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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河东边的山?”杨秀清手持一根木棒指着沙上新画的地图。
“是蝴蝶山。”一个年轻人答道。
“蝴蝶山东边呢?”
“有一条河,名平冲水。”
“北边呢?”
“六贺山。山势如此走向。”年轻人蹲在那儿,用棒子在沙上画了一条线。
“嗯,大体明白了。以文,你可以走了。”
“是。”名叫以文的年轻人还想说些什么,但他似乎又改变了主意,行了个礼,便走开了。
“完全吻合!”连理文道。
“这小伙子办事利落,将来会有用的。”杨秀清边说边挪脚,抹掉沙上的地图。
理文苦笑。北上的太平军分水陆两路,现已到永安州城前。罗大纲主动请缨。他在天地会时攻打过永安,对这一带的山川地形、风俗民情、实权人物的性格、动静以及团练的配置情况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当时他采取流寇战术,来去如风,抢了便跑。罗大纲当场给杨秀清画了地形图,做了补充说明。之后,杨秀清又叫来另一个熟悉当地情况的人,在沙上画了同样的图。这是为了慎重,还是因为怀疑?连理文心里琢磨。
两人画的地图虽有纸沙之别,但完全吻合。杨秀清记忆力强,罗大纲所画之图他几乎当场便记在了脑子里,他知道这没有错。不过,连理文可能有点误解了。杨秀清不是怀疑罗大纲,他是想考验一下后来的那个人。杨秀清有个毛病,他往往拿自己很了解的事去问别人,以考察对方的态度与见识。
“这小伙子是藤县新参加的吗?”连理文问。
“是的。不过,他是上帝会会员,去过金田村。我在路上碰见过他。很奇怪,他并没有回避我,还跟我搭话。当时他大概是正要从金田回藤县,看来他好像不记得了,这也难怪!”杨秀清脸上现出一丝少有的感伤,但很快,感伤消失了。
连理文当然明白。当时,杨秀清浑身污垢,身披破衣,流着口水,在金田一带晃悠,一会儿被石子绊倒,一会儿撞在树上。谁看到他都露出讨厌的神色,有人甚至开口就骂他,很多人见到他就讨厌地避开。难得有人不骂他,反而跟他说两句亲切话,杨秀清当然不会忘记这个曾亲切对待过自己的人。
太平军脱离虎口,北上永安时,经过藤县。藤县有许多人参加了太平军,李以文便是其一。后来,他用了洪秀全名字中的“秀”字,改名秀成。此时他不过是个平常少年,太平军经过时,他烧了自家的房子,割断了一切退路,携母带弟参加太平军。他生于赤贫家庭,在舅舅村塾里一边干杂役,一边念书。他虽是农民出身,但容貌斯文,为人温和。太平军里会看书的人很少,像李以文这样的人显得很突出。
“他是个善于关心别人的人吧?”连理文谈出了自己的感想。
“说他关心别人,不如说他能理解别人的心情,他有领导之才。”
“是吗?”理文觉得杨秀清是在说他自己。
“但决断能力尚需培养。”杨秀清道。他最杰出的能力就是决断,要磨炼决断能力,关心别人就会成为一个障碍。
“要收罗人才呀!”
“不,人才太少。人才不只要收,还要培养。对了,我还有件事要拜托连先生。”
“什么事?”
“我想把一个孩子拜托给你。放在先生身边,让他为先生干点杂活儿就行了。先生见过大世面,常给他谈谈广州、上海的事和香港、日本的情况,这孩子会长进的。”
“是个有希望的孩子吗?”
“很有希望。”杨秀清点了点头,“还只有十四岁,需要锻炼。”
太平军虽号称十万,到永安时却只有一半。这支军队的特点就是非战斗人员多,清方记载,当时太平军总数三万七千人,能打仗的仅有五六千人。这种估计未免低了些。可靠点的观点认为,其总数有五万,士兵两万。即便是五万,也是个很大的数字。单是供给全体人员的食粮就是项重大工作。补给工作的重要性并不亚于作战。能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并不多,太平军愈来愈需要人才,杨秀清也在努力,这关系到太平军的生死存亡。
杨秀清把十四岁的陈丕成托付给连理文,期待他在将来能发挥作用。陈丕成与李以文在藤县同村。不过,他和李以文不一样。李以文是在太平军经过村子时参军的,而他早就跟随其叔父陈承镕去了金田。他年纪虽小,却是金田时代的老资格,杨秀清很看重他。
“是个可爱的孩子!”这是理文对陈丕成最初的印象。后来,陈丕成改名陈玉成,文献上说他“貌甚秀美,绝无杀气”。杨秀清大概不期望他将来能当军人。
“请您多多指教!”陈丕成低头行礼。
恰好李新妹和苏三娘也来找连理文,她们眯缝着眼睛夸道:
“这孩子有出息!”
“理文,把这孩子给我吧!”
陈丕成满脸通红。
李新妹和苏三娘是为了和罗大纲见面。杨秀清虽把攻打永安城的任务交给了罗大纲,但天地会在太平军中仍被看作外人,这次任务等于是要考验他们,他们必须齐心合作。
不一会儿,罗大纲来了。陈丕成的第一件工作是给来客端茶。
“能跟何洪基的残部联系上吗?”罗大纲问。
“据说统统被杀了。不过,城内总还有潜藏下来的人吧。”李新妹答。
何洪基是在永安州境内起义的天地会头目,李新妹曾和他共事。何洪基几个月前被捕,被永安代理知州吴江所杀。吴江是湖北武汉人,由胥吏爬到代理知州,有着非科举出身的官吏的那种果断、狠毒。上任不久,他便严密检查户口,抓出造反分子,一番严刑拷打,终于抓住了何洪基。不待询问,吴江立即将何洪基斩首。他声言要“清乡”,所以窝藏匪徒的人也是死罪。一个当铺老板向官府告密说邻家库房里藏有可疑之人,受到了褒奖。但第二天,这老板就在自家被杀。城中一定还有漏网之鱼,吴江于是清查得更加严厉。
“新妹,你只要到永安街上走一走,就会有人悄悄跟你说话的。”罗大纲道。
“啊?”新妹眉头抖动了一下。
“可是,这很危险呀!”苏三娘皱眉。
“我们都在过独木桥,不是早就考虑到危险了吗!”罗大纲双手端正,放在膝上。
“试试吧。”
“辛苦你了!”
“不过,你要是不打进来,我就无法做内应了啊!吴江正在大搞清乡,整个永安都胆战心惊,你要不能轰轰烈烈地打进来,那些藏起来的家伙是绝不会出来的。”
“我明白。一定会的。”罗大纲缓缓在右膝上拍了三下,他很有信心。
“不过……”
“不过什么?”
“既然进城,两个人总要比一个人好……现在进城一般都带家属,我也该带家属。”
“带家属?”苏三娘反问。
“带个孩子呗!”新妹朝陈丕成看了看。
太平军一逼近,附近的农家,尤其是地主,纷纷逃进城内。他们大概觉得,有城墙围着的永安城要比只有竹林围着的家安全。据文献记载,当时进城逃难的有四百余人,且都带着财务家当及粮食。仅数天,运进永安的大米就达七百余石。
政府派副将阿尔精阿防守永安。他自率一支军队驻守在永安城东南的秀水。但太平军之多出乎他的意料,他借口寡不敌众,也退进永安城,与吴江共同防守。地方团练虽在城外与太平军交战,但他们哪里是对手,团练头头苏保德所指挥的数百部队在永安城南门外的金带桥被太平军包围全歼。
一辆板车上装着一袋大米和锅瓢碗盏,李新妹在前面拉,陈丕成在后面推着,活像一对逃难母子。难民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新妹向周围的人了解了情况,编了段身世。不过,逃进城时,城门军队什么都没问。新妹完全像个农家妇女,陈丕成咧着嘴还不停叫喊着:“娘!娘!”
进城后,走了一会儿,李新妹决定在路旁休息一下。
“丕成,戏演得不错呀!”
“我没有想做戏,这声音是自然发出的。不知怎么回事,我真感觉好像是跟娘亲在一起。”
“是吗?是吗?你真觉得我像你娘?”李新妹拍着他的肩头,接着又用破布片擦了擦自己的脸。天热加上紧张,她出了很多汗。她擦脸的目的也是为了好让人看清她本来的面貌。
“丕成,走吧,以后再慢慢休息,咱到城里各处转悠转悠。”
“人都叫吴江给杀掉了,不知还有没有认识我的人?”她心里虽担心,却也只能乐观些,起码暗杀当铺老板的人应当是天地会里的伙伴,这边至少还有一个人。
不过,实际情况比她想的顺利得多。走了不到十步,一个肩上挑木炭篓子的汉子从后面赶上来,正要超过她时跟她搭话:“大姐,你来干什么呀?”
“城里活着的人还有多少?”她迫不及待。
“三十来个,都藏在天地会兄弟那儿。”
“我想见他们。”
“跟我来。”挑篓子的汉子刚才已稍微放慢了脚步,这时又突然加快了步伐,转过灰墙的拐角。李新妹紧跟着他,刚一转过墙角,只见前面那汉子打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倒在地,木炭篓子横倒下来,那汉子慌忙拣起散落在路上的木炭,装进篓子里。
“喂!大姐,求你件事,能把我这担货装在你车子上吗?我可不要你白帮忙啊!给你五根粗木炭做脚力钱。”
“嗨!你也太小气了。要上哪儿去呀?”李新妹问。
“关帝庙旁边,不太远。”
“关帝庙呀。我看给十根吧。”
“八根吧。到关帝庙这段路,车子我来拉。”
“你拉,好,八根成交!”
“啊,太好了!我不习惯挑担子,肩头痛得像火烧。拉车可轻松多了!”那汉子说罢,又压低声音道:“是给大哥报仇吗?”李新妹依稀记得何洪基手下几名骨干的面孔,但眼前这汉子她却没什么印象。
“是有这打算。咱们总算一起共过事,我现在同太平军搭上关系啦。”
“我们该干什么呢?”
“你吃过老鸦的肉吗?”李新妹突然问道。陈丕成不觉抬头望了望天空,接着又朝四周瞅了瞅,哪儿也没有老鸦的影子。
“我没吃过。不过,咱家的猫吃过又吐了出来,看来很不好吃吧。”那汉子道。
“狗怎么样?”
“狗也不会吃吧。不过,倒是把老鸦肉当玩意儿玩过。哈哈!我看行了吧?”
“我明白了。太平军一打进来就放火!向衙门、兵营、财主家放火!”
“什么时候?”
“今天晚上。说是攻打时要大放爆竹,和火药筒一起往里扔。”
“放爆竹,好主意。这城小,城墙低,放爆竹,城里所有地方都听得到。”
“那就请你快点去通知大伙儿吧。”
“先到关帝庙。”这汉子抬起两肩,他那拉车的手上好像充满了力量。
老鸦肉是天地会的黑话。若不是某种地位以上的人是不会懂的。当问老鸦肉时,若回答猫吃了吐出来,狗拿去玩,那定是同伙。李新妹为慎重起见,在谈任务前先考验了一下对方。
清代行政组织顺序是府、州、县。永安是州,在县之上。州城本应比县城大,但永安州在山里,其规模只相当于平原上的普通县城。只四百难民,城里便已十分拥挤了,关帝庙一带更是热闹。庙前广场成了露天市场,庙里则成了难民的临时收容所。
永安城倚仗山中险路,城墙不高,最高处也就只有五米。要向城里投掷火药筒,十分容易。太平军中的数千矿工知道造火药的方法,又弄得到材料。因此在北上途中,他们一直在制造火药筒。另外,太平军奔赴永安城途中,也进行着攻城准备,沿路村中所有杂货小店的线香、蜡烛和爆竹都被太平军买了下来。太平军公平付款,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这是铁的纪律。
太平军要减少牺牲,就必须尽量减少敌人的抵抗,最好让敌人感到“打也白搭”,不战而逃。这需要里应外合。城内一起火,清军便会丧失斗志。不过内应的行动必须与城外保持一致,不能过早或过晚。因此,只靠火药筒还不够,它虽有威力,响声却不大。罗大纲说要轰轰烈烈地攻城,便是要把爆竹连同火药筒一起掷到城里去,爆竹响亮的声音是最简单明显的信号。
太平军开始造梯子。城墙虽低,人却跳不过去,必须靠梯子。罗大纲着手收集了一种奇怪的东西——棺材。这一带是木材产地,既有江河运输之便,又以优质木材闻名。最著名的木材集散地是柳州。俗话说,食在广州,娶在苏州,死在柳州。要图口福,应到食材丰富、名菜众多的广州;要讨老婆,应到美人窝苏州;要死,则应死在盛产优质棺材的柳州。这里原只向外运送木材,但最近也开始输出棺材了。一时造不出涂漆的棺材,但制造半成品总还可以,是以沿途都有棺材作坊。
这一带制造的是高级棺材,厚而结实。
“这是干什么?”
理文这么一问,罗大纲笑嘻嘻地答道:“马上还要加点工,你会明白的。”说是加工,其实也很简单。先在棺材两端旋两个圆眼,太平军里有木匠,这活儿干起来简单。把竹竿一端插进圆眼,反复试着用竹竿把棺材举起来。因为有圆眼,竹竿头固定在圆眼里,举起的棺材便不会脱落。
“明白了吗?”
“好办法!”连理文笑道。
永安城已遭太平军包围,城里清军肯定会以密集枪弹来对付企图爬越城墙的敌人,太平军用竹竿把棺材举到城墙上,厚实的棺材成了最好的盾牌。太平军登上梯子,爬到城墙时是最危险的,而棺材盾牌很好地保护了他们。
“登上城墙的士兵,收起登城的梯子,把它安放在城里一边。这样就不用往城下跳了,可以用棺材做盾牌,从容地从梯子上下到城内。”罗大纲解释道。棺材本就是装人的,恰好能遮挡一个士兵。把棺材竖立起来,取掉其下部,在内侧安上两个把手,人进入立着的棺材,两手抓住把手,直接能往前走。带这种棺材进攻的士兵并不多,但也足以让翻过城墙的其他士兵跟在他们后面,躲避枪林弹雨。
“这也有一种符咒作用,让士兵们感到不害怕,其实也没指望它在实战中能起多大作用。”罗大纲解释。天地会军队战斗力较弱,他们是匪贼出身,不如那些用信仰武装起来的上帝会军队坚定。但是,若念起一种符咒,说他们绝不会死,他们就会放心、勇敢地去作战。罗大纲经验老到,很懂他们的心理。实际上他主要还是期待着李新妹的内应工作,而不是这种棺材盾牌。
果然,由于李新妹的活动,太平军几乎没付出任何牺牲就拿下了永安城。
闰八月初一晚,太平军冲进永安城。爆竹声一响,不到五分钟,城里到处起火。夜间起火,火势显得格外大。熊熊大火让清军感到腹背受敌,恐慌万状。太平军虽听到了枪声,但稀稀落落,棺材盾牌基本上没有使用。不过,它在心理上所起的作用很大,能让天地会军队在前头作战,以前可是少有的。应当说棺材盾牌也取得了成功。吴江同阿尔精阿一起逃进了关帝庙,被太平军打死。实际统率军队的千总马荣升,一听到爆竹声就弃城而逃。
太平军终于第一次成为一城之主。拥有有城墙围绕的据点,这还是第一次。尽管城墙不高,但这种用砖砌成的墙看起来就叫人有种安全感。不过,由于占领了永安,也就等于把自己清晰地暴露在敌人面前。清军终究是要把这城池团团围住的。对此,太平军十分清楚。但是,这庞大的集团需要暂时在这块土地上待些时候。之前一直在匆忙地到处流动,洪秀全和杨秀清不禁怀疑,领导部门的命令是否能贯彻到最基层。
有必要重新整顿组织和改组机构了。尽管没有充分时间从容不迫地来做,但他们总还有一点较集中的时间。城墙虽不能给他们永远的安全,却能为太平军挤出点时间进行整顿,以保证天国能顺利发展下去。太平天国在这座永安城里建立了基本的骨架。就这点来说,占领永安在太平天国历史上也是一次极其重大的事件。太平军当然不会全部驻在城内,在城外重要据点分别部署了守卫部队,以防清军进攻。就在他们占领永安的第二天,乌兰泰很快就来到距城五公里的地方。江忠源也在其中。洪秀全暂时没有进城。他进城时必须具有某种重要意义。因此,领导人们一直是在城外讨论方针。水窦村、莫家村、卫龙村是太平军在永安城外的据点。总司令部设在卫龙村祖师庙里。庙里神像和牌位全部被拆除,供桌也被搬到庙外烧毁了,庙内只有桌椅。
“这次打得好,杀了妖官吴江和许多妖人,我们损失极小,都是大纲指挥有方。”洪秀全论功行赏,罗大纲拘谨地坐在他对面。
“妖军失了斗志,是由于城内有内应。我觉得新妹出力最大。”罗大纲不想独占功劳。
“不过……”洪秀全坐正了姿势,挺起腰板说道,“遗憾的是,赶走妖贼后,军纪有点紊乱。这一点今后要严加注意。”
“是!”罗大纲低下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好像矮了一截。
“回城后,要严格管束士兵。”
“是!我去了。”罗大纲起身行礼,出了祖师庙。
“这么说可以吗?”洪秀全回头看了看杨秀清。
“行吧,毕竟是罗大纲嘛!”杨秀清答。天地会部队还残留着匪气。攻下永安后,不少人掠夺了财物。虽然罗大纲声嘶力竭地阻止,但似乎仍有不少人将财物偷偷塞进了腰包。要如何处理这件事,领导人间意见不一。
洪秀全一向主张严惩,“找出罪犯,立即斩首。不管怎样,一定要找出十名罪犯,而且要把罗大纲禁闭十天,关在木笼里示众。”他最重视军队的纯洁性,他认为强烈的信念是一切的基础。杨秀清则表示反对。洪秀全要斩十人,意思是就算真凶不足十人,也要凑足十人之数,哪怕滥杀无辜也没关系。
“若真是罪犯,斩首无碍,但不必拘泥十人之数,三个可以,三十人也未尝不可。”
“十人由罗大纲去挑选。即便不是真正罪犯,他也可以把军中品质最坏的人挑出来。这样可以净化太平军。”
“若强制非要挑出十个没有确凿证据的罪犯,罗大纲恐怕会离开太平军的。至于把罗大纲装在木笼里示众,更是不足取。他的部下会砸开木笼子造反的。此举不仅不能净化队伍,反而会引起大乱,我坚决反对。”杨秀清语气从未如此严厉。洪秀全沉默,他知道自己的想法通不过。杨秀清有“天父下凡”这张王牌。尽管洪秀全在军中是最高领袖,他也不能战胜这张王牌。
“连先生,你怎么想?”洪秀全问连理文。
“我的想法跟杨主将一样。首先应当表扬罗大纲的战功。若把攻城英雄监禁示众,恐怕会丧失军心。”关于掠夺和私藏战利品的问题,他们终于取得了一致意见:在进一步调查后,仅处死有确凿证据的人。不追究罗大纲的责任,但要他今后注意加强军纪。
闰八月初七,洪秀全进城。他向全军发布诏令:“凡杀妖、取城时所得一切金宝、绸帛、宝物等,不得私藏,尽归天朝圣库,违者议。”
博白有许多上帝会会员,但并没有多少人参加金田起义。博白离金田村远,不像贵县那样近,这可能是原因之一。另外,博白上帝会里有凌十八这样的领导人,不屑于依附金田村,自然也就没有金田村中那种清教徒式的纪律,这里天地会的侠义气很浓。但太平军还是想拉拢博白的上帝会势力。原则上,洪秀全不反对他们来参加,他只是没有杨秀清那般积极。
政府方面在博白附近同周锡能进行了接触。周锡能过去的一个私塾老师——钟一源受地方官委托,来劝周锡能反水。
“锡能,你真相信那些家伙能打天下吗?”钟一源捋着白胡子,问他过去的学生。
“民众都希望改变世道,只要得到他们的协助……”
钟一源不等他说完,就抢道:“你以为他们会协助吗?谨小慎微的农民只不过在观望。”
“也许是这样,不过……”
“想打下天下,要百万雄兵,你算算,金田村那些到处乱窜的家伙究竟收罗了多少人?在收罗来的人当中,能打仗的还不到一半吧。带着一大串谁也不要的老人、妇女、孩子,你真相信他们会拿下天下?”
“今后要拼命干呀,我就是来收集人的。”
“博白的人大多去广东了,即使全部都在这儿,也不过万人。你也知道,他们可不是什么太好的军队,好好考虑考虑吧!你也该娶妻生子了,将就着安定下来吧!”
“我也希望能安定下来,可是,这世道不能让我安定呀。老师,您说不是这样吗?既无可耕之地,也无工作可做,怎么活呀?问题出在这个世道!就拿我来说,若有个正经工作,生活安定,我也不喜欢去造反呀!”
“哦,你这话是真的吗?”
“真的又怎么说?”
“若有了正经工作,生活能稳定,你就洗手不干了?”
“当然,真心话。”
“没错?”
“老师,您太慎重了。没有错!”
“好,那我给你找个正经工作。”
“真的?”
“我是当教师的。教书育人,不撒谎是我的骄傲。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呀?”钟一源摇晃着脑袋,他那白胡子颤动着,有一种威严。
“是。没有!”周锡能不觉低下头来。
“你也不能撒谎啊!”
“是……不过,您说正经的工作不会是当私塾先生吧?我跟老师学习时,尽管比其他孩子稍微强点,但现在大半已忘了。当私塾先生,我没多大信心。”
“谁要你当私塾先生呀!我还是有眼光的。我知道你适合什么,不适合什么。我对你还是很了解的。”
“这么说,有适合我的工作?”
“是呀。给你戴六品的顶子!”
“啊!”周锡能圆睁双眼,吃惊地望着老师。
镶在官帽顶上的装饰品便是顶子,或称顶戴。它因官吏品位等级而异,有着详细规定,一品官是在帽子的镂花金顶上镶红宝石,六品官是在镂花金顶上镶水晶玉。
“当然不是马上就当六品官,但是顶子是许下了,你不久就可以正式为官。”钟一源是说,周锡能不是当六品官,而是有六品官的待遇。在清代,要捐很大一笔钱,或由于某种特别原因,才能给予这种待遇。获得这种待遇既无权限,也无俸禄,但被看作是很大的荣誉。难怪周锡能吃惊地圆睁着双眼,就连当地最高的实权人物也只是七品官,顶子是低一级的小蓝宝石。
“这可不是骗你!”钟一源望着周锡能,见他不说话,又接道:“我这辈子参加了多少次考试,都名落孙山。能戴上顶子是我一生的梦想,现在这梦想已不能实现了。相比之下,你是多么幸运啊!这也是因你参加了上帝会造反的缘故。我年轻时很少听说过造反。若早知如此,我也要去造一造反。”这可说是从这位老书生内心里迸发出来的悲鸣。
“继续造反下去,就不能戴上六品的顶子吧?”周锡能道,他当然不会这么无知。
“不过,要不打进造反组织里去,就立不了奇功。知道吗?要立奇功!”年迈的钟一源那被白胡子盖住一半的嘴唇,微微颤动。
周锡能咕咚一声咽下一口口水,探出身子问:“这可靠吗?”
“这还用说!”钟一源点了点头。周锡能已经动摇。他是金田村的老首领,符合一个内应的条件,他确实值六品的待遇。
周锡能被帽子的水晶玉弄得目眩眼花,他回到了太平军。他在太平军里的地位是军帅。按规定,军帅统帅一万三千一百二十五人,相当于师长。军帅下有五个师帅,一个师帅拥用二千六百二十五名部下。周锡能不仅接近中枢,而且就在中枢之中。他在太平军中的级别绝不是区区的六品。
“什么军帅,不过是画饼充饥,画上的大饼还不如实际的小饭团子!”他大概是对上帝会的信仰不深,对前途不够乐观。
十月初十,他回到永安,从博白带来了一百九十名年轻人。“因途中危险,我决定让博白的兄弟们穿上清军的服装。”他在出发前同永安秘密联络。其实,他们何止是身穿清军制服那么简单,这群人中,大部分都在清军里待过。
周锡能进入永安数天后,天国发布了封赏诏令。太平军里用“打江山”三字来表达夺取天下的意图。诏令规定,在打江山过程中,凡立功者,大者封丞相、检点、指挥、将军和侍卫,小者授军帅以下官职,官职世袭。
十天后,发布封王诏令。十月二十五日,五名最高首领被封为王:
左辅正军师、中军主将杨秀清为东王,节制诸王
右弼又正军师、前军主将萧朝贵为西王
前导副军师、后军主将冯云山为南王
后护又副军师、右军主将韦昌辉为北王
左军主将石达开为翼王
“打江山”一旦成功,东王将统治天下的东方,西王、南王、北王将分别统治西方、南方、北方,翼王将扶翼天朝。“封王”的消息使全军兴高采烈。值得注意的是,冯云山在序列上落后了。冯云山本该是二号人物,而现在却降为四号人物。毕竟杨秀清与萧朝贵分别拥有着“天父下凡”和“天兄下凡”的特权。所谓东王“节制诸王”,就是说其余各王都要听杨秀清的管制。实际上,杨秀清已超过了二号人物的地位。
这时,清军疫病流行,进攻速度稍缓。
周锡能开始了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