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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他从昏迷中被惊醒,一头大棕熊正用好斗的惊奇眼光看着他!熊向他发出试探性的咆哮,他呢?他没有逃跑,而竭力摆出威风凛凛的样子,也在朝着熊咆哮,声音非常粗野,非常可怕,在生死关头,那紧紧缠着生命根基的恐惧变成了勇敢!那头熊被这个站得笔直、毫无畏惧的神秘动物给吓跑了,他才猛然哆嗦了一阵,倒在潮湿的苔藓里。

“他重新振作起来,继续前进,白天黑夜都在赶路,摔倒了就休息,一到垂危的生命火花闪烁起来、微微燃烧的时候,就再慢慢地向前挪动。他已经不像一个人那样挣扎了,他的灵魂和肉体并排向前走,向前爬,它们之间的联系已经非常微弱,逼着他前进的是他的生命,因为他不愿意死!他不再痛苦,脑子里充满了怪异的幻象和美妙的梦境......

“他终于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一寸一寸地爬行,拖着一条长长的血迹。他已经扔掉了空枪、行囊和金子,现在,比金子更贵重的是生命!强烈的求生愿望逼着他向前爬,一只无力捕食的病狼紧紧地追踪着这个生命垂危的病人,贪婪的眼光盯着他,希望他先死!而他却在想把狼干掉!一幕残酷的求生悲剧就开始了,两个生灵在荒原里拖着垂死的躯壳,一路爬着、跛着赛跑,等待猎取对方的生命!......”

新月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屏住呼吸......

“后来,他连爬行的力量也没有了,奄奄一息,但还是不情愿死,就是到了死神的铁掌里,他仍然要反抗它,不肯死!他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清晰地听到病狼喘着气,向他逼近,伸出粗糙的干舌头像砂纸似的舔着他的两腮。他凭着毅力伸出手来要掐死狼,却扑了个空,敏捷和准确是需要力气的,他没有这种力气。对峙,继续等待时机,狼和人的耐心都同样可怕,等着吃掉对方的最后时机。”

“他又一次从昏迷中苏醒,狼正在舔着他的手!他静静地等着。狼牙轻轻地扣在他手上了,缓缓地扣紧,病狼终于用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咬进了它等了很久的人的肌体......”

“啊......”新月紧张地惊叫着,手上渗出了汗,紧紧地抓着楚雁潮的胳膊,仿佛那头恶狼正朝她张开了嘴,她要求生,她要呼救。她不愿意死!

“听下去,你安静地听下去!”楚雁潮轻轻地抚着那只汗湿的、颤抖的手,“......你知道,这个人也等了很久,他决不甘心让自己的血肉喂这只令人作呕、只剩下一口气的狼!狼咬住了他的手,他那流血的手也抓住了狼的牙床!现在,双方的耐力和意志在缓缓的挣扎中对抗,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非常缓慢,可是,那是生死关头的最后一搏!他一只手抓着狼牙,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去,抓住狼的脖子,他强迫自己翻滚,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狼身上,但他的手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把狼掐死,他把脸贴近狼的咽喉,张开已经不会咀嚼的嘴,缓缓地咬下去......一股暖和的液体慢慢地流进了他的喉咙,灌进了他的胃,他的力气用完了,仰面倒了下去......”

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结束了,西厢房里寂然无声,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新月还在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两眼凝神望着他:“后来呢?”

“后来?”楚雁潮眼睛中闪烁着骄傲的光彩,“狼死了,人活下来了,他的生命胜利了!他乘坐一艘捕鲸船返回了人间,在阳光灿烂的南加利福尼亚,有他的亲人和花丛中的家园,他不能丢下这一切,终于活着回来了!这个淘金者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人间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不屈的生命!”

“生命,生命......”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新月!”他热切地望着她,“你现在也面临着一只‘狼’,那只‘狼’并不强大,并不可怕;而你又不是一个人在和它搏斗,还有我呢,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楚老师......”新月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那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我们......还走得出去吗?我不能再上学了,也不可能从事翻译工作了,‘明天’恐怕不属于我了......”

“不,新月,如果看不到明天,今天也就毫无意义;牢牢地抓住今天,明天才能属于你!谁说你不能上学、不能再做翻译工作?积极地治疗,把身体养好,一年不行,两年,总有一天,你会健康地返回燕园!人,最可怕的不是疾病,而是丧失了意志和信念,不要自暴自弃,不要消极等待,你不是早就在做我的助手了吗?”

“我算是什么‘助手’?”新月笑了笑,“我只会给您误事儿!要不是因为我,您的书早就可以译完了......”

“别,别这样说,对《铸剑》的译文你就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嘛,让我们一起把这本书完成吧,现在只剩下两篇了:《非攻》和《起死》。我们先分头各译一篇,有了初稿,再讨论、修改,好不好?”

“我......行吗?”新月犹豫地问。

“试试看!”楚雁潮用信任的眼光看着她,“迈出第一步,才知道第二步该怎么走!用对事业的探索和追求把自己充实起来,我们一起朝前走,走一辈子!”

“楚老师......,我......跟着您往前走!”

新月毕竟太年轻了,太年轻了,人生的路,她才刚刚走了十九年,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怎么能放弃自己?即使命运剥夺了他的一切,只要楚老师还留在身边,她就要坚强地活下去!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条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但又望不到尽头的路,一个倒下了的人又支撑着站起来,不顾一切地朝前走去。那不是在阿拉斯加淘金的人,那是她自己,朝霞披在她的头上、肩上,闪烁着比金子还要灿烂的生命之光。不,那不是她一个人,楚老师和她在一起,肩并着肩,手拉着手,两个身影已经融成了一个生命......

韩太太兴致勃勃地回来了。儿媳妇确实是有了喜,这使得婆婆平添了百倍过日子的兴头,路过自由市场,还特地买了只活鸡,又绕道儿到清真寺请老师傅给宰了,回来就递给姑妈,叫她炒了,给淑彦换换胃口,补补身子。

这盘“辣子炒笋鸡”却招待了楚雁潮。饭桌上,新月的情绪特别好,忙着给他夹菜,一口一个“楚老师”。韩太太当然也不好说什么,赶上了吃饭的时候,她也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

等到楚雁潮走后,她对姑妈说:“这个楚老师......他怎么对新月这么好?”

“那是啊,”姑妈感慨地说,“人家是老师嘛,对待学生,还不就跟老家儿似的?”

“老家儿?他才多大岁数?”韩太太微微皱了皱眉头,“新月也是个大姑娘了,既然休了学,再这么样儿跟老师常来常往,也不是个事儿;咱们是本分人家儿,可不能让外边儿说出什么闲话......”

“噢?”姑妈心里一动,琢磨着她这话的意思。

“往后,他要是再来,”韩太太进一步嘱咐她,“您就跟他说,新月没在家,出去遛弯儿去了......或者干脆说,到亲戚家养病去了,啊?”

姑妈听着,却没言语。

又到放暑假的时候了。罗秀竹、谢秋思......又在归心似箭地打点行装,返里省亲,每个人都有许许多多的话要禀报他们那日夜盼儿归的父母。楚雁潮不准备回上海了,尽管他也思念母亲和姐姐,思念那个家。不,他在北京也有“家”,不仅是燕园里的小书斋,还有“博雅”宅,那儿也是他的家。

郑晓京今年的暑假将随着父母去北戴河休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虽然太短了点儿,但毕竟是个难得的机会,班上的同学恐怕谁也不会享此殊荣。她还从来没见过大海,激动得心已经飞了!啊,“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渔船。一片汪洋都下见,知向谁边?......”

在开始这次愉快的旅行之前,她动身前往“博雅”宅,去看望卧病的韩新月同学。和自己对比,新月真是太不幸了,如果不去安慰安慰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她有这个责任,并且也向楚老师表示过的,要比过去更关心新月。她想这恐怕不能算是“怜悯”,她批评楚老师在“怜悯”新月,用词也不大得当;但是楚老师由此激烈地大谈什么“奴才的摇尾乞怜和主子的怜悯恩赐”,也太过分了。在新中国,哪儿还有什么“奴才”和“主子”?这个楚老师,平时文质彬彬,可辩论起来还真冲!他能把他和韩新月之间的“爱情”描绘得比彩霞还要绚丽,比清泉还要纯净,他不再对学生回避涉及男女私情的话题,并且讲得那么振振有词、理直气壮!郑晓京也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妙龄的少女,怎么能对这种富有诱惑力的言辞无动于衷?她自己也曾悄悄地在内心深处憧憬人生旅途中那必不可少的一步,也曾读过不少描写爱情的文学名著,并且还亲自“导演”过《哈姆雷特》。哈姆雷特对莪菲莉娅的那种真挚的甚至疯狂的爱,深深地打动过她的心,她为他们的爱情悲剧洒下过泪水!《哈姆雷特》到底没有在她手中搬上舞台,她曾为此遗憾了好久。但是,妈妈却对她说:“幸亏你那个女主角病了,不然,在‘五四’演那样的戏,恐怕要出‘方向问题’哩!”她又感到后怕。的确,《哈姆雷特》和她平时所做的思想政治工作是很难协调的,特别是她担任了总支宣委之后。

但她为什么对《哈姆雷特》总是有些留恋呢?为什么主动去帮助楚老师却又在他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呢?被他问得张口结舌!

她的脑子里翻腾着许许多多的理论:楚老师说的、系总支书记说的、党委书记说的,还有爸爸说的......显然,楚老师和他们的见解并不一致,甚至是矛盾的。为什么他们都宣称自己的观点是马列主义的,同一个“马列主义”怎么又有不同的解释?为什么互相矛盾的理论又都能打动她呢?也许自己的头脑里也有资产阶级意识,所以就缺乏识别能力?她为此认真地去查阅马、恩、列、斯的著作和四卷《毛泽东选集》,很遗憾,也没找到专门论“爱情”的文章......

她反而比原来更糊涂了!

郑晓京在“博雅”宅门前转悠了许久,不知道见了韩新月该说些什么。是默认班主任和她的恋爱,还是说服她“排除干扰,树立革命的人生观”?唉,谁知道她的“人生”还有多长?

突然,一个念头闲人郑晓京的脑际:学校不是有规定嘛,连续休学两年,即自动失去学籍?韩新月因病休学已经两年有余了,她已经不是北大的学生,和我们班也没关系了;她的事儿,我管不了就别管了吧?一个人的力量毕竟不能拯救全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解脱,惟恐此时有人出来看见她,像逃跑似地离开了那座紧闭的“博雅”宅大门,尽管她也为此感到不安。

1962年9月24日至27日,中国共产党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举行。毛泽东主席在全会上做了重要讲话,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中,资产阶级都将存在,并且还有资本主义复辟的危险。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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