不是已经建国号大顺了么?”

    王兆龄最能揣透张献忠的心思,他对大家解释说:“别看李自成占了西安,破了北京,可是他兴时不会多久,真正奉天承运的皇帝是我家万岁。万岁要举国臣民都明白这个道理,不要把李自成看得有多了不起,所以把他的国号用作我们大西国的年号。这是何等胸怀,何等睿智!”

    于是群臣都跪伏地上,山呼万岁。

    国号、年号都定下之后,张献忠立即着手大兴土木,将蜀王宫改作皇宫。这个时候,李自成早已经在山海关惨败,仓皇退出了北京。只是张献忠还没有得到这个消息,所以仍然把进入川北的大顺部队看成是对他的最大威胁。他在成都举行过登极大典之后,立刻命令部下全力做好三件大事:一是派兵收拾成都周围各地的明朝官吏。二是下诏征集各府、州、县士子来成都,举行科举考试,网罗人才,凡读书人没有功名的都必须赴考,躲避不来的从严治罪;地方官督催不力的也要治罪。三是派张能奇率人马前往川北与大顺军的一支人马作战,能消灭则消灭,消灭不了就把他们赶出四川。

    大顺军人川的将领是原明朝总兵官马科。马科率领人马五千,于七月间占领保宁,八月间攻破顺庆,进入绵州。张献忠的养子张能奇于九月上旬在绵州的桃子园同马科交战,结果打了败仗。张献忠认为事态严重,便亲自率领两万人马去同马科作战。马科人少二被张献忠打败,率领残部一千多人退出剑阁,奔回汉中。同马科作战之后,张献忠才得到李自成在山海关惨败,已退出北京,又退出山西,满洲人已到了北京的消息。他想着李自成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力量再同他争夺四川,心里不觉暗暗高兴。

    这个时候,整个川东、川南、川中以及四川西部的许多州县都重新被明朝守将夺去,重庆也危在旦夕。张献忠身边的文臣们都感到情势急迫,认为张献忠不宜在外逗留太久,劝他速回成都。他说:

    “要回成都?咱大西的人马还没有打到陕西哩,你们就急着劝我回成都?急我个屌!马科这小子一战就败,是因为他知道李自成被满洲人和吴三桂打得大败,所以他马科自觉没有靠山,仓皇溃逃。目前李自成在北边吃了败仗,士气不振,这正是咱大西朝夺取汉中的良机,我岂能错过!”

    于是,他派遣张定国率人马去攻夺汉中,自己则驻在广元一带以为策应。后经文臣们一再劝说,大西基业草创,百事待兴,京城不可无主云云,张献忠到底先回了成都。张定国与大顺军在褒城交战,不料竟大败而回。大顺军将领为使双方关系不致完全破裂,就将被俘的大西将士全部放还。这样,汉中一线得以偃旗息鼓,暂无战事。

    张定国退回成都以后,张献忠便与手下人商议:重庆是川、楚之要冲,万不能落在他人手中,否则就等于被扼住了咽喉,进退维谷。而一日不打败占据川东的曾英,重庆的安危就一日不保。于是命令刘文秀率军东下,扫荡川东。此时已经是乙酉年的三月间了。

    刘文秀到达重庆之后,立刻兵分水陆两路发起进攻,结果被曾英、李占春、于大海等败于多功城下。刘文秀退回成都,大西朝从此再无力顾及川东一线。川东既失,川南则有明将杨展再占叙州;川西有明黎州宣慰司马京进据黎雅。一时间里,大西朝四面楚歌,防不胜防。

    就是在这种情势下,大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又把目光盯在了张献忠身上。

    也是在这种情势下,张献忠听到了李自成兵败被杀的消息。

    平心而论,他曾经非常忌妒李自成,恨不能置之死地而后快;他曾经后悔自己的心不够狠手也太软,在谷城时没有听从徐以显的话将李自成除掉;他曾经为李自成的兵败山海关,不得已退出北京而幸灾乐祸。可是,自从李自成退出陕西,逃往湖广以后,他的思想就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变得十分关心起李自成来了。他一直挂念着湖广方面的情况,心中暗暗希望李自成能够在武昌一带站住脚,养精蓄锐,东山再起。无论如何,他也没有想到李自成就这么完了,完得这样快、这样修!

    当从江西回来的探马报告了李自成兵败被杀的消息后,张献忠一脸阴云,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用力将脚一跺,骂出一句:“他妈的!”

    左右朝臣,包括左丞相王兆龄在内,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见张献忠将手一挥,大家赶紧恐惧地退了出去,却又不敢远离,只能坐在朝房中等候。

    张献忠走下宝座,在“金銮殿”(按照民间习惯将他上朝的正殿这么称呼)中来回走动。李自成被杀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心上。他感到痛苦,感到悲哀,感到惶恐,感到一种唇亡齿寒的孤独无助……他猛地拔出腰刀,照着粗大的朱漆描金盘龙柱子使劲砍去,同时嘴里恨恨地骂道:“满鞑子,咱老子操你十八辈儿祖宗!”

    丙戌年正月,大清国肃亲王豪格奉摄政王多尔衮之命,率大队人马向四川进军。

    这时,大西朝在川中的处境正日趋恶化。一些将吏见张献忠大势已去,便开始暗中活动,想方设法为自己另谋出路。驻防洪雅的大西守备潘璘率先反戈,当明军前来攻城时,开门迎敌,杀害大西县令严赓以向明方献功。此例一开,大西各处地方官使陆续遭到杀害,有的到任二三日就被杀,有的县在三四个月内竟连续被杀十几个县令。大西在川内的控制能力已丧失殆尽,不得不缩短防线,逐步撤退各地驻防军,把兵力全部集中于成都附近。

    到了五月间,驻守汉中的大顺军余部遭清军袭击,兵败远适,大西保宁守将刘进忠便乘虚而人,占领汉中,凭借朝天关扼守。自此,大西地盘便与清方接壤。

    占据了川北和汉中,张献忠便决定弃成都北上。八月启程,于九月到达顺庆(今南充),很快又转移到西充与盐亭的交界处金山铺,在凤凰山麓驻扎下来。随即下令依山傍崖,修造工事。不久又传令各营开山伐木,打造船只,准备有朝一日顺流东下,绕出川东,进入湖北。张献忠对手下人说:

    “潘磷那伙龟孙子狗眼看人低,见咱老子不小心打个趔趄,他们就忙着伸出腿来使绊子,想叫咱老子一下子摔在地上背过气去。可咱老子偏偏没倒下,偏偏又站稳当了。眼下有刘进忠为咱扼守朝天关,就不怕川北和汉中这一大片土地它不姓张!等咱们再顺水这么一下,”他举起手臂猛地向半空劈去,“嘿嘿,湖广也就成咱老子的乖乖儿了。”

    张献忠说得高兴,手下人也都跟着随声附和,似乎有刘进忠有朝天关便什么都不愁没有似的。殊不知此时的刘进忠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大西朝正做着绝然不同的两个梦。朝天关成了一桩“奇货”,被刘进忠提在手里,随时准备连同他自己一起卖出去。他先是想投靠明将曾英,曾经派出亲信同曾英暗中联系,但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未能如愿。于是一个转弯,返身投进了清人的怀抱,于十一月下旬大开关门,把豪格迎进了朝天关。

    刘进忠自恃开关迎降有功,没等召见,就迫不及待地到百丈关驿所谒见豪格。本以为会得到奖赏,不料豪格对开关一事只字不提,却劈头就问张献忠现在哪里,刘进忠只好据实回答。又问离此地多远,回答急驰五昼夜即可到达。于是豪格就命刘进忠带路,导引清军昼夜兼程向南飞奔,于十一月二十七日黎明时分赶到了凤凰山下。

    此时的凤凰山,正在黎明前的回笼觉中沉沉地睡着。远远的几豆灯火,几声犬吠,有意无意地点缀着山野的宁静。刘进忠带着大队清军,迅速地逼近了张献忠的营地。想到即将与张献忠兵戎相见生死相搏,他忽然感到心慌气短,两条腿忍不住抖颤起来,想停也停不住。

    天色渐渐亮了,晨曦爬进了营帐。张献忠一觉醒来,想起来昨日视察军中,谆谆告诫部下同心同德赤心报国一事,情绪不觉又激动起来。于是奋然跃起,来到大帐外。只见满山遍野一片大雾弥漫,白茫茫云腾腾如人间仙界一般。张献忠不觉来了兴趣,立刻唤来十几名亲随,跟随他向离营地最近的一个小山头奔去。

    大雾终于消散尽净,阳光洒满峰巅。张献忠横刀马上,仁立山头,极目远眺。山风把他的斗篷高高掀起来,一把大胡子在霞光中飘飘拂拂。他扬起手中的鞭子,遥指前方,朗朗的笑声在山峦间乍然响彻,惊起一群飞鸟。忽然,一支利箭射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咽喉,笑声未绝,他已翻身落马,訇然倒在了地上。

    “老万岁,你怎么了?”

    老万岁——张献忠称西王后,属下习惯呼他为“老万岁”。

    十几个亲随张皇失措,一齐围在他身边惊叫着。还没等他们醒过神来,众多的清兵已蜂拥而上,将张献忠绑缚而去。大西军毫无准备,四散奔走。清兵奋力追杀,满山遍野都是他们呜哩哇啦的呐喊声。

    张献忠被抬到了清军大营中。因为伤势过重,这时他已经不能说话,却依然二目圆睁,眈眈怒视。那两道如刀如剑的目光,把一个个清军逼视得不敢近前。刘进忠奉清军将领命前来劝降,刚一到跟前,便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头如捣蒜:

    “老万岁饶命!老万岁饶命!射你的是雅布兰,不是小人,小人只是把你指认出来了……”

    雅布兰——在格部将。

    一抹嘲讽的微笑挂上了张献忠的嘴角,他收回目光,一双大眼慢慢地合上了。

    随刘进忠降清的大西军士围在张献忠的身边,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张献忠已死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后,清政府立刻颁诏大赦天下,以示普天同庆。

    不久,在梓潼县北的七曲山风洞楼上立起了一座庙,庙里供奉的神像描金脸着绿袍,模样神态都酷肖“八大王”转世。庙里香火不绝达百年之久,直到乾隆五年十月,才被清朝官府派人捣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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