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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到韶山》手迹的忧郁痕迹。我想,他不只是诅咒罪恶的过去,还包括他现在的日子。
“英雄下夕烟”的画面,使人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走人生的下坡路。“为有牺牲多壮志”,这引人注目的句子也能说明这一点。不仅仅是壮志——毛泽东自年轻时就喜欢的主题——而且磨难打开了通往新社会的大门。“为有牺牲”是这首诗的情感中枢。
在韶山陪同毛泽东的,是一位充满热情的年轻的地方干部。
他像一位朴实的童子军领队,当时在毛泽东的家乡湘潭地委书记的任上。毛泽东看上了他,在与自己的同代人政治局委员们的关系紧张以后,他好像是要寻求抓住一只年轻人的手。这位湖南的当政者名叫华国锋,我们在后面还会提到他很多。
毛泽东找来杨开慧的长兄杨开智,及杨开慧的一位生前好友亲切交谈。这次谈话没有公开,不过时年38岁的华国锋陪同了谈话。
匈牙利总理明尼希访问北京之时毛泽东尚在湖南山乡,他的日程表上的重要安排是与毛泽东会见。中国方面的礼宾官员告知的毛泽东行踪的全部消息是,“主席在农村某地对思想观念和哲学问题进行填密思考”。这位匈牙利人怒气顿生,他对自己的随行助手们说,即使斯大林“这位人间上帝”也没有毛泽东这么神秘。(见334Mao:ABiography)
访问即将结束的那一天,明尼希这位美食家正在北京烤鸭店进午餐,他被告知毛泽东在等着见他。这位匈牙利人嚼着满嘴饭菜说:“这位老板该等几分钟,我等他的音讯等得够久了。”但这不是北京的风格,明尼希被巧妙地制服了,几分钟后他就出现在中南海毛泽东的书房里。
从刘少奇一方也可看出毛泽东已让出国家主席一职,这可以从他妻子的谈话中略见一斑。有一天,她对孩子们说:“爸爸很忙,他没有时间休息,毛主席把一些具体的国家事务都交给他了。你们不要打扰他。”
在南方的逗留似乎使毛泽东重又增添了活力,他是那样平和而练达。他指着一提其名便站了起来的刘少奇说:“我们有了一位新主席。”其中那气氛看起来是轻松愉快的。
高耸扬子江畔、海拔4000英尺的庐山,风景如画,凉爽宜人。但是,当毛泽东在1959年7月到庐山去见他的中央委员会的同事时,他知道自己面临着麻烦。
毛泽东在庐山
毛泽东坐在柳条椅上,凝视群山,目光迷茫,神情不定。在战斗开始之前,他赋诗一首。7月1日是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纪念日,但是这个7月1日他的思绪超越了政治:
一山飞峙大江边,跃上葱笼四百旋。
冷眼向洋看世界,热风吹雨洒江天。
云横九派浮黄鹤,浪下三吴起白烟。
1959年7月毛泽东修改的关于庐山会议讨论问题的讲话提纲。
毛泽东的心中又涌起永世流芳的念头。黄鹤是神话传说中的不死鸟,黄鹤楼在庐山以西不远,传说古代有一位仙人就是从这座山旁骑乘黄鹤飞走的。毛泽东以不凡的两句结束他的《登庐山》一诗: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48]
陶渊明是公元4世纪的一名官吏,同毛泽东一样也是位诗人。年老之前,他辞官归隐,写下了充满乌托邦幻想的《桃花源记》。毛泽东或许是在思考过去的那种朴素单纯已不复存在,或许在考虑退休,或许是在思考自己辞去国家主席职务,抑或在思考一种超越任何特定的社会制度的宇宙和谐。
国防部长彭德怀是一位能干但有缺点的人。他长相粗鲁,无甚学识,亦无风度。他的率直性格早就有所表露。孩提时他一脚踢倒祖母的鸦片烟罐,结果被赶出家门。他的士兵们尊敬他,但他并不像朱德那样是一位随和的人。他迟钝于理解毛泽东的精明所在,常常不能领会毛泽东的巧妙迂回的军事战略思想。(见336Mao:ABiography)
还是在延安时,一天有人问彭德怀:“你在读谁的书?”“他写的。”正在看毛泽东的《论持久战》草稿的彭德怀回答说。
这是毛泽东在1938年花了9天的时间写成的文章,很快就成了经典著作。彭德怀粗鲁地对他的来访者说:“他还想出版呢!个人写的书只能以个人的名义出版,不能用中央的名义出版。"[50]
彭德怀仅比毛泽东小4岁,他们在井冈山时就在一起。彭德怀知道毛泽东犯过一些错误,因此并不把这位主席看作是高人一等的超人。在毛泽东被尊称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缔造者之后,他仍认为朱德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之父。
这位国防部长在中央委员会的分组会议上说:“人民公社我认为办早了一些。”他给毛泽东的宠儿身上罩上了阴影。[51]“毛主席家乡的那个公社,去年搞的增产数,实际上没那么多嘛。”这可是圣地!“主席去过这公社,”彭德怀继续说,“我曾经问过他,你了解怎么样?他说没有谈这个事。我看他谈过了。”这是对毛泽东的绝对正确和绝对权威的直接挑战。
彭德怀并不是单枪匹马,和他站在一起的军界要人包括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总参谋长。解放军是一支农民的军队,认为应该让中央知道,农民被毛泽东的大跃进推得太快了。
28个布尔什维克集团的剩余人物,包括在遵义会议上曾和毛泽东站在一条线上的张闻天,现在也站在彭德怀一边。张闻天最近才刚离任驻莫斯科大使。彭德怀在春天的东欧之行中,对毛泽东的做法大发牢骚。张闻天则怂恿彭德怀向毛泽东进攻,他认为“大跃进”已远离莫斯科式的马克思主义历史信仰。
彭德怀和他的朋友们认为,“大跃进”是一个错误,这个错误人人有责,人人有一份,“包括毛泽东在内”[52]。他们坚持认为,思想空话绝不能代替经济专长,好大喜功、浮夸风是中国需要消灭的一种弊病。
毛泽东甚为震惊。盛怒之下,他写信给正在北戴河度假的江青,附寄了一份他准备答复彭德怀的发言稿。[53]江青打电话给毛泽东,说她马上飞到庐山来,以便在这场冲突中和毛泽东待在一起。
毛泽东说:“不要来了,斗争太激烈了。”江青还是来了,带着相机到处拍照——松树,山峦,楼阁。她执著地坐在充满紧张气氛的会场。她的出现不仅没能给毛泽东带来镇静,反而使他感到更加沮丧。[54]
出于对江青的不信任,毛泽东在紧张的政治气氛中安排与前妻贺子珍会面。仍在医治中的贺从上海写信给毛泽东,警示他“王明集团中有人要害你”。这是对延安时期的混乱记忆,当贺子珍最后一次见到毛泽东时,她的心里是清楚的。现在,毛泽东送给她一箱“555”牌香烟,1000元钱,邀她上庐山(在以前的信中毛泽东劝她戒烟,她遵照了,但这一礼物是再让她吸烟)。贺子珍满头银发,脚步不稳,见到毛泽东激动无比,可是说不出话来。毛泽东温情地对待她,要她留下来一起吃午饭,然而她拒绝了。贺子珍离开后,毛泽东默坐无语,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沉浸在忧郁中。“她老得这个样了,”他自言自语,“病得这个样了。”
毛泽东多年来从没有感受到这种压力,他失眠了。就在他要应付彭德怀的挑战的前一天晚上,他吃了三片安眠药,但仍来回踱步以待黎明。他像一位东方的李尔王,带着痛苦的煎熬出席上午的会议。
他毫无表情地开始讲道:“你们讲了那么多,允许我讲个把钟点,可以不可以?”他像捻珠祈祷般的不断地重复着一些钢铁产量的数字,这表明他心绪烦乱。然而,在他40分钟讲话结束之前,他又讲了一段精明的话。彭德怀后来曾承认,他像张飞——古代一位冲动且成功的英雄—只有其粗,实无其细。毛泽东在他诱人的讲话结尾时纠正说:“我像张飞,虽有其粗,亦有其细。”
毛泽东退却了,但没有弃枪。他想作出姿态从极左的图腾殿中退出来,“公社食堂不是我们的发明,而是群众创造的”。[57]他承认建立公社食堂的计划应该修改,因为这惹火了几亿农民。
毛泽东要求团结。但这不是他的个性,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愿作利刃而不是钝刀。不过此时他的刀子已经用够了。他在强调团结的重要性时也承认:“因为在建设方面基本上不在行,我对工作计划一无所知……主要责任在我身上。”
他在承认错误时措辞颇为巧妙。“说错误,马克思也犯过不少错误。”他还说,“我见过列宁的手稿,里面改得一塌糊涂。他也犯过错误。”
在会场外面,当毛泽东和几位中央首长朝山下走时,彭德怀又返了回来,与毛泽东碰了个正面。“彭总,我们谈谈吧?”毛泽东对他的国防部长说。彭德怀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一边走一边甩手:“有什么好谈的!”毛泽东很和气地说:“没关系嘛,我们有不同意见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嘛。”彭德怀从毛泽东身旁走过去。“你不是谈过了吗?”他大声说着走开了。
对毛泽东的一个批评是,他把人作为祭品,捧上了不能实现生产目标的祭坛。批评者引用孔夫子的话。这位圣人在反对用泥人陪葬死尸时声明说:“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毛泽东在他的不眠之夜,忍受着说他断子绝孙这种不公开表示指责的折磨。
“我无后乎?”他问中央委员会,“一个儿子打死了,一个儿子发了疯。”
山上谣言四起,说什么如果毛泽东撤了彭德怀的职,彭德怀就要用自己手中的实力密谋军事反叛。现在,潮水冲向了彭德怀,毛泽东面对这些谣言不得不深思。他把矛头转向这位高级军事将领,“你解放军不跟我走,我就找红军去,一切从头开始。”多数人受到震动。当他大发雷霆之怒,说要“重上井冈山”时,一些人一定会想起毛泽东在1938年发出的威胁,说如果不停止对江青的攻击,他就“要回到韶山去”。
毛泽东明智地给直冒冷汗的将军们留下了一条出路:“我看解放军会跟我走。”
毛泽东在67岁生日时写信给身边的工作人说起彭德怀时本来动辄发怒的脾气失去了控制。他想起了在延安时长达一个多月的毛一彭争吵。他用粗话大叫道:“在延安你操了我四十天娘,我操你二十天娘不行?”
会议失去了正常秩序。朱德在这次会议上受到很大震动,有人听见他喃喃地说:“谁还相信我们曾经在一个饭碗里吃过饭啊!”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彭德怀遭免职,林彪取代他出任国防部长。
毛泽东的胜利来之不易,他没能解决庐山会议期间的全部问题。他只得接连召开会议,在领导人传阅的文件上作出重要批示,发出难以捉摸的信件来区分敌人和动摇不定的人。
他写信给张闻天说:“怎么搞的,你陷于那个军事俱乐部去了。”然后,他又露出一副温和的口气,“承你看得起我,打来几次电话,想到我处一谈。我愿意谈”。
难怪,毛泽东在庐山时看上去很憔悴。他没有去“桃花源”,他失去了一些根本的基础,他为战胜彭德怀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庐山会议结束以后,他带着江青到杭州他的别墅做彻底的休养。
与彭德怀的斗争比1954年对高岗的斗争更加严重。高岗是地道的阴谋家,而彭德怀与毛泽东是在基本政策问题上不一致。
高岗认为毛泽东的个人专制太过,而彭德怀的类似观点对毛泽东是更大的挑战,因为斯大林也是在这种时候因为类似的失败而被否定。高岗使得几乎整个政治局都反对他。而在庐山,陈云、朱德支持彭德怀,刘少奇持中立态度,政治局几乎没有一个人完全同意毛泽东。
庐山萦绕的是斯大林的幽灵。自斯大林去世后,毛泽东找到了应付世界共产主义危机的中国式道路。但是,在前进的道路上他分裂了中国共产党。
1959年到1960年的冬天,毛泽东把彭德怀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