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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顺记有个叫于益生的人。他原本到湖南去收购茶叶,但在武汉附近观察了下形势后决定返回上海。太平天国大军正从武汉东下长江,他就好像被太平军追赶着向东后退似的。在京口(镇江),他将自己亲身见闻给连维材写了个报告。老板这时还在北京,于益生便将信送到上海金顺记分店,请他们转送北京。不过,上海分店接到信后并没有转送,连维材已从北京来了通知,说他最近要去上海,于益生的信到达上海,再过五天,连维材就会到来。
基本上,于益生是和望风而逃的官军共同后退,所以他可以从内部充分观察到官军的混乱,他的信可以说,准确描绘了从政府方面所看到的太平军杀到南京前的情况。
“国朝官员之威信荡然无存。”信的一开头是这么写的。在这封信中,可以看出一个普通商人的愤慨。看来他曾多次停笔,压抑着自己要喷射而出的悲愤。下面引用的,就是信的部分内容:
仔细想想,也许所谓的威信从来就不存在。我深深感到,受这些人统治是百姓最大的不幸。原来打算从九江经黄州去汉口,但武汉三镇已落入太平军手中,只好回到九江。我跟汉口来往商行无法取得联系。我设法想了解理文兄的消息,但汉口已是这样的状况,只能干着急。不过,我想理文兄肯定已到了那里。九江耀记茶行说汉口宜和号来信中说:“传闻金顺记连理文先生在汉阳。”
太平军严禁其军兵对一般居民施加任何暴行,这条纪律也得到严格遵守,理文先生不会有危险。
据说,太平军正月初三分水陆两路从武汉出发。陆路由胡以晃、李开芳、林凤祥等率领,胡以晃是先锋。水路是东王杨秀清、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及秦日纲、罗大纲等人指挥。显然,水路是主力。
天王洪秀全乘的是龙船,和水路军一起。不过,人们现在都不太提到他,令人觉得好像东王杨秀清才是首领。天王似乎过于伟大,已被当作神供奉起来。有人说这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有人说这是因为东王实力超过了天王,也有人说是分工不同,天王领导宗教,东王指挥军事。不管以怎样偏袒的眼光来看,天王已丧失了军权,东王是掌握实权的人物。只是,天王的军权似乎不是被夺走的,而是不知什么原因自己放弃的,也可能是东王有意弄成这种状况。
关于太平军的干部,一般人了解得很多,真有点出人意料。对官府来说,他们是贼军头目,官府的消息都带有片面性,极力宣传他们残暴无道。可是,百姓并未受蒙骗。关于太平军的事实真相,已从广西传到湖南,又从湖南传到湖北。因为这关系到自己的生命财产,一般居民都想尽可能了解准确的情况。
沿途居民对官军的情况反而不了解,也许他们本不想了解吧。
“谁来当官都是一个样!”他们有这么一种灰心情绪,对更换地方长官或司令官之类的事不关心的程度,令人吃惊,甚至连这些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天王或东王的名字尽人皆知,甚至大家知道洪秀全是个爱思考的宗教家,杨秀清是个重行动的军人。
我想您已知道,北京已命两江总督陆建瀛和河南巡抚琦善扫荡贼军。据说给他二人都赐予钦差大臣关防,授“先斩后奏”权限,在调兵遣将上可以不必一一请示北京批准。可是,琦善走到河南信阳,就不再向前进军。说是防备太平军北上,其实谁都认为这不过是不想打仗的借口。进攻是最有效的防御,河南军队应迅速南下,外行人都明白这道理。
两江总督的幕僚黄喜明是我表兄,我从他那里听到许多事情,他也给了我不少方便。河南巡抚来到信阳就按兵不动,而两江总督却亲自率领军队,从江宁(南京)往东进军,先锋恩长率领三千江宁驻军已进入湖北武穴镇。恩长是寿春总兵,但他这三千部下似乎是临时拼凑起来、未经训练的队伍。这些江宁驻军驻扎在武穴镇老鼠峡,防备太平军东下。据武穴来的商人们说,当军官把士兵们集中起来开始训练时,附近的人跑去围观,有的人不觉失声笑了起来,看来这些士兵们素质都很差。
当时,向荣已收复武昌,他的急使给两江总督送去一封密信,陆建瀛已来到九江。其实两江总督也不了解敌人详情。向荣密信中写着太平军已夺取数千船只,正分水陆两路东下,兵力极多等等。连那样宽阔的长江也为这只大船队遮成一片鸦黑,江上帆樯如林。在向荣密信中,向荣作为自己个人的意见,最后建议道:“敌人兵力过多,我方与其在上游防守,不如在可以集中一定兵力的地点对付敌人。”两江总督接到密信后,急忙想把武穴的三千兵叫回九江。要说可以集中兵力的地点,九江最适当不过。
九江是湖北、江西、安徽三省交界,如走长江水路,离江苏不远,要集中兵力,确是很方便之处。九江守军原只有六百福建兵和二百浙江兵,不足千人。不过,它周围有各省军队,两江总督麾下二千几百名军队也在九江附近。这些军队原本是准备派往武穴的,接到向荣密信后,停止了进军,武穴的三千军队也准备退到九江。但这命令为时已晚。太平军先锋到达老鼠峡的时间,是从武昌出发时算起的第六天夜间,清军将士正在熟睡中。这些未经训练的军队遭此突然袭击,顿时乱成一团,毫无秩序。这次昏天黑地的混乱中,大部分官兵被杀,总兵恩长跳长江自杀。
老鼠峡战斗也证明,太平军是彻底实行了“不杀百姓,只杀官军”这个口号的。
太平军说过的话必定实行,官军恐慌万状。不久,长江里就漂来了大批官兵尸体,对于下游官军来说,传闻这下有了充分的根据。据说士兵们指着从眼前漂流过去的尸体,互相议论道:“咱们可不能变成这个样子!”这话意思是说,太平军一来,应不顾一切地逃跑。
太平军从武穴进九江,未遇任何抵抗。在九江驻防的福建兵和浙江兵,一得到太平军即将到来的消息,丢下武器就逃跑了,可以说,太平军连敌人的背影都未曾看见。逃跑的不只是九江驻军,附近军队也都慌忙拔腿逃开了。九江属江西省,江西巡抚张芾已进军瑞昌,他获悉太平军水路军已接近九江,就制造一个借口,说“长毛贼陆路军已进入江西省,要保卫江西”,屁股冲着九江,撤退到省城南昌。隔着鄱阳湖,与九江相对的湖口也驻有清军,听说九江危急,不仅不去援救,反而可耻地逃跑了。他们大概认为活命要紧吧,湖口军队分为两路,分别逃到南昌和饶州。
南昌那里,还算是江西巡抚嚷嚷着“敌人陆军要来”的地方,但饶州在九江东边,离九江很远,不在长江沿岸,只不过有个陶瓷中心景德镇,并无其他要地。谁也不会认为那里会是太平军进军的目标。饶州绝对安全,他们有意逃到那里。太平军即将进攻九江时,城里早已空空如也。军队带头逃跑,居民也暂时避难去了。太平军首先让童子军进了城。太平军拿下武穴,第三天兵不血刃占领九江。跟以往一样,太平军烧毁了衙门和寺庙,获得了军饷和军需物资,在城内待了两天。
江西和安徽是茶叶产地。我想,既然由于战乱,在湖南无法收购茶叶,何不在这一带补购一些,于是就在湖口逗留下来。庐山靠近山顶一带,云雾弥漫,盛产有名的“云雾茶”。这高级茶产量少,旧茶已售完,于是我订购了新茶。但产地货主道:“不打仗还可以,如若卷进战乱,这订货合同能不能实现还是问题。”
总之,湖口军队一下子不见了,我决定渡长江去安庆。安庆是安徽省会。我心里想,尽管官军惯于逃跑,像省会这样的地方总会尽力防守吧。可是,仍和以前情况一样。
在九江和安庆间,有个要地叫小孤山,一向被认为是安庆门户。安徽巡抚蒋文庆把按察使张熙宇派到这里,令他守卫小孤山。张熙宇坐船来到江上,刚一见到太平军船只的影子,只放了一炮,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北岸逃跑了。只放一炮,大概是为了逃脱不战而逃的污名而耍的花招吧。但这品质太卑劣,反遭人鄙视。张熙宇曾逃往徽州、休宁,但哪个城都拒绝他进城。这倒不是大家对这个临阵脱逃的司令官感到愤慨,而是担心被上头认为是窝藏这等人物的同犯,以后会受处罚。世道不是已经无可救药了吗?
丢了小孤山,安庆城等于赤裸裸地暴露在敌人面前。旅店老板劝我赶快逃难。
“你是行路人,没有累赘,赶快逃难吧。我们本地人,要逃也得把各种东西收拾收拾。很快就要关闭城门,那时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
据说安庆有一万军队,可是居民们没人信赖这些守城兵。同样是省城,跟长沙或武昌比起来,安庆城小,城墙低,一看就知道守不住。在九江失守前,陆建瀛曾带几百军队,从安庆城外向东撤退。总督坐在肩舆上,安庆城墙高不到二丈。巡抚蒋文庆登上安庆城墙,哀求从城下经过的总督道:“请您把这些军队留在安庆,跟我们一起守城吧!为了国家,我恳求您啦!”而总督却向他扬了扬手:“贼军人数太多啦!这儿根本守不住,我必须要防守芜湖和江宁。这是上头的命令。”说完就从城下走过,在安庆附近坐船向东而去。
在太平军东征沿途所碰到的清廷大官儿当中,表现出有点斗志的,恐怕只有安徽巡抚蒋文庆一人。他督励文武官员,准备死守安庆。尽管像总督所说那样,这里不可守,但他已决心竭尽全力,勇敢牺牲。对安庆官员们来说,巡抚的斗志可能是最大的麻烦,变成斗志昂扬的巡抚的伴死鬼,太不合适。他们早就考虑好了逃脱的办法。率领安庆一万驻军的头头是狼山镇总兵王鹏飞,他已决心把碍手碍脚的部下全部扔下,独自逃跑。若带着部下跑,即使化了装,也有被认出的危险,性命难保。太平军早已宣布,官兵、官吏必杀,尤其是大官更不会得到赦免。
蒋文庆立志决一死战,但他并不认为安庆能守得住。他唯一担心的是,安庆存有近四十万两现银和大批武器、粮食,他认为,仅为了这些东西不致落于长毛贼之手,也必须要坚决防守。他下令把银钱物资搬到城外,看来他是打算运往庐州。之后,他命令布政使李本仁留在城中死守。
在巡抚东奔西走期间,李本仁却道:“官库和储存的粮食属于我布政使管辖范围,这次转移我有监督之责,我必须监督这次搬运。”说罢,出城而去。
我听从了旅店老板劝告,出了安庆城,船到牛头山,决定从那儿经池州去芜湖、南京。布政使李本仁跟我方向相反,他向北走,准备从桐城再去舒城。我们几乎同时离开安庆,但我过后不久就听说了他们的命运。这时,消息的传递是惊人地迅速,而且相当准确。
太平军攻陷小孤山后,命陆路军向北大迂回,包围安庆。听说,李本仁声称要加以监督的搬运物资部队同太平军陆路军不期而遇,李本仁和官兵扔下物资,拼命北逃,其速度之快,难以置信。他们知道,一旦被抓,统统要死,当然不能磨磨蹭蹭。
杀尽官吏的策略是杨秀清倡导的,洪秀全倒认为对英勇善战的敌人应当宽容,但他在作战方面已无决定权。杨秀清的策略恐怕还是取得了一定的效果,在发起进攻前敌人就已逃跑,不必流血就可占领城池,这都是由于官兵和官吏有一种恐怖心理。
据说,李本仁跑到舒城就被拘留了。
我走后不几天,太平军攻打了安庆。蒋文庆决心抵抗,也发起过一些小的战斗,但实际上,可以说,太平军兵不血刃就占领了安庆。
太平军攻打安庆是正月十七日(阳历二月二十四日)。这一天一清早,刮起南风,卷起尘沙,天日为之昏暗。这对那些早就伺机逃跑的家伙确是极大的便利,太平军放的第一炮,成了他们逃跑的信号,无可挽救了,北门已被人打开,大军蜂拥逃跑。因为拥挤得厉害,城门难以通过,但安庆城墙低,据说年轻士兵从城墙上跳下去逃跑的,不在少数。
太平军进入安庆城是在夜幕降临以后。唯有巡抚身边的军队进行了猛烈抵抗。蒋文庆最初指挥这场防御战,但士兵们不断逃跑,连总司令王鹏飞也不见了踪影,于是他感叹:“到此为止吧!”说罢,回到官衙。他准备详细写下这次安庆防御战的情况,向皇帝报告。奏稿写完,太平军已进入城内,他把奏稿托付给家人,带了几十个亲兵,出官衙,同太平军白刃战,壮烈战死。
跟巡抚一起战死的,据说只有十四人,实在太凄凉。
安徽省城就这样失陷。这是继武昌后,太平军攻下的第二座省城。
怕死逃跑还情有可原。他们家中也有老小,且士兵们也没蒙受过政府什么恩典。可是,逃跑时还沿途掠夺民家,这就不可原谅了。军队里根本没建立纪律,恐怕应该说总的责任是在以前的高级将领和当政者身上吧。
王鹏飞在桐城为清军所逮捕。
太平军烧毁了安庆城内的寺庙衙门,待了四天,开始东进。太平军总是这么快。进攻安庆的太平军又乘船朝下一个目标前进。据说最后的部队离开安庆登船是正月二十二日,但石达开的先锋部队在这一天已攻陷了东北二百里,长江岸边的铜陵。这时我已在芜湖,第二天得到这个消息,立即动身去了南京。我单身轻装,而太平军却好像紧紧在尾追着我似的。
这支军队真厉害!
太平军离去的第二天——正月二十三日,总兵吉顺率领的三千清军收复了安庆。这真是巧妙的交替啊!据说是因为长途行军在那一天才到达的。不过,那些爱说闲话的人们却在一起议论:“他们是在行军速度上耍了花招,一定是故意等太平军全部开走后才到达的。否则哪有这样巧的事呀!”
安庆是收复了,但官库里的三十万两银子和一百门大炮已被太平军拿走了。布政使李本仁监督搬走的不过是其中极少的一部分,他一心想快点离城外逃,急急忙忙地装运了一点物资,做个样子。反正迟早要落入太平军手中,怎么都是一样。在离安庆约一百里的池州府城,太平军主力甚至没有离船上岸,府城里的军队和官吏便都逃走了,太平军只派了一支小部队上岸,装载着战利品回来。据说,铜陵县也是如此。芜湖城失陷是正月二十五日,长江沿岸各个城池,就像熟透了的柿子坠地似的,不用太平军全力进攻,就纷纷失陷。
当然,也有江上的战斗。福山镇总兵陈胜元有勇将盛名。他在芜湖下游东梁附近,摆开麾下兵船,准备迎击太平军。江上战斗在芜湖失陷后第二天进行。打仗这种事是不是不分专家和外行呢?拿总兵来说,他应当在军中研究过二三十年的战争,是经过训练的人吧。相比之下,太平军举兵不过三年,听说在举兵前悄悄进行过军事训练,但那也不会时间太久吧。可是,在这次江上战斗中,军事专家却简单地中了外行农民的计,一败涂地。
太平军早已侦察获悉清军兵船弹药不足。于是太平军把装满泥土的船一只接一只地开到清军船队面前,清军兵团拼命开枪开炮,很快弹药打光了,清军兵船失去了战斗力。这时拥有大量弹药的太平军才露面,一下子就把清军船队消灭。
陈胜元中炮,掉在长江中死了。
两天后,太平军先锋迫近太平府城。太平军过去的做法是占领主要城市,或派兵进去,运出战利品,放火烧毁寺庙和衙门。但他们这次没派兵进太平府城。传说是因为这个城名与太平天国同名。
南京危急。我离开了南京,来到京口,现在在等待南京失陷的消息。不知需等待多少时日,但南京失陷,肯定无疑。
若没有蒋文庆和陈胜元两个人,我简直感到这国家已腐败透顶了。
通过于益生的信,大体上可以了解太平军进攻南京前的概况。他的任务是收购茶叶,同时和连理文取得联系。
其实连理文一直离他不远。理文走陆路,从江北往东走,在湖口渡过长江,进入了江南地区。他进入江南后仍往东走。李新妹和他同行,她的脚步绝不比男人慢。
于益生比清军提前一步往东。连理文好像是追逐着清军往前走,他等于是走在清军与太平军中间。在湖口,理文又和谭七会合了。到达芜湖的时候,一天早晨,谭七突然变了模样。
“你这是怎么啦?”理文吃惊地指着谭七的脑袋。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要装扮什么吗?”新妹也诧异地望着谭七。
谭七是谍报人员,没有像太平军战友们那样剪掉辫子。而这次,他不但剪了辫子,连后脑勺上的头发也全部剃光,露出青色的头皮。谭七被理文一问,只是笑嘻嘻地不吭声。
“完全像个和尚了。”理文道。
“是呀,我要入佛门啦。”谭七半开玩笑。
“真的?”
太平天国信奉基督教,对佛教态度十分严厉,占领了城市首先要放火烧寺庙,把佛教看作邪教,从未宽恕。谭七是信奉上帝天父和天兄的教徒,怎能会当和尚呢!
“你会那样认为吗?”谭七反问道。
“什么?”
“先生,你不是问我是不是真心吗?谁也不会相信拜上帝会信徒会变成这种模样吧!”
“那当然喽。”
“所以嘛,我变成这种模样,妖人们不就不怀疑了吗!”
“那倒是。那么,有什么……”理文已经意识到了,谭七大概是又承担了什么危险任务,一定是潜入敌人的地区。
“到什么地方去?”
“南京呗。我说理文先生,你也去吗?”
理文叫谭七这么一问,条件反射似的回头看了看新妹。新妹一直想去上海,因为据说那里出现了新世界。不论是对太平天国还是妖人政府,她都感到厌倦了。
“去金陵嘛,你已经问了好多好多次了。好不容易已经来到了这里,可以顺便路过一下嘛。”新妹道。
“是打仗喽!”理文瞅着新妹的脸。
“没关系嘛。这个仗跟我没关系。要是自己打仗,要豁出性命。现在可以比较轻松地看看热闹嘛。”
于是,三个人向南京走去。
“剃光了头发的人怎么这么多呀?”理文问。头脑无比冷静、灵活的杨秀清是这种谍报工作的负责人。他信仰具体的实力更胜于天上的上帝。要在南京城内搞破坏或内应工作,当然要派去足够的人数。
“相当多呀。”谭七答。
大批僧侣拥入南京,当局不仅没有感到奇怪,甚至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
太平军烧毁佛寺,把佛寺看作好像是自己不共戴天的敌人。到处都有被大火赶出来的僧人。
晚唐诗人杜牧曾作《江南春》一诗,这样描绘南京: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诗中说的是千年前的事。一提到南京,人们就会想起这首诗,就会觉得那里有很多寺院。那些被烧掉了寺院的佛僧们,当然会奔着传说有很多佛寺的南京而来。
若混杂在这些佛僧当中,就不会被人怀疑,这是杨秀清的想法。佛教僧侣是太平军的牺牲者。在这一点上,人们对他们抱有一种同情。杨秀清利用这同情,派出谍报部队,不能不叫人佩服。
在被太平军攻陷之前,不,在被太平军包围之前,南京城内就出现了种种怪现象,弄得人心动荡不安。而这些怪现象几乎全都是这些剃去头发、扮成僧侣的太平军谍报人员制造的。
有这么一桩怪事——很多寺庙的佛像和神像被人挖了眼珠。
任何时代都有一些怪人,要说一座寺庙的塑像全都叫人挖去了眼珠,那是可能发生的。而现在是两座、三座、四座寺庙,一夜之间发生了同样的事,而且寺庙间又相隔很远,这显然不是个人所为。
同时,还发生了民家门上画圆圈的事。有的人家门上画的是红圈,有的人家门上门上画的是白圈,白圈中有时写一个“天”字,有时写个“大”字。外面纷传:“长毛一进城,画红圈的人家平安无事,画白圈的人家统统杀绝。”“天字还可以,大字可不好啊!”
流言蜚语是动荡时代的产物。两江总督陆建瀛本人满脑子迷信。上头有了这样的人物,那就无法追查流言。如要追查,恐怕首先就得逮捕总督。人们称呼陆建瀛是“巧官”。意思是说,他这人出人头地不是靠实力,而是巧于政界处世之术。其实,陆建瀛出人头地,秘密也并不完全靠处世术,他还使人对他感到放心。一个有才能的人,往往使别人对他产生警惕。一个人很能干,但若不是非常能干,使别人担心他将来会成为自己竞争的对手,那还算不上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一提到陆建瀛,谁都这么想:“是那个家伙呀,没什么。”对他感到很放心。他非常迷信神佛灵验,一心想把迷信和现实结合起来,别人觉得他愚蠢,对他产生一种优越感,这恐怕是他出人头地的真相所在。传说他带兵去湖北时,说什么“霜神助我军”之类的胡话,至于霜神究竟是什么神,谁也不知道。他还说:“你们怎么看不见呀?看呀!在我军前头站着一个全身一丝不挂的女神,她在引导督励我们!”部下们虽想看看全身一丝不挂的女神,但这只不过是陆建瀛一人能看到的幻影,而且他把神佛混淆在一起。
“观音菩萨保护我们城池!”他声称接到了这样的神谕,命令南京家家户户要烧香叩拜。当时举行葬礼时有种习俗,要做些面目狰狞的偶人,在墓地四角执戈守护。这种偶人称作“方相”,据说最初是由人扮成神来驱邪,后来改用偶人代替。陆建瀛命令把“方相”抬了出来让敌人看,想用“方相”吓唬敌人。太平军将士早就被灌输了否定偶像的思想,据说看到“方相”都哈哈大笑。虔诚是可以的,可迷信到这种地步只能被人当作笑料了。不是巧官就不能出人头地,这里表现了清朝政界所用的无能之人。在天下太平时期,什么事不干的官吏,也许对老百姓还有点好处。可是在非常时期,老百姓头上有这么个统治者,那就正如于益生所说,不能不说是最大的不幸了。
搞迷信,也许就是脑袋有点不正常。一些按常识无法想象的言行,在陆建瀛身上表现得很突出。尤其是在去湖北,他麾下江宁防军全军覆灭后,他的精神状态确实有点异常。一个总督亲自出征湖北,这事本身就很难说是正常。在前一年,黄河决堤,修堤工程迟迟不予解决。中国黄河沿岸是文明发源地,人们都强烈地认为治水工程是政治根本。“巧官”陆建瀛根本不懂治水。不懂可以委托专家去办,而他却想出一些奇怪迷信的办法,让下面去实行,结果弄得河流决口越来越大。
总督虽是地方最高长官,但还有像监察御史那样调查官吏政绩的官员。若监察御史来查访察看,一定要追究总督责任,给予严重处分,因此这位“巧官”志愿去出征。若能把太平军镇压下去,他的功劳就会弥补治水的失败。他一向以为太平军不过是土农暴动,认为自己是总督,对手是农民,等级不一样,因此绝不会失败。他相信神明会保护他。
他把两江行政事务和军事防御工作分别委交给江苏巡抚杨文定和江苏布政使祁宿藻,自己踊跃地去西征。可是,在武穴镇老鼠峡,他丢了自己所仰仗的三千兵,慌慌张张逃了回来。他甩下在安庆城头上流着泪向他苦苦哀求的蒋文庆,匆匆忙忙回南京。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在家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公文也不看,一切政务都不管。南京地方政府官员要求总督再次出马,到上游去抵御太平军,陆建瀛却不动身,连将军、提督们也不见。这简直荒谬绝伦。当时当地军事首脑是江宁京口将军祥厚、江宁京口副都统霍隆武和江南松江提督福珠洪阿等人。祥厚和祁宿藻联名向北京弹劾总督。
陆建瀛正月十八日逃回南京,南京首脑们立即把弹劾奏文送到北京。
“解除本职及一切兼职,并逮捕问罪。钦差大臣和总督由将军祥厚兼任。”——北京于正月二十七日做出这个决定。但决定并未传到南京。太平军陆路先锋已于正月二十九日抵达南京城下。在这前一天,南京当局出了一张公告,伪称“长毛贼退却八百里”。这时,连理文、新妹和僧侣打扮的谭七已在南京城外南边的雨花台报恩寺里。
“这太不像样了!”理文不觉大声地叫了起来。
他们到附近转了一圈,新妹和谭七都明白是什么太不像样了。
“征集来的全是渣滓。”谭七道。
“不,只能征集到渣滓了。”新妹皱着眉头。
他们议论的是提督福珠洪阿指挥下的城外军队。世上恐怕再没有比这更低劣的军队了,那完全是一群人渣。不管多么粗暴,要是有力气的话,打起仗来可能还顶点用。而这些军队,个个骨瘦如柴,面色青黄,两眼无神。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统统都是烟鬼。
确如新妹所说,这些军队是获得太平军逼近的消息急忙募集来的。正经的人都不来,有职业的年轻人不来,即使失业但还有劳动能力的人,偶尔可以打个日工,也不愿来。所以,来应征的都是完全不能干活的人。据说有些家庭里,有这种游手好闲、无法对付的大烟鬼,他们甚至把征募新兵当作是“让政府来养活”的好机会,带着这些大烟鬼去应征。当时有的书上说这些烟鬼兵“怯弱如妇女”。其实他们连妇女都不如。
“南京就要完啦!”新妹道。
刚才理文说话的声音大得吓人,不过,谁听了恐怕都会有同感。雨花台是城外南郊要地,太平军陆路军正从南边向这里挺进,本来应当在这里配置最精锐的部队,而现在却横七竖八地躺着这些烟鬼兵,不打败仗那才叫怪。政府从附近民船征集来了船篷,搭成临时营房,士兵们躺在里面专门等吃饭。在湖北吃了败仗的江宁防军,据说在进行军事训练时曾叫附近居民哑然失笑。雨花台这五百清兵连训练也没搞过,不,他们是根本无法训练的军队。
连提督福珠洪阿来雨花台视察时也直摇脑袋。
“把火药、武器等收藏好,不要被人偷盗了。”提督下了这样的命令。提督带来正规部队,把堆积在雨花台像山一样的弹药箱,连同大炮全都收藏进寺庙的仓库里,外面加上了锁。
“这些军队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呀?”理文也迷惑不解。
“先生,这个你不懂吗?这里必须要放五百军队,所以带了五百人来。要凑数,就是这么回事。”谭七直截了当地解答。
报恩寺的住持带着悲愁神情问道:“客人,你们是从西面来的吗?”
“是的。”新妹道。
“烧了许多寺庙,你们看到了吗?”
“是烧了许多……”
“果然是……”住持慢慢地环视着寺庙,好像是跟它做最后的告别。
阳历已是三月,江南早已有春色。太平军的陆路先锋队由李开芳、林凤祥等将领率领,已抵达南京城西南善桥,迅速地构筑了二十四个阵地。雨花台清军只是呆傻地望着太平军阵地,大炮和弹药都锁在寺院仓房里,即使不上锁,恐怕这里的守军也不会把它们搬出来打仗的。
“大炮在那里面。”住持领着理文他们来到仓房的前面。
“要打仗了,为什么不搬出去呀?”理文问道。
“您问得有道理。可是……”住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您认为躺在那儿的士兵能打得了一发炮弹吗?”
太平军已构筑了阵地,看来是准备慢慢地进攻。这一带居民了解这一情况,他们尽可能远离清军的驻地。早就传来了消息,说太平军不伤害一般老百姓,只要不卷进战火,就不会有危险,所以驻有清军的雨花台是不能靠近的。
“我也要离开寺院了,在不在这儿都是一样。”住持道。他已打消了看守寺院的念头,当然也未想过请军队来保护。最聪明的办法是早点把寺院里的东西搬走,免得被人偷去。
“请你们帮我搬一搬佛像吧。”住持恳求。理文他们帮着把佛像、佛具装到车子上。他们认为清兵不会偷盗这些值不了多少钱的佛像,而住持却道:“夜里还很冷呀!”士兵们说不定会把佛像打碎当烤火的柴火,太平军来占领了也要烧毁偶像,住持决心带佛像暂时去避难。
“一块儿走吧!”住持的声音很微弱。
“不行,您就要寄人篱下,我们本来是寄在您的篱下,跟着您去,那太不像话了。请不要管我们,我们自己想办法。”理文代表他们一行人回道。
“你们住到什么地方去?”
“想暂时借住宝寺。”谭七指着报恩寺的伽蓝道。
“危险啊!离兵营太近了。”
“没什么,到紧急时候,我们会逃跑的。”
“那好吧,还是要尽快走啊!一旦耽搁了,后悔就来不及了。”
“是的,我知道了,不会耽搁的。以前我们四处逃难,已经习惯了。”
“可不能照老皇历办事啊!请多多保重吧!”为人忠厚的住持带着僧侣向东而去。
“没问题!这儿不会成为战场的,打仗没有对手是打不起来的。”谭七笑道。他早已把雨花台的情况报告了太平军。报告中说:“太平军来进攻,雨花台不会有清军一兵一卒。这里的部队丝毫没有要打仗的意思。不过,不要为了威吓他们而开炮。寺庙里收藏了大炮和大量的弹药。太平军可以利用这些武器弹药,不能让它中了炮火。我们将保护它,不让清军烧毁。”
谭七带来七名部下,三人做和尚打扮,其余四人扮作庙里的火工。他们的任务是“保护清军的武器弹药”。要接收就应当全部完好地接下来。陆路先锋到达善桥的第二天,水路主力从大胜关开到草鞋峡,已逼近南京城下。
“那些烟鬼兵,还得要告诉他们一下,对手已经来了呀!”谭七苦笑道。
这些军队一看到敌人影子,准会四散逃跑,可他们太无能了,连敌人也发现不了。
“喂——!敌人到了那边啦!”谭七部下在附近到处大声喊叫。这支部队虽是窝囊废,但逃跑速度之快简直惊人。一眨眼工夫就逃之夭夭了。
“把弹药处理掉!”毕竟是领队军官,他并没有忘记奉命要干的事。但谭七一名部下早已严密地监视着这个军官。
“火!火!……”那个军官跑进大雄宝殿去找火。部下全都跑光了,他大概是想亲自去点火。但谭七部下紧跟在他的后面。
“那儿有火石!”谭七部下喊道。军官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谭七的部下挥起藏在身后的利斧。长江里的江水平常都是米黄色,但今天南京城下的长江里,看起来好似流着蓝色的江水。水路先锋、翼王石达开令他指挥下的部队全部使用青旗。翼王船队一律打着青旗,遮盖长江。翼王军先头部队指挥官叫张子朋,据说他仰视着眼前南京城,大声说道:“我原以为金陵是一个多大的城呢,心想一定不好打。原来是这样呀!打这个城,算不了什么!”
他说这些话,当然是为了给部下打气的。不管怎么说,南京是天下副都,以前攻打过的桂林、长沙、武昌等城市简直无法跟它相比。不能让将士们对这个巨大城池产生恐惧心理,张子朋采取了用豪言壮语鼓舞士气的策略。
在南北朝时期,占据南方的六个王朝全都以南京为都。最初定都南京的王朝是吴,据《三国志》上说,劝说吴国孙权在此定都的是作为使节出访吴国的诸葛孔明。长江与紫金山形成天险,易守难攻,固若金汤。然而,以这里为都的六个王朝为什么都短命夭折了呢?历史学家的解释是:由于南京过于险要,占据此地的政权过分依赖天险。太平天国也在南京坐江山,这也许也是它以短命政权而告终的原因之一。当然,这是后话。
布政使祁宿藻在南京城内口吐鲜血而死,据说,是由于过度忧愤。
总督陆建瀛自武穴惨败、逃回南京后,一切工作放弃不管,一切政务也不过问。应代行政务的江苏巡抚驻在苏州,所以仅次于总督的内政负责人、在南京的最高官僚就是布政使祁宿藻。由于总督放弃职守,一切工作都落到他的肩上。由于非常激愤,他与江宁将军祥厚联名写了弹劾奏文,送到北京朝廷。他在写奏稿时,因为激动,吐了很多血。
太平军水路先锋军在南京城下展现出一片青色旗海时,陆路先锋军已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了雨花台。太平军在进攻前,已知道了这种情况。从太平军来说,用敌人大炮和炮弹从雨花台向南京城内进行炮击,是他们预定的行动。雨花台是小小的山冈,可以说没有比这里更适合向城内进行炮击的地点了。
在占领雨花台前不久,一支数千人的清军运输队朝着相当于南京南门的聚宝门前走过来。这支队伍是由运送军粮的车马和护卫士兵组成的。他们来时还不知南京已发生这么大的战争。他们和雨花台烟鬼兵可不一样,他们都是经过挑选的精锐士兵,斗志极其旺盛。
这支运输队接近南京时,才知道要发生大战。
“那儿有太平军!”他们发觉了正准备攻打雨花台的太平军,想同太平军打一仗,但他们的任务是护送军粮,携带的武器只能击退地方上的土匪,太平军虽然也是“匪”,但要同那样大规模的军队作战,弹药不够。
“对了,进城去领弹药、步枪!”运输队长做了这决定。他们来到聚宝门前,向守门负责人提出了这个要求。
“敌人只注意着雨花台,没有发觉我们。给我们补充一些弹药,我们给他们来个突然袭击。雨花台要是给敌人拿去了,那可就完啦!”运输队长是个很勇敢的军人。
“你们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总督。”守门军官飞马奔往总督府。
两江总督早已不理政务,布政使祁宿藻在那里主持工作。
“这样的人是真正的好男儿!”祁宿藻准备立即派人往聚宝门搬运弹药、步枪。陆建瀛回南京后一直关在房间里不露面,这时却气势汹汹地推开门扇走了出来。他虽完全放弃了政务,但总督府的官吏仍跟往常一样,书面或口头向他报告重要的事,只是总督不表任何态度。唯独这一次,他却做出了反应。
“你们都是睁眼瞎吗?来到聚宝门的是敌人!那是圈套,绝不能上当!向他们开炮!”在官僚制度下面,总督的这道命令是要绝对服从的。
“向聚宝门守门部队传达我的命令!”总督又叮嘱了一句。
“可悲呀!”祁宿藻发出哀叹。那声音就好像从肺腑里挤压出来的,接着他感到血从喉管里要往外倒流。命令不能不传达。如不传达,对有关的人就要按违抗命令罪惩罚。传达下去的命令就必须要执行,不执行命令的人要受到严惩。清朝体制在某些方面已支离破碎,但另一方面,它还严整地存在着这种慑服于严惩法制官僚主义的秩序。聚宝门的守将明知是自己人也不能不开炮。运粮队长和守门军官是多年老友,明知不是敌人,但命令必须执行。
“向远处开炮!只打三发!不准打中运输队!”这样的命令就是守门军官最大的抵抗。
运输队的勇士们也为这出乎意料的炮声而四散逃跑。城内这三发炮弹声刚一停息,太平军就开始从雨花台向城里开炮了。当然不只是三发,炮声隆隆不绝。
炮声在祁宿藻的意识中越来越远,越来越弱,他终于气死了。据说,他紧攥拳头敲打着桌子,四周溅满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