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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等她的脚好了些能穿上鞋时,她就骑上北方佬的那匹马出发了。她一只脚搁在缩短了的马镫里,另一条腿像跨女鞍似的盘在鞍头,策着马经过田野向米莫萨跑去。她一路上硬起心来做好准备,因为说不定那地方也被烧了。

她又惊又喜地看见那所褪色的黄灰泥房子仍站立在米莫萨的树林里,似乎还跟过去一样。当方丹家的三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叫嚷着欢迎她吻她时,她心里感到又温暖又喜悦,兴奋极了。

可是,等到头一阵喜相逢的热烈劲儿过去,她们一起走进饭厅坐下之后,思嘉便觉得周围有点冷淡了。原来北方佬并没有到过米莫萨,因为这里离大路比较远。因此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保留着,只不过也像塔拉和整个乡下一样周围是一片罕见的寂静。除了四个干家务的女仆,所有的奴隶因为害怕北方佬要来都跑掉了。庄子里已没有男人,只有萨莉的小男孩乔,可他刚刚扔掉尿布还不能算个男人呢。这所大房子里只住着七十多岁的方丹老太太,还有她的儿媳,一个已经五十来岁但大家都习惯称为少奶奶的女人,以及刚过二十的萨莉。他们和邻舍家离得很远,孤零零的,不过他们即使害怕也不轻易表现出来。思嘉想,这大概是因为萨莉和少奶奶过于畏惧那位十分脆弱但又倔强的老太太,不敢流露内心的不安吧。这位老太太,连思嘉自己也怕她,因为她那眼尖嘴利的厉害劲儿,思嘉早已领教过了。

这几个女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年纪又相差很远,可她们在精神和经验上有一种共同之处把她们联系在一起了。她们三个都穿着家染的丧服,都显得疲倦、忧伤、烦恼,心里都忍受着一种悲痛,这悲痛虽不表现为愠怒或诉苦,但却从她们的微笑和欢迎的话语中隐隐流露出来。因为她们的奴隶都跑了,她们手中的钱成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已在葛底斯堡牺牲,年轻的方丹大夫在维克斯堡得痢疾死后少奶奶也当了寡妇。至于另两个小伙子,亚历克斯和托尼,他们到了弗吉尼亚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连老方丹大夫也跟着惠勒的骑兵上前线去了。

“老傻瓜都七十三了,尽管他自己想装得年轻一些。而且一身的风湿病就像猪身上的跳蚤一样。”老太太说着,对自己的丈夫满怀骄傲,眼睛里流露的光辉早已把这些假意讽刺的话给揭穿了。

“你们这里有亚特兰大的什么消息吗?”思嘉等她们心境平静了些才这样问,“我们完全被困在塔拉,什么也不了解呢。”

“唔,孩子,”老太太说,她像惯常那样把话头接过来,“我们这里也像你们一样闭塞死了。除了听说谢尔曼终于占领了城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唔,他到底占着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仗打到了哪里呢?”

“三个女人孤零零地住在这乡下,几个星期也看不到一封信或一张报纸,还了解什么打仗的情况呀?”老太太尖刻地说,“我们这里有个黑人遇到过另一个黑人,那个黑人有个朋友到琼斯博罗去过,我们这才听说了一点消息,否则什么也不知道。据他们说,北方佬就待在亚特兰大休整他们的人马,不过这是不是真的,我和你一样都只能自己去判断了。按说经过我们这一阵打击,他们也的确需要休息休息了。”

“你想想看,你们这阵子一直待在塔拉,我们竟一点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说,“啊,我多么懊悔自己没有骑马到那边去看看呀!不过这边的事情也实在太多,黑人们都跑了,我脱不了身。说起来自己也真不像个邻居呢。不过的确,我们还以为塔拉像‘十二橡树’村和麦金托什家那样被北方佬烧了,你们都逃到梅肯去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思嘉还在家里呢。”

“可不是?那时奥哈拉先生家的黑人跑到这里来,吓得眼睛鼓鼓的,告诉我们说北方佬要烧塔拉了,这叫我们怎能不那样想呢?”老太太插嘴说。

“而且我们还看得见——”萨莉也开口了。

“我正要说呢,别打岔嘛,”老太太赶快又抢了过去。“他们还说北方佬在塔拉到处都搭起了帐篷,你家的人一定会到梅肯去。接着,那天夜里我们看见塔拉那边升起了一片火光,连续了好几个小时,这可把我们的傻黑人吓坏了,他们随即全跑了。那究竟烧的什么呀?”

“我们家全部的棉花——价值十五万美元的棉花。”

“还幸亏不是房子呢,”老太太说,她将下巴颏儿搁在拐杖把上,“你们家的棉花向来比哪一家都多,能够收满一屋子。顺便问一下,你们是大家都动手摘棉花的吧?”

“不,”思嘉说,“何况如今大部分棉花都毁了。我想剩下的不会超过三包了,都在河滩下很远的田里,这能派什么用场呢?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人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

“我的天,‘我们家那些干田间活的人全都跑了,没人摘棉花了!’”老太太模仿着说了一遍,然后讽刺地向思嘉瞥了一眼。“小姐,你自己这双灵巧的手,还有你那两个妹妹的,都出了什么毛病了?”

“我?摘棉花?”思嘉惊讶地叫起来,仿佛老太太要她干什么坏事。“像个干田间活的?像那些穷白人?像斯莱特里家的女人那样吗?”

“穷白人,真是!难道这辈人不是又温和又高尚吗?让我告诉你,小姐,我当姑娘的时候父亲彻底破产了,我就甘愿老老实实凭自己的一双手干活,也干田间活,直到父亲又攒下钱买了些黑人。我自己锄地,自己摘棉花,而且如果需要今天还能做一些。看样子我还真得做呀。穷白人,真是!”

“唔,不过方丹妈妈,”她的儿媳喊道,一面向那两个姑娘投去祈求的眼色,请她们帮忙安抚安抚老太太,“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跟今天完全不一样,如今时代变啦。”

“就需要老老实实劳动这一点来说,时代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位眼光犀利的老太太继续说,她根本不接受安抚,“而且思嘉,我很为你母亲害臊,叫你站在这里说这种话,仿佛老老实实的劳动会把穷白人排除在高尚人类之外似的。‘在亚当和夏娃男耕女织的时候’——”

为了改变话题,思嘉赶快询问:“塔尔顿家和卡尔弗特家怎么样了?都给烧了没有?他们逃到梅肯去了吗?”

“北方佬从来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像我们一样,离大路很远。不过北方佬到卡尔弗特家去过,把那里的牲口和家禽都给抢走了,黑人们也跟着他们走了——”萨莉开始这样说。

老太太插嘴接下去。

“嗨!他们答应给那些婊子穿绸缎衣服,戴金耳坠子——这就是他们干的勾当。凯瑟琳还说过,那些骑兵竟把黑人傻子放在背后马鞍上带走呢。好吧,她们最后得到的都不过是些混血娃娃罢了,我想北方佬的血统对这个种族也不会起什么改良作用的。”

“啊,方丹妈妈!”

“用不着吓成这个样子嘛,媳妇。我们都是结了婚的,不是吗?而且,上帝知道,我们在这以前已见过不少的黑白混血儿了。”

“他们怎么没有把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烧掉呢?”

“那房子是靠了小卡尔弗特太太和她的北方佬监工希尔顿同声求情才获救的,”老太太说。她经常把那个前任女家庭教师称为小卡尔弗特太太,虽然第一位卡尔弗特太太死了已二十年了。

“‘我们是坚决的联邦同情者,’”老太太用她又长又细的鼻子瓮声瓮气地模仿着说。“凯瑟琳说他们两人不顾一切地发誓,说卡尔弗特一家全是北方人。还说卡尔弗特先生是死在大荒原呢!还说雷福德死在葛底斯堡,凯德死在弗吉尼亚军队里!凯瑟琳感到可耻极了,她说宁愿那房子被烧掉呢。她说凯德回家后听了这些会气炸的。不过,这正是一个男人娶上北方老婆应得的报应——她们没有自尊心,不顾体面,只考虑自己的性命……可他们怎么会没有把塔拉烧掉呢,思嘉?”

思嘉迟疑了一会才回答。她知道紧接着还会有这样的问题:“那么你们家的人都怎样了?你的亲爱的母亲呢?”她知道不能告诉她母亲死了。她知道如果说出那几个字,甚至只要在这几位富于同情心的女人面前想起那几个字来,她就会伤心落泪乃至放声大哭的。可她不能哭呀。她这次回家以后还没真正哭过,但她知道只要一旦把闸门打开,她那勉强保持着的勇气就会消失了。不过她惶惑地面对周围这几张友好的脸孔时,心里也很清楚,要是她瞒着不告诉她们母亲死了,方丹全家的人都永远也不会饶恕她的。老太太特别钟爱爱伦,在全县妇女中还很少有人像爱伦那样受到她的赞赏呢。

“好,说下去,”老太太催她,两只眼睛严厉地盯着,“难道你还不清楚,小姐?”

“唔,你看,我是到这边的战争结束后那天才回家的,”她赶忙回答,“那时北方佬全都走了。爸——我爸对我说——说他让北方佬没有把房子烧掉,理由是苏伦和卡琳得了伤寒,正病得厉害,不能移动。”

“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北方佬做这样的好事呢,”老太太说,好像她很不高兴听人说侵略者的好话似的,“那么这两个女孩子现在怎样了?”

“唔,她们好些了,好得多了,只不过还很虚弱。”思嘉回答。接着,眼看老太太话到嘴边就要问起爱伦来了,她急忙寻找别的话题。

“我——我想,不知你们能不能借点吃的给我们?北方佬像蝗虫一样把我们家的东西都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家也短缺,那就不妨直说,而且——”

“叫波克赶辆车子过来,让他把我们家的东西,像大米呀,玉米粉呀,火腿呀,还有鸡,都拉一半过去。”老太太说,一面突然向思嘉犀利地盯了一眼。

“啊,那太多了!真的,我——”

“别说了!我不爱听这种话。如果那样,还要邻居干什么?”

“你真是太好了,我怎么能——不过我得走了。家里的人会为我着急的。”

老太太忽地站起身来,抓住思嘉的胳臂。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命令儿媳妇和萨莉,一面推着思嘉到后面走廊去,“我要跟这孩子说句悄悄话。思嘉,扶我下台阶去。”

少奶奶和萨莉跟思嘉道了声再见,并答应很快就去看她。她们十分诧异,不知老太太要跟思嘉说些什么。这一点,除非她自己透露,她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年老的太太们总是这样古怪,少奶奶低声对萨莉说,接着她们都回头干自己的缝纫活去了。

思嘉一只手抓着缰辔站在那里,心中纳闷不知老太太要说什么。

“现在,”老太太盯着思嘉的脸孔严肃地说,“塔拉到底怎么样了?你还隐瞒着什么呢?”

思嘉抬头注视着那双犀利的老眼睛,知道自己可以忍住眼泪把真相说出来了。因为在方丹老太太面前,如果不得到她的明白同意是谁都不敢哭的。

“母亲死了。”思嘉低沉地说。

这时那只握着她胳臂的手抓得更紧,使她觉得痛了,同时老太太那又黄又皱的眼皮在迅速眨动着。

“是北方佬杀了她?”

“她是得伤寒病死的。我回家的前一天去世的。”

“别去想这些了,”老太太用严厉的口吻说,思嘉见她正竭力抑制自己的感情,“那么你爸呢?”

“爸已经——爸已经不正常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下去,他病了吗?”

“那震动——他显得很奇怪——他不怎么——”

“不要说他不正常。你的意思是有点心理失常吧?”

听到事情的真相就这样率直地说明了,思嘉顿时感到轻松,如释重负。这位老太太多好,她也不表示同情来让你伤心呢。

“是的,”她沉思地说,“他心理失常了。他显得晕晕乎乎,似乎连母亲去世也不记得了。唔,老太太,看着他久久地坐在那里耐心等待着母亲,我真受不了。他以前急躁得像个孩子。不过,如果他记得母亲已经不在了,那就更糟了。他端坐在那里侧耳倾听有没有母亲的动静时,常常会突然跳起来,笨拙地走出门去,一直走到墓地。过了一会,他才拖着两条腿走回家来,泪流满面地反反复复说:‘凯蒂·思嘉,奥哈拉太太死了呢。你母亲死了,’仿佛我才头一次又听到这个消息。其实我早就听厌了,都忍不住要惊叫了。有时在深夜,我听见他在呼唤她,便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对他说她正在棚屋区护理一个生病的黑人呢。这时他焦躁起来,因为她是经常为了看护病人而没日没夜地忙碌的。于是,你就很难让他回到床上去了。他就像个孩子。啊,我真希望方丹大夫还在家呢!我想他对爸一定有办法的。而且媚兰也需要请个大夫瞧瞧。她产了那个婴儿之后一直没有恢复过来,本来应当——”

“媚兰——婴儿?她跟你们在一起?”

“是的。”

“媚兰跟你们在一起干什么?她干吗不跟她姑妈和别的亲人住在梅肯?我从不认为你会怎么喜欢她,小姐,尽管她是查尔斯的妹妹。那么,跟我谈谈这件事吧。”

“说起来话长,老太太。你要不要回到屋里去,好坐下来细谈?”

“我能站嘛,”老太太简单地说,“而且如果你当着别人的面讲你这段故事,他们便会大声嚷嚷,会让你为自己感到遗憾。好,我们就谈吧。”

思嘉从围城和媚兰的怀孕开始讲起,最初还有点支支吾吾,但在那双犀利的老眼睛不放松的注视下,她讲着讲着,那些生动和恐怖的词句便源源不绝地出口了。所有的情节都记起来了,如婴儿诞生的那个大热天,恐惧时的痛苦,全家逃跑和瑞德的中途抛弃。她谈了那天晚上的一片漆黑和敌我莫辨的炽旺营火,第二天清早看见的那些孤零零的烟囱,沿途的死人死马,饥饿,荒凉,以及生怕塔拉也被烧掉的焦急心情,等等。

“当时我想只要能回到母亲身边,她就可以安排一切,我就可以卸掉肩上的担子了。我在回家的路上曾经觉得世界上最可怕的事都发生在我身上,可是直到我听说母亲去世时,才意识到什么是真正最可怕的事了。”

她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等老太太说话。可接着来的是一段颇长的沉默,以致她怀疑老太太是否理解了她这绝望的处境。最后老太太才开了口,那声调是温和的,比思嘉听过她对任何人说的都温和得多。

“孩子,对于女人来说,要对付一个比可能遇到的还要坏的处境,是十分不幸的事,因为她一旦对付了最坏的处境,以后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可是一个女人要是什么也不害怕,那就糟啦。你以为我不理解你刚才说的——你所经历过的那些事吧?不,我很理解。我在你这个年纪,碰上了克里克印第安人的叛乱,正好是米姆斯要塞大屠杀[1]之后——是的,”她若有所思地说,“就在你这个年纪,因为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设法逃到灌木林里躲起来,躺在那里看见我们的房子被放火焚烧,还看见印第安人剥我兄弟和姐妹们的头皮。可我只能躺着,祈祷那火光不要把我躲藏的地方照出来。他们把母亲拖到外面,在离我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把她杀害了。接着又剥了她的头皮。还不断有印第安人跑回来用鹰头斧子砍她的脑盖骨。我呢,我是母亲最宠爱的孩子,可就躺在那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第二天早晨,我动身到最近一个居留地去。它在大约三十英里开外的地方,可是我花了三天才走到,中间穿过沼泽地,也遇到过印第安人。到那里之后,他们还以为我发疯了呢。……我就是在那里碰见方丹大夫的。他照顾我……唉,是的,我说过,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我就什么事或什么人也没有怕过,因为我已经见识过可能碰到的最坏情况了。而这种无所畏惧给我带来了许多麻烦,剥夺了我大量的幸福。上帝有意要让女人胆小怕事,因此一个不怕事的女人总是有点不怎么正常的……思嘉,你还是应当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害怕——就像保留一点东西让自己珍爱一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仿佛默默地站在那里回顾半个多世纪以前令她害怕过的年月。思嘉不耐烦地挪动着身子。她原以为老太太是要了解她,也许还会给她指出某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像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她却一味谈起你还没有出生时的往事来了。这种事情谁会感兴趣呢?思嘉真后悔自己不该把实情全部告诉她。

“好,回家去吧,孩子,要不他们会惦记你了,”她突然这样说,“叫波克今天下午就赶着车子来……也不要以为你自己能放下担子。因为你就是放不下嘛。我很清楚。”

那年的深秋季节一直持续到十一月,而温暖天气对于在塔拉的人来说是很舒适的。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他们现在有了一匹马,可以不用步行外出了。他们早餐时有煎蛋,晚餐有火腿,再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甚至有一次过节还吃了烤鸡呢。那头老母猪已终于抓到了,现在和它的那窝小猪被关在屋基底下的猪圈里,正高兴地嘟哝呢。有时猪大声尖叫,闹得屋里的人没法说话,不过这声音听起来也是满愉快的。这意味着冷天和宰猪季节一到,白人就有新鲜猪肉、黑人也有猪下水好吃了,同时还意味着大家冬季都有吃的啦。

思嘉拜访方丹家以后精神上受到的鼓舞,比她自己所意识到的要大得多。只要知道了她还有邻居,她家的一些朋友和他们的旧居都安然无恙,就足以把她回塔拉最初阶段所经受的损失和孤独感驱散了。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农场都不在军队必经的地区,他们又很慷慨,把家里仅有的东西分了一部分给她。按照这个县的传统习惯,邻居们应当彼此帮助,因此他们不要思嘉一分钱,说她自己也会那样做的,还说等到明年塔拉又有了收成以后,再偿还也可以。

思嘉现在有食物养家了,而且还有一匹马,还有从北方佬逃兵身上搜到的那些钱和珠宝。如今最需要的是衣服。她明白,如果打发波克到南边去买,那是很冒险的事,因为无论北方佬还是联盟军队都很可能把马掳去。不过,她至少已有钱买衣服,有马和车子可以外出了。也许波克去办这件事不一定会被抓吧。总之,最苦的时期已经过去。

每天早晨思嘉一起来,就感谢上帝给了她一个晴天和暖烘烘的太阳,因为每一个好天气都可以推迟那必然到来的寒冷季节,那时就不能不穿暖和的冬衣了。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棉花搬进原先奴隶们住的棚屋,那是农场剩下的惟一贮藏处。田里的棉花实际上比思嘉和波克所估计的要多,大概能收到四包,因此眼看就要把棚屋堆满了。

思嘉不打算自己到田里去摘棉花,尽管方丹老太太曾尖刻地批评过。要让她这位奥哈拉家的小姐,如今塔拉农场的女主人,亲自下大田去劳动,这毕竟是不可想象的事。要是那样,不就把她摆在跟蓬头散发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同等的地位上了吗?她的打算是让黑人干田间活,她和几位正在恢复健康的姑娘干家务,但这里碰到了一种等级制情绪的反抗,这情绪比她自己的还要强呢。波克、嬷嬷和普里茜一想到要下大田干活,便大声嚷嚷起来。他们反复强调自己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干田间活的。特别是嬷嬷,她激愤地宣称她连院子里的活也从没干过。她出生在罗毕拉德家族的大宅里,而不是在奴隶的棚屋里;她是在老夫人卧室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夫人床脚边的一张褥垫上。惟独迪尔茜什么也不说,并且瞪着眼睛狠狠盯住普里茜,叫这个小家伙很不自在。

思嘉毫不理睬他们的抗议,把他们通通赶到棉田里去。不过嬷嬷和波克动作那么慢,又不停地唉声叹气,结果思嘉只得叫嬷嬷回厨房做饭,叫波克到林子里捉野兔和负鼠,到河边钓鱼。看来摘棉花有点降低波克的身份,而打猎和钓鱼就不同了。

接着,思嘉将两个妹妹和媚兰也安排到田里干活,可效果同样不好。媚兰把棉花摘得又快又干净,很乐意在大太阳下干了一个小时,可随即一声不响地晕倒了,于是只得卧床休息一周。苏伦闷闷不乐,热泪盈眶,也假装晕倒在田里,但思嘉往她脸上浇了一葫芦凉水后她便立刻清醒,像只恶猫似的啐起唾沫来。最后她干脆拒绝不去了。

“我就不愿意跟黑人一样在田里干活嘛!你不能强迫我。要是我们的朋友有人知道了怎么办呢?要是——要是让肯尼迪先生知道了呢?唔,如果母亲知道——”

“只要你敢再提一句母亲,苏伦·奥哈拉,我就把你揍扁,”思嘉大声喝道,“母亲干起活来比这里的哪个黑人都辛苦,难道你不知道,你这千金小姐?”

“她没有!至少不是在田里。你也不能强迫我去干。我要到爸那里去告你,他不会让我干的。”

“看你敢去找爸,拿我们这些事打扰他!”思嘉既生妹妹的气,又怕父亲伤心,真是狼狈透了。

“我来帮你做吧,姐姐,”卡琳温顺地插嘴说,“我会把苏伦和我自己的活都干完的。她还没有完全好,也不该出门晒太阳呢。”

思嘉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小乖乖。”但她瞧着这位小妹妹又发起愁来。卡琳一直很娇嫩,以前像果园里春风吹开的花朵般白里透红,可现在红晕已经消失,只不过那张沉思可爱的脸上还流露着花一般的品性。她自从在病中恢复知觉时发现母亲去世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而且有点心神不定。她发现思嘉像个碎嘴婆婆似的,周围的环境已完全改变,不停地劳动已成为新的生活规律了。像卡琳这样天性娇弱的人,是很难适应这些变化的。她简直不理解这个时期所发生的一切,只像个梦游人似的走来走去,做着分配给她做的事情。她看来很脆弱,实际上也是这样,但她同时又随和,听话,乐于帮助别人。她要么是在按思嘉的吩咐做事,要么就拿起念珠,嘴里念念有词地为她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思嘉从没想到卡琳会对布伦特的死这样念念不忘,这样伤心不已。在思嘉心目中,卡琳还是那个“小妹妹”,还那么幼小,不可能有一桩真正严肃的恋爱事件呢。

思嘉站在太阳下的棉田里,她已累得腰酸背痛,腰都直不起来,两只手也被棉桃磨粗了,真希望有个能把苏伦的精力和体力跟卡琳的温柔品性结合起来的妹妹啊。因为卡琳摘得又卖力又认真,可是劳动一个小时之后就可以看出她(不是苏伦)实际上身体还没有全好,还不宜做这种活儿,结果思嘉只得把她也送回家去了。

现在跟她一起留在棉田里劳动的只有迪尔茜和普里茜母女俩了。普里茜懒懒散散、时紧时松地摘着,不断地抱怨脚痛背痛,还说肚子也有毛病,浑身都瘫了,等等,直到她母亲拿起棉花秆抽她,她才尖叫几声完事。这以后她可能稍稍好一点,同时故意离得远远的,叫母亲再也打不着她。

迪尔茜不知疲倦、默默无言地干着,像一架机器。思嘉自己除腰酸背痛外,肩膀也因背棉花袋被磨破了,因此更觉得迪尔茜十分可贵,就好比是金子铸的。

“迪尔茜,等到将来又过好日子了,我决不忘记你这样辛辛苦苦地劳动。你真是太好了。”她真诚地说。

这个青铜般的女巨人跟旁的黑人不一样,她受到夸奖时既不高兴得咧嘴微笑,也不兴奋得浑身哆嗦。她只把那张毫无表情的脸转向思嘉,并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太太。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爱伦小姐都对俺很好。杰拉尔德先生把俺的普里茜也买了过来,省得俺惦记她,这俺总不能忘记嘛。俺是个带印第安血统的人,印第安人对那些待他们好的人是不会忘记的。俺就担心俺的普里茜。她真没用啊。看样子纯粹是黑人,像她爸一样。她爸就很不认真。”

尽管思嘉请人帮着摘棉花碰到困难,尽管她自己劳动时感到非常辛苦,可是眼看棉花一点点从田里搬进了棚屋,她的热情也就越来越高了。棉花这东西总能给人一种可靠和稳定的感觉。塔拉农场是靠棉花致富的,甚至整个南方都是如此;而思嘉是个不折不扣的南部人,她充分相信南部会从这些红土壤的田地里复兴起来。

当然,她收获的这点棉花不算多,可还是有些用处。这会换来一小笔联盟政府的钞票,因此可以帮助她把北方佬钱包中的那些联邦货币和金币留下来,等以后需要时再用。明年春天她要设法让联盟政府把他们征用的大个子萨姆和其他干田间活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放,就用北方佬的钱向邻居租用一些。明年春天,她将要播种啊,播种……想到这里,她把累弯了的腰背挺得笔直,眺望着正在变为褐色的深秋原野,仿佛看见明年的庄稼已经茁壮地、碧绿地一亩接一亩绵亘在那里了。

明年春天啊!也许到明年春天战争已经结束,好日子又回来了。无论联盟方面是胜是败,日子总会好过些。只要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双方军队不彼此袭击,不管你怎样都行。战争一结束,就可以靠一个农场老老实实过日子。啊,只要战争结束就好了!那时人们就可以种庄稼,就会有相当的把握取得收获了。

现在有希望了。战争总不会永远打下去。思嘉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有了一笔小小的积蓄。是的,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1] 1813年8月30日,起义的克里克印第安人袭击并屠杀了米姆斯要塞的553名边区居民。米姆斯在亚拉巴马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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