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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古兰经》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粘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他没有去接那块砖,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开,永久地隔开!
泪水滴在这最后一块砖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残留着一丝光线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两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就再也没有新月了!
天星挡上“拉赫板”,亡人和亲人之间被隔开了,今生今世,永无重逢之日!
穆斯林们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当中,默默的,痴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边了!人们啊,把黄土倾泻下来吧,把我们一起掩埋吧!......
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日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惟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