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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波洛被一番盘问后,才被带进史考特先生的办公室。

史考特先生是个活泼健谈的人,态度十分热诚。

“早上好。早上好。”他搓着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以职业的眼光打量着波洛,试图弄清他的身份,列出一条条旁注。

外国人。衣服质地很好。大概有钱。餐厅老板?酒店经理?电影明星?

“我希望不会占用你过多的时间。我想和你谈谈你以前的雇员,詹姆斯·本特利。”

史考特先生富有表现力的眉毛扬起足有一英寸高,又降了下来。“詹姆斯·本特利。詹姆斯·本特利?“他突然问,“你是记者?”

“不是。”

“你不会是警察吧?”

“不是。至少——不是这个国家的。”

“不是这个国家的。”史考特先生立即把这个信息存到大脑,以备将来参考。“那是怎么回事?”

波洛从来不忌于撒谎,张口即说:

“我正在深入调查詹姆斯·本特利一案——应他的某些亲戚要求。”

“我不知道他有亲戚。无论如何,你知道的,他被判有罪,而且判了死刑。”

“但尚未执行。”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是吗?”史考特先生摇摇头,“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证据太强有力了。他的这些亲戚是谁?”

“我只能告诉你他们都是有钱有势的人。非常富有。”

“这真让我吃惊。”史考特先生禁不住口气软了下来,“非常富有”这个词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和催眠效果。“是的,真让我吃惊。”

“本特利的母亲,已故的本特利太太,”波洛解释说,“让自己和儿子与她的家人完全断绝了联系。”

“豪门恩怨,是吗?好吧,好吧。年轻的本特利穷得叮当响。可惜这些亲戚没有早些出手相救。”

“他们刚刚得知此事,”波洛解释说,“委托我尽速赶来贵国,尽一切可能挽救他。”

史考特先生向后一靠,公事公办的态度缓和了许多。

“我不知道你可以做些什么。我猜以精神错乱为由?这么做有点晚了——不过如果你能请到名医作证的话也许可行。当然我自己对这些事情也不太懂。”

波洛向前倾了倾身。

“先生,詹姆斯·本特利曾在这里工作。你可以跟我说说他的情况。”

“没多少可讲的,我对他知之甚少。他只是我们的一个低级职员。我对他没什么不好的印象。看起来是个正派的小伙子,勤勤恳恳。但完全不懂推销,一个项目也做不好,不适合干我们这行。如果一个客户找我们想卖房子,我们就帮他卖掉;如果一个客户想买房子,我们就帮他找一间。如果一所房子位于人迹罕至的地方,又没有良好的设施,我们就强调它历史悠久,称之为时代的杰作——而不提它的水暖设施!如果一所房子正对着煤气厂,我们大谈特谈它的优良设施,而不提它的周围景观。撺掇你的客户买下它——这就是我们要做的。需要各种小伎俩。‘我们建议你尽快出价,夫人。有位国会议员对它也非常感兴趣——真的非常感兴趣。今天下午他还要再来看看。’他们每次都会上钩——国会议员永远是最佳借口。真不明白为什么!哪有国会议员会住在远离他的选区的地方。只是听起来比较令人信服而已。”他突然大笑起来,露出亮闪闪的假牙。“心理学,就是这么回事,只是心理学。”

波洛抓住了这个字眼。

“心理学。你说得对极了。我看你是个有判断力的人。”

“还不赖,还不赖。”史考特先生谦虚地说。

“所以我要再问你,你对詹姆斯·本特利的印象如何?只是我们俩私下说说,绝对是私下说说,你觉得是他杀了老妇人吗?”

史考特瞪大了眼睛。

“当然。”

“那么你也认为这像是他会做的事吗?从心理学上来看?”

“嗯,如果你这样问的话,不,我觉得不是。我认为他应该没这个胆量。如果你问我,告诉你,他有点疯疯癫癫的。如果这样看的话,也就说得通了。他的脑袋有点不好使,失业加上焦虑,担心这担心那,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了。”

“你解雇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史考特摇了摇头。

“今年生意不景气。职员没事可干。我们只好解雇干得最差的一个。就是本特利。我想这是迟早的事。我给他写了一封很好的推荐信。但他没有找到新工作。他无精打采的,给人的印象不好。”

最后总是归结到这一点,波洛离开办公室的时候心想。詹姆斯·本特利给人的印象不好。想起他认识的许多杀人凶手大部分都是充满魅力的人,他心里稍感安慰。

2

“打扰了,你介意我坐下来和你聊一聊吗?”

波洛坐在蓝猫咖啡馆的一张小桌子旁,正在研究菜单,闻言吃惊地抬头。蓝猫咖啡馆里光线很暗,橡木和铅质的窗格营造出古香古色的格调,但刚刚坐到他对面的年轻女人,在昏暗背景的衬托下,却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她有一头金发,穿着一件亮蓝色的夹克衫。不仅如此,赫尔克里·波洛觉得他不久之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她接着说:

“是这么回事,我无意间听到你对史考特先生说的话。”

波洛点点头。他当时就注意到,布瑞瑟与史考特事务所办公室的隔断只是为了方便,而不是为了保护隐私。这点他并不担心,因为他本来就想要这事传扬开来。

“你就坐在后面窗户的右侧打字。”他说。

她点点头。笑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她是一个非常健康的年轻姑娘,身材丰满,正是波洛欣赏的类型。他推断她大约三十三四岁,原本头发应该是黑色的,但不愿以原貌示人。

“是关于本特利先生。”她说。

“关于本特利先生什么事?”

“他打算上诉吗?这是否意味着有新的证据?哦,我真高兴。我无法,只是无法相信他会那么做。”

波洛的眉毛往上一扬。

“这么说你从不认为是他干的。”他慢慢地说。

“嗯,一开始不信。我以为这一定是弄错了。可是后来证据——”她停了下来。

“是的,证据。”波洛说。

“看起来似乎没有别人会那么干。我想也许他那会儿有点疯了吧。”

“你觉得他是不是有点,我该怎么形容呢,古怪吗?”

“哦,不是的。不是那种古怪。他只是和别人一样害羞和笨拙。事实是,他并没有表现出最好的自己。他缺乏自信。”

波洛看着她。她当然是个有自信的人,或许抵得上两个人的份儿。

“你喜欢他?”他问。

她脸红了。

“是的,我喜欢他。艾米,我们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女孩,常常取笑他,叫他‘讨厌鬼’,但我非常喜欢他。他斯文有礼,而且懂得很多。我是指书上的东西。”

“啊,是的,书上的东西。”

“他很想念他的母亲。她病了很多年了。其实,她不算真的生病,就是身体虚弱。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波洛点点头。他了解这些母亲。

“当然,她也照顾他。我的意思是她会关心他的健康,冬天注意肺部问题,还有衣食住行这些事。”

波洛又点点头。他问:

“你和他是朋友吗?”

“我不知道,不算是吧。我们偶尔会聊聊天。但自从他离开这里,他……我……我就很少看到他了。我曾经给他写过一封信,但他没有给我回信。”

波洛轻轻地说:

“可是你喜欢他吧?”

她大胆地说:

“是的,我喜欢……”

“那太好了。”波洛说。

他的思绪转到他去探望死刑犯那天的情形。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詹姆斯·本特利的样子。鼠灰色的头发,瘦削的身材,手指和手腕的关节粗大,细长的脖子上喉结突出。他的目光鬼鬼祟祟,尴尬,又像是害羞。不爽快,不可靠,是个奸诈、狡猾的家伙,说话粗鲁无礼,咕咕哝哝……这是詹姆斯·本特利给大多数人的印象。也正是他在法庭上给人的印象。是那种会撒谎,会偷钱,会敲烂老妇人的头的家伙……

但是斯彭斯警监,一个深谙人性的人,并 没有得出这样的印象。波洛也没有。现在又有这个姑娘出来表态。

“你叫什么名字,小姐?”他问。

“莫德·威廉姆斯。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有我可以帮忙的事吗?”

“我想有的。威廉姆斯小姐,还有一些人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他们正在努力证明这一事实。我是负责调查的人,我可以告诉你,我已经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是的,相当大的进展。”

他撒这个谎毫不脸红。在他看来,这是一个非常必要的谎言。一定什么地方有什么人会觉得不安。莫德·威廉姆斯会把话传出去,这些话就像往池塘里扔石头,会激起层层涟漪……

“你说你和詹姆斯·本特利聊过天。他和你说过他的母亲以及他的家庭生活。他有没有提过什么与他或者与他的母亲不和的人?”

莫德·威廉姆斯想了想。

“没有,没有你所谓的不和。我猜他的母亲不怎么喜欢年轻姑娘。”

“有孝顺儿子的母亲从来都不会喜欢年轻姑娘。不,我的意思不止于此。有没有家族世仇,有没有仇人,有没有人对他们怀恨在心?”

她摇摇头。

“他从来没有提到那种事。”

“他有没有说起他的房东,麦金蒂太太?”

她微微一颤。

“没指名道姓。他有一次说她老是给他吃腌鱼,还有一次说他的女房东很不高兴,因为她的猫丢了。”

“他有没有——请你一定要说实话,提到他知道她藏钱的地方?”

女孩有些花容失色,但她还是勇敢地抬起了下巴。

“其实,他提到了。我们当时说起有些人不信任银行——他说他的房东老太太总是把她的钱藏在地板下面。他说:‘哪天她不在家,我就可以拿走。’并不像开玩笑,他不是在开玩笑,倒像是他为她的粗心大意感到担心。”

“啊,”波洛说,“那很好。我的意思是,从我的角度来看。詹姆斯·本特利想到偷钱,是背着人偷偷做的行为。你瞧,他可能还说过,‘哪天有人会为此敲烂她的脑袋吧。’”

“但不管怎么样,他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

“噢,不是。但说话,不管是多么轻松的闲话,都不可避免地会暴露你是什么样的人。聪明的罪犯绝不会轻易开口,但罪犯很少是聪明的,他们通常虚荣自负,夸夸其谈,所以大多数罪犯都被抓住了。”

莫德·威廉姆斯突然说:

“但肯定有人杀了那位老太太。”

“那是自然。”

“谁干的?你知道吗?你有头绪了吗?”

“是的,”波洛撒谎说,“我认为我已经有思路了。不过我们才刚刚起步。”

女孩看了看手表。

“我必须回去了。我们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吉尔切斯特是个小地方,我以前一直在伦敦上班。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请你告诉我,我是说真的。”

波洛拿出自己的一张名片。在上面写了长草地旅馆和电话号码。

“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他懊恼地发现,他的名字没有给她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不禁感叹,年轻一代太缺乏对名人的了解了。

3

赫尔克里·波洛搭公共汽车回到布罗德欣尼,心情稍微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相信詹姆斯·本特利是无辜的。本特利并不像他自己以为的那么孤独。

他的思绪再次回到在监狱探访本特利时的情形。那是一次多么令人沮丧的会面啊,看不到任何希望,甚至提不起一点兴趣。

“谢谢你,”本特利干巴巴地说,“但我想谁都没办法了。”

不,他确信他没有仇人。

“人们几乎都没留意你的存在,你不可能会有仇人的。”

“你母亲呢?她有没有仇人?”

“当然没有。每个人都喜欢她,尊敬她。”

他的语气有些愤慨。

“那你的朋友呢?”

詹姆斯·本特利说,确切地说他是在喃喃自语,“我没有朋友……”

但这话不完全正确。因为莫德·威廉姆斯就是一个朋友。

“这是大自然多么美妙的造化啊,”波洛心想,“一个男人,无论多么没有魅力,总能得到某个女人的青睐。”

他敏锐地猜测,威廉姆斯小姐尽管外表性感,其实是个很有母性的人。

她拥有詹姆斯·本特利所缺乏的那些品质:活力、干劲、抗压力、争取成功的魄力。

他叹了口气。

今天他撒了多少谎!没关系,那些都是必要的。

波洛自言自语地说,一口气混合了很多的比喻:“大海的某处藏着一根针,草丛里藏着蛇,我必须要打草惊蛇,哪怕无的放矢,也总有一支会射中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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