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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最后出了那样的事而对死者有所轻视。你们大家,还有我,也都和他一样。我们也有同样的短处,同样的弱点。任何人都不能把他怎么样,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无论是北方佬,还是从北方来的冒险家,无论是艰苦的生活,苛捐杂税,还是严重的饥荒,都不可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是我们心中的弱点却能在一眨眼的工夫把我们毁掉。不一定要失去亲人才触动我们的感情,像奥哈拉先生那样。人好比一部机器,都有一个发条,而这发条又因人而异。我的意思是:如果谁身上的发条断了,他就不如死了的好。在当今的世界上没有他的位置,他还是死了更快活……所以我说你们大家现在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悲伤。昔日谢尔曼来到这里,奥哈拉先生失去妻子的时候,倒是应该感到悲伤的。现在他的躯体去与他的心会合了,我们就没有理由为他感到悲伤了,如果还感到悲伤,就太自私了。我爱他就像爱自己的父亲,所以才这样说……如果大家不介意,咱们就讲到这里。家属都很难过,别再增加他们的痛苦了。”

威尔说完这话,转向塔尔顿太太,放低了声音说:“夫人,能不能请您扶着思嘉回屋里去?让她在太阳底下站这么长时间不合适。方丹老太太看上去精神也不大好,我可不是说她有对死者不尊敬的意思。”

话题突然从颂扬死者转到思嘉身上,使她感到非常惊讶。大家都把目光向她投来,她很难为情,脸立时就红了。她怀孕已经很明显了,威尔为什么还要加以宣扬呢?她不好意思而又气愤地瞪了威尔一眼,威尔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她只好屈服了。

威尔的眼神仿佛在说:“请吧!我是有意这样做的。”

他已经成了这个家的主人了。不过思嘉不想大闹一番,所以就无可奈何地朝塔尔顿太太走去。由于威尔故意把塔尔顿太太的注意力从苏伦身上引开,引到生育问题上来,而这又正是她一向最感兴趣的问题,无论是动物生育还是人生育都一样,因此这时她就挽起了思嘉的胳臂。

“到屋里去吧,我的宝贝儿。”

她一面说,一面脸上露出非常关心的样子,思嘉也就由她搀着走,人们给她让出一条通路来。大家低声向她表示同情,有人在她走过时还伸出手来拍拍她,表示慰问。她走到方丹老太太跟前时,老太太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说:“孩子,我扶着你进去吧。”她还用严厉的目光看了看萨莉和年轻的方丹小姐,说:“你们不用来,我不要你们。”

她们慢慢穿过人群,人们随即又合拢了。她们沿着树荫下面的小路向房子走去。塔尔顿太太过于热心,使劲托着思嘉的胳膊肘,几乎每走一步都要把思嘉提得脚不着地了。

等她们走远了,别人听不见了,思嘉激动地说:“威尔为什么这样说?这简直等于说:‘你们看哪!她要生孩子了!’”

“怎么,难道你不真是要生孩子吗?”塔尔顿太太说。“威尔那样做是对的。你本来就不该在大太阳底下站着。你要是晒得晕倒了,就会流产的。”

“威尔并不是担心她流产。”方丹老太太一面吃力地穿过前院朝房前的台阶走去,一面气喘吁吁地说。老太太心眼多,对刚才的情况看得明白,因此脸上带着笑容,“威尔干得漂亮。比阿特里斯,你要知道,他既不希望你也不希望我在墓旁再待下去。他怕我们说些什么,只好这样把我们打发走……还不光是这样。他还不愿意让思嘉听见土块落在棺材上的声音。他这样做是对的。思嘉,你要记住,你只要没听见往棺材上盖土的声音,死去的人对你说来就还没有死。可是你一旦听见那声音……那可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声音,因为它意味着终结……要上台阶了,扶我一下,孩子,帮我一把,比阿特里斯。思嘉用不着拐杖,也用不着你搀她。我倒正像威尔刚才说的,精神不大好……威尔知道你是你父亲的宠儿,你已经够受的了,他不想让你受更多的罪。他觉得你那两个妹妹会比你好受一点。苏伦做了亏心事,理应在那里顶着,卡琳有上帝保佑。而你就没有什么可依靠的了,孩子,是不是?”

“是的,”思嘉答道,她一面搀着老太太上台阶,一面暗自惊讶,老太太哑着嗓子说话,说得还真有点道理,“我从来没有什么依靠,只依靠过我母亲。”

“可是你失去母亲以后是能独立生活的,是不是?有些人就不行。你爸爸就是这样。威尔说得对。你用不着难过。你爸爸离开你妈爱伦就没法生活,现在他去了,反倒好了。我也一样,等我去跟我那老大夫做伴的时候就好了。”

她说这话并不是想博得别人的同情,那两个搀她的人也没有向她表示同情。她讲得轻松,自然,仿佛老伴依然活着,就在琼斯博罗,坐上小马车,一会儿就可以见面。老太太的确太老了,经历的事也太多了,所以她是不会怕死的。

“不过,您也可以独立生活呀。”思嘉说。

老太太愉快地看了她一眼,说:

“是呀,不过有时候是很难受的。”

“哎,老太太,”塔尔顿太太插话说,“你可不该对思嘉说这样的话。她已经够难过的了。她从外地赶回来,衣裳又这么瘦,心里这么难过,天气又这么热,这就足以让她流产了,你还在这里说什么痛苦啊,悲伤啊。”

“活见鬼!”思嘉厌烦地说,“我并不难过。我也不是那种弱不禁风就会流产的笨蛋。”

“那可难说,”塔尔顿太太怀着无所不知的神情说。“我的头胎就流产了,就因为我看见一只公牛用犄角拱伤了我们的一个黑奴。你还记得我那匹枣红马吧?它叫乃利,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壮的马,可是它容易紧张,它怀驹的时候,要不是我看得紧,它就——”

“快别说了,比阿特里斯,”老太太说。“思嘉肯定不会流产的。咱们在过道里坐一会儿吧,这里凉快,有过堂风。比阿特里斯,你上厨房去看看有没有脱脂牛奶,给我们拿一杯来。要不就到放食品的地方看看有没有酒。我现在可以喝上一杯了。咱们就坐在这儿,等他们来告别以后再走。”

塔尔顿太太打量了思嘉一番,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思嘉该上床去歇着了。”好像她很内行,连预产期是几点几分都能计算出来。

“去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用手杖捅了她一下。塔尔顿太太随手把帽子往碗橱上一扔,用手指拢了拢她那湿漉漉的红头发,朝厨房走去。

思嘉往后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衣最上面的两个扣子。过道的屋顶很高,屋里阴凉,再加上过堂风从后面一直吹到前面,在太阳底下晒了一阵之后,感觉特别凉爽。思嘉顺着过道看去就看到客厅,杰拉尔德的灵柩原来就停放在这里。不过此刻她顾不上多想父亲,又把眼光移到壁炉上方悬挂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这幅肖像虽然有刺刀破坏的痕迹,但那高挽的头发,那半袒的胸脯和那冷漠高傲的神态,依然和往常一样,使她感到精神振奋。

“我真不知道,比阿特里斯·塔尔顿究竟是丢了孩子更心疼,还是丢了马匹更心疼,”方丹老太太说,“她对吉姆和那几个女儿一向不大关心,你知道吗?她就是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身上的发条已经断了。有时候我觉得说不定她也会走你爸爸那条路。她只有亲眼看着人生孩子马下驹儿的时候才高兴,此外她就没有高兴过。她那几个女儿也都没有出嫁,而且也没希望能在本地找到丈夫,所以她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她就是这么个怪人……威尔说要娶苏伦,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思嘉两眼盯着老太太说。她记得过去怕这位方丹老太太怕得要命。可现在,她长大了,老太太要是再来掺和,她就会立刻对老太太说去见鬼去吧。

“他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嘛。”老太太坦率地说。

“是吗?”思嘉顶了她一句。

“别那么神气了,小姐,”老太太尖刻地说,“我并不想说你那宝贝妹妹的坏话。我刚才要不是从坟地里走开,也许是会说些什么的。我觉得既然现在这里男人少,威尔可以从大部分女孩子里随便挑。有比阿特里斯的四只野猫,有芒罗家的几个女儿,还有麦克雷家——”

“他准备娶苏伦,就这么定了。”

“苏伦能捞到他,真是走运。”

“塔拉能捞到他,才真是走运呢。”

“你很喜欢这个地方吧,是不是?”

“是的。”

“那你就只图有个男人来照料塔拉,竟不考虑等级而让她下嫁吗?”

“等级?”思嘉说,她对老太太的这种想法感到惊讶,“什么等级?现在讲等级有什么用,女孩子只要能找到一个丈夫来照顾她就行了。”

“这个问题值得研究,”老太太说,“有人会说你这是合乎常理的。有人会说你这是模糊了界限,而这界限是丝毫模糊不得的。威尔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上等人,而你们家有些人却是上等人啊。”

老太太敏锐的目光落到思嘉的祖母罗毕拉德的肖像上去了。

这时思嘉想到威尔,他身材瘦削,其貌不扬,性情温和,总在嚼一根草棍儿,看上去无精打采,南方的穷苦人大都这样。他没有很多有钱有势血统高贵的祖先。他家里最初踏上佐治亚州土地的人说不定欠了奥格尔索普[1]的债,也说不定是个奴隶。威尔也没上过大学。实际上他受过的教育不过是在边远偏僻的学校里念过四年书。他诚实可靠,踏实肯干,不过他的确不是上等人。用罗毕拉德那样的标准来衡量,苏伦嫁给他,确实是降低身份了。

“看来你是同意让威尔到你们家来了?”

“是的。”思嘉正言厉色地答道。老太太要是敢再反对,思嘉就会朝她扑过去。

没想到老太太却说:“你吻我一下吧。”她一面说,一面微笑,表现出极力赞许之意,“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思嘉。你从小就固执,硬得像个山核桃,我不喜欢固执的女人,我自己不算。不过我的确喜欢你处事的方法。对于你无能为力的事,即使你不赞成,也不大吵大闹。你好比一个好猎手,做起事来干净利落。”

思嘉笑了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既然老太太把布满皱纹的脸凑了过来,她便顺从地轻轻吻了一下。虽然她不大明白老太太这番称赞是何用意,但她还是感到很愉快。

“你让苏伦嫁给一个穷光蛋,虽然这里人人喜欢威尔,可还是会有许多人要议论的。他们会异口同声说威尔是个好人,同时又说奥哈拉家的小姐屈尊下嫁多么可怕。不过这种话你也不必介意。”

“我对于别人说些什么,从来不介意。”

“这我倒也有所耳闻,”老太太的语气里有点尖酸刻薄的味道,“不论人们说些什么,你别介意就是了。这门亲事说不定是很美满的。当然喽,威尔以后也还是一副穷光蛋的样子,结婚以后,他的语法也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即使赚上一大笔钱,也不可能像你父亲那样,为塔拉增添一分光彩。穷光蛋是没有多少光彩的。不过威尔是个正直的人。他知道应该怎么办。刚才在坟地里,我们的想法是错误的,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天生正直的人才能及时加以纠正。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拿我们怎么样,可是我们要是老想恢复失去的东西,老想着过去,就会毁了我们自己。对苏伦来说,对塔拉来说,威尔的确是不错的。”

“这么说来,您是赞成我让他娶苏伦了?”

“不然,”老太太用疲倦而痛苦的声音说,但语气很坚定,“赞成穷光蛋和名门世家通婚?不可能!我怎么能赞成让下等人和上等人结合呢?说起来,穷光蛋也是善良的,可靠的,诚实的,不过——”

“可是您刚才还说这门婚事也许是很美满的呀!”思嘉惊愕地说。

“唔,我认为苏伦嫁给威尔是件好事,其实她嫁给任何人都是件好事,因为她非常需要有一个丈夫。上哪儿去找呢?你又上哪儿找这样一个好管家,来照料塔拉呢?不过这不等于说我喜欢眼下这种状况,你不也一样吗?”

“可我是喜欢眼下这种状况的,”思嘉一面想,一面琢磨老太太的意思,“威尔娶苏伦,我是高兴的。她为什么认为我会介意呢?她凭想象就认为我介意,她总是这样。”

思嘉感到莫名其妙,而且有点不好意思。别人把他们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强加于她,说她如何如何,她当然不理解,不好意思。

老太太扇着棕榈叶做的扇子,兴致勃勃地接着说:“我和你一样,也不赞成这桩婚事,不过我是讲究实际的,你也一样。碰上不愉快的事,而又没有办法,喊叫哭闹都无济于事。这样来对付生活中的曲折是不行的。我们家和老大夫家经历的曲折比谁都多,所以我知道该怎么办。要说我们有什么格言,那就是:‘不要喊叫只要笑,时机自然会来到。’许多难关,我们都是这样渡过的,一面笑,一面等待时机,我们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这也是不得已啊。我们压宝总压不到点子上。碰上胡格诺教派,我们逃出了法国,碰上查理一世的保王党,我们逃出了英格兰,碰上邦尼·普林斯·查理,我们逃出了苏格兰,碰上黑人,我们逃出了海地,现在又让北方佬给收拾了。可是每一次我们用不了几年就又出人头地了,你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说到这里,她把头一摇,思嘉觉得说她是一只懂事的老鹦鹉,真是再像不过了。

“我不知道,我真是不知道。”思嘉客气地回答说。不过她实在厌烦透了,和那天听老太太讲克里克人[2]暴动的故事一样厌烦。

“那你就听我说。我们对无法回避的事总是低头的。我们不是小麦,而是荞麦。小麦熟了的时候,因为是干的,不能随风弯曲,风暴一来,就都倒了。荞麦熟了的时候,里面还有水分,可以弯曲。大风过后,几乎可以和原来一样挺拔。我们不是挺着脖子硬干的那种人。刮大风的时候,我们是柔和顺从的,因为我们知道这样最有利。遇到困难,我们向无法回避的事情低头,而不大吵大闹,我们干活,我们微笑,这样来等待时机。对那些地位低下的人,我们应付他们,尽量从他们身上得到好处。等到我们有力量的时候,就把那些垫脚石踢开。这就是渡过难关的窍门儿,我的孩子。”她停了停又接着说:“现在我可把这窍门儿教给你了。”

老太太说罢,咯咯地笑起来,虽然她的话十分恶毒,她却好像觉得非常有趣。看样子她以为思嘉会对她的话有所评论,可是思嘉还不大理解她这番话,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你没看见,”老太太继续说,“我们的人倒了还会爬起来,可是左近有许多人就不是这样。就拿凯瑟琳·卡尔弗特来说吧。你看她成了什么样子,成了穷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寒酸多了。再来看看麦克雷一家。穷困潦倒,一筹莫展,不知道干什么好,什么也不会干,而且也不想干。一天到晚唉声叹气,惋惜过去的好日子。再来看看——哎,左邻右舍看谁都一样,除了我们家的亚历克斯和萨莉,除了你和吉姆·塔尔顿,还有他的几个女儿和另外几个人,别的人都倒下了,他们身上缺少那水分,也缺乏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这些人就知道钱,就知道黑奴,现在钱没有了,黑奴也没有了,他们也成了一伙穷光蛋了。”

“您忘了威尔克斯一家了。”

“不,我没有忘记。我想为了礼貌起见,就不提他们了,因为艾希礼是你们家的客人呀。你既然提到他们,就来看看他们的情况吧。那个英迪亚,听说她已经成了一个干瘪的老太婆。因为斯图尔特·塔尔顿被打死了,她就完全是一副寡妇的神气,既不想把他忘掉,也不想再嫁人。她的年纪的确不小了,不过她要是想找,还可以找一个死了老婆,带着一大帮孩子的人嘛。那可怜的霍妮想找个男人都快想疯了,呆头呆脑像只老母鸡。至于艾希礼,瞧他那副样子!”

“艾希礼可是个好人,”思嘉顶了她一句。

“我从来没说他不是好人,可他好比四脚朝天的乌龟,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威尔克斯一家人能顺利渡过眼前这难关,他们靠的是媚兰,而不是艾希礼。”

“媚兰!我的天!老太太,您在说些什么?我和她在一起待过,对她有所了解。她弱不禁风,胆小怕事,连对鹅吆喝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现在有谁会想对鹅吆喝呢?我总觉得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媚兰也许不敢对鹅吆喝,可是无论什么东西要是威胁到她那可爱的艾希礼,她的儿子,或者她对文明行为的信仰,哪怕是整个世界,哪怕是北方佬的政府,她都敢冲着它大声吆喝。她的做法和你不同,也和我不同,思嘉。你母亲要是还活着,她会这样做。媚兰使我想起你母亲年轻的时候……她也许能使威尔克斯一家顺利地渡过难关。”

“唔,媚兰是个好心的小傻瓜。可是你对艾希礼太不公平了。他——”

“哎哟!艾希礼就会看书,别的什么都不行。碰上眼前这种难关,他是无法摆脱的。我听说,他在本地干农活干得最差。你只要把他和我们家的亚历克斯比一比就行了。没打仗的时候,亚历克斯是个最无聊的花花公子,一心想弄条新领带,要不就喝得烂醉,或者朝人乱开枪,或者追那些不怎么样的女孩子。可他现在怎么样了呢?他学会了种地,不学不行啊。不学就得饿死,我们全都得饿死。他种棉花是这一带种得最好的。小姐,的确是这样,比塔拉的棉花好多了。养猪,养鸡,他也都很在行。别看他脾气不好,他可是个好小伙子啊。他知道怎么样等待时机,随机应变。等这艰苦的恢复时期一过,你就等着瞧吧,我那亚历克斯马上就会阔起来,和他父亲和祖父一样有钱。而艾希礼呢——”

思嘉听她这样贬低艾希礼,感到很难过。

“我觉得这都是些无稽之谈。”她冷淡地说。

“怕不见得吧,”老太太一面说,一面两眼使劲盯着她,“自从你去了亚特兰大,你走的就是这么一条路。真的。别看我们待在乡下,你耍的那些把戏我们也都听到了。时代变了,你也跟着变了。我们听说你讨好北方佬,讨好穷白人,还讨好从北方来的冒险家,从他们身上榨取钱财。我听说你还装得一本正经。就这么干下去吧。把他们的钱都刮出来,一个子儿也别剩。等你刮够了,就把他们一脚踢开,因为他们不能再为你效劳了。你一定要这样做,而且要做好,要是让那些穷鬼沾上你,你可就完了。”

思嘉两眼看着她,紧皱着双眉,揣摩她这番话的意思。她还是不大理解,而且对老太太把艾希礼描绘成四脚朝天的乌龟仍然余怒未消。

“我觉得您这样说艾希礼是不对的。”她突如其来说。

“思嘉,你好糊涂啊。”

“那是您的看法。”思嘉粗鲁地说,恨不得上去给她一记耳光。

“要是说起几块钱,几毛钱,你是够精明的,不过那是男人的精明。而你作为女人却一点也不精明。和人打交道,你可不能算精明。”

思嘉一听这话,顿时两眼冒出怒火,两只手不停地攥拳头。

“我把你惹火了,是不是?”老太太笑着问,“我是故意这样做的。”

“啊,是吗?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理由很多呀。”

老太太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这时思嘉突然意识到老太太很累,而且显得特别衰老。两只鸡爪般的小手交叉着搭在扇子上,黄得像蜡做的,和死人的手一样。思嘉一转念,怒气全消。她往前凑了凑,双手抓起老太太的一只手。

“您可真会装蒜,”思嘉说,“您唠叨了半天,并没有一句真心话。您不停地说,是不让我想我爸爸,是不是?”

“你别瞎摩挲!”老太太毫不客气地说,一面把手抽回来,“不光是这个原因,还因为我的话有道理,只是你太笨,不能领会罢了。”

思嘉听了这伤人的话并不介意,笑了笑。刚才她心里还为老太太说艾希礼的话生气,现在这气已经全消了。她意识到老太太说话并没有当真,感到很高兴。

“我照样要谢谢您。您和我谈话,对我真关心。关于威尔和苏伦的事,您同意我的意见,我感到很高兴,虽然——虽然许多人是不赞成的。”

这时,塔尔顿太太顺着过道走来,手里端着两杯脱脂牛奶。什么家务事她都不会干,两杯奶都洒出来了。

“我一直跑到冷藏室才弄到这两杯奶,”她说,“快喝了吧,他们马上就从坟地到这儿来了。思嘉,你真要让苏伦嫁给威尔吗?我不是说威尔和她不般配,你要知道,他可是个穷光蛋呀,而且——”

思嘉和老太太互相递了个眼色。老太太的眼神里有讥讽的意思,思嘉的眼神里也有同样的意思。


[1] 詹姆斯·爱德华·奥格尔索普(1696—1785),英国将军,佐治亚殖民地的创建者。

[2] 克里克人是美国以马斯科吉部族为主的一个印第安大部族,原住佐治亚州和亚拉巴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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