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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口面临大黄江,时人习惯把大村落称作“墟”,故这里被唤作江口墟,人口大约是一万。金田村民要渡过大河才能到桂平去,因此买东西一般都到江口墟来。江口墟是个富饶的小镇,商人云集,繁华富庶的程度比起桂平和平南县城,甚至浔州府城,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江口墟街上,商店鳞次栉比,江岸上有巨大粮仓,粮仓隔壁则是当铺仓库,存放着各色物品。
这一切都归王作新所有。一提江口,上帝会会众便马上会想起仇敌王作新。逮捕冯云山、害死卢六、出兵鹏化山的,就是王作新。他对上帝会可谓恨之入骨,上帝会当然也憎恨王作新,将他视为天敌。当听到“攻打江口”的命令时,信徒们知道,这是要找王作新报仇。信徒中发出一片嘁嘁喳喳的议论声,接着,一阵“江口!江口!”的喊声响彻天际。
在江口自家粮店后房里,王作新拍着桌子,慷慨激昂地对倪涛说道:“上帝会那些家伙难道就那么可怕吗!他们不过是信奉外国妖神、愚昧无知的土农民和炭黑子,我们有朝廷做后盾,为什么不渡江!”
“不要这么说嘛,这又不是我决定的,这是将领们反复研究的结果。”倪涛劝慰道。官军决定从江口撤退,渡到大黄江对岸,这无疑是对上帝会做了退让。蔡村战败,让官军指挥官们变得谨慎。
“你们是打算丢下我们江口百姓不管吗?”王作新逼问。
“不是这个意思,贵州兵不熟地理,把他们暂且撤到对岸,让熟悉情况的府兵把守江口。”
“府兵!不就是土匪吗!”
“不能这么说。过去是土匪,现在招安了,这话要传到他们耳朵里,可是要出乱子的!这种时候出乱子可不行!”倪涛抓住话柄,反唇相讥。主力官军撤到南岸,江口一带由新归顺政府的天地会会党防守,他们就是一度想同上帝会结盟但又怕纪律严格的那七个集团。不久前他们还是土匪,归顺浔州府后便成了“府兵”。
“暂且就承认他们是府兵吧。”王作新吞吞吐吐。
“蔡村战败,有人觉得是因为贵州兵不熟地理,我也这么认为,相比之下,大头军对这一带了如指掌,他们若能在战前归顺,情况可能就不同了。”
“总之,我是希望官军能更加一把力。”
“不错,新任钦差大臣马上就要率大军赶到,打仗我是外行,不过听军官们说,将要对金田村采取大迂回包围作战,我看还是要从大处着眼啊!”
“可是……”王作新还是不满。倪涛的意思是,在大包围网中,即使有一两个村镇失守,以后也能收复,不必吹毛求疵。但在王作新看来,若是江口落在上帝会手里,即便能收复,他也不能让忍受!他深知上帝会多么痛恨自己,江口若被上帝会占领,自己就没命了,哪里还等得到官军收复江口!
“你能理解就好。我这就要回平南了。”倪涛站起身来。
“我也要去平南办点事,跟你一道走,怎么样?”王作新一脸假笑。
桂平县和平南县上面是浔州府,知府是刘继祖,同张钊等七大头目谈判的就是他。周凤岐指挥的贵州军已蒙受相当大的损失,必须补充兵力。刘继祖于是顺水推舟,同意天地会归顺。七大头目被编入官军,作为“府兵”,取其头目绰号,称“大头军”,防守江口。大黄江本就是他们的根据地,官军觉得得了帮手,但王作新压根儿就不相信他们。他的眼光还是很敏锐的。
“他们确实熟悉地理,所以逃得比谁都快!”去平南前,他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他的预感很快成了现实。他之所以去平南,就是因为已预感到江口会遭袭击,他对上帝会十分了解,虽然嘴上骂对方愚昧无知,是土农民、炭黑子,但他对他们号召群众的巨大力量佩服得很。
官军布下阵势,上帝会不会觉察不到。一旦被包围,粮道必为所断,要反包围,先要确保粮食。在金田附近,江口粮食最多,不管从何处突围,突围前,为保证粮食,必须进攻江口,王作新如此判断,所以他逃到了平南。
阴历十二月十二日,两万太平军杀奔江口。
金田村的粮食快用完了,所以实际上,进攻江口可说是一次找饭吃的集体迁移,他们了解到天地会府兵也在江口,因此决定多动员些部队,女营也随军出征。天地会尽管曾各地袭击掠夺,但从未处于防守地位。平日里,只要官军一来,他们便商定个集合地点,分散逃跑。罗大纲深知会党弱点,他建议尽可能多的用部队进攻江口,若是兵太少,他们也许还会拼命守一下,但若是大军一拥而上,这帮府兵根本就不会防守。所以他认为,武器不够没关系,女营可以助威,要从人数上灭府兵的锐气。
果如罗大纲所说,两万大军一到江口,未及交手,大头军便跑到江上去了。他们大多是水贼,水上就是他们的世界,他们有活命的途径,不会死战。
“上帝会打过来啦!那么多人!”
“人山人海啊!”他们喊叫着,飞快地跳上船。
“这帮人捞不到一分钱好处,还这么卖命!”头目们疑惑。他们根本无法理解这些把全部财产交给圣库、把全部身心献给上帝的人。
人对不理解的事物往往有种恐惧。大头军全部逃走,太平军兵不血刃。
“搜查王作新,带到我这儿来!”洪秀全下令。比起现世问题,洪秀全更喜欢专心于教义和思索,他很少主动下令,而在江口,他却大声催促,但找不到王作新。
“他儿子王季元说他去平南了。”
“看来是真的。”
“据说确实是跟知县一块儿走的。有人亲眼看见了。”报告一个接一个送进来。洪秀全咬了咬嘴唇。“把他家属统统绑起来!立即把他家仓库和店里的东西全部拿走,放到圣库!”但凡重要的事,洪秀全一般都先跟杨秀清商量后再做决定,唯独这次,洪秀全独断了。
江口墟不远处的石头脚,有座陈公馆,被太平军当作大本营。这一带最大的房子是王作新的家,太平军为复仇已把它毁了,这第二大的房子便成了司令部。馆里的人自然早就随大头军躲到船上去了。
“我们没船呀!”冯云山道。太平军没有水军。他们的基干部队——农民、烧炭夫和矿工,都是山里的人,和水没多大缘分。天地会艇匪若能参加太平军,那将是改善太平军的一个好机会,杨秀清至今仍为此感到遗憾。
大军出发前,关于占领江口后的方针,头目间出现两种意见。一种是南进论,直接沿浔江而下,攻进广州,建立根据地。第二种是北进论,主张在江口收集物资,回头北上,进湖南,进攻长江一带。在陈公馆会议上,洪秀全、冯云山这些广东人反对攻打广州,而紫荆山中成长的杨秀清、萧朝贵却对南进恋恋不舍,他们简直把广州看作是一切的中心,南进论认为,巩固并保住这个中心,才能向四方伸展天国的势力。反对南进论的冯云山则认为,没有强大的水军,要从水路南下是不可能的。
连理文正在陈公馆一间屋子里看书,谭七跑来叫他:“他们叫你去参加会议,说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连理文歪着脑袋,他大体已感觉到了。
“我们已经定了,此时征求先生意见,确实有点失礼。不过这样您就不必负任何责任,希望您能充分发表意见。”一进会议室,杨秀清便对他说道。
“我并不认为占领广州是不可能的。但要有个条件,那就是把一度离开我们的艇匪拉过来。不过,占领广州后,不可能从那里向四方扩展势力。”
“为什么?”年轻的石达开问道。石达开借口年纪轻不了解情况,并未表明态度,他正努力听取各方意见。
“岭南一带多山地,下山比上山要容易,易守难攻。但是,广州不是可以号令天下的地方,从历史上看,秦末,南越曾独立,但到汉朝就不得不称臣。汉武帝时,南越企图独立,立即被汉军消灭,南宋王朝也曾逃到那里,但在崖山灭亡了,它太偏南了。”
鸦片战争时,由于林则徐的倡议,民间曾建水勇,现在虽已解散,但武器仍流散在民间,一有机会,百姓就会拿起武器斗争。现在政府正为广东治安而苦恼,除广东人性格剽悍外,民间武器众多也是一个因素。在这种地方,搞破坏有利,要统治难。若太平军在此地建立政权,就必须考虑这个问题。
“把艇匪拉到我们这边,肯定也会混进来品质恶劣的分子。当地百姓会讨厌他们,民心将会动荡。那时,维持治安会付出很大力量。”理文谈了他的预想。
“一占领广州就把那些品质恶劣的艇匪清除出去,起码不让他们接近中枢。天国要建立一个干净正义的政府,这怎么样?”石达开问。
“清除也好,疏远也罢,反正他们不会老实的。”杨秀清代连理文回答。
从这语气,理文听出,原本主张南下的杨秀清,此刻决定北上了。
“连先生,谢谢你的意见。”洪秀全从椅子上站起来,点点头,“我们已决定北上,只是想由先生来向头目们说一说。”
“谈下一议题吧,我们要赶快决定北上的部署。”杨秀清道。
这时,谭七走进来。他虽不是头目,但可自由出入会议场所,各种情报都集中在他那儿。
“邱二嫂和苏三娘来了。”
“多少人?”杨秀清赶忙问。
“各约两千人。”
“四千人!”杨秀清深深点了点头
“应当早点来的。”苏三娘似乎对这种严肃紧张的气氛很满意。
“请你来果然没错,相比之下……”李新妹也很高兴。不过,她话到一半又停住了。
另一个女头目——邱二嫂,不仅提出种种条件,而且对太平军的生活很不适应。苏三娘和邱二嫂各自带来约两千名部下,分别部署在江口最左翼和最右翼。太平军早已面对大黄江布好阵势,这两支部队正好分别接在太平军两翼。太平军得了援军,没有加厚阵地,而是把阵地拉长。最左翼的苏三娘军,在石头脚东端。她部队中的三百女兵,按太平军规定,入了女营。苏三娘虽是女人,指挥的却全是男性的部队,这支部队是她的,只听她的命令。邱二嫂麾下则有五百女兵,但她不同意将她们编进女营,她担心这样会削弱自己的力量,太平军也决定承认这个特殊的例外。
连理文跟随李新妹来到苏、邱两军阵地,看了看情况。邱二嫂并不掩饰她的不满。“要打广州,简直疯了!船怎么办?罗大纲那点儿船够什么!大头羊和大鲤鱼的部队隐蔽在大黄江各个角落,一进江就会被他们咬住,你们看不见,我却看得清楚。”七大头目并未在江口被打败,他们不过从陆上转移到了江上,未损失一兵一卒。在连理文眼里,江口一带呈弧线的大黄江,悠然平静,但邱二嫂却好像把江中隐藏的会党看得一清二楚。
“大头羊善战,大鲤鱼善藏。”邱二嫂补充道。她虽瞒着年岁,但看来早已五十出头。她长着张扁平大脸,浑身肌肉发达,从她身上,理文感觉不到一点女人味。兵法说,要欺敌,先欺己,头目虽已决定北上,但对外却传达说要南下,便是新头目也不知实情,所以邱二嫂说南下是疯了,理文也不敢否定。在理文看来,三十五岁的苏三娘,倒还像个女人。她肤色微黑,一张圆脸却很是惹人喜欢。她个子虽和邱二嫂差不多,但看来并不像邱那般粗壮高大。苏三娘打心底里为能参加太平军而感到高兴,邱二嫂那里虽有女兵,但仍使人感到气氛阴沉。苏三娘这里全是男人,气氛反而明朗。
“灵山真是个好地方!若不发生那件事,我恐怕一辈子都要生活在灵山!”苏三娘谈起身世,夸耀起自己的故乡。
她是广东海边灵山县人,本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
她丈夫是被人杀害的。她丈夫虽是天地会会员,但并未加入会党,没干过抢劫勾当,只是拥有些船只,经营运输行业。但因卷进行业竞争,在南宁被人下了毒手,凶手是同行的广西人。原本平凡的主妇,人生因而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凶手的名姓住址容易查询,但苏三娘知道,即使向官府控告也是白搭,凶手与南宁府关系密切,不可能依靠官府。终于她想通了,靠官府不行,可以靠自己!
苏家经营运输,有许多年轻伙计,他们对对手的卑劣行径也十分愤慨。
“我要为当家的报仇,有没有人愿意跟着我干?”
店里几十个年轻伙计当然都愿跟她同去。他们是脚夫,常到各地搬运货物,为旅途安全,同各地头目都有交往。加上她亡夫本是天地会会员,众头目们皆愿施以援手,她当然不会拒绝这好意,于是带着各处借给她的数百人,在南宁近郊杀了凶手,毁了他家的房屋。自此,她受官府通缉,成了著名的匪贼。之后,她专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她人品好、有威望。她要借来的人回去,有的人却反而要求留在她手下做事。
“当家的死了,我的第一次人生就结束了。现在这第二次人生,是白赚来的,我要不遗余力地用好了。”
太平军从金田村出击的第三天,钦差大臣李星沅到达柳州。次日,广西提督向荣到达桂平县城。李星沅是湖南人,在担当两江总督要职后,因病回故乡疗养。因为离广西近,比起从北京派人过来,派他过来能更快地到达起事地区。这年四月,李星沅曾去北京叩谒正月去世的道光皇帝,当时朝廷就曾要他担当要职,但他借口母亲年老多病固辞不就。林则徐因病未能去北京叩谒先帝梓宫,对比之下,朝廷就此判断,他引退的真正原因确是老母有病。此次要他担任的是非常时期的钦差大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辞退,但他本人确实身体欠佳。
到广西后,李星沅对上帝会有了个大概了解。尽管湖南是广西北邻,却也很少能接到正确情报。李星沅在给朝廷的奏折中说:“桂平县金田村贼首韦政、洪秀泉等结尚弟会……”韦昌辉原名韦正,这里错写为“韦政”,还做了贼首。洪秀全的“全”也错写为“泉”,并在“韦政”之下,甚至连上帝会也错写为“尚弟会”。李星沅本来在故乡悠闲自在,硬是被拉到拼杀的战场,心情自然不悦。他说身体不好,实则是酒精中毒。平日里,上午他还仪表堂堂;一到下午便开始饮酒,情绪焦躁,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当官没意思,一失足便毁一生,人生无常啊!”
来广西后,这话几乎成了李星沅的口头禅。他的前辈郑祖琛因未能镇压匪乱而被革职,想到这儿,他就忍不住发牢骚。然而,外面已传说,郑祖琛或被流放新疆,以示惩戒。郑祖琛是嘉庆十年(1805年)进士,官龄已有四十五年,七十多岁还要被流放沙漠,太残酷了。郑祖琛究竟要受什么处分,当然由朝廷决定,但相关材料需由李星沅提供,因此,他将在广西进行实际调查,再向北京报告,这也是钦差大臣的任务,虽是一项讨厌的任务。李星沅每遇厌烦,便要喝酒。他身体本就不好,来广西后,酒量更大。
“啊,可恶!可恶!可恶的工作!可恶的人!”他拿着酒杯,发着牢骚。
“可恶的人”是指广西提督向荣,他比李星沅稍小,行伍出身,一路升到提督,颇有些才华。但他不知军营外的生活,视野极其狭窄:“我最了不起!”“打仗我最内行!”“管他什么钦差大臣,打仗的事还得听我的!”。
李星沅不想见他,于是待在柳州不往前走,通过书信和向荣联系。尽量少惹闲气,心情还能舒畅些。上帝会之强大超乎想象,这自然也使李星沅感到烦躁。要征讨上帝会在江口的两万大军,光靠当地官军还不够,他向两广总督借潮州兵,但遭到了回绝,于是他向北京申请贵州兵的支援。
向荣给李星沅写信,要他即日进攻。但李星沅运气实在太差,正当两千云南兵、八百福建志愿兵和当地征募的六百瑶族壮丁进驻浔州准备进攻时,天却下雨了。焦急烦躁的李星沅在给向荣的信中写道:“……浔州平南之兵勇万余,相持数十日,日用十数万(两)。若再延误扫荡,何以抒宸念(解除皇帝的担忧),五中(肝肠)焦灼,如坐针毡。”
“慌什么!书呆子!”向荣冲着信大吼,接着转过脸,吐了口唾沫,“这种肝肠还是烧焦了好!我早说过,打仗的事交给我。”其实,向荣“五中”更为焦灼。他视察了大黄江南岸的阵地,大失所望。官兵们满脑都是迷信,以为敌人会邪术,所以毫无战意,胆战心惊。
一月十二日到达的两千云南兵,路上遇到土匪,打了个大败仗,残兵败将,向荣对他们也没抱多大指望。
这时,贵州总兵周凤岐跑来了。自蔡村吃了败仗后,他的脸一直阴沉沉的,今天不知为何却笑嘻嘻地说道:“终于把邱二嫂说服了,拧掉了敌人右翼!”
“太好了!明天进攻,恰好配合上了。”向荣喜笑颜开。
官军向太平军发起了内部攻势。
上帝会将领们凭信仰结合在一起的,不会有人上钩。但邱二嫂一直都心怀不满,终于决定归顺官军。
“东路军主力马上就出发,先遣部队现在大概已渡江了。”周凤岐报告道。
咸丰元年一月十八日(1851年2月18日),向荣指挥下的六省部队分东西两路,东路军迂回到大黄江下游,渡江从背面袭击太平军。西路军则在太平军驻守地略偏上游处渡江,进行正面进攻。先打的是太平军右翼,那是邱二嫂的部队。
东路军渡江后,又分三个支队。陈公馆北面有座大山叫牛排岭,他们想越过这山岭,从山上向下进攻。尽管行动极其隐秘,但大军移动,加上百姓报信,太平军早已掌握了他们的行踪并迅速采取对策。他们在敌军必经之路——江口东面盘石村设了伏兵,村前埋了地雷。太平军里有大批矿工,挖坑道和埋地雷的专家是相当多的。
太平军佯败,诱敌深入。官军完全上了当,他们自以为是地突然袭击,当太平军小股部队慌忙逃跑时,他们还边追边喊:“莫跑!逃就打死你们!”一进雷区,地雷爆炸声与伏兵冲锋的号炮声,同时响起。地面炸裂,四面伏兵立时从“地下”冒了出来。
“糟啦!上当了!”清军这才清醒。
“冷静!冷静!沉住气!”军官声嘶力竭,但士兵已然惊恐,他们只想逃得更远些。清军大败,退到官塘。损失了十几名军官和三百多士兵,东路军溃灭。正五品守备王崇山(总兵王锦绣之子)战死。
西路军也上当了。因邱二嫂已归顺,清军便认为太平军做梦也不会料到他们的突然袭击,那一股诱敌部队败逃也被认为理所当然。其实太平军早已获悉情报,就在清军追击诱敌部队,准备一口气冲进大本营时,他们发现,前后两面竟都是严阵以待、猛冲过来的敌人。
“糟了!”西路军指挥官知府刘继祖用拳头猛敲自己脑袋。他一直以为邱二嫂的反水已让敌人乱了阵脚,根本未想到太平军在严阵以待。清军前后受敌,无处可逃,很多人跳进了大黄江。而这时,江上却不见大头军的船队,他们害怕船会被善用火药的太平军烧毁,早就离岸逃走了。
西路军伤亡五百人以上,官军大败。
两军在江口交战时,李星沅还在柳州不动窝,仍用书信对前线将军下命令,而且向北京报告:“我们取得了胜利,虽然我方遭受了损失……”李星沅与向荣虽性情不投,但在编造假报告上,利益是一致的。既已向上面报告说取得胜利,那就必须要对得上茬。向荣心急火燎,急于要找太平军报仇。李星沅身在柳州,但很了解向荣焦急的心情。他在给向荣的信上指示道:“以静待动!”一个不在现场的人反而能更好掌握现场情况。
官军惨败,太平军因此也有些轻敌的情绪。首脑们开始认为,应当由守转攻,于是频繁地调动军队,开始进攻清军阵地。另一方面,政府也已意识到敌人的强大,他们起初看不起这些土农民、烧炭夫,现在却也不敢放松警惕了。清军援军虽不多,但武器和辎重却不断得到补给,包括从广州海关紧急送来的三十万两军费及许多大炮。
阴历二月初三至初五,太平军发动了进攻,结果战败,尤其二月初五,太平军损失相当大。他们不知清军已补给了大炮。二月初六,清军发动进攻,太平军已相当疲劳。
“根据预定计划,我们应该北上,从目前形势看来,是时候放弃江口了,眼下应当考虑如何更好地撤退。”杨秀清道。
“不狠狠地再敲他一下,总觉得有遗憾,好像打败了似的。”石达开总有种要决一胜负的情绪。
“不能感情用事。”杨秀清软软地反驳。
江口战败约十天后,广西巡抚周天爵来到柳州。
“又来个可恶的家伙!”李星沅一清早就开始喝酒,否则就支撑不住。
周天爵已快八十了。他为人正直,于己无愧,但对别人很是粗暴,人们评价他“忠直有余”。在做漕运总督时,他因伪造关防(公印)而被降职,他索性借口有病辞职还家。这七年间,他一直赋闲在家。新皇登基后,经杜受田推荐,他重返政界,作为被革职的郑祖琛的后任,当了广西巡抚。
杜受田曾任协办大学士和工部尚书,更重要的是,他曾是新皇的老师。担任这职务不但要教皇帝读书写字,还要教他如何获得父皇的认可。清朝皇位由皇帝指名,和长幼顺序无关,咸丰帝能获得父亲认可,杜受田功不可没。
“我后面有帝师杜受田。我什么也不怕。”周天爵为人实在,里外如一,毫不遮掩,“李星沅这小子算什么!他中进士时,我已由知府升为按察使了。他善于钻营,青云直上,没什么了不起!”他虽未把这话说出口,脸上却已满是偏见。到任后,周天爵第一件工作便是调查郑祖琛。李星沅对郑一向同情,他想尽量把报告写得对郑有利,但报告却不是他一人能写的。
“情况很复杂,这个时期由谁来当广西巡抚,恐怕都无法阻止匪徒的出现。”听李星沅如此言语,周天爵变了脸色。
“哦?你的意思是,谁当巡抚都一样?笑话!我周天爵来当也一样吗?若是老夫,什么上帝会,没等它成气候就把它端掉了!居然说谁来当都一样,简直岂有此理!”
周天爵这么一说,李星沅也动了肝火。
“不过是个人拙见,莫非说说也不成?”
“不是不成,是不可说不成体统的话。”周天爵咬住李星沅不放。
李星沅怒不可遏,突然起了酒瘾:“我有点事。这问题以后再争论吧。失陪了。”他回到自己屋里,取出酒壶。白酒在碗里发出强烈的酒气。他闭上眼,咕嘟咕嘟喝起来,拿着碗的手却一直在抖。
“尽管比我年长,征讨广西匪贼的主帅是我呀,我是钦差,那老家伙不过是来辅助的,可是他竟敢用那种口气来说话!太不像话了,怪不得人们常说他残暴不仁!”李星沅一边喝酒,一边嘟嘟囔囔,自言自语。
一杯酒喝罢,手才停止颤抖。
正当他二人在柳州争吵时,江口前线的太平军已开始悄悄向西撤退。清军控制了牛排岭和南岸,大头军则在东边布下阵势。尽管有些小冲突,但双方并无大的战斗。不过,太平军阵营里,鼓声仍在响起,连绵不绝。
“叫咱们的大炮给揍了,想打打鼓壮壮声势吧。不管他们怎么打鼓,也敌不过咱们的大炮。”从云南来的总兵李能臣嘲笑道。
二月初八,深夜,鼓声仍未停。天亮,营里依然喧闹。
“打了一夜的鼓,恐怕他们自己也吵得睡不着觉吧。真够他们辛苦的!”第二天早上,向荣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
“情况有点儿怪!”
李能臣朝向荣房里瞅了瞅,小声说道:“什么怪?”
“一面旗子也看不到了!”
“什么!旗子?哪儿的旗子?”
“上帝会阵营里的。天亮时还看到有许多旗子。”
“糟啦!中计了!”向荣急忙穿好衣服,派出侦察队。
石头脚陈公馆已是座空房,太平军消失得无影无踪。清军过江,越过牛排岭,占领了江口墟。百姓从各自家里被拖出来。在近两个月的对峙中,清军觉得太平军是得到了百姓的支持,现在必须追究,他们把长老捆绑起来,用鞭子抽打。
“你们通匪!”向荣瞪着长老。
“绝无此事,他们手里拿着武器,我们是平民百姓,不听他们的不行呀!”长老把额头蹭在地上。
“若无通敌之心,怎能敲打一夜的鼓!”
“我们是被逼的呀!啊呀,直到你们来的前一刻,一个女头领还把刀放在我脖子上,说要不打鼓,就把我砍了!”
“什么!女头目?大概是苏三娘吧。”向荣下令在江口墟进行彻底搜查。可是,不要说女头目,就连一名小卒也没找到。
“犯通敌罪,把江口墟烧毁,以示儆戒!”向荣决定对百姓实行惩罚。
江口墟被烧毁了。当地的年轻人十分愤慨,很多人因此去追赶太平军,参加了起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