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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会消失后,上海局势平稳。理文认为,太平天国因其清高,未对小刀会施以援手,而不可能获得更大的发展。
连维材却说:“正因为这种清高,它才能发展到今天这样大的势力,否则它跟过去的土匪并无两样。”他认为太平天国未将目光转向上海,是政策上的不成熟。
太平天国的强敌在西边。从天京来看,西边是长江上游,对付曾国藩是天国至高无上的任务,一定要保住武昌,所以天国最强大的部队都放在西边。
“这关系到生死存亡,目光自然必须要转向西边。”理文道。
“不错,但问题就出在,只注意到了西边。若湘军从上游打过来,说不定还要放弃南京,退到上海。上海可以使太平天国东山再起,可惜啊……”
“确实过于重视南京了,大概是因为建了宫殿,才会死抱着不放。”
“这样一来,上海就为英国所利用了。”
说是英国,其实代表一切外国。一八五四年七月,英、美、法三国领事新定了上海土地章程,获得上海道台承认,接着又建了新的市政厅,基本形成了上海的外国租界。当时上海道台是吴健章。他在小刀会造反时当了俘虏,被美国公使马歇尔救了出来。后来他才了解到,其实刘丽川是有意放他走的。
吴健章立场很微妙。
“为什么不向进入上海的船只征税?”英国领事俄尔科克质问吴健章。
按规定,进入上海港口的船舶和货物都要缴纳关税,但是海关由于小刀会叛乱而遭到破坏,一直没有恢复。英国领事一直指示本国船只要缴纳关税。但法国领事的态度是,对方不收,所以不缴;美国商人也发出通知说,若其他国家船只不缴税,他们也不缴。俄尔科克的抗议,意思是在说老实人吃亏。
吴健章的命是洋人救的,他在洋人面前当然挺不起腰杆。他曾想在租界内恢复海关,但遭洋人反对,说这样会成为小刀会进攻的目标。
“把这件事交给我们。”
在洋人的逼迫下,吴健章自然只能听命。
新的海关建起来了,英国人当了负责人,清政府无奈,只好任命这英国人为“海关总税务司”。吴健章遭到北京斥责,加上他跟洋人共同贸易的事被发现,朝廷又怀疑他私通太平军,不久,他就被流放新疆。
吴健章虽受了惩罚,但海关征税权已经放手,朝廷再也收不回来了。三个条约国各出一名委员,组成了关税管理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确实效能很高,因为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以前清朝海关官吏根本不学习,连什么是海关都不清楚,不断出问题。
“这样一来,买卖确实好做了,只是……”连维材苦笑。
四年后的《天津条约》中,海关事宜正式得到追认。
“我国也必须培养海关专家,过去的海关太差劲,所以人们才觉得现在的好。”理文道。
“对。要培养各方面的人才,必须尽快把海关拿回来。遗憾的是目前还只能到外国去学习,去留学。”
太平内讧前不久,连维材接到在香港的温章写来的信,内容令人担心。
“英国似乎认为,朝廷因同太平军作战,已无余力,这是争取政府让步的好机会……”所谓争取让步,不过是企图发动战争的同义语。
正当连维材担心时,天京事变发生,接着又传来了广州亚罗号事件的情报。消息是温章送来的,自然是可信的。
一八五六年十月八日,广州天气还很炎热。
“有海盗!是海盗!”一个汉子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水师巡逻哨所。
“一个月前在上川岛……我不会忘记那张脸……他会逃走的。”汉子说得急,哨所水兵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坐下来,慢慢说。”
听水兵这么说,那汉子才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心跳平静了,那汉子说明了情况。他说,一月前在上川岛遭到海盗袭击,财产都被抢了。财产不多,但对他来说却极其宝贵。听说还有其他的人同时被抢,他们当时一起报了官。
“哦,照你说那个海盗肯定是在那儿吗?”管带梁国定从里面走出来。那汉子说话声音大,屋里也听得到。
“是的,在那里。”
“是在海珠岛吧。”
“是的,船还靠在那里,再不去就跑了,请务必抓住他!”
“知道了,我这就去搜查。”管带道。
海珠岛是珠江中的岛,梁国定十分积极,这在当时的清军水师中可不多见。他亲自登上巡逻船赶赴现场。那汉子所指的船,名叫亚罗号,是一艘洛加船。所谓洛加船,是一种将东西方造船原理结合起来所造的帆船。桅杆和船帆跟中国帆船一样,但船身是按欧洲样式建造的。桅杆和船帆最引人瞩目,远处一看,谁都认为它是中国帆船,但近看,起码熟悉船只的人会发觉这船跟帆船形式不同。
梁国定带领三名县里官吏和六十名水兵,搜查了亚罗号。
“啊,是你们呀!”县里负责治安的官吏认识臭名昭著的海盗。
“是梁明太、梁建富……”官吏连海盗的名字也知道。
亚罗号上有十四名中国水手,船长是爱尔兰人,名叫肯尼迪。搜查时,他正好到附近的船上访友,等他回来,搜查已经结束了,水手们正要被带走。
“把水手都带走,那可不行!”肯尼迪抗议。
“那么,留下两个吧。”这些人中有臭名昭著的海盗,也有大家都熟悉的正经水手,梁国定留下两名肯定没有问题的水手,抓走了十二人。
肯尼迪把这事报给了英国驻广州领事哈利·斯密·巴夏礼。帕克斯后来出任驻日公使,跟日本关系也很密切。他当时二十八岁,急功近利,刚由厦门副领事提升为广州领事。
连维材得到亚罗号事件的消息时,不觉脱口说道:“糟了!有帕克斯可糟了!在糟糕的时候碰上这个年轻人……”
帕克斯是个孤儿,在鸦片战争中极其活跃的传教士欧兹拉夫的夫人是他表姐。帕克斯十四岁来到广州,寄居在欧兹拉夫家里,跟洛巴特·莫利逊二世学中文,成了“中国通”。
可以说,帕克斯是在实践中得到磨炼的。他的前任俄尔科克是军医出身,作为外交官也有点破格,但毕竟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算是名流。从英国式的保守观点来看,帕克斯是旁系的外交官。作为外交官,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建立大功绩。由于欧兹拉夫的关系,连维材也认识这个年轻人,了解他的野心。要在外交问题上为英国立功,就要在外交或通商方面争取清朝让步,因此就必须要诉诸军事行动——制造开战的借口。帕克斯一直在期待合适的借口。肯尼迪向帕克斯报告亚罗号遭搜查时,他心里一定很高兴。帕克斯立即要求管带梁国定把被捕水手引渡给英国领事馆。不是要求释放,而是要求引渡!亚罗号是英国船,清政府的警察权和司法权不能达到那里——这是帕克斯的根据。
梁国定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亚罗号在中国制造,为中国所有,船上水手都是中国人。当时,违法运输鸦片或政府专卖食盐的船只,都在香港把船登记为英国船籍。有了英国船籍,政府官吏就不能登船搜查。船籍登记证是公开走私的护身符,所以要获得这样的登记证不太容易。亚罗号的船籍登记证是所有者花一千美元从丹麦领事布洛克手中买的。
这种走私活动横行无阻,鸦片就无法禁止,清方早就对此感到愤慨。梁国定想借此机会剥去走私船的假面,而英方也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尤其负责人是功名心切的帕克斯。
“大事不妙!但愿我的预测不准。”连维材叹了一口气。
石达开听说全家被杀时,写了一首诗:
狐鼠纵横惯噬人,
无端冲破一京春。
夜阑试向城头望,
何处妖星巨若轮。
他在日记中写道:“余大恸几晕。”
安徽太湖城附近有个韩家村,这一带治安混乱,土匪横行,村子也遭到洗劫。后来石达开率太平军开了过来,土匪四散逃跑。
“发现了一个女孩。”卫兵把一个少女带到石达开面前。
“只有一个人吗?”石达开问道。
“是的,只有一个人。”
“是吗……”石达开眼里溢出泪水。
土匪袭击了韩家村,村民全部被杀了,只有这个少女躲在草丛中逃过了一劫。
“你叫什么名字?”石达开问正在抽泣的少女。
“韩宝英。”
“几岁了?”
“十四岁。”
“哦,已经十四岁了!看着很小的样子呢。”石达开凝视着少女的脸。
大概是她个子小,看起来年龄小。在当时,十四岁已经是适婚年龄了。
少女又呜咽起来。
“你跟我一样,家人都被人杀了,只剩下孤身一人。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不能光哭呀,好啦,我替你报仇!”
“报仇?”少女抬起被泪水打湿的面孔,眼睛一动不动,望着石达开。
“对,为你报仇!”石达开命前锋队、中队一千兵马搜山。
太平军以前常遇山贼土匪,但他们的主要敌人是清军,只要土匪不抵抗不阻挠,一般都会放任不管,这次搜山是破例。洗劫韩家村的土匪只有一百几十人,搜山部队很快把他们全部绑了回来。
“宝英,你是在草丛看到的,还记得仇人面孔吧。来,把他们指出来。”
听石达开这么一说,韩宝英一个一个地验看土匪的面孔。
“是他!还有他!”
父母、哥哥、嫂嫂都被杀害,这位十四岁的少女胸中燃烧着愤恨的怒火。当场这十几个被指认的土匪被杀,其他土匪则被命令去挖土建墓。杀人的人来为被杀的村民建墓。把村民尸体埋葬后,石达开才把剩的土匪放走。
“为什么要宽恕这些家伙呀?杀害宝英家人的是那十几个土匪,其他家伙肯定也干过坏事。”张遂谋道。
“不能都杀掉呀!”石达开抬头仰望夜空。
“是呀,我明白……若是北王或东王,肯定会把这些家伙统统杀掉。这就是您和他们的不同之处。正因这种不同,我们才为您效命。”
“叫大家受累了。”
“宝英该怎么办呀?”
“这姑娘已是天涯孤女,不能留在此地。再说,这姑娘会看书写字,我想会有用处。”
“不仅会看书写字,还会写诗作文,真没有想到!”
“做我的养女吧。我已经失去了三个女儿。”
石达开三个女儿中,一个小时病死,两个被韦昌辉杀害。此后,翼王军中都称韩宝英为“四姑娘”。当然,石达开的三个女儿都比宝英小,四姑娘的称呼似乎另有意味。石达开这时才二十六岁,宝英做他妹妹也许更为合适。不过,自从四姑娘在身边,石达开的心情比以前开朗了一些。他们父女相依为命,相互抚慰心头的伤痛。
阴历十一月初,天王送来韦昌辉的首级,石达开率军回到天京。天京的百姓期待新时代的到来。韩家村发生的事,不知不觉已传遍了天京。人们都知道,翼王和东王、北王不一样,百姓由此感到安心。
“还是因为有学问啊!”
“听说翼王尽量不毁坏孔子像和神主。”
“是通情达理的人。”
石达开确实有教养,跟其他太平军将领相比,他保守、稳健。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出身地主,却参加造反,他也并非一味保守、稳健。他参加太平军,因为有理想,他胸中的火焰并不微弱,十分猛烈。
应该说,人们的期待增大了实际形象与虚假形象的差距。石达开杰出的决断力和实践才能,确定无疑。但是,人们期待于他的远远不止于此,人们期待英雄,好像没有石达开,天就不会亮。
洪秀全内心当然对此不满意。
“太平天国是天王的,怎么最近石达开在社会上受到那么大的欢迎呀!这肯定是石达开和他的亲信们有意煽动起来的。”天王身边的人说。
自东王、北王内讧后,天王渐渐失去了对部下的信任。洪仁达和洪仁发抓住天王这种心理,积极进行活动。石达开派和反石达开派由此产生。石达开获得一般老百姓的信任和支持。反石达开集团则以洪仁达和洪仁发为中心。
与此同时,广州断断续续响起了炮声。
鸦片战争后,广州迟迟未能解决洋人的“进城问题”。根据《南京条约》,洋人可以自由进出开放口岸城市,如上海,但广州不行。
洋人有“进城”权,为何不能进入广州?
“广州居民强暴躁急,无法保障洋人的安全。”这是清政府给出的理由。
三大条约国的外交官接受了本国国民被拒绝进城的现状,并认为不久的将来就可以进城了。事实上,不仅是广州城里,就连设在城外的外国商馆区域也不能说是很安全的。但这并不能全怪广东人强暴躁急,因为洋人也相当粗暴。一八四六年曾发生过一件事:洋人嫌卖水果的摊贩叫卖声吵闹,不仅踢翻了水果摊,还把摊贩吊在商馆内,附近居民闻讯赶来,要求烧毁商馆,最后清军出动,骚乱才平息。
因此,虽然进城是受条约承认的权利,但不能行使,洋人自己应负一半责任,所以外国领事们也有所抑制,态度不敢过硬。在鸦片战争前,洋人在中国居留和贸易,是通过清朝政府恩准而获得承认的,所以外国商人态度比较谦虚;然而《南京条约》后,这种权利变为合法,洋人一下子傲慢起来,纠纷不断出现。
一八四九年,当时的英国驻清公使文翰曾在虎门同两广总督徐广缙就进城问题进行过谈判。文翰认为,鉴于目前洋人进城有困难,这个问题决定不涉及,意思是保留这个问题,但并没有打算放弃。清方却把英国公使的发言理解为放弃进城权。担任翻译的是欧兹拉夫,他连中国方言都能运用自如,想来是文翰的发言中确实存在含糊的地方,因此,文翰受到了首相的谴责。
除了进城问题,英美全权公使同两广总督在广州城内会晤谈判的问题,也悬而未决。未解决的难题多,若能统统解决掉,就在外交上立了大功。帕克斯为求功利,在亚罗号事件中大卖力气是必然的。帝国时代的列强外交官,把保护和扩张本国权益看成主要任务,把同对象国的友谊看成是次要的。帕克斯后来由驻日公使晋升为驻清公使,最后死在北京。他可能已达到了自己的愿望,但很难说他获得了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好感。帕克斯驻日公使时期,一贯严厉推行和反对修改强加给日本的不平等条约。
文翰去任后,驻清公使兼香港总督一职由包令继任。包令当时六十四岁,他四十三岁时当选为下院议员,主编过《威斯敏斯特评论》,是《边沁全集》的编者,因此,虽然他是一名政治家,但文化人的身份反使他更有名。他缺乏外交经验,但主张对清采取强硬政策。从这意义上来说,他跟年轻的帕克斯是一对好搭档。
“不打仗才怪!”连维材一知道亚罗号事件时就这么说。
清方负责人也换为叶名琛。他由广东巡抚升为两广总督,虽是文官,却以铲除地方土匪而闻名。对于帕克斯的要求,叶名琛回答:“带走的水手中已弄清两人是海盗,另一人可疑,除这三人外,其余九人命该官吏送回船。”
帕克斯拒绝了这一答复:“必须全部送回。”他认为亚罗号是英国船,内部的事英国有搜查权和裁判权,即使其中有海盗,也须由英方调查和讯问,因此强硬要求引渡全部人员。
十月十二日上午,帕克斯要求叶名琛公开道歉,保证尊重英国国旗,并限定四十八小时内答复。不用说,这些要求是根据包令的训示而提出的。英方抗议清朝官吏扯下了悬挂在亚罗号上的英国国旗,清方反驳说,亚罗号上压根儿就没有悬挂英国国旗。肯尼迪船长向帕克斯做证:“亚罗号上悬挂了英国国旗。”帕克斯以此为根据,提出了侮辱国旗的问题。但是,被抓走的中国水手们做证说,英国国旗收藏在船内,没有悬挂。叶名琛据此反驳。
在事件发生时,肯尼迪船长正访问距亚罗号仅五十米的短矛号商船,短矛号船长说他亲眼看到一个戴官帽的男人扯下了国旗。葡萄牙第八十三号船也停在亚罗号的近旁。这只船的船员们说亚罗号没有悬挂英国国旗。另外,当地发行的英文报纸刊载了一篇报道,说亚罗号在那里停泊六天,从未挂旗。
史学家们认为这是得不出结果的争论。
对于帕克斯的要求,叶名琛回答:“清国军队今后没有正当理由不得逮捕外国洛加船上的水手,但英方也不要向清国人的船只卖登记证,以免难以区分清国船和外国船。”
清方没有答应英国的要求。英方捉拿了一只中国帆船,作为报复措施。他们以为这是广东水师的兵船,其实只是民间商船。
包令于十月二十一日发出最后通牒,限定二十四小时内答复。
叶名琛向英方送去了书面答复,不同意最后通牒所提出的要求。
英国东方舰队司令西摩亚于十月二十三日发起军事行动,攻陷广州附近的清军炮台,把武装部队派进外国商馆地区。十月二十七日,英军炮轰总督官署。二十九日,英军侵入官署后又立即退去,这是一次示威行动,表明英军随时可以占领总督官署。
“军民协作,歼灭英国丑夷!”叶名琛出了这样的告示,但不让他指挥下的军队作战。
“让淘气的孩子胡闹一阵,他马上就会平静下来的。”他对幕僚道。
“提不出对付的妙策。”总督询问对策时,温章只好如此回答。
对于目前局势,根本没什么能立即奏效的对策。
“真的没有吗?”总督再次询问。
“勉强要说的话,像我这样的人若能培养出一百个,不,若可能,培养出一千个,对策自然而然就出来了。需要很长时间啊!”
温章在信中把跟总督的谈话告诉了连维材。
“叶名琛真的听懂了温章的话了吗?”连维材让理文看了信,歪着脑袋。
“嗯,不知道怎么样。”
“不过,能征求温章的意见就是进步,一个位极人臣的总督向一个普通商人请教嘛。”
“大概是没有办法吧。”理文道。
温章年轻时在马六甲英华学堂学习过,有丰富的海外生活。他的女儿彩兰是连承文的妻子,从父亲那一代就做连维材的帮手,为金顺记工作。英华学堂是洛巴特·莫利逊创办的,帕克斯跟莫利逊二世学过中文,温章和他分别是莫利逊父子的学生。
叶名琛也许知道这种关系,希望温章向帕克斯做点工作。温章所说的话,意思是,若像自己这样熟悉外国情况的人多了,就会
形成一股力量,在对外问题上就会自然想出最好的对策,并把它付诸实施。现在温章也想到了一个可以阻止英国对广州行使武力的最有效方法,若英国国会不同意行使武力,东方舰队就毫无办法,所以应当到伦敦去做国会的工作。
鸦片战争时,在应不应该远征的问题上,国会激烈讨论,最后同意远征的一方仅以九票之差胜出。查顿等鸦片商人从广州回到伦敦,拼命地做国会的工作,目的当然是为了实现远征。若清方当时能在伦敦进行活动,说不定会得出另一种结果。所以办法是有的,但靠温章等两三人去做是办不到的。做这工作需要很多人的力量,在做工作之前必须要培养这样的人才。这要花很长时间。
“培养人才要花费时间。但是,在这之前,必须要让北京朝廷理解培养人才的必要性。这工作恐怕要花费更多的时间,不,也许花多少时间也没用。”在金顺记香港分店的一间屋子里,有个人对温章说道。
此人名叫洪仁玕,三十五岁。洪仁玕是广东花县人,跟洪秀全同族。花县洪氏宗族,每代人名中都有一个字是规定必用的,洪秀全这一代,用“仁”字,洪仁玕是洪秀全的堂弟。
“哦,希望很小吗?”
“不是很小,而是没有。”洪仁玕摇着脑袋。
“是绝望吗?”
“小……只有一个办法可使中国复兴。”
“什么办法?”
“改换政府。清朝是不行的,要寄希望于另外的政府,我堂兄所建的太平天国还是可以的,它比清政府要好。”
“那么,您为什么没有参加太平天国呢?”温章问,他最近才和洪仁玕认识。
洪仁玕来借一本英文版《天文学与农业》,他在香港教一个英国牧师学中文,而这英国人则教他天文学和数学,作为交换。这位牧师告诉他:“要想了解天文学与农业的关系,金顺记温章先生那儿有不少很有价值的书。”亚罗号事件发生前不久,洪仁玕来找温章。温章有收藏英文书籍的爱好,他喜欢文学,但藏书涉及的领域却不止于此。凡是对中国未来会起作用的书,他都收集。
温章觉得洪仁玕对一些奇怪问题感兴趣。他除了知道洪仁玕是洪秀全堂弟外,对他只有这么一点感性认识。
“堂哥开创拜上帝会时,我也帮过一点忙。”
“您去过金田村?”
“没有。是在那以前……在花县研究《圣经》的时候。我跟堂哥性情相投,但举兵前他没有来找我。”
洪秀全在举兵之前,曾把花县家族接到金田村。但他只接了直系亲属,大概他觉得不应该给其他旁系宗族添麻烦。可是,一旦举兵起义,还是连累了旁系宗族。一个宗族出了大逆不道的叛徒,整个宗族都要遭到镇压。据说洪氏宗族感到危险,全都赶忙离开花县去逃难。
洪仁玕想参加太平军,去过广西,但太平军已进入永安,他未能去那里,就经浔州返了回来,但花县已不能回去,所以来到香港。太平军占领南京,洪仁玕曾想经上海去天京,他到了上海,据说前面有清军,想尽一切办法也没去成。
“在上海听到了南京的情况。我改了主意,又回到了香港。”
洪仁玕没有从上海去天京,并不完全是因为途中有清军。他知道当时的杨秀清掌握了实权,天王等于摆设,他是天王的堂弟,若进了天京,恐怕也无法施展才华。
“那是前年的事吧?看来还是回来明智。”温章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
“嗯,天京情况发生了变化。不过,我觉得未必是向好的方面变化的。”
“您的意思是?”
“比东王、北王更无能的人在主宰天京政治。他们也是我的堂哥,但那家族里除了天王外,没有可用之人了。”
“这么说,您不是更应该去了吗?石达开想必也会去的。”
“还没有消息,也许现在正在回去的路上……但仁发、仁达跟石达开搞不到一起去。我打算在这矛盾未解决之前,暂不去天京。”洪仁玕笑了笑。
咸丰六年十一月二十二日(1856年12月19日),清军收复武昌。这本就是时间问题。
在湖北边境的石达开已回到天京,没有强有力的太平军来援救武昌。防守武昌的是拥有国宗爵位的韦俊,韦俊是韦昌辉的弟弟,他当然知道哥哥被杀的事。他担心自己的下场,整日惴惴不安,自然无法专心防守。包围武昌的清军不断增强,总指挥是湖北巡抚胡林翼。清军砍断了太平军施放在长江水上防御用的铁链,烧了太平军的兵船,武昌裸露在清军面前。韦俊等人根本不考虑如何防守,一心只想着逃跑。天王堂兄洪仁政也在武昌。
“把七座城门一起打开!”韦俊下了决心。
要逃跑就必须打开城门,为了迷惑敌人,他把城门都打开了。武昌失陷,太平军损失一万余人,而韦俊、洪仁政等将领却逃了出来。太平军在精神上也渐渐腐败。韦俊没有回天京,而是去了江西。
天京的亲信派却攻击石达开:“武昌失陷,翼王也有责任。他是武昌最高司令官,却擅离职守。”第二年,天王封洪仁发为安王,封洪仁达为福王,显然,他企图搞亲贵政治。
石达开怏怏不乐,他想干一点事,总是受阻挠。韩宝英已经十五岁,她一再劝石达开离开天京。
“义父,再也不能坐等了,洪家人会陷害您的,不,已经在陷害了,为什么要待在这个地方呢?我们都一样,已经没有家人了,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没有家人了?不,家里有一个新人。对你来说也一样。”
“那就跟这个新人,到山中去平静地生活吧?就我们两个。”
“那样一来,过去的辛劳就化为泡影了。我想要为受苦的人们建立新的王国啊!”
“这愿望不在天京就不能实现吗?天国的中心非在天京不可吗?”
“我们是齐心协力过来的。”
“不,是互相残杀!义父全家不就是叫他们统统杀掉了吗!对这个流过您母亲鲜血的地方,为什么老是恋恋不舍呢?宝英不明白。这里是被诅咒的地方啊!”四姑娘逼石达开离开天京,神情中甚至带有一股邪气。
“诅咒的地方!”石达开两手抱头。
“太平军经过之处都是可诅咒的。他们企图把武昌失陷的责任推到义父身上,这个阴谋您也知道。武昌为什么失陷?真的是义父的责任吗?”
“我确实从湖北回到了天京,但这是天王的要求呀!”
“那么,责任在天王。韦俊没努力防守,那是因他哥哥在天京被杀了。杀韦俊哥哥的人是天王,所以是天王的责任。”
“人总是有过失的。”
“话虽不错,但天王的过失太多了。若果真建立新王国,他不适合当一国之主。”
“可是,还有其他人吗?”
“有呀!”
“谁?宝英到天京之后,并没有见过什么人呀。”
“是您!是义父!如果是义父,就会建立一个比太平天国更为美好、纯洁的国家。这是义父的使命啊!为什么非待在这个腐败的国家不可呢?”
“腐败了吗?”
“腐败了。安王和福王干了什么样的事,义父您不是不知道。老百姓没有一个人相信太平天国了。”
“这话太过分了,宝英不太知道清朝妖人政府过去干过些什么事。跟过去相比,现在的老百姓还是幸福的。”
“妖人政府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平民胸中充满了希望啊!现在是这样的时代。正因为对天王失望,所以人们对义父抱有极大的期待,义父应当满足人们的期待。可是,待在天京什么也干不了。义父应当离开这里,去完成上帝交给的使命。”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滔滔不绝,这些话跟她那可爱的面孔之间并无任何联系,好似巫女在宣告神谕。
石达开静静地听着。他将宝英的话当成是附在她身上的神灵的话。
“我在乡下曾听人说过,有一个从武昌来的商贩说,有个年轻将军在武昌阅马厂给平民宣传上帝教义,宣传新王国,大家都静静地听着。那个商贩也说了另一件事,就是武昌选妃子,说是把全城的年轻姑娘都集中起来,从中挑选美女,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由此,百姓都觉得,在太平天国里,好人与坏人就像水和油一样,是截然分开的。百姓自然对好人寄予希望,也就是那位年轻的将军。那就是义父啊。您肩上寄托着大家的希望,您不想承担这样的使命吗?”
“让我考虑一下。”
“义父如果行动,会有多少人跟着您呢?”
“二十万。”石达开凝神地望着自己的脚下。
于是,一八五七年五月,石达开率二十万大军离开了天京。从他自安庆回到天京,以太平天国宰相身份辅政,仅有半年时间。翼王在各地的直系军队,当然都参加了石达开的“远征军”。石达开还向友军发出号召。
陈玉成和李秀成二人正在安徽北部作战,没有响应石达开的号召。陈玉成纠集安徽饥民,组织了数十万军队,打进湖北东部,破了当地清军,取得很大战果。天京的军队和干部几乎全部都被石达开带走了,但经陈玉成等人支撑,逐渐补充了新的军队。尽管如此,太平天国在石达开脱离后,陷入了艰苦的困境。
这年阳历七月十六日,天京南面据点句容落入清军手中。句容在天京东南,两地相距仅四十公里。攻陷句容的清军提督是张国梁,清军从句容西进,到达淳化。淳化在天京南面数公里处。
江南大营重新建立。
天京告急。
安王和福王利用地位贪污受贿,全天京没有人不知道这两人假公济私。他们过去之所以老老实实,是因为害怕杨秀清。杨秀清死后,他们曾害怕会出现第二个杨秀清,也就是石达开。安王和福王年岁已四十开外,十分狡猾,石达开被排挤出去后,再也没有可怕的人了,所以他们公开贪污受贿。他们肆无忌惮的丑行,使人们大皱眉头,终于传到了天王的耳里。
“应当提醒两个哥哥注意,你看怎么说好呢?”除亲人外,洪秀全最信任蒙得恩。
蒙得恩原名上升,在太平天国中,“上”字犯上帝耶和华的讳,因此避开上字,改名为得恩。他是拜上帝会的老会员,参加过金田村起义,但他体弱多病,专门在天王身边侍候,在天京任“总理女营事务”,是女官的监督。在历代王朝中,这是宦官的职务。太平天国当然没有宦官,但由这个性格和体质跟宦官相似的人来担此任务。
皇帝往往信任宦官,天王也信任蒙得恩。
“表面上要严厉。”蒙得恩道。
“怎么严厉?”
“削去王爵。”
“削去王爵?这……”天王本想说这太严厉了。
“现在不仅是文武大臣,整个天京的人民都怨恨二王,这种怨恨有可能转化为对陛下的怨恨。只要有人一鼓动,愚民们就蠢蠢欲动。要想众怨不致落到陛下身上,目前要下决断。私底下跟他们好好说,让他们略微收敛点,他们会理解的。为了太平天国万世不易,这点疼痛是要忍受的。”
“我明白了。你总是为我着想,为我提出忠告。削去哥哥们的王爵吧。”
不久,安王和福王被削去了王爵,分别降为天安、天福。之后,太平天国由蒙得恩、陈玉成和李秀成三人当政。蒙得恩和陈玉成任正掌卒,李秀成任副掌卒,领头的是蒙得恩。
蒙得恩是带有宦官性质的嬖臣,其背后有表面上被黜退的安、福二王。李秀成曾企图拒绝背后二王的影响,策划石达开归来,洪秀全很不高兴。陈玉成过于年轻,被任命为正掌卒时,刚满二十岁。他就是十四岁时参加太平军、曾待在理文身边的陈丕成。
“人品和才华都很杰出,可惜太年轻了。年轻也无妨,至少像石达开那样的年岁也好啊!”连理文很了解陈丕成,他在上海金顺记店铺中慨叹。
“在最困难的时刻,交给他这样的重任,太可怜了!”新妹脑中出现的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年陈丕成。
亚罗号事件发生一年多以后,英国才在广东采取正式的军事行动,远征军终于到达了广州。远征军之所以迟到,是因为提案在国会迟迟通不过。达毕勋爵在上院提出了指责英国官吏在清国行动的动议,但遭到否决。但下院以十六票之差通过了可普顿动议。所谓可普顿动议,是说政府报告书不能证明英国官吏暴力行动的理由,因此要选任调查员。就是说,炮轰总督官署和占领清国炮台等“暴力行为”是否正当,要进行调查。这虽不是直接指责,但等于是否决了立即派遣远征军的提议。巴麦尊首相解散了下院。通过四十天后举行的选举,强硬派占据半数以上,远征军终于出动。
温章一向认真阅读英国报纸,他在给上海连维材的信中说道:“若能事先向英国国会议员进行活动,是可以阻止他们的远征的。可是……”其实阻止英国远征还有另外的办法。温章没有发现。后来,有关的正式文件公开后,他才了解这点。
包令在给巴麦尊首相的报告书中有这么一段话:“船(亚罗号)当时并不在我们的保护之下。但清国不了解这一点。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这件事。”说亚罗号当时不在英国保护之下,是指该船的船籍证书已经过期。船籍证书有效期限是一年。前面说过,买一张证书要花一千美元,而更新期限花十元手续费就可以简单办妥。因为太简单,反而被忽视了。
亚罗号是一八五五年九月二十七日办的船籍登记,到事件发生的一八五六年十月八日仍未办理更新手续,从法律上来说,亚罗号已不是英国船。除了要做温章所说的外交努力外,还不能疏忽对基本事实进行调查。清政府没有调查亚罗号是否真正具有英国船籍。
额尔金伯爵被任命为英国全权大使。他率领远征军于一八五七年七月到达香港,等待法国全权大使葛罗男爵的到来。前一年的二月,法国神父马赖违反中国法律,进入广西西林县,因煽动教徒谋反罪被判处死刑。法国就这次事件追究清政府的责任,要求赔偿,决定出兵。葛罗迟三个月到达香港。以英军为主力的英法联军于一八五七年十二月进攻广州,兵力五千六百人。
十二月二十九日广州失陷,两广总督叶名琛被俘虏,送到了加尔各答。
英法联军准备进一步北上。清政府对太平天国作战好不容易有了点信心,这时又陷入了迎接英法联军北上的困境。
广州失陷的两天前,钦差大臣和春及湖南提督张国梁率清军攻陷天京东面门户镇江。太平军指挥官吴如孝被李秀成救出后返回了天京。这时,陈玉成在安徽太湖附近大破清军副都统多隆阿和副将鲍超,杀敌三千余人。但在镇江对岸,钦差大臣德兴阿和水师总兵陈国泰进攻太平军,清军夺回了瓜州。总之,双方有胜有败,到处都是混战。
石达开脱离天京后,率军攻打江西的要冲吉水,然而久攻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