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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尔特吆喝了一声:“吉姆斯!”不一会儿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高个儿黑孩子气喘吁吁地从房子附近跑出来,向两匹拴着的马走去。吉姆斯是贴身用人,像那些狗一样到哪里都伴随着主人。他曾是他们儿时的玩伴,到他们十岁生日那一天便归他们自己所有了。塔尔顿家的猎犬一见他便从红灰土中跳起来,站在那里恭候主子们驾到。两个小伙子躬身同思嘉握手告别,告诉她明天一早他们将赶到威尔克斯家去等候她。然后他们迅速走下人行道,骑上马,由吉姆斯跟随着一口气跑上柏树夹道,一面回过头来,挥着帽子向思嘉高声喊叫。

他们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拐过那个看不见塔拉农场的弯子以后,布伦特勒住马头,在一丛山茱萸下站住了。斯图尔特跟着停下来,黑小子也紧跑几步跟上了他们。两匹马觉得缰绳松了,便伸长脖子去啃柔嫩的春草,猎犬们也耐着性子重新在灰土中躺下,贪馋地仰望着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回旋飞舞的燕子。布伦特那张老实巴交的宽脸上显出迷惑而略带激愤的神情。

“听我说,”他说,“你不觉得她好像要请我们留下吃饭吗?”

“我本来以为她会的,”斯图尔特答道,“我一直等着她说出来,可是她竟没有说。你想这是为什么?”

“我可一点也不明白。不过据我看,她是应当留我们的。这毕竟是我们回家后的第一天,她跟我们又有好久没见面了。何况我们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没跟她说呢。”

“据我看,我们刚来时她好像很高兴见到我们。”

“我本来也这样想。”

“可后来,大约半个钟头以前吧,她就不怎么说话了,好像有点头痛。”

“我看到这一点了,可我当时并不在意。你想她是哪儿不舒服了呢?”

“我不知道。你认为我们说了什么让她生气的话吗?”

他们两人思量了一会儿。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而且,思嘉一生气,谁都看得出来。她可从不像有的女孩子那样闷声不响。”

“对,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生气时可不是那么冷冷地按捺着性子绕来绕去——她会痛痛快快告诉你。不过,一定是我们说了或做了什么事,使得她默不作声,并装出不舒服的样子。我敢担保,我们刚来时她是很高兴并且有意要留我们吃晚饭的。”

“你不觉得那是因为我们被开除了吗?”

“见鬼,决不会的!别那么傻。我们告诉她这消息时,她还若无其事地笑呢。再说,思嘉对于读书的事也并不比我们重视呀。”

布伦特在马鞍上转过身去唤那个黑人马夫:“吉姆斯!”

“唔?”

“你听见我们对思嘉小姐讲的话了吗?”

“没有呀,布伦特先生!您怎么怀疑俺偷听白人老爷的话呢?”

“偷听,我的上帝!你们这些小黑鬼什么事都知道。怎么,你这不是撒谎吗?我亲眼看见你偷偷绕过走廊的拐角,蹲在墙边茉莉花底下呢。好,你听见我们说什么惹思嘉小姐生气——或者叫她伤心的话了吗?”

经他这一说,吉姆斯才打消了假装不曾偷听的主意,皱着眉头回想起来。

“没啥,俺没听见您讲啥惹她生气的话。俺看她挺高兴见到你们,挺惦记你们,还嘁嘁喳喳像只小鸟儿乐个不停呢。后来你们谈起艾希礼先生和媚兰小姐结亲的事,她才不做声了,像只雀儿看见老鹰打头上飞过一般。”

哥儿俩面面相觑,同时点了点头,可是并不了解其中的奥妙。

“吉姆斯说得对,可我不明白那究竟是为什么,”斯图尔特说,“我的上帝!艾希礼对于她没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个朋友罢了。她对他不怎么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我们。”

布伦特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是,你想过没有,”他说,“也许艾希礼没告诉她他明天晚上要宣布那件事,而她觉得不先告诉老朋友便对所有别的人都说了,因此气坏了呢?姑娘们总是非常看重首先听到这种事情的。”

“唔,也许。可就算没有告诉她是明天又怎样呢?本来是要保密,叫人大吃一惊的嘛,一个男人就没有权利对自己订婚的计划秘而不宣吗?要不是媚兰小姐的姑妈泄露出来,我们也不会知道呀。而且思嘉一定早已知道他总是要娶媚兰的。你想,我们知道也有好几年了。威尔克斯家和汉密尔顿家向来是中表联姻。谁都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娶她的,就像霍妮·威尔克斯总要同媚兰小姐的兄弟查尔斯结婚一样。”

“好了,我不想谈下去了。不过,我对于她不留我们吃晚饭这一点,还是感到遗憾。老实说,我不想回家听妈对我们被学校开除的事大发脾气。这不能当做第一次那样看待了。”

“说不定博伊德已经把她的火气平息下来了。你明白那个讨厌的矮鬼是多么伶牙俐齿。他每次都能把她说得心平气和的。”

“是呀,他办得到,不过那要花博伊德许多时间。他要拐弯抹角绕来绕去,直到妈给弄得实在糊涂了,情愿让步,才叫他省下点嗓子去干律师的事。可是眼下,他恐怕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开场呢。你看,我敢跟你打赌,妈一定还在为那匹新来的马感到兴奋呢,说不定要到坐下来吃晚饭和看到博伊德的时候才会想起我们又回家了。只要晚饭不吃完,她的怒火就会愈来愈旺的。因此要到十点钟左右博伊德才有机会去告诉她,既然咱们校长采取了那样的态度斥责你我二人,我们中间谁要是还留在学校也就太不光彩了。而要他把她扭过来转而对校长大发脾气,责问博伊德干吗不开枪把他打死,那就非到半夜不行。所以,我们要半夜过后才能回家。”

哥儿俩你瞧着我,我瞧着你,不知说什么好。他们对于烈性的野马,对于行凶斗殴,以及邻里的公愤,都是毫无畏惧的,惟独那位红头发母亲的痛责和有时不惜抽打在他们屁股上的马鞭,才叫他们感到不寒而栗。

“那么,就这样吧,”布伦特说,“我们到威尔克斯家去。艾希礼和姑娘们会乐意让我们在那里吃晚饭的。”

斯图尔特显得有点不舒服的样子。

“不,别到那里去。他们一定在忙着准备明天的野宴呢,而且……”

“唔,我忘记了,”布伦特连忙解释说,“不,我们别到那里去。”

他们对自己的马吆喝了两声,然后默默地骑着向前跑了一会,这时斯图尔特褐色的脸膛上泛起了一抹红晕。直到去年夏天为止,斯图尔特曾经在双方家庭和全县的赞许下追求过英迪亚·威尔克斯。县里的人觉得也许那位冷静含蓄的英迪亚会对他起一种镇定作用。无论如何,他们热切地希望这样。斯图尔特本来是可以匹配的,但布伦特不满意。布伦特也喜欢英迪亚,可是觉得她太平淡太柔顺,他自己简直无法对她产生爱情,因此在这一点上就无法与斯图尔特作伴了。这是哥儿俩头一次在兴趣上发生分歧,而且布伦特对于他兄弟居然会看上一个他认为毫不出色的姑娘,觉得很恼火。

后来,去年夏天在琼斯博罗橡树林里一个政治讲演会上,他们两人突然发现了思嘉。他们认识她已多年了,并且从童年时代起,她就是一个讨人喜欢的游伴,因为她会骑马,会爬树,几乎比男孩子毫不逊色。可现在他们惊奇地发现她已经是个成年姑娘,而且可以说是全世界最迷人的一个呢。

他们第一次注意到她那双绿眼睛在怎样跳舞,她笑起来两个酒窝有多么深,她的手和脚多么娇小,而那腰肢又多么纤细呀!他们对她的巧妙赞扬使她乐得放声大笑,同时,一想到她已把他们当做一对出众的小伙子,他们自己也不禁有点飘飘然了。

那是哥儿俩一生中值得纪念的一天。从那以后,每当他们谈起这件事来都觉得奇怪,为什么从前竟没有注意到思嘉的美貌。他们至今没有找到正确的答案,来说明为什么思嘉偏偏决定要在那一天引起他们的注意。原来思嘉生成的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同别的女人恋爱,因此她一见到英迪亚和斯图尔特在一起说话便觉得受不了,便会产生掠夺之心。她并不满足于单单占有斯图尔特,还要把布伦特也猎取过来,并且以一种十分巧妙的手腕把他们两人控制住。

如今他们两人双双坠入了她的情网,而英迪亚·威尔克斯和布伦特曾经半心半意追求过的那位来自洛夫乔伊的莱蒂·芒罗,都被远远地抛在他们脑后了。至于如果思嘉接受他们中的某一个时,那个落选的该怎么办,这个问题哥儿俩并不考虑。到了河边再过桥吧。眼下他们对一位姑娘取得了一致的看法,这就相当满意了,因为他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嫉妒之心。这种局面引起了左邻右舍的注意,并叫他们的母亲苦恼不堪——她是不怎么喜欢思嘉的。

“要是那个小精灵挑上了你们中间的哪一个,那就够他受的了,”她说,“可万一她把你俩都挑上呢,那时你们就得到犹他州去做摩门教徒[1]——我怀疑人家会不会要你们……我惟一担心的是过不了几天,你们俩就会被这个虚情假意的绿眼小妖精给弄得迷迷糊糊,彼此嫉妒乃至用枪杆子自相残杀起来。不过,要真的弄到那步田地倒也不是坏事。”

从演讲会那天起,斯图尔特每次见到英迪亚都觉得不是滋味。这不是因为英迪亚责怪了他,或者在脸色姿态之间暗示过她已经发觉他突然改变原来的忠诚了。她这个地道的正派姑娘决不会这样做。可是斯图尔特跟她在一起时总感到内心有愧,很不自在。他明白是自己设法让英迪亚爱上了他,也知道她现在仍然爱他,所以他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像个有教养的人。他仍然十分爱她,对她那种贞静贤淑的仪态,她的学识和她所具有的种种高尚品质,他都十分尊敬。然而,糟糕的是,一跟思嘉的光彩照人和千娇百媚比起来,她就只显得那么暗淡无味和平庸呆板了。你跟英迪亚在一起时永远头脑清醒,而跟思嘉在一起就迥然不同。光凭这一点就足以叫一个男人心烦意乱了,可这种烦乱还真有魅力呢。

“那么,咱们到凯德·卡尔弗特家去吃晚饭。思嘉说过凯瑟琳已经从查尔斯顿回来了。也许她有什么我们还没听到的关于萨姆特要塞的消息。”

“凯瑟琳不会有的。我敢跟你打赌,她甚至连要塞在海港里都不清楚,哪里还知道那儿本来挤满了北方佬,后来被咱们全部轰走了。她惟一知道的就是舞会和她招来的那些情人。”

“那么,去听听她的那套胡扯也挺有趣呀。何况那也是个藏身之地,可以让我们等妈上床睡了再回家去。”

“唔,好极了!我喜欢凯瑟琳,她很好玩,我也想打听打听卡罗·莱特和其他查尔斯顿人的消息;可是要再去跟她的北方佬继母坐在一起吃顿饭,那才真要我的命呢!”

“别对她太苛刻了,斯图。她还是怀有好意的。”

“我并不是苛求她。我倒为她难过,可是我不喜欢那种让我为她难过的人。她在你周围转来转去,总想叫你感到舒适自在,可是她所做的和说的偏偏让你反感。她简直让我坐立不安!她还把南方人当做蛮子。她甚至跟妈这样说过。她害怕南方人。我们每次在她家,她都像吓得要死似的。她让我想起一只蹲在椅子上的瘦母鸡,瞪着两只又亮又呆板的怯生生的眼睛,仿佛一听到谁有什么动静就要扇着翅膀咯咯地叫起来。”

“这个,你也不能怪她。你曾经开枪打伤过凯德的腿嘛。”

“对,可那次是我喝醉了,否则也不会干出那样的事来,”斯图尔特为自己辩护,“而且凯德自己从不怀恨。凯瑟琳和雷福德或者卡尔弗特先生也没有什么恶感。就是那个北方佬继母,她却大声嚷嚷,说我是个蛮子,说文明人跟粗野的南方人在一起很不安全。”

“不过,你不能怪她。她是个北方佬,不太懂礼貌,而且你毕竟打伤了她的继子呀。”

“可是,呸!那也不能作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是我妈的亲生儿子,但那次托尼·方丹打伤了你的腿,她发过火吗?没有,她只请老方丹大夫来给你包扎了一下,还问他托尼的枪怎么会打不准哪。你还记得那句话使托尼多么难过吧?”

哥儿俩都哈哈大笑起来。

“妈可真有办法!”布伦特衷心赞赏地说,“你可以永远指望她处事得当,不让你在众人面前感到难堪。”

“对,不过今晚我们回家时,她很可能要当着父亲和姑娘们的面让我们丢脸呢,”斯图尔特怏怏不乐地说,“听我说,布伦特。我看这意味着咱们不能到欧洲去了。你记得妈说过,要是咱们再被学校开除,便休想参加大旅游了。”

“这个嘛,见鬼去吧!咱们不管它,是不是?欧洲有什么好玩的?我敢打赌,那些外国人拿不出一样在咱们佐治亚还没有的东西来。我敢打赌,他们的马不如咱们的跑得快,他们的姑娘不如咱们的漂亮,而且我十分清楚,他们的哪一种稞麦威士忌都不能跟咱爸的酒相比。”

“可艾希礼·威尔克斯说过,他们那里有非常丰富的自然风景和音乐。艾希礼喜欢欧洲。他经常谈起欧洲。”

“唔,你知道威尔克斯家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对音乐、书籍和风景都喜爱得出奇。妈说那是因为他们的祖母是弗吉尼亚人。她说弗吉尼亚人是十分重视这类东西的。”

“让他们重视去吧。我只要有好马可骑,有好酒可喝,有好的姑娘可以追求追求,还有个坏姑娘好开玩笑,就任凭别人去赏玩他们的欧洲好了……咱们干吗要惋惜什么大旅游呢?就算我们如今是在欧洲,可战争发生了怎么办?要回家也来不及呀。我宁愿去打仗也不想到欧洲去。”

“我也是这样,随时都可以……喏,布伦特,我想起可以到哪儿去吃晚饭了。咱们骑马越过沼泽地,到艾布尔·温德那里去,告诉他我们四人又都回到了家里,准备去参加操练。”

“这是个好主意!”布伦特高兴得叫起来,“而且咱们能听听军营里所有的消息,弄清楚他们最后决定采用哪种颜色做制服。”

“要是采用法国步兵服呢,那我再去参军就活该了。穿上那种口袋似的红裤子,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娘儿们了。我看那跟女人穿的红法兰绒衬裤一模一样。”

“您少爷们想到温德先生家去吗?”吉姆斯问,“要是您想去,您就吃不上好晚饭了。他们的厨子死啦,还没买到新的呢。他们随便找了个女人在做吃的,那些黑小子告诉我她做得再糟不过了。”

“我的上帝!他们干吗不买个新的厨子呀!”

“这帮下流坯穷白人,还买得起黑人?他们家历来最多也只有四个。”

吉姆斯的口气中充满了公然的蔑视。他自己的社会地位倒是可靠的,因为塔尔顿家拥有上百个黑奴,而且像所有大农场的奴隶那样,他瞧不起那些只有少数几个奴隶的小农场主。

“你说这话,看我剥你的皮!”斯图尔特厉声喊道,“你怎么能叫艾布尔·温德‘穷白人’呢。他穷是穷,可并不是什么下流坯。任何人,无论黑人白人,谁要是瞧不起他,我可决不答应。全县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要不军营里怎么会举他当尉官呢?”

“俺可弄不懂这个道理,”吉姆斯不顾主人的斥责硬是顶嘴回答说,“俺看他们的军官全是从有钱人里边挑的,谁也不会挑肮脏的下流货。”

“他不是下流货呀!你是要拿他跟真正的白人下流坯像斯莱特里那种人相比吗?艾布尔只不过没有钱罢了。他不是大农场主,但毕竟是个小农场主。既然那些新入伍的小伙子认为可以举他当尉官,那么哪个黑小子也不能肆意说他的坏话。营里自有公论嘛。”

骑兵营是三个月前佐治亚州脱离联邦那天成立起来的,从那以后那些入伍的新兵便一直在盼望打仗。这个组织至今还没有命名,尽管已经有了种种方案。对于这个问题,正像对于军服的颜色和式样似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并且都不愿意放弃。什么“克莱顿野猫”啦,“暴躁人”啦,“北佐治亚轻骑兵”啦,“义勇军”啦,“内地步枪兵”啦(尽管这个营将是用手枪、军刀和单刃猎刀而不是用步枪来装备的),“克莱顿灰衣人”啦,“血与怒吼者”啦,“莽汉和应声出击者”啦,所有这些名称都不乏附和的人。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大家都称呼这个组织为“营”,并且,不管最终采用的名称多么响亮,他们始终用的是简简单单一个“营”字。

军官由大家选举,因为全县除了少数几个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和塞米诺尔战争的老兵外,谁也没有军事经验;而且,如果大家并不喜欢和信任他,要让一个老兵当头领也只会引起全营的蔑视。大家全都喜欢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方丹家三兄弟,不过令人遗憾的是都不愿意选举他们,因为塔尔顿家的人太容易喝醉酒和喜欢玩乐,而方丹兄弟又非常性急和暴躁。结果艾希礼·威尔克斯被选做队长了,原因是他是县里最出色的骑手,而且头脑冷静,大伙相信他还能维持某种表面的秩序。雷弗德·卡尔弗特是人人都喜爱的,被任命为上尉,而艾布尔·温德,那个沼泽地捕猎手的儿子(他本人是小农),则被选做中尉了。

艾布尔是个精明沉着的大个儿,不识字,心地和善,比别的小伙子年龄大一些,在妇女面前也表现得比较有礼貌。“营”里很少有骄下媚上的现象。他们的父亲和祖父大多是以小农致富的,不会有那种势利眼。而且艾布尔是“营”里最好的射击手,一杆真正的“神枪”,他能够在七十五码外瞄准一只松鼠的眼睛,也熟悉野外生活,会在雨地里生火,会捕捉野兽,会寻找水源。“营”里很尊重有真本事的人,而且由于大伙喜欢他,所以让他当了军官。他严肃对待这种荣誉,不骄傲自大,好像这不过是他的本分。可是那些农场主太太们和他们的农奴们却不能宽恕他并非生来就是上等人这一事实,尽管她们的男人都做到了。

开始时,这个“营”只从农场主的子弟中招募营丁,因而可以说是个上层的组织;他们每人自备马匹、武器、装备、制服和随身仆人。但是有钱的农场主在克莱顿这个新辟的县毕竟很少,同时为了建立一支充实的武装力量,便有必要从小农和森林地带的猎户、沼泽地的捕兽者、山地居民,有时甚至穷白人(只要他们在本阶级的一般水平之上)的子弟中招募更多的新兵。

后一部分青年人也和他们的富裕邻居一样,渴望着战争一爆发便去打北方佬,不过金钱这个微妙的问题却随之产生了。小农中很少有人是有马的。他们是使用骡子耕作,而且也没有富余的,最多不过四头骡子。这些骡子即使营里同意接受,也不能从田里拉去上战场呀,何况营里还口口声声说不要呢。至于那些穷白人,他们只要有一头骡子便自以为满不错了。边远林区的人和沼泽地带的居民既无马也没有骡子。他们完全靠林地的出产和沼泽中的猎物过活,做生意也是以物换物,一年看不见五元现金,要自备马匹、制服是办不到的。可是这些人身处贫困仍极其骄傲,就像那些拥有财富的农场主一样;他们决不接受来自富裕邻居的任何带施舍意味的东西。在这种局面下,为了保持大家的感情和把军营建成一个充实的组织,思嘉的父亲,约翰·威尔克斯,巴克·芒罗,吉姆·塔尔顿,休·卡尔弗特,实际除安格斯·麦金托什以外,全县每个大农场主,都捐钱把军营全面装备起来,包括马匹和人员在内。这件事是由每个农场主同意出钱装备自己的儿子和别的若干人开始的,但经过适当的安排以后,营里那些不怎么富裕的成员也就能够坦然接受他们的马匹和制服而不觉得有失体面了。

营队每星期在琼斯博罗集合两次,进行操练和祈祷战争早日发生。马匹还没有备齐,但那些有马的人已经在县府背后的田野里搞起了他们想象中的骑兵演习,掀起满天尘土,扯着嘶哑的嗓子叫喊着,挥舞着从客厅墙上取下来的革命战争时代的军刀。那些还没有马匹的人便只好坐在布拉德仓库前面的镶边石上观看,一面嚼着烟草闲聊。要不他们就比赛打靶。谁也用不着你去教他打枪。因为大多数南方人生来就是玩枪的,他们平日消磨在打猎中的时间把他们全都练成了好射手。

从农场主家里和沼泽地的棚屋中,一队队年轻人携着武器奔向每个集合点。其中有初次越过阿勒格尼山脉时还很新的用来打松鼠的长杆枪,有佐治亚新开辟时打死过许多印第安人的老式毛瑟枪,有在一八一二年以及墨西哥和塞米诺尔战争中服过役的马上用的手枪,还有决斗用的镶银手枪、短筒袖珍手枪、双筒猎枪,漂亮的带有硬木枪托的英制新式来福枪,等等。

操练结束时,常常要在琼斯博罗一些酒馆里演出最后的一幕。到了傍晚,争斗已纷纷发生,使得军官们十分棘手,不得不在北方佬打来之前便忙着处理伤亡事件了。就是在这样一场斗殴中,斯图尔特·塔尔顿开枪打伤了凯德·卡尔弗特,托尼·方丹打伤了布伦特。那时这对孪生兄弟刚刚被弗吉尼亚大学开除回到家里,同时营队成立,他们热情地参加了。可是枪伤事件发生以后,也就是说两个月前,他们的母亲打发他们去进了州立大学,命令他们留在那里不要回来。他们痛苦地怀念着操练时那股兴奋劲儿,觉得只要能够和伙伴们一起骑着马,嘶喊,射击,哪怕牺牲上学的机会也是值得的。

“这样,咱们就径直过去找艾布尔吧,”布伦特提议说,“咱们可以穿过奥哈拉先生家的河床和方丹家的草地,很快就赶到那里。”

“俺到那里什么好的也吃不着,只有吃负鼠和青菜了。”吉姆斯不服气地说。

“你什么也休想吃,”斯图尔特奸笑道,“因为你得回家去,告诉妈我们不回去吃晚饭了。”

“不,俺不回去!”吉姆斯惊慌地嚷道,“不,俺不回去!回去给比阿特里斯小姐打个半死可不是好玩的。首先她会问俺你们怎么会又给开除了?其次,俺怎么今晚没带你们回家,好让她好好揍你们一顿?末了,她还会突然向我扑过来,像鸭子扑一只无花果虫似的。俺很清楚,她会把这件事通通怪在俺头上。要是你们带俺到温德先生家去,俺就整夜蹲在外边林子里,没准儿巡逻队会逮住俺的,因为俺宁愿给巡逻队带走,也不要在太太生气时落到她的手中。”

哥儿俩瞧着这个倔犟的黑孩子,感到又困惑又气恼。

“这傻小子可是做得出来,会叫巡逻队给带走的。果真这样,便又给妈添了个话题,好唠叨几个星期了。我说这些黑小子们是最麻烦的。有时我甚至想,那帮废奴主义者的主意倒不错呢。”

“不过嘛,总不能让吉姆斯去应付咱们自己不敢应付的场面吧。看来咱们只好带着他。可是,当心,不要脸的黑傻瓜,你要是敢在温德家的黑人面前摆架子,敢夸口说咱们常常吃烤鸡和火腿,而他们除了兔子和负鼠什么也吃不上,那我——我就要告诉妈去。而且,也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去打仗喽。”

“摆架子?俺在那些不值钱的黑小子跟前摆架子?不,先生们,俺还讲点礼貌呢。比阿特里斯小姐不是像教育你们那样也教育俺要有礼貌吗?”

“可她在咱们三人身上都没有做得很好呀,”斯图尔特说,“来吧,咱们继续赶路。”

他让自己的大红马后退几步,然后用马刺在它腰上狠踢一下,叫它跳起来轻易地越过篱栏,进入杰拉尔德·奥哈拉农场那片松软的田地。布伦特的马跟着跳过,接着是吉姆斯的,他跳时紧紧抓住鞍头和马鬃。吉姆斯不喜欢跳篱栏,但是他为了赶上自己的两位主人,还跳过比这更高的地方呢。

他们在愈来愈浓的暮色中横过那些红土垄沟,跑下山麓向河床走去。这时布伦特向他兄弟喊道:

“我说,斯图!你觉得思嘉本来想留咱们吃晚饭吗?”

“我始终认为她会的,”斯图尔特高声答道,“你说呢……”


[1] 摩门教是1830年创立于美国的一个教派,初期行一夫多妻制,但这里是讲的一妻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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