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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眼”急着问他:“韩先生,您看清楚了吗?到了儿是碧玉,还是翠?”
韩子奇没有答话。现在,说它是石头、是泥土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东西已经不属于他了!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折磨这个爱玉如命的人啊!
经理愣了:“老韩,您当年可是名满京华的‘玉王’啊,怎么会连翠和碧玉都分不出来?不可能!您再仔细看看,外宾还等着买呢,今天下午就来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韩子奇的心脏!他现在还算什么“玉王”?天底下有这样窝窝囊囊、忍气吞声的“王”吗?他连当个玉“奴”的份儿都保不住了!
“不能卖!乾隆翠珮怎么能卖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这怒而拍案的突然举动把经理和“二五眼”都吓了一跳!是的,韩子奇参加工作十年来,从来没有发过脾气,这一次,他在人前失态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经理却并没有因为韩子奇的发火而生气,他走出去的时候,兴奋地对“二五眼”说:“怎么样?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韩,这只翠珮就保不住了,你听见没有?是乾隆的!”
业务室那边又响起了笑声,是那几个小年轻又在帮着经理围攻“二五眼”,逼着他当真在工作证、户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轻快的笑声中,韩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松垮了!
他没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向经理请了假,经理关切地让他回去好好休息,还说本来就不必天天来上班,在家里整理整理资料也是一样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办公室,外边正下着毛毛细雨,他没带伞,就冒着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场瓢泼大雨,冲一冲心中的憋闷,才痛快!他闷着头走在楼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楼梯被雨水淋湿了,很滑,他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去。细雨膝胧了他的眼睛,他总觉得那只翠珮在眼前晃动,晃动,脚下像踩着浮云,踩着棉花......
“老韩,您等等!”身后突然传来经理的喊声。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惊,还没等回过头去,脚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头栽下去......
“老韩,老韩!”
他顺着湿漉漉的、坚硬的水泥楼梯往下翻滚,头晕目眩,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么事。
他听见妻子痛哭着,在埋怨,在责问:“都是让你们给逼的、赶的吧?这么大岁数了,还能这么狠着使他吗?”
“没有啊,韩大嫂,”这是经理的声音,经理也在这里!“我让他回去休息,见他没带伞,就追着给他送伞,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唉!韩大嫂,领导上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老韩的伤治好,他是国宝啊!您放心,千万别太着急......”
不着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就什么急也不着了,韩子奇在心里说。谢谢你到这时候还能送我一个“国宝”的雅号。其实我这个“国宝”早就该打碎的,打碎了也许就一钱不值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拼着命地往前奔,往前赶,紧绷着的弦,终于断了,早晚也是这样吧?也许这个跟头就把命栽进去了,我......会死吗?唉,活着太艰难,心里装着那么多的痛苦,嘴里又什么都不能说,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死,也许就了却了忧愁,结束了烦恼,就什么都不管不问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么能丢下那些玉?怎么能丢下女儿?女儿还有四年,才能大学毕业!
下了汽车,新月就朝着同仁医院没命地奔跑,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是那绵绵的细雨,是那浑身的汗水,是那顺着脸腮流淌的眼泪......
她跑着,顾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关节的刺痛,顾不上肺部的憋闷难忍,顾不上心脏慌乱地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远,路太远了!
她奔进医院的大门,奔向那刺目的三个大字:“急诊室”!
一个什么人,拦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妈!
“姑妈......姑妈......爸爸呢?”她问,剧烈地喘息着。
“新月儿啊,你可来了!”姑妈放声大哭起来,“你爸爸......肋条骨......”
“啊?!”新月挣脱姑妈,向急诊室的大门扑去!
门里边挤着一群人,妈妈、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护士,还有爸爸单位的领导,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那张平时黧黑的脸,现在白得像一张纸,头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着绷带,雪白的床单上,沾着鲜血!
“爸爸!”一阵剧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是......新月?”韩子奇猛地一震,发出沙哑的呼唤,“新月!”
“不要动,安静!”护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亲人们都慌了!
新月听不见他们的呼唤,她那湿漉漉的肢体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新月!”天星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头,“新月,你醒醒,爸爸没事儿!你醒醒!”
新月没有醒来,她那洁白的面颊涨得紫红,发青的嘴唇流出粉红色的血水......
大夫、护士急匆匆跑过来,又投入了一场紧张的抢救!
听诊器在新月的胸部游动,血压计显示出指数:60/40......
“大夫,大夫......”姑妈紧张得浑身哆嗦,泪流满面,连话都不会说了。
“大夫......这孩子......”韩太太慌乱地挤在旁边,“她跟她爸爸连心啊,准是急坏了!”
“心律不齐,有杂音,满肺水泡......”大夫的面孔严峻得吓人,摘下听诊器,对护士说,“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输氧,静脉注射毒毛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吓傻了,“她还不满十八岁,怎么会......衰竭?”
大夫、护士顾不上解释,紧张地抢救新月!
“主啊,要了这孩子的命了!”姑妈急得跺脚,抱着韩太太,姐儿俩都吓得哆嗦。
韩太太抓着姑妈的手:“瞧瞧,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一天病倒了俩,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韩子奇挣扎着,呼唤着。
“不要说话,不要动,”护士按住他,“你要主动和我们配合,避免断骨刺伤内脏......”
此刻,刺伤韩子奇五脏六腑的不是断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测,而这,正是为了他!
新月半卧在病床上,毫无知觉。
像炮弹似的氧气瓶推过来了,护士为她插上吸管,“咝咝”的气流缓缓进入她那极度缺氧的胸腔。护士紧张而镇定地为她注射,在四肢轮流扎止血带......
天星紧紧地盯着妹妹的脸,连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个惯于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儿、拧种,却流下了热泪:“干吗要告诉她?爸爸的事儿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这样的刺激!你们真浑啊,谁给她打的电话?”
“是我......我让打的,”特艺公司的经理沮丧地说,“当时急着要通知家属,在你爸爸的记事本儿里只找到这么一个电话号码,就......唉!谁知道这姑娘心脏有毛病?”
“胡说!”痛彻肺腑的天星六亲不认,谁都敢骂,“我妹妹没病!谁说她有病?”
经理自然不敢再言语,不幸的是,大夫说话了:“根据现有的症状,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
天星、韩太太和姑妈都惊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吗?她的父母有没有......”
“没有啊!”韩太太说,“我跟她爸爸哪儿有心脏病啊?”
“没有,”姑妈又补充说,“我们这一家子人,压根儿就没有一个人得过这样儿的病!”
“那么,病人过去有风湿病史吗?就是说,是不是经常关节疼?”
“没有啊!”韩太太回答。
“哎,这倒是有过,”姑妈说,“她小时候,我跟她一屋睡,一变天儿她就说腿疼,我给她揉揉、悟悟,过几天也就好了,没当回事儿。大夫,这碍事吗?”
大夫没有明确回答,只说:“先观察观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统的检查和治疗。”
新月渐渐地苏醒过来了,睫毛闪动着,像是要睁眼,却睁不开;嘴唇嚅动着,像是要说话,却说不出,只轻轻地吐出低得几乎听不见的两个字:“爸爸......”
“主啊,缓过点儿来了......”姑妈惊喜地抹着眼泪。
“新月,甭惦记你爸,你自个儿觉得好点儿了吗?”韩太太把嘴凑到女儿的耳边,“新月,妈在这儿呢,你睁眼瞅瞅妈......”说着,话就被泪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说话,病人必须保持绝对安静!”大夫说,朝护士一挥手,“把病人送观察室!”
病床的胶皮轮子缓缓地移动,连同那像炮弹似的氧气瓶,一起陪伴着新月,出了房门......
亲人的心也跟着她去了......
祸不单行,两场大难同时降临了韩家,而不管这些心灵饱经创伤的人能不能经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凉而静谧。绵绵细雨已经停了,空气中饱含着水分,浸润着路旁的树木,楼前的花坛,浓郁的花香混合著绿叶的清新气息慢慢地飘散。
薄云在夜空流动,隐隐现出朦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轮廓清晰可见,弦部已是一片迷蒙,渐渐溶进天空。月半已过,盈满的玉轮匆匆地度过了大放光明的短暂时刻,迅速地亏损了,像被潮水一点一点地浸没......
淡淡的月光照着同仁医院的大门,门媚上,已经早早地装饰了红底金字的横幅:“迎接五一”。救护车、小汽车匆匆地出出进进,车灯在湿润的柏油路上闪烁着流动的光影。急诊室门口亮着刺眼的红灯。宁静的夜,医院却从来也没有安然入睡,几乎在任何时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来的伤员和病号,器械在奔忙,药剂在流动,新生婴儿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医院,生死场;医院,天使和死神搏斗的战场;医院,交织着科学的无情和人类的多情......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外科病房,和门旁地下的脚灯微弱的光亮交相辉映。
病房里静静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发出均匀的鼾声。只有韩子奇还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伤势并不像原来想象的那么重,经过多种手段的仔细检查,他的头部没有造成脑震荡和颅骨出血,四肢也没有骨折,只是肋骨断了一根,而且是封闭性的,既没有刺破皮肉,也没有扎伤内脏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于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头破血流也只是划伤和擦伤。清理了血污之后,护士轻而易举地就把伤口处理了,包扎好,完事儿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断,加以固定措施之后,并不妨碍他的正常呼吸、进食和轻微的活动。大夫说:“您把家里的人都吓坏了,其实并没有什么危险。如果不愿意住院,可以拿些药物回家去休养,过几天再来复查,估计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但公司经理还是要求让他住院,怕发生意外,损失了这位“国宝”。于是,韩子奇被送进了外科病房。
应当说,他摔伤之后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万幸了,应该高兴了;但是,他现在焦虑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儿!谁能够想到水灵灵、活泼泼的新月会突然倒在他面前?谁又能想到由于这意外事故才突然发现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种病?太可怕了!在急诊室突然听到大夫说出“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要昏厥!怎么会?怎么会?......现在,女儿被送到观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来了,心连着心的父女被隔开了,在这种息息相关的时候!他不知道这儿离观察室有多远,他想听到女儿的声音,轻轻地叫一声“爸爸”,哪怕是一声呻吟呢,也对他是一点儿安慰,但是,听不到,一点儿也听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为父亲,为什么过去对女儿的病没有一点儿觉察?他埋怨妻子,身为母亲,心应该比男人更细一些,你都想什么呢?把孩子给耽误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泪,说压根儿就没想到新月会得这种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里的人谁也不懂,这不能光怨她一个人。“唉,你走吧,别守着我哭!我这儿你们谁都别管,都去给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妻子赶走了,他希望在女儿需要亲人的时候,当妈的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让她感到温暖。
现在,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折磨着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十八年的岁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见女儿又回到了那饱含着苦难也饱含着欢乐的童年。女儿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么多的不幸,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欢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认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凉风从窗缝中透进来,窗帘轻轻地晃动,月光也轻轻地晃动,他又看见了那个难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却惶惑不安,心被窗子里面的呻吟紧紧地揪住。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他心怀忐忑,默默地祝愿母子平安。
终于,他听到了婴儿娇美的啼哭声,他疯狂了!
“噢,是个女儿!”他听到接生的人在向他报喜,他陶醉了!
“女儿?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时候,天上的一弯新月正朝着他微笑。其实,这个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经有了一个天上的星星,这一个,当然是月亮!
第十八个年头到来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脚步声,轻轻的脚步声,衣裙摩擦的窸窣声,是谁来了?他睁开眼,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个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来......啊,新月!不,他没有喊出声来,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护士!
小护士捏着手电筒,轻盈地在病房里转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韩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么事儿?”小护士折身向他走过来。
“同志,我想问问你,”韩子奇急切地说,“心脏病是怎么得的?”
“心脏病?”小护士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这个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检查过了,没有心脏病,好好儿地睡吧,都半夜了!”说着,就要走开。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问问......”
“你没事儿问这干吗?”小护士觉得这个老头儿骨头伤得不重,神经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个女儿,也跟你这么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脏病......”韩子奇望着这个身材娉婷的姑娘,泪水噎住了他的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