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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庙里的讨论结束了。请愿书已经起草并修改完成。霍里和神庙的两个书记员一直在忙这件事。现在第一步终于完成了。

祭司示意把请愿书的草稿拿出来念。

致亚莎伊特之灵:

此信来自你的情人和丈夫。你作为妻子,还记得丈夫吗?作为母亲,还记得子女吗?高高在上的亚莎伊特,是否知道有个恶灵正在威胁她子女的生命?她的儿子索贝克已经中毒,去了冥府。

我在你生前对你尊宠至极。我给你珠宝和衣服,香膏和香水,滋润你的肢体。我们一起享用美食,面对满桌上好的食物,宁静和睦地坐在一起。你生病时,我不惜一切代价帮你找最好的医师。你离世的时候,我用最高级别的礼俗为你安葬,你在另一个世界需要的任何东西,我都供应给你:仆人、牛群、食物、饮料、珠宝和衣裳。我为你守了好几年丧。在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找了个妾,重获一个还未衰老的男人的生活。

现在这个妾对你的儿女做出了邪恶的事情。你不知道吗?或许你并不知道。当然,如果亚莎伊特知道,她一定会立刻来救助她的儿子。

或许亚莎伊特知道了,但是因为那个妾女的法力高强,所以邪恶仍在蔓延?这当然非你所愿,高高在上的亚莎伊特。然而,你在冥府里还有一些伟大的亲戚和有力的帮手。伟大高贵的伊彼,底比斯大臣的总管。请求他来协助!还有你的舅舅,伟大、权尊势重的梅瑞普塔。让他知晓这些可耻的事实,请他开庭审理!传唤所有证人,让他们做证,指控诺芙瑞的恶行。让正义伸张,让诺芙瑞定罪,让她不能再对这屋子里的人做出任何邪恶的事。

哦,优秀的亚莎伊特,如果你在为丈夫伊姆霍特普听信了这个女人的谗言,威胁要对你亲生的孩子做出不公正的事而生气,那么你想想,现在受苦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你的孩子们。看在你孩子的分上,原谅你丈夫伊姆霍特普所做的一切吧。

主书记员念完以后,莫苏赞同地点了点头。

“表达得很好。我想,没有什么遗漏之处。”伊姆霍特普站了起来。

“谢谢你,可敬的祭司。我的供奉品明天太阳下山之前会送到你那里去。牛、油脂和亚麻布。我们能否把仪式定在后天?后天把铭钵放到坟墓的供桌上去?”

“定在大后天吧。请愿书要刻在钵上,还有一些必要的仪式准备工作。”

“好的。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任何灾难降临了。”

“我能理解你的焦虑,伊姆霍特普。不过你不用怕。亚莎伊特之灵一定会应验的,她的亲戚有权有势,可以帮我们主持公道。”

“愿伊西斯神保佑!谢谢你,莫苏,也谢谢你对我儿子亚莫斯的照顾。来吧,霍里,我们还有很多事必须处理。让我们先回屋子里去。啊,这份请愿书的确减轻了我心头的负担。亚莎伊特不会让她心神不安的丈夫失望的。”

2

当霍里卷着几张莎草纸走进院子里时,雷妮森正远远地望着他。她从湖边快步跑过来。

“霍里!”

“什么事,雷妮森?”

“你陪我去见伊莎好吗?她一直在等你。”

“当然。让我看看伊姆霍特普是否——”

伊姆霍特普被伊彼缠住了,父子俩正热切地交谈着。

“我先把手里这些东西放下就跟你去,雷妮森。”

当雷妮森和霍里去找伊莎的时候,伊莎显得很高兴。

“霍里来了,祖母。我一见到他就立刻带他来了。”

“好。外头的空气好吗?”

“我……我想是的。”雷妮森被问得略微有些意外。

“那么把我的拐杖拿来。我想到院子里去走走。”

伊莎很少离开屋子,雷妮森感到有些惊讶。她用一只手搀扶着老妇人。他们穿过大厅,走到门廊上。

“在这里坐下好吗,祖母?”

“不,孩子,我要走到湖边去。”

伊莎的步履蹒跚,不过尽管她一瘸一拐,步伐却很有力量,丝毫没有疲累的迹象。她向四周看看,选了湖边有个小花床的地方,在无花果树的树荫下坐下。

她一坐下,就心满意足地说:“就是这里了!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聊,没有其他人能听得到。”

“你真聪明,伊莎。”霍里赞许地说。

“我接下来说的话必须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我相信你,霍里。你从小就跟我们在一起。你一向忠实、谨慎,而且聪明。雷妮森是我最亲爱的孙女。她不能受到任何伤害,霍里。”

“她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伊莎。”

霍里并没有提高声音,然而他的音调和脸上的表情,都让老妇人非常满意。

“说得好,霍里。平静、不激动,却是心底话。现在,告诉我你们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霍里把起草请愿书的事和请愿书的内容要点告诉了她,伊莎仔细地听着。

“现在,听我说,霍里,看看这个。”她从衣服里拿出那条带狮子的项链递给他,又补充道,“告诉他,雷妮森,你是在什么地方发现这个的。”雷妮森说完以后,伊莎问:“怎么样,霍里,你对这事怎么看?”

霍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您年纪大又有智慧,伊莎,您认为呢?”

伊莎说:“霍里,你是那种没有事实依据决不妄下定论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诺芙瑞是怎么死的,是不是?”

“我怀疑过这件事,伊莎。仅仅是怀疑而已。”

“不错,我们现在也只是怀疑而已。而现在,在湖边,只有我们三个人,大可把内心的疑虑都说出来,事后也不会再提起。在我看来,这一系列惨剧有三种解释。第一是那个牧童说的是实话,他真的看到了诺芙瑞的鬼魂从冥府归来,决心继续采取报复行动,增加我家人的痛苦和悲伤。这的确有可能,祭司和其他人都说这有可能。而且我们知道,疾病是由恶灵引发的。但是,就我这个老太婆来看,我不太愿意相信祭司和其他人的这种说法。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比如?”霍里问道。

“我们姑且承认诺芙瑞是被莎蒂彼杀害的。一段时间以后,莎蒂彼在同一地点起了幻觉,看到了诺芙瑞,而且在恐惧和罪恶感的驱使下,不慎跌落摔死了。这都说得通。但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个假设,也就是在那之后,某一个人,为了一个我们尚且不知的理由,想要造成伊姆霍特普两个儿子的死亡。那个人假借迷信把罪过推到诺芙瑞的鬼魂身上,这是个非常便利的方法。”

“谁想要害亚莫斯和索贝克?”雷妮森叫了起来。

“不是某个仆人,”伊莎说,“他们不敢。这么一来,有嫌疑的人就不多了。”

“我们中的一个吗?可是祖母,这不可能!”

“问问霍里,”伊莎冷冰冰地说,“你注意到他并没有反对。”

雷妮森转向他。

“霍里,你当然——”

霍里严肃地摇了摇头。

“雷妮森,你太年轻,容易轻信别人。你认为你所认识、所爱的每个人都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你不懂人心中可能蕴含的痛苦和邪恶。是的,邪恶。”

“可是,谁会……会是谁……?”

伊莎迅速插进来说:“让我们再回头想想那个牧童说的话: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穿着诺芙瑞的染色亚麻布衣服,戴着诺芙瑞的项链。如果没有鬼魂,那么他看到的确实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也就是说,他看到了一个故意打扮成诺芙瑞的女人。她可能是凯特,可能是赫妮,还有可能是你,雷妮森!从那个距离看,她可能是任何一个穿上女人衣服、戴上假发的人。嘘——让我把话说完。还有一种可能是,他说的故事是人家教他说的。他听命于某个有权命令他的人,但他可能太笨了,甚至不了解人家贿赂他、哄他说的那些话的要点。如今我们已经无从得知,因为那个小男孩已经死了。他的死亡本身就在暗示某种可能性。这使我相信那个小男孩说的话是别人教他的。因为如果今天他再被紧紧追问下去,他的那个故事就会站不住脚。只要有点耐心,很容易就可以查出一个孩子有没有说谎。”

“这么说你认为我们之中有个下毒的人?”霍里问道。

“我是这么想的,”伊莎说,“你觉得呢?”

“我也这样认为。”霍里说。

雷妮森沮丧地看着他们。

霍里继续说:“但动机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我同意,”伊莎赞同道,“这就是我感到不安的原因。我不知道下一个受到威胁的人会是谁。”

雷妮森插了句嘴:“但是,是我们之中的一个?”她的语气仍然显得难以置信。

伊莎坚定地说:“是的,雷妮森,我们之中的一个。赫妮、凯特、伊彼、卡梅尼,也可能是伊姆霍特普自己,是的,或者是伊莎、霍里,甚至是——”她微微一笑,“雷妮森。”

“您说得对,伊莎。”霍里说,“我们必须把自己也包括在内。”

“可是,为什么?”雷妮森的声音带着未知的恐惧,“为什么呢?”

“如果我们知道,就差不多知道一切了。”伊莎说,“我们只能从谁遭到了迫害着手,记住,索贝克是在亚莫斯已经开始喝酒之后不久偶然加入的。因此,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谁下的手,他想要害死的是亚莫斯,比较不确定的是那个人是否也想害死索贝克。”

“可是,有谁会想害死亚莫斯呢?”雷妮森怀疑地问道,“亚莫斯当然是我们之中最不可能有仇人的。他一向安安静静、和和气气的。”

“因此,很显然,动机并不是个人恩怨。”霍里说,“如雷妮森所说,亚莫斯不是那种会跟人家结仇的人。”

“不,”伊莎说,“动机比那更隐晦。我们可以说那个人的恨是冲着全家人来的,不然就是有一种《普塔霍特普教谕》中描述的贪婪妄念隐藏在整件事背后。确实,如他所说,该责怪的是形形色色的各种邪恶!”

“我明白您的思路,伊莎。”霍里说,“不过在得出结论之前,我们得先对未来做个预测。”

伊莎猛点着头,她的假发倾斜至耳旁。尽管这令她的外表显得古怪可笑,却没有人想笑。

“你可以预测一下,霍里。”她说。

霍里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眼睛充满深沉的思考。两个女人静静地等待着。然后,他终于开口:

“如果亚莫斯的死是计算好的,那么主要的受益人应该是伊姆霍特普剩下的两个儿子,索贝克和伊彼。毫无疑问,有一部分财产会被分给亚莫斯的孩子们,但是控制权会在他们手上,尤其是在索贝克的手上。索贝克无疑是收获最大的人。他会在伊姆霍特普外出时代理祭祀业主的职务,在伊姆霍特普死后继承产业。但是,索贝克虽然受益,却不可能是凶手,因为他开心地痛饮了那壶毒酒,死掉了。因此,亚莫斯和索贝克的死亡只能让一个人受益(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的)。而那个人,就是伊彼。”

“我很同意,”伊莎说,“我就知道你有先见之明,霍里。我很欣赏你的看法。我们就来考虑一下伊彼:他年轻,没有耐心;各方面品性都不好;他正处在希望达成欲望的年龄。他对两个哥哥感到愤愤不平,认为他被排除在了合伙人之外,觉得这样很不公平。而且,卡梅尼还对他说了那些不明智的话——”

“卡梅尼?”

雷妮森打断了她的话。她话一出口脸就涨红起来,然后咬住了嘴唇。霍里转过头来看她。他那深邃、温柔、似乎能看透一切的目光莫名地伤到了她。伊莎伸长了脖子,凝视着她。

“是的,”她说,“卡梅尼说的。至于是不是赫妮煽风点火,就是另一回事了。但伊彼确实野心勃勃,骄傲自负,对兄长高高在上的态度愤愤不平,他确实自认为是家里最聪明的人,像他很久以前告诉我的那样。”

伊莎的语气很冷淡。霍里问道:“他对您那样说过?”

“他好心地把我跟他一样归为家里最有智慧的人之一。”

雷妮森难以置信地问道:“您认为是伊彼蓄意毒害了亚莫斯和索贝克?”

“我认为是有这个可能,仅此而已。这些都只是怀疑,我们尚未加以证实。人自出现以来就在手足相残,明知神不喜欢这种杀戮,却还是会受贪婪和嫉恨的邪念驱使。如果伊彼干下这种事,就很难找出证据证实是他干的,因为伊彼,我必须承认,确实聪明。”

霍里点点头。

“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们在这棵无花果树下谈的是怀疑。我们现在就用这种怀疑的目光继续研究家里的每一名成员,如我所说,我把仆人排除在外是因为我完全不相信他们中有任何一个人敢做这种事。但是我并没有排除赫妮。”

“赫妮?”雷妮森叫了起来,“可是赫妮一直在为大家忠诚奉献。她一向都这样说。”

“要把谎话说得像真的一样并不难。我认识赫妮好些年了。当她还是个年轻的妇女,跟你母亲一起来这里时,我就认识她。她是你母亲的亲戚。可怜又不幸,她丈夫不喜欢她。赫妮确实一向平庸、没有吸引力。于是那个男人和她离了婚,她生的一个孩子也夭折了。她来这里到处宣称她热爱你的母亲,但是我看过她望向你母亲的眼神。我告诉你,雷妮森,她的眼中根本没有爱。没有,说是尖酸的嫉妒还差不多,至于她自称的对你们大家的忠实奉献,我更是一点也不相信。”

“告诉我,雷妮森,”霍里说,“你对赫妮有感情吗?”

“没……没有,”雷妮森不情愿地说,“我无法对她产生好感,我常常因为我不喜欢她而感到自责。”

“你不认为那是因为你直觉上知道她说的话都是假的吗?她把她经常挂在嘴边的、对你们的爱付诸过实际行动吗?她不是一向都在你们之间煽动不和、散布一些可能引起伤害和愤恨的话吗?”

“是……是的,这倒是事实。”

伊莎干笑了几声。

“你真是耳聪目明,了不起的霍里。”

雷妮森争辩道:“可是我父亲信任她,而且喜欢她。”

“我儿子是个傻瓜,而且一向都是。”伊莎说:“所有的男人都喜欢人家阿谀奉承,赫妮擅长利用这一点!她也许真的对他忠心奉献,有时候我想她也确实做到了,不过她没有对这屋里的其他任何人忠实过。”

“可是她肯定不会……不会杀人的,”雷妮森抗辩道,“为什么她会想要毒害我们?这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任何好处,是没有任何好处。至于为什么……我不知道赫妮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有什么感受。不过我想在那阿谀奉承、摇尾乞怜的态度下,定是酝酿着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如果真是这样,她的理由也会是我们——你、我和霍里,无法理解的。”

霍里点点头。

“有一种腐化是从内部开始的,我曾经跟雷妮森说过。”

“我当时不理解你的意思,”雷妮森说,“不过我现在开始理解了。是从诺芙瑞来到这里时开始的。那时我明白了,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我所认为的那样,那让我害怕……而如今,”她做了个无助的手势,“一切都令人感到恐惧……”

“恐惧因无知而生,”霍里说,“当我们理解之后,雷妮森,就不再那么恐惧了。”

“然后,当然了,还有凯特。”伊莎继续补充道。

“不会是凯特的,”雷妮森抗议,“凯特不会想要杀害索贝克,这太难以置信了。”

“没有什么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伊莎说,“我这一辈子至少学到了这一点。凯特是个彻头彻尾的笨女人,而我一向不信任笨女人,她们都很危险。她们只看得到眼前的东西,而且每次只能看到一样。凯特活在她自己那个狭小的世界里,她的眼里只有孩子和孩子的父亲索贝克。她可能只是单纯地想到,除掉亚莫斯会使她的孩子更富裕。伊姆霍特普向来对索贝克不满。他急躁、没有耐心,也没什么责任感。伊姆霍特普信任的儿子是亚莫斯,但是,一旦亚莫斯死了,伊姆霍特普就只能信任索贝克了,她的思路可能就是这么简单。”

雷妮森浑身一颤,她不由自主地认清了凯特对待生活的真正态度。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和她那平静的爱,都指向她的孩子。除了她自己、她的孩子和索贝克,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并不存在,她对这个世界毫无好奇和兴趣。

雷妮森缓缓地说:“但她肯定知道索贝克可能会回来,因为口渴而喝下那壶酒,不是吗?这是相当可能的事,事实上也是如此。”

“不,”伊莎说,“我不认为她能想到,像我之前说的,凯特是个笨女人。她只会看到她想看到的——亚莫斯喝下酒,死掉,责任被推到我们邪恶美丽的诺芙瑞身上,大家都会认为是她的鬼魂在作祟。她只能看到单纯的一件事,看不到各种其他的可能性,而且由于她不想要索贝克死,她决不会想到他可能出其不意地回来。”

“而如今索贝克死了,亚莫斯却还活着!如果你的设想是真的,那么这对她来说该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在你愚蠢的时候,这种事是会降临到你头上的。”伊莎说,“事情的发生跟你原先的计划完全两样。”她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我们再来谈谈卡梅尼。”

“卡梅尼?”雷妮森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名字用平静而毫无抗议的语气说出来,她再次因为意识到霍里的目光而感到一阵不自在。

“是的,我们不能把卡梅尼排除在外。他看似没有伤害我们的动机,然而我们又对真正的他了解多少呢?他从北地来,跟诺芙瑞来自同一地区。他帮过她——自愿或非自愿的——谁能说得清呢?他帮她让伊姆霍特普狠下心来,和他的亲生骨肉作对。我注意他已经有些日子了,却完全看不透他。在我看来,他似乎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头脑比较清晰,而且,除了人长得英俊以外,还有种吸引女人眼光的特质。是的,女人总会喜欢卡梅尼,不过我也可能错了,他不是个能真正抓住女人心的人。他看起来总是一副欢乐、无忧无虑的样子,而且在诺芙瑞死掉的时候,也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关心。”

“不过这一切都只是外在的表现,谁能说得清人心里的东西?一个意志坚决的人可以轻易地扮演某个角色……卡梅尼是否在心里为诺芙瑞之死而愤恨?他会不会想要寻求方法为她复仇?是不是因为莎蒂彼杀害了诺芙瑞,她的丈夫亚莫斯也非死不可?是的,还有索贝克,他威胁过她——或许还有凯特,她用各种小把戏迫害过诺芙瑞。伊彼也恨她。这看来好像是捕风捉影,但是谁知道呢?”

伊莎停下来,看着霍里。

“谁知道呢,伊莎?”

伊莎用精明的眼光凝视着他。

“或许你知道吧,霍里?你心里有数,不是吗?”

霍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对于是谁在酒里下毒,还有为什么,我有自己的看法。不过还不太明确。而且说真的,我不明白……”他停顿了一会儿,皱着眉头,然后摇摇头,“不,我无法确切指控任何人。”

“我们在这里谈的只是怀疑。继续说,霍里。”

霍里摇摇头。

“不,伊莎,这只是个朦胧的想法……而且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那么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了可能会有危险,雷妮森也一样。”

“那么对你而言也有危险吗,霍里?”

“是的,是危险……我想,伊莎,我们全都处在危险中。尽管雷妮森或许是受到危害程度最低的一个。”

伊莎一言不发地看了他很长时间。

“我真想知道,”她最后说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霍里没有直接回答,他认真思考了一阵之后,说:“要想知道一个人的内心所想,唯一的线索就是他们的行为。如果一个人行为古怪,不像平日的他……”

“你就会怀疑他?”雷妮森问道。

“不,”霍里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一个心存邪念、意图邪恶的男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心中的邪恶掩藏起来。因此,他不敢有任何不寻常的行为,他负担不起后果……”

“一个男人?”伊莎问道。

“男人或者女人,都一样。”

“这样啊。”伊莎用锐利的眼光扫了他一眼,然后说,“那么我们呢?我们三个有什么嫌疑?”

“这也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霍里说,“我在家里很受信赖。契约的拟定,谷物的分配都由我操办。作为一个书记员,我处理一切账目。我有可能做假账,就像卡梅尼在北地揭发过的那样。亚莫斯可能会感到困惑,他可能会起疑,因此我便有必要封住他的口。”他说着,温和地一笑。

“天哪,霍里。”雷妮森说,“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任何一个了解你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雷妮森,没有人真正了解别人,让我再告诉你一次。”

“我呢?”伊莎说,“我有什么嫌疑呢?哦,我老了。人老了的时候,头脑有时就会变得病态。以前的爱就会变成恨,我可能厌倦了我的儿孙们,想毁掉自己的亲骨肉,有时候人老了,是会受到一些邪念困扰的。”

“那我呢?”雷妮森问道,“为什么我会想要杀害我亲爱的哥哥?”

霍里说:“如果亚莫斯、索贝克和伊彼都死了,那么你便是伊姆霍特普最后一个孩子。他会帮你找个丈夫,而这里的一切便都是你们的。你和你丈夫便成了亚莫斯和索贝克孩子的监护人。”

他微微一笑。

“不过,我指着这棵果树发誓,我们并不怀疑你,雷妮森。”

“不管发誓与否,我们都爱你。”伊莎说。

3

“原来你到屋外去啦?”赫妮在伊莎蹒跚地回到房间后,匆匆地进来说,“你几乎有一年没这么做了!”

她用试探的眼光看着伊莎。

“老年人,”伊莎说,“总有一时兴起的时候。”

“我看见你坐在湖边,和霍里、雷妮森在一起。”

“他们两个都是令人愉快的伴侣。还有什么是你看不见的吗,赫妮?”

“真的,伊莎,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们坐在那里,全世界的人都看得见。”

“只是没有近到全世界的人都能听见我们的谈话!”

伊莎咧嘴一笑,赫妮怒不可遏。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对我这么不友善,伊莎!你总是话中带刺。我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听别人的谈话。我干吗管别人说些什么啊!”

“我也经常纳闷这个问题。”

“要不是为了伊姆霍特普,要不是他真的欣赏我——”

伊莎猛然打断她的话:“是的,要不是为了伊姆霍特普!你依赖仰仗的是伊姆霍特普,可不是吗?要是伊姆霍特普出了什么事——”

这次轮到赫妮打断了她的话。

“伊姆霍特普不会出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赫妮?这屋子里还有安全可言吗?亚莫斯和索贝克都已经出事了。”

“这倒是事实。索贝克死了,而亚莫斯差点死掉……”

“赫妮!”伊莎身子向前一倾,“为什么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在笑?”

“我?我在笑?”赫妮吓了一跳,“你在做梦吧,伊莎!在这种时候……谈这种可怕的事……我怎么可能笑?”

“我是几乎失明了没错,”伊莎说,“不过我还不是全瞎。有时候,借着光线,眯起双眼,我看得很清楚。如果一个人知道他说话的对象眼力不好,他可能会很不小心,暴露他心中真正的想法。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你会露出暗暗自喜的微笑呢?”

“你这样说真让人难以忍受,相当难以忍受!”

“你现在害怕了。”

“这屋子里发生了这些事,谁不害怕?”赫妮尖声叫了起来,“我们全都害怕,我确信,恶灵从冥府里回来折磨我们了!不过我知道是为什么,你听了霍里的话。他对你说了我什么?”

“霍里知道你的什么,赫妮?”

“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你还是问问我知道他些什么的好!”

伊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赫妮把头向后一仰。

“啊,你们全都看不起可怜的赫妮!你们以为她又丑又笨,但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知道很多事情——的确,这屋子里很少有我不知道的事!或许我是笨,但是我数得出一行地种下了多少颗豆子。可能我比霍里那样的聪明人看得还清楚。霍里不管在什么地方遇见我,都把我当成空气,眼睛看着我背后某样东西,某样并不存在的东西。要我说,他最好看着我!他也许以为我愚蠢、不重要,但是那些聪明人并不是总能知道一切!莎蒂彼自以为聪明,结果她现在在哪里?我倒想知道!”

赫妮得意扬扬地停下来,一阵不安笼罩了她。她明显地畏缩了一下,紧张兮兮地看着伊莎。

然而伊莎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她的脸上有种震惊,几近于惊吓、迷惑的神色。她深沉而缓慢地说道:

“莎蒂彼……”

赫妮以她惯常的可怜兮兮的语气说:

“对不起,伊莎,真是对不起,我发了脾气。真的,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我并不是有意那么说的……”

伊莎抬起头来,打断了她的话。

“走开,赫妮。你是不是有意的并不重要。不过你说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你走吧,赫妮,而且我警告你,小心你的言行。我可不希望这屋子里再有人死掉。希望你谨记。”

4

一切都那么令人恐惧……

雷妮森发现,在湖边商议时,她总是不自觉地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而现在她才终于意识到其中蕴含的真实。

她机械地走向聚在小亭子旁的凯特和孩子们,却发现自己的步伐越发迟缓,甚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发现,她害怕见到凯特。害怕看到她那张平庸、沉着的脸,害怕看到的会是一张下毒凶手的脸。她望着赫妮匆匆走出来到门廊上,然后又走进去,发现自己对赫妮的厌恶竟比以往还甚。无奈之下她只得转向院子门口,过了一会儿,遇见了昂首阔步走来的伊彼,他傲慢的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微笑。

雷妮森发现自己正盯着他看。伊彼,这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她记得,她跟凯伊离开时,伊彼还是个英俊、任性的小男孩……

“怎么了,雷妮森?你为什么这样奇怪地看着我?”

“是吗?”

伊彼笑出声来。

“你看起来就跟赫妮一样傻乎乎的。”

雷妮森摇了摇头。

“赫妮并不傻,她非常狡猾。”

“她满怀恶意,这我知道。事实上,她简直就是家里的大麻烦。我肯定会把她弄走的。”

雷妮森双唇启开又闭上,她小声地念叨着:“弄走?”

“我的好姐姐,你到底是怎么啦?难道你也像那个可怜的傻小孩儿一样见了鬼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傻!”

“那个小鬼确实是傻。哦,不错,我是受不了傻瓜。我见的傻瓜太多了。我可以告诉你,受两个慢吞吞、目光短浅的哥哥折磨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如今他们不再挡我的道了,只有父亲需要我对付,很快你就会看出不同了。父亲会按照我说的去做。”

雷妮森抬起头看他。他看起来异乎寻常的英俊、傲慢。他那种莫名的活力和得意扬扬的气势也有些不同于以往。似乎是他内心认定的某种东西给了他这种力量。

雷妮森尖锐地指出:“我哥哥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两个都没法挡你的道’了。亚莫斯还活着。”

伊彼用轻蔑、嘲讽的目光看着她。

“我想你大概以为他会好起来吧?”

“为什么不会?”

伊彼大笑起来。

“为什么不会?好吧,简单来说,我只是不同意你的看法。亚莫斯已经完了,没希望了。他或许还能稍微挣扎一下,坐在太阳下呻吟,但他再也不是个男人了。他的确从毒药的初期症状中恢复了,但是你也能看到,除此之外他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

“但他还可以继续恢复啊!”雷妮森说道,“医师说只要再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再度强壮起来。”

伊彼耸了耸肩。

“医师并不是无所不知的。他们讲话总爱用一堆专业术语,好像很聪明的样子。要怪就怪那邪恶的诺芙瑞吧。但是亚莫斯,你亲爱的哥哥亚莫斯,是命中注定要终结了。”

“那么你自己不害怕吗?伊彼?”

“我?害怕?”男孩把英俊的头向后一仰,大笑起来。

“诺芙瑞并不是很喜欢你,伊彼。”

“没有什么能伤害到我,雷妮森,除非我自愿!我还年轻,而且我是那种生来就注定要成功的人。至于你,雷妮森,你站在我这边才是明智之举,听见了吗?你总把我当成不负责任的小男孩,但如今我早已不是那样。接下来的每个月都会有所不同。很快,这个地方便会由我来主宰。也许我父亲会下令,但是他口中下达的命令,却是在我脑中成型的!”

他走了两步,停下来,回过头说:“所以你可要小心,雷妮森,不要让我对你不满。”

当雷妮森站在那里盯着他的背影看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她转身,发现凯特就站在旁边。

“伊彼说什么呢,雷妮森?”

雷妮森缓缓说道:“他说他很快便会成为这里的主人。”

“是吗?”凯特说:“我可不这么想。”

5

伊彼轻快地跑上门廊的台阶,走进屋里。

他看到亚莫斯正躺在长椅上,这似乎让他很高兴,于是他愉快地说:“哦,怎么样了,哥哥?你怎么都不回田里工作?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了你一切都还能正常运转!”

亚莫斯用虚弱的声音焦躁地说道:“我一点也不明白。毒性已经消失了,为什么我没有恢复力气?今天早上我试着走路,两腿都支撑不住。我感到虚弱……虚弱……更糟的是,我好像感到一天比一天虚弱。”

伊彼看似同情地摇了摇头。

“这确实太糟了。医师帮不上忙吗?”

“莫苏的助手天天都来。他不懂我怎么会这样。我服用强劲的解毒药,咒文天天都念。厨房里每天也都为我准备特别滋补的食物。所以医师向我保证,我很快就能强壮起来。然而,我感觉自己正在一天天衰弱下去。”

“这太糟糕了。”伊彼说。

说完他轻声哼着歌继续往前走,直到看见他父亲和霍里,他们正在商谈一份账目。

伊姆霍特普焦虑、愁苦的脸一看到他最喜爱的小儿子马上就亮了起来:“我的伊彼来了。你有什么要向我报告的?”

“一切都很好,父亲。我们正在收割大麦。收成很好。”

“嗯,感谢太阳神,外面一切都很好。要是这里也一样就好了。我必须对亚莎伊特有信心,她不会在我们危难的时刻拒绝提供帮助的。我很担心亚莫斯,我不懂他为何这么疲惫,这么莫名其妙地虚弱。”

伊彼轻蔑地笑了一下。

“亚莫斯一向很虚弱。”他说。

“并非如此,”霍里温和地说,“他的健康状况一向很好。”

伊彼独断地说:“人的健康依赖的是精神。亚莫斯从来就没有精神,他甚至害怕下命令。”

“最近倒并非如此。”伊姆霍特普说,“亚莫斯在过去几个月表现得充满权威。我感到很吃惊。但是这种肢体上的软弱令我担忧。莫苏向我保证过,一旦毒性消失,他很快就会康复。”

霍里把草纸放到一边。

“有一些其他的毒药。”他平静地说。

“你什么意思?”伊姆霍特普猛地转身问道。

霍里用温和、深思熟虑的声音说:

“据说,有些毒药药性不猛,不会马上生效。这种毒是潜移默化的。每天摄入一点,在体内积累。只有经过几个月的虚弱之后,死亡才会到来……许多女人都知道有这种毒药,她们有时会用这毒来除掉她们的丈夫,让人看起来好像是自然死亡。”

伊姆霍特普脸色发白。

“你是在暗示说……亚莫斯的毛病就……就出在这里?”

“我是说有这种可能。尽管他的食物都由一个奴隶事先尝过,但这种预防措施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每天饭菜上毒药的剂量并不会造成什么明显的效果。”

“荒唐,”伊彼大声叫了起来,“真是荒唐!我不相信有这种毒药。我从没听说过。”

霍里抬起头来看着他。

“你还非常年轻,伊彼。有些事你还不知道。”

伊姆霍特普大声说:“可是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已经向亚莎伊特求助了,也把供品献给了庙里——并不是说我对神庙有多大的信心。女人家才相信这些,可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霍里若有所思地说:“把亚莫斯的食物交由一个可以信任的奴隶去准备,并随时监视这个奴隶。”

“可是这就意味着……在这屋子里……”

“胡说,”伊彼大吼道,“简直一派胡言。”

霍里扬起双眉。

“试试看吧,”他说,“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这到底是不是胡说了。”

伊彼愤怒地走出房间。霍里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6

伊彼气冲冲地走出去,差点儿把赫妮撞倒在地。

“不要挡我的路,赫妮。你总是鬼鬼祟祟、碍手碍脚的。”

“你真是粗鲁,伊彼。你把我的胳膊撞伤了。”

“那才好。我早就厌倦了你还有你那副装可怜的样子。你越早离开这屋子越好。而且我会亲眼看着你离开。”

赫妮眼中闪过一丝怨怼。

“这么说你要把我赶出这个家,是吗?在我把我的爱和关心全都给了你们以后?我对这个家一直忠心奉献,你父亲对这一点最清楚不过了。”

“他早就听够了,我保证!我们也是!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个不安好心的恶嘴婆。我可知道,你帮诺芙瑞实施了她的阴谋。后来她死了,你就又跑过来巴结我们。但是你要明白,到头来我父亲会听我的,而不是你的那些鬼话。”

“你怎么这么生气,伊彼。是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跟你没关系。”

“你不是在害怕什么吧,伊彼?这里发生了很多稀奇古怪的事。”

“你吓不到我,你这老太婆。”

他甩手冲过她的身旁,跑了出去。

赫妮慢慢转身走进屋里,亚莫斯的一声呻吟吸引了她的注意。他已经从长椅上站了起来,现在正试着走路。但是他的双腿几乎立刻就支撑不住了,要不是赫妮及时扶住他,他早就跌在地上了。

“小心,亚莫斯,小心。快躺回去。”

“你真健壮啊,赫妮。你看起来并不像这么有力气的人。”他重新躺回长椅,把头靠在枕上,“谢谢你。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我觉得我的肌肉就像一摊烂泥?”

“是这屋子中邪了。一个来自北地的女恶鬼干的好事,北地那边来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亚莫斯突然消沉沮丧地喃喃说道:“我快死了。是的,我快死了……”

“其他人会比你先死。”赫妮阴沉沉地说。

“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用手肘撑起身体,注视着她。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赫妮点了点头,“接下来死的人不会是你。等着瞧吧。”

7

“为什么避开我,雷妮森?”

卡梅尼直接挡住了雷妮森的路,她的脸涨红起来。她发现此刻很难找出适当的话来回答。不错,她的确是在看到卡梅尼走过来时故意转向一旁去的。

“为什么,雷妮森,告诉我为什么?”

然而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地摇了摇头。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站在她对面的卡梅尼。她原本有点害怕卡梅尼也会变得不同,看到他还如往常一样时,她莫名地有些开心。他的双眼正庄重地注视着她,唇上第一次没有挂着微笑。

她在他的注视之下低下头去,卡梅尼总是能让她不安。他的靠近让她的身体颤抖。此刻,她的心跳开始加快。

“我知道你为什么避开我,雷妮森。”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并没有避开你。我没有看见你过来。”

“你在说谎。”他现在微笑起来了,她可以从他的声音里听出来。

“雷妮森,漂亮的雷妮森。”

她感到他温暖、强壮的手握住她的手臂,她立即挣脱开来。

“不要碰我!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雷妮森?你知道我们对彼此的感受。你年轻、健康、美丽。你再继续这样用一辈子为一个丈夫的离去而悲伤是违背自然的。我要带你离开这里,这个充满了邪恶和死亡的地方。你跟我离开这里就安全了。”

“假如我不想跟你走呢?”雷妮森反抗道。

卡梅尼笑了起来,露出洁白坚硬的牙齿。

“但你确实想跟我走,只是不愿承认而已!生活是美好的,雷妮森,尤其是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的时候。我会爱你,让你幸福,你将是我万丈的土地,而我会是你的主人。然后,我不会再对普塔神唱:‘今晚把我的情人给我’,但是我会去跟伊姆霍特普说:‘把我的情人雷妮森给我。’不过我认为你在这里不安全,所以我会把你带走。我是个好书记员,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去底比斯的达官贵人家做事,尽管实际上我喜欢这里的田园生活——农田、牛群以及人们收割时唱的歌,还有在尼罗河上泛舟的小小愉悦。我想跟你一起在尼罗河上扬帆,雷妮森。我们带泰蒂一起去。她是个美丽健康的小孩,我会爱她,做她的好父亲。雷妮森,你觉得怎么样?”

雷妮森默默地站着。她感到心跳加速,一阵忧伤悄悄掠过心头。然而在这种柔和、温顺的感觉之中,还有一丝其他的什么……一种排斥感。

“他的手一碰到我的手臂我就感到全身虚软……”她心里想着,“因为他的力量……他健壮的肩膀……他带笑的脸庞……但是我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我们之间没有安宁,没有甜蜜……我想要什么?我不知道……不过,不是这个人……不,不是他……”

她听到自己在说话,甚至在她自己的耳朵里听起来也是那么的软弱无力:“我不想再要一个丈夫……我想要单独一个人……做我自己……”

“不,雷妮森,你错了。你并不想独自生活。你的手在我手里颤抖,这已经说明了一切……你看。”

雷妮森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不爱你,卡梅尼,我想我恨你。”

他笑着。

“我不介意你恨我,雷妮森。你的恨非常接近爱。我们会再谈这件事的。”

他离开她,以羚羊般轻快、安逸的步伐离去。雷妮森缓慢地走向正在湖边玩耍的凯特和孩子们。

凯特在和雷妮森说话,但雷妮森心不在焉。

然而凯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如同往常一般,她的心思太专注于孩子身上,对其他事情都不太在意。

突然,雷妮森打破了短暂的沉默,说:“我该不该再找个丈夫?你觉得怎么样,凯特?”

凯特没什么兴趣,平静地回答说:“也好。你还年轻、健康,雷妮森,你可以多生几个孩子。”

“这就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吗,凯特?在后院里忙碌,生孩子,下午跟他们在湖边的果树下消磨时间?”

“这才是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不要说得好像你是个奴隶一样。女人在埃及拥有权利——继承权从她们身上传给她们的孩子。女人是埃及的血脉。”

雷妮森若有所思地看向忙着给玩偶做花环的泰蒂。泰蒂微皱着眉头,专心地做着。有段时期,曾有一段时间,泰蒂看起来是那么像凯伊,下唇噘起,头微微倾向一边,让雷妮森心里溢满爱和痛楚。但是如今,凯伊的面貌不仅在雷妮森的记忆中消退了,泰蒂也不再噘起下唇,歪着脑袋。曾经也有过一些时刻,当雷妮森紧拥着泰蒂的时候,她感到这孩子是她的一部分,是她自己活生生的肉体,给她一种强烈的拥有感:“她是我的,完全属于我。”她曾对自己说过。

现在,望着她,雷妮森心想:“她是我……她是凯伊……”

这时,泰蒂抬起头来,看着她母亲,微笑着。一种庄重而友善的微笑,带着信心和愉悦。

雷妮森心想:“不,她不是我,她也不是凯伊。她是她自己。她是泰蒂。她是孤独的,正如我也是孤独的一样,我们都是孤独的。如果我们之间一直有爱,那么我们会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但是如果没有爱,她会长大成人,而我们将是陌生人。她是泰蒂,而我是雷妮森。”

凯特正奇怪地看着她。

“你在想什么,雷妮森?我不明白。”

雷妮森没有回答。她自己都不了解的东西,又该如何跟凯特说呢?她看看四周,又看看院子的围墙,看看门廊上鲜艳的色彩,看看平静的湖水和这让人感到愉快的小阁楼、整洁的花床以及一丛丛的纸草。一切都是安全、封闭的,没有什么好怕的,环绕在她四周的是熟悉的、细小的生活的声音,孩子们喋喋不休的嬉闹声,屋里妇女们刺耳的吵嚷声,和远处低沉的牛叫声。

她缓缓地说道:“从这里看不见尼罗河。”

凯特一脸惊讶。

“为什么会想看它?”

雷妮森缓缓说道:“我很笨。我不知道。”

在她眼前,她非常清楚地看到一片绵延茂盛的绿地,再往远处看,是一片向地平线的方向逐渐淡去的浅玫瑰色和紫色,而分割这两种色彩的是那浅蓝色的、泛着波光的尼罗河……

她屏住呼吸。因为在她感到她四周的景象、声响退去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静谧、丰饶,一种无限的满足感……

她告诉自己:“如果我回头,我会看到霍里。他会抬起头来,对我微笑……不久太阳就会下山,夜幕降临,然后我将入睡……那便是死亡。”

“你说什么,雷妮森?”

雷妮森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竟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从幻想中回到了现实。凯特正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你说‘死亡’,雷妮森。你在想些什么?”

雷妮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意思并不是……”她再度看看四周。多么让人感到愉快,这番景色,水波荡漾,孩子们正在玩耍,她深吸了一口气。

“这里是多么的平静。让人无法想象任何……可怕的事……会在这里发生。”

然而第二天早上,就在这湖边,他们发现了伊彼。他四肢摊开,趴在地上,脸浸在拍打着的湖水里,有人把他的头按进水里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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