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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淼刚刚退出游戏,电话响了,是大史打来的,说有紧急的事情,让他马上到重案组办公室去一趟,汪淼看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

  汪淼来到大史凌乱的办公室时,见那里已被他抽得云蒸雾绕,使得在办公室中的另一位年轻女警不停地用记录本在鼻子前扇动。大史介绍说她叫徐冰冰,计算机专家,是信息安全部门的。办公室中的第三个人令汪淼很吃惊,居然是申玉菲的丈夫魏成,头发乱蓬蓬的,他抬头看看汪淼。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见过面。

  “不好意思打扰,不过我看你也没睡吧。这里有些事儿,还没有汇报作战中心,大概需要你参谋参谋。”大史对汪淼说,然后转向魏成,“你说吧。”

  “我说过,我的生命受到威胁。”魏成说,脸上却是一副木然的表情。

  “从头说起吧。”

  “好,从头说,不要嫌我麻烦,我最近还真想找人说说话……”魏成说着转头看看徐冰冰,“不做笔录什么的吗?”

  “现在不用,以前没人和你说话?”大史不失时机地问。

  “也不是。我懒得说,我是个懒散的人。”

  以下是魏成的叙述:

  我是个懒散的人,从小就是,住校时碗从来不洗。被子从来不叠,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懒得学习,甚至懒得玩,每天迷迷糊糊地混日子。但我知道自己有一些超过常人的才能,比如你画一根线,我在线上划一道,位置肯定在0.618的黄金分割处。同学们说我适合当木匠,但我觉得这是更高级的才能,是对数和形的一种直觉。其实我的数学同其他课程一样,成绩一团糟,我懒得推导,考试时就将自己蒙出来的答案直接写上去,也能蒙对百分之八九十,但这样拿不到高分。

  高二时,一位数学老师注意到了我,那时候,中学教师中可是卧虎藏龙,“文革”中很多有才华的人都流落到中学去教书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有一天下课后他把我留下,在黑板上写了十几个数列,让我直接写出它们的求和公式。我很快写出其中的一部分,基本上都对,其余我一眼就看出是发散的。老师拿出了一本书,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他翻到一篇,好像是《红字的研究》吧,有一段大意是这样:华生看到楼下有个衣着普通的人在送信,就指给福尔摩斯看,福尔摩斯说你是指那个退伍海军军曹吗?华生很奇怪福尔摩斯是如何推断出他的身份的,福尔摩斯自己也不清楚,想了半天才理出推理的过程,看那人的手、举止啦等等。他说这不奇怪,别人也很难说出自己是如何推断出“2+2=4”的。

  老师合上书对我说:你就是这样,你的推导太快了,而且是本能的,所以自已意识不到。他接着问我:看到一串数字,你有什么感觉?我是问感觉。我说任何数字组合对于我都是一种立体形体,我当然说不清什么数字是什么形状,但它确实表现为一种形体。那看到几何图形呢?老师追问。我说与上面相反,在我脑袋深处没有图形,一切都化为数字了,就像你凑近了看报纸上的照片,都是小点儿(当然现在的报纸照片不是那样儿了)。

  老师说你真的很有数学天分。但是,但是……他说了好多个但是,来回走着,好像我是个很棘手的东西,不知道如何处理似的。但是你这号人不会珍惜自己天分的,他说。想了好半天,他好像放弃了,说那你就去参加下月区里的数学竞赛吧,我也不辅导你了,对你这号人,白费劲,只是你答卷时一定要把推导过程写上去。于是我就去竞赛了,从区里一直赛上去,赛到布达佩斯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全是冠军。回来后就被一所一流大学的数学系免试录取了……

  我说这些你们不烦吧?啊,好,其实要说清后面的事儿,这些还是必须说的。那个高中老师说得对,我不会珍稀自己,本科硕士博士都吊儿郎当,但居然都过来了。一到社会上,才发现自己是个地地道道的废物,除了数学啥也不会,在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处于半睡眠状态,越混越次;后来到大学里教书吧,也混不下去,教学上认真不起来,我在黑板上写一句“容易证明”,学生底下就得捣鼓半天,后来搞末位淘汰,课也没得教了。到此为止,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就幸着简单的行李去了南方一座深山中的寺庙。

  哦,我不是去出家,我懒得出家,只是想找个真正清静的地方住一阵儿。那里的长老是我父亲的一个老友,学问很深,却在晚年遁入空门,照父亲说吧,到他这层次,也就这一条路了。那位长老收留我住下,我对他说,想找个清静省心的方式混完这辈子算了。长老说,这里并不清静,是旅游区,进香的人也很多;大隐隐于市,要清静省心,自己就得空。我说我够空了,名利于我连浮云都算不上,你庙里那些僧人都比我有更多的凡心。长老摇摇头:空不是无,空是一种存在,你得用空这种存在填满自己。这话对我很有启发,后来想想,这根本不是佛家理念,倒像现代的某种物理学理论。长老也说了,他不会同我谈佛,理由与那位中学老师一样:对我这号人没用。

  第一天晚上,在寺院的小屋里我睡不看,没想到这世外桃源是如此的不舒服,被褥都在山雾中变潮了,床硬邦邦的。于是,为了催眠,我便试图按长老说的那样,用“空”来填充自己:我在意识中创造的第一个“空”是无际的太空,其中什么都没有,连光都没有,空空的。很快觉得这空无一物的宇宙根本不能使自己感到宁静,身处其中反而会感到一种莫名的焦躁不安。有一种落水者想随便抓住些什么东西的欲望。

  于是我给自己在这无限的空间中创造了一个球体,不大的、有质量的球体。但感觉并没有好起来,那球体悬浮在“空”的正中(对于无限的空间,任何一处都是正中),那个宇宙中没有任何东西作用于它,它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用。它悬在那里,永远不会做丝毫的运动,永远不会有丝毫的变化,真是对死亡最到位的诠释。

  我创造了第二个球,与原来的球大小质量相等,它们的表面都是全反射的镜面,互相映着对方的像,映着除它自己之外宇宙中唯一的一个存在。但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如果球没有初始运动,也就是我的第一推动,它们很快会被各自的引力拉到一块,然后两个球互相靠着悬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是一个死亡的符号。如果有初始运动且不相撞,它们就会在各自引力作用下相互围绕着对方旋转,不管你怎样初始化,那旋转最后都会固定下来,永远不变,死亡的舞蹈。

  我又引入了第三个球体,情况发生了令我震惊的变化。前面说过,任何图形在我的意识深处都是数字化的,前面的无球、一球和二球宇宙表现为一条或寥寥几条描述它的方程,像几片晚秋的落叶。但这第三个球体是点上了“空”之睛的龙,三球宇宙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三个被赋予了初始运动的球体在太空中进行着复杂的、似乎永不重复的运动,描述方程如暴雨般涌现,无休无止。我就这样进入梦乡,三球在梦中一直舞蹈着,无规律的永不重复的舞蹈。但在我的意识深处,这舞蹈是有节奏的,只是重复的周期无限长而已,这让我着迷,我要描述出这个周期的一部分或全部。

  第二天我一直在想着那三个在“空”中舞蹈的球,思想从没有像这样全功率转动过,以至于有僧人问长老我精神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长老一笑说:没事,他找到了空。是的,我找到了空,现在我能隐于市了,就是置身熙攘的人群中,我的内心也是无比清静。我第一次享受到了数学的乐趣,三体问题(注:三个质量相同或相近的物体在相互引力的作用下如何运动的问题,是古典物理学的经典问题,对天体运动研究有重要意义,自十六世纪以来一直受到关注。瑞士数学家欧拉、法国数学家拉格朗日,以及近年来一些借助于计算机研究的学者,都找出了三体问题的某些特解。)的物理原理很单纯,其实是一个数学问题。这时,我就像一个半生寻花问柳的放荡者突然感受到了爱情。

  “你不知道庞加莱吗?(注:十九世纪法国数学家,曾证明了三体问题在数学上不可解,并从三体问题出发,在微分方程问题上创造了新的数学方法。)”汪淼打断魏成问。

  当时不知道,学数学的不知道庞加莱是不对,但我不敬仰大师,自己也不想成大师,所以不知道。但就算当时知道庞加莱我也会继续对三体问题的研究。全世界都认为这人证明了三体问题不可解,可我觉得可能是个误解,他只是证明了初始条件的敏感性,证明了三体系统是一个不可积分的系统,但敏感性不等于彻底的不确定,只是这种确定性包含着数量更加巨大的不同形态,现在要做的是找到一种新的算法。当时我立刻想到了一样东西:你听说过‘蒙特卡洛法’吗?哦,那是一种计算不规则图形面积的计算机程序算法,具体做法是在软件中用大量的小球随机击打那块不规则图形,被击中的地方不再重复打击,这样,达到一定的数量后,图形的所有部分就会都被击中一次,这时统计图形区域内小球的数量,就得到了图形的面积,当然,球越小结果越精确。

  这种方法虽然简单,却展示了数学中的一种用随机的蛮力对抗精确逻辑的思想方法,一种用数量得到质量的计算思想。这就是我解决三体问题的策略。我研究三体运动的任何一个时间断面,在这个断面上,各个球的运动矢量有无限的组合,我将每一种组合看做一种类似于生物的东西,关键是要确定一个规则:哪种组合的运行趋势是“健康的”和“有利的”,哪种是“不利的”和“有害的”,让前者获得生存的优势,后者则产生生存困难,在计算中就这样优胜劣汰,最后生存下来的就是对三体下一断面运动状态的正确预测。

  “进化算法。”汪淼说。

  “请你来还是对了。”大史对汪淼点点头。

  是的,我是到后来才听说这个名词。这种算法的特点就是海量计算,计算量超级巨大,对于三体问题,现有的计算机是不行的。而当时我在寺庙里连个计算器都没有,只有从账房讨来的一本空账本和一枝铅笔:我开始在纸上建立数学模型,这工作量很大,很快用完了十几个空账本,搞得管账的和尚怨气冲天。但在长老的要求下,他们还是给我找来了更多的纸和笔。我将写好的计算稿放到枕头下面,废掉的就扔到院里的香炉中。

  这天傍晚,一位年轻女性突然闯进我屋里,这是我这里第一次有女人进来,她手中拿着几张边缘烧焦了的纸,那是我废弃的算稿。

  “他们说这是你的,你在研究三体问题?”她急切地问,大眼镜后面的那双眼晴像着了火似的。

  这人令我很震惊,我采用的是非常规数学方法,且推导的跳跃性很大,她竟然能从几张废算稿中看出研究的对象,其数学能力非同一般。同时也可以肯定,她与我一样,很投入地关注着三体问题。我对来这一的游客和香客都没什么好印象,那些游客根本不知道是来看什么的,只是东跑西窜地照相;而那些香客,看上去普遍比游客穷得多,都处于一种麻木的智力抑制状态。这个姑娘却不同,很有学者气质,后来知道她是同一群日本游客一起来的。

  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你的想法太高明了,我们一直在寻找这类方法,把三体问题的难度转化为巨大的计算量。但这需要很大的计算机才行。”

  “把全世界所有的大计算机都用上也不行。”我实话告诉她。

  “但你总得有一个过得去的研究环境才行,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可以让你有机会使用巨型计算机,还可以送给你一台小型机,明天一早,我们一起下山。”

  她就是申玉菲了,同现在一样,简洁而专制,但比现在要有吸引力。我生性冷淡,对女性,我比周围这些和尚更不感兴趣,但她很特殊,她那最没女人味的女人味吸引了我,反正我也是个闲人,就立刻答应了她。

  夜里,我睡不着,披衣走进寺院,远远地,在昏暗的庙堂里看到了申玉菲的身影,她正在佛像前烧香,一举一动都是很虔诚的样子。我轻轻走过去,走到庙堂门槛外时,听到了她轻声念出的一句祈求:

  “佛祖保佑我主脱离苦海。”我以为听错了,但她又诵吟了一遍:“佛祖保佑我主脱离苦海。”

  我不懂任何宗教也不感兴趣,但确实想象不出比这更离奇的祈祷了,不由脱口而出:“你在说什么?!”

  申玉菲丝毫没有理会我的存在,仍然微闭双眼双手合什,好像在看着她的祈求随着香烟袅袅升到佛祖那里。过了好一阵儿,她才睁开眼晴转向我。

  “去睡吧,明天早些走。”她说,看也不看我。

  “你刚才说的‘我主’,是在佛教里吗?”我问。

  “不在。”

  “那……”

  申玉菲一言不发,快步离去,我没来得及再问什么。我一遍遍默念着那句祈祷,越念越感觉怪异,后来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怖感,于是快步走到长老的住处,敲开了他的门。

  “如果有人祈求佛祖保佑另一个主,这是怎么回事呢?”我问,然后详细地说了事情的经过。

  长老默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书,但显然没有读,而是在想我说的事,然后他说:“你先出去一会儿,让我想想。”我转身走出门去,知道这很不寻常。长老学识深厚,一般的关于宗教、历史和文化的问题,他都能不假思索地立即回答。我在门外等了有一根烟的时间,长老叫我回去。

  “我感觉只有一种可能。”他神色严峻地说。

  “什么?会是什么呢?难道可能有这种宗教,它的主需要其教徒祈求其他宗教的主来拯救?”

  “她的那个主,是真实存在的。”

  这话让我有些迷惑:“那么……佛祖不存在吗?”话一出口我立刻发觉失礼,赶紧道歉。

  长老缓缓地摆摆手说:“我说过,我们之间谈不了佛学,佛祖的存在是你不能够理解的存在;而她说的主,是以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着的……关于这事,我没能力告诉你更多了,只是劝你,别跟她走。”

  “为什么?”

  “我也只是感觉,觉得她背后可能有一些你我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走出长老的门,穿过寺院朝自己的住处走去,这夜是满月,我抬头看看月亮,感觉那是盯着我看的一只银色的怪眼,月光带着一股阴森的寒气。

  第二天,我还是跟申玉菲走了——总不能在寺庙里一直住下去吧——但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几年,我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申玉菲实现了她的诺言,我拥有了一台小型机和舒适的环境,还多次出国去使用巨型计算机,不是分时使用,而是占据全部的CPU时间。她很有钱,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钱。后来我们结婚了,没多少爱情和激情,只是为了双方生活的方便而已,我们都有各自的辜情要做。对我来说,以后的几年可以用一天来形容,日子在平静中就过去了。在那幢别墅里,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需专注于三体问题的研究就行了。申玉菲从不干涉我的生活,车库里有我的一辆车,我可以开着它去任何地方,我甚至敢肯定,自己带一个女人回家她都不在乎,她只关注我的研究。我们每天唯一交流的内容就是三体问题,她每天都要了解研究的进展。

  “你知道申玉菲还干些别的什么吗?”大史问。

  “不就是那个‘科学边界’嘛,她成天就忙那个,每天家里都来很多人。”

  “她没有拉你加入学会吗?”

  “从来没有,她甚至没对我谈过这些,我也不关心,我就是这么个人,不愿意关心更多的事。她也深知这点,说我是个没有任何使命感的懒散之人,那里不适合我,反而会干扰我的研究。”

  “那么三体研究有进展吗?”汪淼问。

  以目前世界上这个研究领域的一般状况来看,进展可以说是突破性的。前些年,加利福尼亚大学的理查德。蒙特哥马利和巴黎第七大学的桑塔。克鲁兹、阿连。尚斯那,还有法国计量研究机构的研究人员,用一种叫做“逼近法”的算法,找到了三体运动的一种可能的稳定形态:在适当的初始条件下,三体的运行轨迹将形成一个首尾衔接的8字形。后来人们都热衷于寻找这种特殊的稳定状态,找到一个就乐得跟什么似的,到目前为止也就是找到了三四种。其实,我用进化算法已经找到了一百多种稳定状态,把那些轨迹画出来,足够办一个后现代派画展了。但这不是我的目标,三体问题的真正解决,是建立这样一种数学模型,使得三体在任何一个时间断面的初始运动矢量已知时,能够精确预测三体系统以后的所有运动状态。这也是申玉菲渴望的目标。

  但平静的生活到昨天就结束了,我遇到了麻烦事。

  “这就是你要报的案了吧?”大史问。

  “是的,昨天有个男人来电话,说如果我不立刻停止三体问题的研究,就杀了我。”

  “那人是谁?”

  “不知道。”

  “电话号码?”

  “不知道,我那个电话没有来电显示。”

  “其他有关情况呢?”

  “不知道。”

  大史笑着扔了烟头,“前面扯了那么一大通,最后要报的就这一句话和几个不知道?”

  “我不扯那一大通,这一句话你听得懂吗你?再说要是就这点事儿我也不会来,我这人懒嘛。今天夜里,哦,当时是半夜了,我也不知道是昨天还是今天,我睡着,迷迷糊糊感到脸上有凉凉的东西在动,睁开眼看到了申玉菲,真吓死我了。”

  “半夜在床上看到到你老婆有什么可怕的?”

  “她用那种眼光看我,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眼光,外面花园的灯光照到她脸上,看上去像鬼似的。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是枪!她把枪口在我脸上蹭,说我必须把三体问题的研究进行下去,不然也杀了我。”

  “嗯,有点儿意思了。”大史又点上一枝烟,满意地点点头。

  “什么叫有意思?你们看,我没地方可去了,才来找你们。”

  “你把她对你说的话照原样说说。”

  “她是这么说的:如果三体问题研究成功,你将成为救世主;如果现在停止,你就是个罪人。如果有个人拯救了人类或毁灭了人类,那你可能的功绩和罪恶,都将正好是他的一倍。”大史吐出浓浓的烟雾,盯着魏成看了好一阵儿。直看得他有些不安,然后从凌乱的桌上拖过一个本子,拿起笔。

  “你不是要做笔录吗?重复一遍刚才那话。”

  魏成重复了一遍后,汪淼说:“这话确实奇怪。怎么正好是一倍呢?”

  魏成眨眨眼对大史说:“看来这事挺严重?我来时那个值班的一见我,就让我来找你,看来我早在这儿挂上号了。”

  大史点点头,“再问一个事儿:你觉得你老婆那枝枪是真的吗?”看到魏成不知如何回答,他又说,“有枪油味吗?”

  “有,肯定有油味!”

  “那好。”坐在桌子上的大史跳下来说,“总算找到一个机会,非法持有枪支嫌疑,是个勉强说得过去的搜查理由,手续明天再补吧。我们得马上行动。”他转向汪淼说,“这还得辛苦你跟着去再参谋参谋。”然后他对一直没说话的徐冰冰说,“小徐,现在专案组里值班的只有两个人,不够,知道你们信息处的都是金枝玉叶,但今天你这个专家得出这趟外勤了。”徐冰冰很快点点头,她巴不得快些离开这个烟雾腾腾的地方

  执行这次搜查任务的除了大史和小徐。还有两名值班的刑警。加上汪淼和魏成,一行六人分乘两辆警车,穿过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驶向那个城市边缘的别墅区。

  徐冰冰和汪淼坐在后排,车刚开,她就低声对汪淼说:“汪老师,你在《三体》中威望值很高。”

  现实世界中又有人提到《三体》,汪淼一阵激动,感觉自己和这个穿警服的女孩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你也玩?”

  “我负责监视和追踪它,苦差事一个。”

  汪淼急切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它的情况,我真的很想知道。”

  借着车窗外透进的微弱灯光,汪淼看到徐冰冰神秘地一笑。

  “我们也想知道呢。可它的服务器在境外,系统和防火墙都很严实。不好进啊。现在知道的情况不多:它肯定是非赢利的,游戏软件的水平很高,甚至可以说高得不正常,还有其中的信息量,您也知道,更不正常了,这哪儿像一个游戏啊!”

  “这里面,有没有什么……”汪淼仔细地斟酌着词句,“貌似超自然的迹象。”

  “这我们倒觉得没有,参加这个游戏编程的人很多,遍布世界各地,开发方式很像前几年红过一阵儿的Linux,但这次,肯定使用了某种很超前的开发工具。至于那些信息,鬼才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那可真有些……您说的超自然了,不过我们还是相信史队那句名言,这一切肯定都是人为的。我们的追踪还是有成效的,很快会有结果。”

  姑娘到底还是不老练,最后这句话使汪淼明白她瞒着自己许多。“他那话成名言了?”汪淼看看前面开车的大史说。

  到达别墅时天还没亮,别墅的上层有一个房间亮着灯。其他窗口都黑着。汪淼刚走下车,立刻听到了楼上发出的声音,连着几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拍墙。刚下车的大史听到这声音后立刻警觉起来,一脚踹开虚掩着的院门,以与他那壮硕的身躯不相称的敏捷飞速冲进别墅,他的三名同事随后跟进。汪淼和魏成跟着进了别墅,从客厅上了二楼,走进了那间开着门亮着灯的房间,鞋底“啪啪”地踏在了正在向外流淌的血泊中——那天夜里也是这个时候,汪淼就是在这个房间看到申玉菲在玩《三体》——现在,她平躺在房间正中,胸前的两个弹孔还在涌血,第三颗子弹从左眉心穿入,使她的整个脸都糊在血中,在距她不远处,一枝手枪泡在血里。

  汪淼进来时,正赶上大史和他的一位男同事冲出来,进了对面一间开着门黑着灯的房间,那房间的窗大开着,汪淼听到外面有汽车发动的声音。一名男警察开始打电话,徐冰冰远远地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她大概和汪淼他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场面。大史很快回来了,一边把枪插回胸前的套中,一边对那个打电话的同事说:“黑色桑塔纳,只有一个人,车号看不清,让他们重点封锁五环入口,奶奶的,可能要让他溜了。”大史环顾四周,看到了墙上的几个弹洞,又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弹壳,说,“对方开了五枪,打中三枪;她开了两枪,都没中。”然后蹲下来与男同事一起检验尸体。小徐仍远远站着,偷偷看了站在她旁边的魏成一眼,大史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魏成脸上有一丝震惊,一丝悲哀,但也仅仅是一丝而已,他那固有的木然仍没有被打破,比起汪淼来,他镇静多了。

  “你好像无所谓啊,那人可能是来杀你的。”大史对魏成说。

  魏成居然笑了一下,凄惨的笑。“我能怎么样?到现在,对她我其实是一无所知,我不止一次劝她把生活过得简单些,可……唉,想想当年那夜长老劝我的话吧。”

  大史站起来,走到魏成面前,掏出烟来点上一枝,“你总还有些情况没告诉我们吧?”

  “有些事,我懒得说。”

  “那你现在可得勤快些了!”

  魏成想了想说:“今天,哦,是昨天下午,她在客厅里和一个男人吵架,就是那个潘寒,著名的环保主义者。他们以前也吵过几次架,用的是日语,好像怕我听到,但昨天他们什么都不顾了,说的是中国话,我听到了几句。”

  “你尽量按原话说。”

  “好吧。潘寒说:我们这些表面上走到一起的人,实际上是处于两个极端的敌人!申玉菲说:是的,你们借着主的力量反对人类。潘寒说:你这么理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需要主降临世界,惩罚那些早就该受到惩罚的罪恶,而你在阻止这种降临,所以我们势不两立,你们要是不停止,我们会让你们停止的!申玉菲说:让你们这些魔鬼进入组织,统帅真瞎了眼!潘寒说:说到统帅,统帅是哪一派的?降临派还是拯救派,你说得清?潘寒这话让申玉菲沉默了好一阵儿,然后两人说话就没那么大声激烈了,我也再没听到。”

  “电话里威胁你的那个人,他的声音像谁?”

  “你是说像潘寒吗?不知道,当时声音很小,我听不出来。”

  又有几辆警车鸣着警笛停在了外面,一群戴着白手套拿着相机的警察走上楼来,别墅里忙碌起来。大史让汪淼先回去休息,汪淼走到那间有小型机的房间里找到了魏成。

  “那个三体问题进化算法的模型,您能不能给我一份概要之类的东西,我想在……一个场合介绍一下,这要求很唐突,如果不行就算了。”

  魏成拿出一个三吋光盘递给汪淼。“都在这里面了,全部的模型和附加文档。你要是想对我好,就用自己的名字把它发表了,那真帮了我大忙。“

  “不不,这怎么可能!“

  魏成指着汪淼手中的光盘说:“汪教授,其实以前你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你是个好人,有责任心的好人,所以,我还是劝你离这东西远些,世界就要发生突变了,每个人能尽量平安地打发完余生,就是大幸了,别的不要想太多,反正没用。”

  “你好像还知道更多的事?”

  “每天和她在一起。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那为什么不告诉警方呢?”

  魏成不屑地一笑:“嗤,警方算个狗屁,上帝来了都没用,现在全人类已经到了‘叫天天不答,叫地地不应’的地步了。”

  魏成站在靠东的窗边,在城市的高楼群后面的天空晨光初现,不知为什么,这让汪淼想到了每次进入《三体》时看到的诡异黎明。

  “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超脱,这几天都是整夜睡不着,早上起来从这里看到日出时,总觉得是日落。”他转向汪淼,沉默良久后说,“其实这一切都在于,上帝,或她说的主,自身难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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