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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过说:“太后的主张也就是孩儿的主张。事到如今,为着中国不亡于胡人,这大顺国号可以取消。尽管我们血战了将近二十年,死去将士不知多少,如今为着胡人侵人内地,大敌当前,只好如此。可是太后说得对:我们的人马不能拆散,仍由我们自己统率。如何行军打仗,我们既要尽忠报国,又不能受别人掣肘,更不能投降胡人。”
高一功说:“正是这个道理。”
李过又说:“我们对先皇帝仍然称为先皇帝,朝廷不能干预;我们对太后仍称太后,朝廷也不能说一句别的话。这些条款,不能有一点点让步。”
这样,在高夫人面前经过一阵商议,主意就算决定了。以后长沙几次派人来,往返磋商。何腾蛟又驰奏隆武帝,建议给高夫人下一道褒美的敕书,封她为贞义夫人。李过、高一功这一支人马称为忠贞营,李过由皇帝赐名李赤心。高一功多年来以字行,现在也由皇帝赐名必正。
这一切都准备好后,便由湖北巡抚堵允锡持着隆武皇帝的诏书前来。事前李过和高一功已向全体将士宣布,取消大顺国号,奉明朝隆武帝为主,共同驱逐胡人。将士们因为知道这是太后决定的,没有人说别的话。但也有很多人因一时感情扭不过来,而在背后暗暗落泪或失声痛哭。经过一段时间才渐渐平静下去。
当堵允锡捧着隆武皇帝的敕书来到营中时候,李过、高一功整军相迎,部队军容整肃,十分壮观。现在既然奉明朝为主,一切迎接诏书的仪式自然都不能缺少。到了营中后,堵允锡和高夫人之间又是一番礼仪,这也是事前商量定了的。高夫人对南明皇帝是臣,但在大顺军中仍是太后身份,堵允锡虽是明朝巡抚,但来到大顺营中,还是向高夫人行了跪拜大礼。当着堵允锡的面,高夫人对李过说了些训诫的话,无非是以后如何免除畛域之见,一心一意奉明朝皇上为主,矢忠矢勇,为国效劳。
按照事前拟定的条款,高夫人受封为贞义夫人,李过和高一功都封为候爵。大顺军的这一支就称为忠贞营,受湖广总督何腾蛟的节制,从此就转战在湖南广西一带。由于鄂西四川边境一带还有许多大顺军的余部,便派刘体纯去那里联系各部。这也是高夫人的深谋远虑,为着将来万一在湖南江西一带受了挫折,忠贞营好有一个退路。
后来隆武帝被清兵打败、杀害了,桂王朱由榔即位,年号永历,称为永历帝。忠贞营就奉永历帝为主,继续同清兵作战。但是南明的小朝廷实在不像话,门户倾轧,始终不断。许多人不思如何抗击清兵,而是争权夺利,纷争不休。永历帝也是个庸碌之材。李过郁郁不得志,病死在广西。高一功在朝中也受到许多人的排斥,一筹莫展,只得率领忠贞营,退回鄂西、夔东。不想路途上中了孙可望的埋伏,竟被包围起来。经过几天苦战,高一功阵亡了,许多将士阵亡了,幸而高夫人没有受伤,由李来亨死命保护,率领余下的一两万人,退回到秭归一带。这时,大顺军的旧部又陆续来到。郝摇旗来了,党守素、塌天保、袁宗第等都来了。那时候在鄂西四川陈部,一共有十三个领袖,都愿意拥护永历皇帝,共同跟清兵作战,其实也是为了自求生存。这十三家中包括王光恩兄弟,还包括原在川北的摇黄一支人马。他们要尊奉一个头。当时刘体纯、郝摇旗等都已受封为国公,李来亨也被封为宁国公。十三家中众多老将,有的是大顺军的旧人,也有的原是大顺军的敌人,十分复杂。可是因为李来亨是李过的儿子,是李家的正支,高夫人又同他在一起,所以这十三家就共推李来亨为首。名义上李来亨是十三家之首,实际上真正跟他一心一意抗击清兵的也只有大顺军的一些旧人。
转眼间离李自成死亡已将近十九年了。一年前局面变得险恶起来。永历皇帝逃到缅甸,被吴三桂捉回来,在昆明杀害。李定国也病死了。原来清兵分为几路,一路在东南对付郑成功和张煌言;另一路在西南对付永历帝和李定国。如今郑成功退到台湾,死了;张煌言也被捉到,在杭州杀害。东南平静了,西南也平静了,除台湾还由郑成功的儿子郑经占据之外,整个中国大陆都被清兵占了。于是清兵腾出手来专门向夔东十三家进攻。今年正月,袁宗第和郝摇旗在巴东境内被清兵打败,杀害了。刘体纯也打了败仗,决不投降,全家自缢,死得十分壮烈。清兵动员了四川、山西、河南、湖北几省的军力,节节胜利,如今已把兴山一带李来亨的忠贞营四面围困。几个月前进攻兴山的清兵中了李来亨的埋伏,吃过一次败仗,于是改变办法,暂不进攻,四面围困,断绝了粮食来源。
如今茅庐山一带同外边已经不通消息。盐,来不了了,幸而还有一些存货,没有用完。粮食,也来不了了;各种军资都断了来源。打出去没有力量,只能坐等着困死此地。这情形人人都看得清楚。可是因为高夫人仍然健在,大家宁肯战死在茅庐山,不愿说出任何怨言,暂时也没有人逃出去投降清兵。可是局面如此艰难,谁也不敢说能够支持多久。李来亨为着防备清兵突然进攻,也防备内部有变,在一个多月前已请高夫人由山下的九莲坪移到山头上的寨中居住。高夫人虽然很少下寨,但对外边的事样样都很清楚。如何部署,如何用兵,她常常作一些筹划,告诉来亨。局面就这么支持下来......
往事实在太多了。高夫人因为尚神仙需要她讲说清楚,便在心里回想了一遍。确实有些细微情节想不起来,可是大关节处历历如在目前。想着想着,她觉得心中酸痛,不免涌出热泪。幸而屋子里没有别人打扰,她偶尔发出来一声深深的叹息。正在继续回想,一个宫女进来启禀:
“太医回来了。”
高夫人抬头一看,老神仙已经走进二道宫门。
高夫人同尚神仙重新谈起李自成死后忠贞营建立的一段情况。缅怀往事,他们都心中难过,想着大顺朝起来得也猛,失败得也惨。从崇祯十三年进入河南,直到打人北京,他们是节节胜利。可是突然之间竟然败得那么迅速,不过半年时间,大顺军几乎瓦解了。这道理高夫人常常思索,尚神仙也常常思索。就在他写的这部书中,有一段文字,专门谈到大顺朝兴衰变化的道理。如今听高夫人谈过往事之后,他不觉叹息,感慨地说道:
“太后,有些盛衰道理,千古如出一辙。我们大顺朝为什么进入河南节节胜利,后来又失败得那么快?这其中有一个道理,千古不变之理。不能完全说是天命。欧阳修在《五代史》中有一句话说得很好:‘虽曰天命,岂非人事?’人事处理得善与不善,比什么都关紧要。天道茫茫,并不可信。”
高夫人点头说:“尚大哥,自从我们大顺朝失败之后,你就留心读古人诗书,道理懂得很透辟。你说人事要紧,不完全是天命。我也常想,我们进到河南的时候,河南年年灾荒,官吏贪污,豪强骑在人民头上,明朝的军队纪律败坏,到处奸淫烧杀。我们处处惩治贪官污吏,镇压豪强,剿兵安民,开仓放赈,不许官府向百姓征粮。那些办法正是老百姓做梦也在盼望的,所以他们就把闯王当成了救星,处处迎降,归顺闯王。可是我们后来不断地攻城破寨,不断地打仗,老百姓本来想喘口气,安居乐业,就是没法得到。他们的希望落空了。到崇祯十六年,我们占领那么多地方,可是没有把老百姓的事情安排好,在老百姓心里没有扎下根哪。这是我们最大的失策。倘若我们有了根,在湖广、山西各地府州县都设了官,治理百姓,不用多久,有两年的时间,百姓尝到了好处,我们也就有根了。纵然在山海关打了败仗,我们在这些地方的根基也不会动摇。我们再号召百姓同胡人打仗,百姓一定会起来从军。唉,我们的步子走得太快了,只想着赶快夺取江山,没有把百姓的苦乐、乱久思治的心情放在心上。”
尚神仙说:“太后说得很是。自从在襄阳建立了新顺朝,当年十月又到了西安,大顺国的规模就像那么回事情了。人们只想着胜利,没有想到会遇着挫折;只想到胜利后再去恢复农桑,召集流亡,安抚百姓,没有想到先恢复农桑,安抚百姓,再出兵夺取江山。本末倒置了。这不是我们先皇帝一个人思虑不周啊,当时满朝群臣都是如醉如痴,纵然有人想说句劝谏的话,也不敢张口,更不敢在朝廷力争。”
高夫人说:“是的,后来情况跟以前就不一样了,以前谁都能够见我们先皇帝说话,后来就不容易在他的面前说话了。他周围有文臣武将一大群,一层一层文武官职都设立了,他高高在上,有些话也听不进去了。”
尚神仙说:“我常常回想,李公子到得胜寨以前给闯王那一封长信,说了夺取江山的建议,就是以河洛这一带为立脚地,然后占领整个中原,再一步进入关中,暂且不去夺取北京,先派人到山东截断漕运,再把山西全境占领,这样北京等于一座死城。把这些地方都经营得差不多后,再从山东山西两路出兵北京,如同瓜熟蒂落,唾手可得。这么好的建议,可惜后来被大家忘得一干二净。”
高夫人说:“那时候我们上上下下都急于夺取崇祯的江山,万没有想到胡人会进来。”
尚神仙说:“胡人要来,是明摆着的事情,可是那时候文武群臣志得意满,都没有把胡人放在心上。否则去北京的时候可以多去一些精兵,譬如说去三十万或二十几万,胡人来了,我们也不会败给他们。可惜呀可惜呀,一步棋走错了,吃了轻敌的亏。当时胡人进来,大顺军对它狠狠地打一仗,北京城就不会失守,说不定吴三桂也不会投降胡人。北京不丢掉,河南山西各地也就稳定下来了。可惜呀可惜呀,当时竟然没有一个有远见的朝臣向先皇帝提出建议。”
高夫人说:“我听说李公子就有点担心,连田玉峰也有点担心,只是他们不肯多说话,更不肯出面劝谏先皇帝罢了。”
尚神仙说:“唉!李公子头脑总是很清楚的,可惜后来死得不明不白,到底他回河南是不是要为着自己别图发展呢?”
刚说到这里,一个宫女进来向高夫人禀报,说有一个中年尼姑,从九莲坪被护送上来,要拜见太后娘娘,现在宫门外等候。高夫人问:
“是近处的尼姑吗?你给她点散碎银子,让她走吧。”
宫女说:“不是近处尼姑,是远路来的。”
高夫人说:“如今清兵包围得十分严密,远路尼姑如何能够来到,莫非是个奸细?”
宫女说:“看样子不是。她能够进来,一定有她的办法,只是我们都没有问。送她上山来的是个老兵,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派他护送尼姑上山,拜见太后娘娘。”
高夫人感到奇怪,问:“她带有什么东西呢?”
宫女说:“她带有一根铁禅杖,如今放在宫门外,没有带进来。”
高夫人又问:“她一定要见我吗?”
宫女说:“她一定要见见太后,说太后看见她就会认识的。”
高夫人更加奇怪,对尚神仙说:“尚大哥,你先退避一下,我让她进来见一见。”
尚神仙立刻站起来,告辞退出。宫女们带着宝剑,站到高夫人两边。随即尼姑躬身走了进来。她竟然没有行佛家的双手合十礼,而是扑下去向高夫人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之后伏在地上呜咽哭泣。
高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尼姑伏在地上说:“方外人特从王屋山来叩见娘娘陛下。”
高夫人听了,心中起了疑问:这王屋山上没有认识的人哪,为什么跑这么远来见她呢?便说道:
“你抬起头来,让我看一看。”
尼姑仰起头来,眼泪纵横,呜咽不止。高夫人看着,似乎面熟,但记不清了,问道:
“你到底是谁?”
尼姑哭着说:“我本名红霞,太后你怎么忘了?”
高夫人猛然一惊,再仔细看看,虽然相隔近二十年,可是这尼姑的眼睛、鼻子还是红霞的样子,只是脸上有许多皱纹,加之风尘仆仆,大大不似当年了。特别是头发已经剃光,穿着黑色僧衣,更不像当年的青年女将红霞了。高夫人不觉潸然泪下,哭了起来,哽咽着说:
“红霞,你是红霞吗?”
“是的,娘娘,我就是红霞。”
“我不是做梦吧?”
“我确实是红霞,奉红娘子之命,特来寻找太后。”
高夫人心中又一动,忙问:“红娘子现在哪里?”
红霞哭着说:“自从李公子被杀以后,我们年年都在想念太后。在先皇帝和太后离开长安以前那半年的时间中,我们几次要去寻找太后,寻找皇上,为李公子兄弟辩冤。”
高夫人赶快说:“辩冤的事不用提了。李公子兄弟被杀之后,先皇帝已经后悔了,明白杀得冤枉,可是后悔也来不及了。后来就派人打听你们的下落,始终得不到音讯。你们到底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在王屋山上?又削发当了尼姑?”
红霞说:“太后娘娘,说来话长,容我慢慢奏来吧。”说罢伏地痛哭,哽咽得不能出声。
高夫人流着眼泪说:“你等一等,等一等。忠娘娘也天天挂心着你们。我叫她来同你见面,一起听一听吧。”随即命一个宫女,赶快去请忠娘娘前来。
红霞抬起头来问:“忠娘娘是哪一位?”
高夫人说:“就是你慧英妹妹。先皇帝离开西安往北京去前几天,她同双喜成亲了。只过了几天夫妻生活,双喜就随着闯王到北京去,战死在山海关。闯王退回陕西境内后,追封双喜为忠王,你慧英妹妹就被称为忠王妃,大家又称她忠娘娘。唉!随着我出生入死的姑娘们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慧梅你是知道的,在杞县圉镇自尽。黑妞随着你们在娘子关抵御吴三桂和亲兵,阵亡了。慧琼嫁给张鼐,在江西打仗的时候,张鼐受了伤。她为保护张鼐,跳起来扑向清兵,结果受伤被俘,不久便被杀害了。如今只剩下慧英在我身边。她同双喜只做了几天夫妻,也没有留下遗腹子,守寡守到今天。我身边的姑娘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说罢痛哭不止。
这时忠王妃进了二门,红霞赶紧站起来迎接。等慧英走到面前,她双手合十,念了句:
“阿弥陀佛,可见到你啦!”
慧英一把拉住她,来不及仔细打量她的面孔,不觉痛哭失声。红霞也痛哭起来。高夫人和宫女们见此情景,也都非常难过,低头落泪,哭了一阵。红霞刚刚坐下,尚神仙和王长顺听说了,不等传呼,也一起赶了来。红霞看见他两个,都是满头白发,胡须根根如银。而王长顺因为受伤次数太多,身体看起来比尚神仙要衰老得多,走路时右腿瘸得很厉害。大家又一阵伤心。稍微平静一点后,高夫人吩咐说:
“你们都坐下吧。同红霞不见面已经二十年了,她和红娘子没有忘记我们,我们也一直记挂着她们的生死。没想到在目前这样局面下,红霞会来到这里,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红霞,清兵四面包围很严,方圆二百里内,出人的路都断了,你怎么会进到山寨的?”
红霞说:“我知道敌兵四面包围,可是我身上带有银子。有一些猎户和砍柴的、采药的,我给他们一些银子,他们就带我一段一段走别人不能走的路,走了进来。好在这二十年我住在王屋山,翻山越岭,腿脚练得很好。我又带了一把铁禅杖,即使遇着狼豺虎豹,也伤害不了我。”
高夫人点头说:“难得呀,红霞,你有这么一颗忠心,在这样艰险的时日,想办法来同我见面。现在且不说别的事情,你坐下去,把这些年来你同你们红帅如何生活,给我们好好说一说。你这次来为的何事?说了以后,你明天赶快走吧,免得迟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红霞说道:“请太后听我启奏......”
却说大顺朝永昌元年,也就是明朝崇祯十七年,清朝顺治元年,七月下旬的一天,红霞随着红娘子于黄昏时候来到了王屋山下。冷嗖嗖的一阵秋风吹来,使她们的心情格外凄凉。红娘子背上的小儿已经死了,她们用刀挖了一个坑,将孩子埋在地下。去河南的念头已经打消了,可是到什么地方去呢?她们的心中茫然无主。时已黄昏,现在她们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安身之处度过今夜,明日再作计较。
她们在马上看见前边的树林子里依稀冒出来一股炊烟,想着必有人家,也许是一家猎户。不管怎么,她们身上还带有银子,不妨前去投宿。于是她们向着冒炊烟的地方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万一那山村里住着乡勇,可怎么好?她们人早已困了,马也很乏了。十几天来不断奔跑,不断打仗,马不曾好好地喂过草料,往日膘肥体壮、毛色发光的两匹战马,如今瘦骨伶仃,毛色无光。可是如果不去前边寻找人家,住的地方、吃的地方、喂牲口的地方,都不会有。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们已经来到一个小山包旁。那里有一片树林,树林中露出几间破旧的茅屋草舍,看来是贫寒的猎户人家。屋子里听见马蹄声,走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红娘子和红霞赶快下马向老人施礼。老人将她们打量一眼,问道:
“二位女将来到这里,有什么事情?”
红娘子说道:“请老怕不要害怕,我们原是从这里路过。因为天色晚了,想在老伯这里投宿一晚,不知行不行?”
老汉说:“我这里地方虽然很窄,你们没有别处可去,不妨在这里住上一宿。我家中有一老妻,双目失明。还有一个儿子。我们父子靠打猎为生,今天他带着野味到城里卖,路途很远,恐怕要到初更天才能回来。你们把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先进来休息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