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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三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伦敦城在厚厚的积雪下瑟瑟发抖。洁白的、棉絮一样的雪层把英国首都冻结在了怪异的安详气氛当中。积雪让伦敦人匆忙的生活缓和了一些,四轮马车包裹了铁皮的轮子所发出的声音也不那么响亮了,就连兜售冬青树的商人的叫卖声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商人马车上铃铛的轻响变成了一种遥远的乐声,大本钟十七点敲响的钟声也显得比平日谨慎得多。乌云笼罩着伦敦城。夜幕已经降临了,斯坦德街上煤气灯已经亮了起来。尽管圣诞节已经临近了,但是伦敦城的气氛冰冷、凄惨而阴郁——完全符合当地的天气。
我和波阿翟勒在我的朋友欧文·伯恩斯的家里喝茶。我们昨天晚上都熬夜了,所以谁都没有谈话的兴致。身材高大的欧文·伯恩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似乎比平日矮了一截。他背着手站在窗口,闷闷不乐地望着对面的街道。欧文把个人风度当做了一门艺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当然他也在其他领域里出类拔萃,比如说追查犯罪分子。他非常介意自己的外表,甚至成了一种怪癖。他总是细心地打扮,而且善于在公共场合哗众取宠——他在这方面的才能无人能敌。为了引人注目,他不惜搞出耸人听闻的丑闻,就好像那是一种荣耀。比如说昨天晚上,在一次油画展览的开幕仪式中,他又一次成了公众的焦点。
正在展出的油画的作者是一位年轻的西班牙人,一副高傲而冷峻的派头,他还是西班牙皇室的常客。有人请欧文·伯恩斯对画家的天分作出评价。欧文的回答非常简练:“丑陋也配称做是高雅艺术。”这种说法让周围的一些记者窃笑了起来,不过另外一些参观者却不以为然。至于那位画家,他的脸色苍白,勉强忍住了怒火。画家用生硬的口气要求欧文·伯恩斯离开展厅。欧文立刻反唇相讥,他说在英国的领土上,西班牙画家没有权力下这种逐客令。这个插曲险些发展成为外交争端。
昨天晚上,欧文·伯恩斯的惊人之举源源不绝。稍晚一点儿的时候,大家围坐在一起用晚餐,他又犯了老毛病——向身边的女士大献殷勤。那位叫做利迪的女人非常迷人,一头金发,身材苗条。欧文毫不吝惜地用夸张的词汇来赞美利迪的动人姿色,而完全不理会旁边还有一位面容和蔼、笑嘻嘻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也就是利迪的丈夫。等利迪离开之后,那位丈夫向欧文表明了身份,欧文惊得目瞪口呆。在那一瞬间,我们都以为那个男人刚才强忍了半天怒气,现在要冲上来狠狠地收拾欧文一顿。但是他并没有这么做。利迪的丈夫开心地笑了起来,声称欧文的手法很有趣。他甚至对欧文的殷勤之词赞誉有加,说欧文的辞令非常出色,甚至可以用来形容他精心准备了一年的剧本中的美人。他自称是一位剧作家,叫米卡埃勒·波阿翟勒。最后,两个人彼此产生了好感,那个晚会也得以在愉快的气氛中继续,一直到午夜之后很晚才散场。我们离开酒馆的时候还在扯着嗓子高唱:“她的票子还没有打过孔。”我们完全无惧于寒冷,满嘴的酒气——因为我们灌下了太多的啤酒。
波阿翟勒陷在壁炉旁边的一把扶手椅里面,摆弄着挂在胸前的怀表链子。他默不做声,似乎陷入了沉思,欧文·伯恩斯也是一样。我则在回想利迪·波阿翟勒,在琢磨这一对儿与众不同的夫妇。米卡埃勒·波阿翟勒的态度平和、稳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迷人的利迪·波阿翟勒有一双清澈的、欢快的大眼睛,似乎很喜欢欧文殷勤的赞誉。可是,昨天晚上她起身离开饭桌的动作又非常突兀。欧文现在肯定也在回想利迪·波阿翟勒,因为他打破了沉默。
“昨天晚上,您的妻子离开得很突然……她是不是身体不适?”
“不是的……她要回酒店里稍事休息,因为她今天早上要搭船去欧洲0我会在两天后和她会合,然后一起度过圣诞节。”他看了看表,“说起来,现在她应该已经到达了……今天晚上,她有一场演出。”
“她在您的某个剧本中扮演角色?”欧文·伯恩斯好奇地问。
“不是的,利迪是一名芭蕾舞演员,她在巴黎表演。”
欧文的脸上露出了惊叹的表情。波阿翟勒随即解释说两个人都是演艺界人士,所以很难像普通的夫妇那样经常见面。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说他自己也频繁地在伦敦和巴黎之间穿梭。尽管有这些不利条件,但他们还是非常恩爱,他们周密地计划相会的时间,保持着并不张扬但是深厚的感情,以便补偿频繁的离别……
“并不张扬但是深厚的感情。”欧文小声嘀咕着,无可奈何地轻轻一笑,“我明白。”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仍然深陷在扶手椅里,他宽厚地说道:“伯恩斯,艺术家的生活并不轻松,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亲爱的朋友,还用您说吗?在这个世界上,我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因为我是纯粹的唯美主义者!”
“请原谅。”米卡埃勒·波阿翟勒清了清嗓子,“不过,我还有点儿糊涂。您的职业是什么?按照您朋友的说法,您样样精通!”
欧文露出了得意的微笑,他抬起一只手试图表现出谦逊。
“这么说并没有错,我确实无所不精。不过,严格来讲,我是一个非常独特的领域里的专家。苏格兰场非常善于利用我善良的本性,当我们响当当的警察局遇到应付不了的案子的时候,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地要求我给出粗浅的看法。”
我们的客人眼睛一亮。
“那么,您是一位私人侦探?”
“也可以这么说。但是,我只接手有特色的案子,违背常理的神秘案件。或者换句话说,我只处理最令人迷惑的、最有艺术性的案件。”
“我很理解。”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若有所思地说。他用怪异的眼神看了看欧文·伯恩斯。
欧文陷入了暂时的沉默,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外面的街道,然后宣布说:
“多么令人哀伤又令人赞叹的图画……每当看到如此纯粹的美景,我总是忍不住动情。”
“您是说冬日的景致?”米卡埃勒·波阿翟勒问道。
“雪花有一种神奇的功效,能够完全掩盖现代社会的不完美之处。一层闪闪发亮的、纯白的雪能够柔化风景,突出建筑的美感,掩饰人类的丑陋言行,让我这样的极端唯美主义者也能够感受到生活的魅力。雪花是非常友善的东西,这毫无疑问。不过,我在考虑其他东西。我的朋友们,请过来……看看下面,在街角上,那个动人的小姑娘的美是那么的纯粹。”
我们走到了窗户边,站在欧文的身旁。他所说的“美人”是一个卖花女郎,她抱着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干花,那个花篮几乎和她一样高。那个小姑娘十五六岁,穿着一件旧大衣,冻得瑟瑟发抖。她的脸上挂着一个苍白的笑容,腼腆地向路过的行人兜售她的干花。煤气灯跳跃的灯光照在她纤弱的身子上,使她的一头金发染上了一层金光,就像是很多细小的蜡烛在闪。她的两颊凹陷,脸色苍白。她又干又瘦,看起来让人心酸。尽管如此,却不可否认这个小姑娘是一个美人胚子。
我已经习惯了欧文这种惊叹之词,所以用相对温和的口气表达了我的感受。
“阿齐勒,您根本不理解。”欧文冷冷地回应说,“最美妙的东西正是这种灵魂的凄惨状况。看看那张动人的年轻面孔,她像白雪一样纯洁、自然,她完全不同于我们公园里昂首阔步的女英雄,没有她们那矫揉造作的优雅,没有苏丹王妃坐在大象背上趾高气扬的架势,她有一种简单之美。我认为她比那两种人更美丽,因为她们都是花瓶,根本算不上美丽动人!”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欧文·伯恩斯侃侃而谈。他大肆宣扬了一番他对于艺术的见解——非常挑剔的、非常独特的见解。随后他又慨叹草民的命运,特别是他们在这个特殊季节里的苦难。
“……他们甚至无法享用像样的食物,一年一次都做不到!”他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更不要说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他们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圣诞节前的商店橱窗,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圣诞老人永远不会送来的玩具!瞧瞧眼前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被迫在这样的天气里卖花。我相信她在圣诞节的时候什么也得不到,只能捧着一个装着一根蜡烛的破瓶子!天哪,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穿上了外套,抱歉地说他要离开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房间。几分钟之后,他回来了,两手抱着那个盛满了干花的大篮子——就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小姑娘抱着的花篮。
“我把她的花全买下来了。”他一边说一边把花篮放到地上,满脸喜色,“你们真应该看看她当时的眼神!她那双漂亮的、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惊奇和感激的光芒!为了这种眼神,我愿意付出一切!这还不算什么,我的朋友们,明天,我要把她介绍给一位画家——全英国最出色的画家之一,我要让画家描绘那张动人的脸庞,让她成为不朽的美丽!我能够保证,那会是一幅杰作!”
就个人而言,我已经习惯了欧文的这种做法。但是米卡埃勒·波阿翟勒不同,他应该会做出不同的反应。但是他陷入了沉思,没有做出任何评论。过了一会儿,当他开口的时候,他的话竟然和欧文的举动一样不同寻常。
“多么惊人的巧合!这场大雪,即将到来的圣诞节,更神奇的是那个卖花女郎!这好像是一段童话故事,一个真实存在的童话故事!”
“生活就是一个童话故事。”欧文·伯恩斯说道。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转过身,用最最严肃的口气问欧文:“您相信圣诞老人吗?”
欧文吃了一惊,哑口无言。
“我知道,成年人都不相信有圣诞老人。”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耸了一下肩膀,“这很正常。不过,先生们,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在那个故事当中,事实无可争议地证明了圣诞老人真的存在,因为其他任何假设都无法解释发生的事情。实际上,那个案子中的很多因素都让人难以置信,以至于在调查谋杀案的时候,警方完全拒绝相信某些证人的证词。”
“我的朋友,您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欧文·伯恩斯揉着下巴说道,“您要叙述的是一个难解的谜案?”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壁炉中的火焰。闪烁的火光把他的脸染成了古铜色。他微微一笑,然后做出了回答。
“是的,一桩难解的谜案,因为没有人能够找到任何合理的解释。那件事情其实应该被称为一个‘奇迹’……”
欧文脸上的惊诧神情更加明显了。
“一个奇迹?这个词是不是太夸张了?”
“我认为不算夸张。很多年前,就在圣诞前夜,在位于伦敦的一栋体面的房子里,一小群人看到了一个奇观,他们只能用奇迹来解释……”
德让克·斯特林是一个富有的人,但是他在生活上非常吝啬。他的房子和他的心一样冰冷,和他自己的外表一样严峻而古板。那是一栋都铎王朝风格的大房子,醒目地矗立在伦敦一个体面的街区,有倾斜的屋顶和高耸的人字墙。德让克在每一根柴火上都精打细算。除了他的客户,他从来不关心其他人;他完全不答理乞丐和穷人,而且轻蔑的态度非常露骨。他的脑子里绝不会考虑怜悯和慈善,他只关心生意是否兴隆。
德让克在伦敦市中心拥有一家店铺,出售最上等的布料。他的布料来自不列颠群岛,欧洲大陆,还有遥远的东方。在他贪婪而警觉的目光下,鲜红的丝织锦缎、漂亮的绿松石色的马德拉斯①布、上等的美利奴羊毛,还有各种各样让人眼花缭乱的织物都在店铺里窸窣作响。两个负责招待客人的学徒难得清闲。伯克利在店里工作的时候,他们还能稍稍轻松一点儿。伯克利已经为德让克·斯特林工作了很多年。但是在不久前,这位老店员被富有的老板解雇了。
可怜的伯克利在被解雇之前就已经入不敷出了。他需要抚养唯一的孩子——思冬妮,要付高额的房租。他们住在一座大房子的底层,离德让克·斯特林的房子不远,他们只有两个房间,相对于房子的破旧程度,他支付的房租确实很高。而他们的房东就是德让克·斯特林。不过,富有的商人下不了决心把伯克利和他的女儿赶走,因为他这个前雇员的命运实在是太凄惨了。失去工作之后,伯克利就沦落到了乞讨的境地,而且开始酗酒。人们心痛地看到十二岁的小思冬妮在冰冷而潮湿的伦敦街道上转悠,她卖干花的微薄所得是父女俩仅有的收入。
伯克利曾经是一个性格活泼、讨人喜欢的老好人。他富有幽默感,能够让纺织品商店里的气氛活跃起来,能够中和德让克·斯特林死板且冷漠的风格。但是被辞退的打击使他陷入了穷困潦倒的状态。他的变化充分展示了人逐渐堕落的令人心酸的过程。根据某些人的说法,老板解雇伯克利是为了“节约开支”——一种婉转的说法,这更突显了德让克·斯特林的贪婪。而另一些人持不同的观点,认为还有其他不便言明的原因。最后还是德让克·斯特林自己澄清了解雇的真正原因。那是在两年之后,圣诞节的前夜……
在每一年的圣诞节,富有的商人都要邀请亲友到家里来做客。他只会在这一件事情上表现出对他人的关切,而且他的亲友也是精简到了极限。来访者包括他的妹妹玛格瑞特、他的妹夫约翰·胡伯尔、妹妹的独子泰欧多尔、一位纺织品进口商人多纳德·阿克,以及多纳德·阿克七岁的儿子托米。胡伯尔一家倒是每年都来探望富有的商人,但是多纳德·阿克和儿子是第一次受到邀请。有些人猜测这次兼顾交际和亲朋的圣诞晚餐有特殊用意——改善店铺主人和进口商之间的商业关系。多纳德·阿克是一个又干又瘦的秃鹰一样的人,和斯特林有几分相像,但是他正当壮年。他穿着一身长礼服和合体的茶青色西服。在他的背心上横着一根金质的表链子,表明了他的成就和地位。房子的主人,德让克·斯特林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有些驼背——也许是因为岁月的侵蚀,但更可能是被他积攒的财富压弯了腰。说起来,谁知道这个老吝啬鬼到底有多少财富!
玛格瑞特·胡伯尔是一个壮实的女人,但是姿色平庸。她的主要性格特点就是消极迟钝,只有和她丈夫说话的时候例外。她的脑门上会出现很多令人生畏的皱纹,就好像她在不停地埋怨丈夫为什么没有像她的哥哥那样成功。约翰·胡伯尔是一个微胖的好脾气男人,喜欢深陷在扶手椅里面,用胖乎乎的手指捏着一杯赫雷斯②白葡萄酒。他的年龄和玛格瑞特相仿——五十多岁,是一个典型的谨慎小心的人,沉默寡言。他在伦敦的一所中学里教生物学,似乎对于自身的境况很满足。而泰欧多尔和父母截然不同。他只有十三岁,细长的腿,个子已经超过了他的父母。他脸颊红润,似乎充满了幻想;他对托米很热情,表现出了孩童的志趣——似乎他的父母从来就没有感受过童趣。小托米也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人们甚至怀疑他是否能够成为多纳德·阿克那样的铁石心肠的商人。他的脸上是心醉神迷的表情,显得喜气洋洋——就像他这个年龄的孩子在圣诞节前应有的情绪。两个孩子的眼睛反射着蜡烛的红光和装饰球的光芒——壁炉旁边的圣诞树上装饰着很多红色的圆球。
在那一年,德让克·斯特林刻意布置了他的客厅。窗框,门上,还有壁炉台上都装饰着冬青的枝条和丝绸彩条。他今年准备的圣诞树也比往年的大。可是,富有的商人也遇到了烦心事。那个星期的头几天并不顺利。胡伯尔一家子住了进来,增加了家务活的总量,不可避免地会造成麻烦。这让德让克·斯特林心烦意乱,更确切地说是让他的女管家苦不堪言——因为增加的工作量都落到了女管家的头上。胡伯尔一家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洗衣房里莫名其妙地发生了火灾。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德让克·斯特令还是指责年迈的女用人有失职之过。幸运的是,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了。在洗衣房里存放着的床单和日用品都化为了灰烬。不过,令人惊奇的是,火灾没有蔓延到邻近的货棚——德让克·斯特林在货棚里存放了很多珍贵的东方布料。考虑到贵重物品得以保全,德让克·斯特林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他甚至变得大方起来,还表现出了罕见的愉快心情。
在那个圣诞前夜,德让克·斯特林的客厅里点燃了“噼啪”作响的、温暖的炉火——他的炉子肯定从来没有烧得这么旺过。圣诞大餐也相当丰盛。一只足够肥硕的火鸡被端了上来,大受好评;受欢迎的还有餐前的潘趣酒③,几个成年人的脸颊都变得红扑扑的——德让克·斯特林自己也不例外。也许是被酒精冲昏了头,晚餐之后,德让克·斯特林竟然说起了穷苦人的悲惨命运。开始大家以为他是在表达对穷人的同情,也许是他看到了雾蒙蒙的玻璃外面飞舞着的雪花,内心深处受到了感动。可是,他们都猜错了。
他说起了伯克利。他的瞳孔里闪烁着心满意足的神情,很显然他并不后悔把老雇员赶出商店。按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对伯克利怀恨在心——因为那位老店员不够稳重,不停地讥讽嘲弄他人,而且他的欢快之情完全不符合德让克·斯特林商店的风格。更要命的是,那个老好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居然敢嘲笑德让克·斯特林的“节俭”作风,而且是当着好几位客人的面!这太过分了!德让克·斯特林是一个讲求原则的人,尽管伯克利苦苦哀求,他还是坚决地把以前的同伴赶走了。小思冬妮以后怎么办?“这是她父亲的问题,别来问我。伯克利必须自己负起责任来。”
在那一瞬间,一股寒流扫过了客厅。他们似乎看到思冬妮苍白而瘦弱的身影掠过了房间——怀里还抱着那个巨大的花篮。她的影子上盖满了白霜,白霜慢慢地消退了。很快,酒杯里又倒满了酒。在临近午夜的时候,大家都走到了外面,在台阶上呼吸新鲜空气。
我要在此补充说明一下那栋房子的结构和周围的环境。如果要分析随后发生的难以置信的事情,就必须掌握这些重要的信息。在德让克·斯特林的房子前面有一条小路,小路的另一侧是一条小河。那条小路大约只有四米宽,行人必须多加小心,尤其是在冬天,如果掉到冰冷的河水里可不好受。伯克利和他的女儿住在大约距此五十米远的另一栋房子里,两栋房子中间是一个仓库的高墙。伯克利父女的房子在小路的尽头,很少有人经过那里。实际上,只有伯克利和他的女儿会走到小路的尽头。
在那个星期里,降雪和严寒接踵而至。整个伦敦都披上了厚厚的白色大衣。当天黄昏就开始下雪,雪很大。等德让克·斯特林和他的客人们走出房子的时候,他们面前是平坦而洁白的雪层,掩盖住了地面和屋顶,整个世界就像是被裹了一层糖霜。只有面前的小河打破了单调的色彩,在晃动的水面上浮动着黄色和紫色的色块——那是河对面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他们站在台阶上的时候,雪花已经很稀疏了。在德让克·斯特林的房子的大门口有两盏灯笼,雪白的地毯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雪地洁白无瑕,小路上没有任何足迹——门口没有任何足迹,右侧的通向主要路口的那一段没有任何足迹,左侧通向伯克利的房子的那一段也没有任何足迹。其实,当时没有人特意检查雪地上是否有脚印,但是雪地的状态很完好,不用特别留意也会注意到这个事实。大家还朝左侧特意看了看,因为托米向成年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小思冬妮是否会收到圣诞老人送来的精美礼物——就像他和泰欧多尔一样?要知道,那一年两个男孩子都收到了特别诱人的礼物。泰欧多尔在圣诞树下发现了一个装满了橘子和蜜枣的篮子,还有一副羊毛手套。至于小托米,当他看到一个漂亮的摇晃木马的时候,高兴得心怦怦直跳。对于托米的问题,德让克·斯特林冷冷地回答说那取决于思冬妮的父亲,更确切地说取决于他的品行。
就好像是为了缓和德让克·斯特林冰冷的语调,教堂的钟声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欢快的钟声弥漫在伦敦城的每个角落,站在门口的几个人都静静地侧耳倾听着。随后,斯特林认为该回到房子里了。他带头朝大门走去,客人们都跟在他的后面。但是在进门之前,德让克·斯特林心中显然感到隐隐不安,他忍不住朝伯克利居所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栋房子没有透出任何灯光。
十分钟之后,大家都围坐在炉火旁边取暖。突然,外面传来了铃铛的声音。
托米吃了一惊,他叫了起来:“是圣诞老人!他来送礼物了!”
“他好像已经来过了。”德让克·斯特林咬牙切齿地说。
托米把一根手指放到了嘴边。
“哦,是啊!圣诞老人确实来过了……那么,他肯定是去给思冬妮送礼物。没错,就是这样,他又回来给思冬妮送礼物了!”
“不可能。”德让克·斯特林恼怒地打断了孩子的话,“圣诞老人不会想到思冬妮的!”
“怎么不会?您没有听到吗?那是圣诞老人的铃声,还有驯鹿脖子上挂着的铃铛的声音。”
“真的吗?!”德让克·斯特林冷笑着说,“那你就到窗口看看,趁他还没有消失!”
那个小家伙根本用不着催促。他跑到了窗口,把鼻子贴在了雾蒙蒙的玻璃上。托米用充满梦幻和痴醉的眼睛望着天空。
德让克·斯特林则用嘲讽的口吻问道:“怎么样?你看到圣诞老人了吗?”
“当然了,我看到他了。”托米沉默了一阵,然后回答说,“他从思冬妮的房子里出来了……”
德让克·斯特林会心地朝孩子的父亲眨了一下眼睛,然后说:“我猜测圣诞老人现在回到驯鹿拉着的雪橇上了?”
“是的!他就站在房子的前面,现在他要离开了……哦!他飞起来了!”
“托米,这没什么好稀奇的,他是圣诞老人……这很有趣,不是吗?驯鹿拉着的雪橇飞向了星空。尽情享受美好的感觉吧,因为过不了多久你就看不到圣诞老人了!”
“斯特林先生,为什么我以后看不到圣诞老人了?”托米离开了窗户,好奇地问,“我不太明白……”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的意思。我的小泰欧多尔,他现在已经明白了。因为去年我已经向他解释过了——对吗,泰欧多尔?”
那个又瘦又高的孩子神情严肃、一声不吭,他含含糊糊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似乎很不情愿承认。
德让克·斯特林觉得心满意足,他又给客人们倒满了酒。然后,他沉吟着低声说:“不过,那铃声真的很奇怪……声音好像很近,应该不是从河对岸传过来的。而且,我想不出这附近有谁喜欢扮成圣诞老人……这条街上只有我们一家人……伯克利?不可能……他现在肯定还是醉醺醺的!”
没有人能够回答德让克·斯特林的问题。大家都感到疑惑,于是决定到外面去瞧个究竟。
距离他们上一次出门已经有一刻钟的时间了。现在雪基本上停了,只有零星的雪花在空中盘旋。小路上仍然寂静无人,但是有人——或者说是“有些东西”——在雪地上留下了痕迹。那是非常特殊的痕迹,因为那些痕迹完全不符合物理学原理。
从两栋房子的中间开始,有一段痕迹一直延伸到伯克利家的门口。痕迹很特殊,显然是套着牲口的雪橇所留下的,而且有高大的四蹄动物的蹄印。问题是,这段痕迹似乎是凭空出现的!雪橇的痕迹突然出现在平坦的雪地上,向前延伸了十几米,然后又神秘地消失了!这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段痕迹是刚刚出现的,因为在一刻钟之前这里还非常平坦——所有的人都可以发誓。但是真正惊人的发现还在后面,他们走近痕迹仔细观察,发现痕迹是逐渐加重的!最初的两三米,雪橇的痕迹很浅;随后的五六米,痕迹很深、很清晰;随后痕迹又逐渐变浅了,直至完全消失!就好像雪橇是从天而降,停到了伯克利家的门口,然后又启动了,逐渐地减轻了对雪地的压力,直至腾空而起!
在伯克利家的房门和雪橇的痕迹之间,他们看到两行宽大的脚印,显然是有人一来一回踩出来的。
“是圣诞老人!”小托米兴奋地嚷了起来,“他给可怜的思冬妮送礼物来了!”
伯克利家里也不再是一片漆黑了。窗户里亮着灯光,开着一条缝的房门也透出了一道光线。德让克·斯特林完全惊呆了,他决定去敲门。他敲了敲,但是没有人来开门。于是他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他的后面。
这几个访客今晚遇到了太多奇怪的事情,而且更多的惊奇还在等着他们。炉火在伯克利家的壁炉里燃烧着,非常旺的炉火,甚至比德让克·斯特林家里的炉火还要旺——光是炉火的光芒就足以照亮宽阔的房间。在壁炉旁边矗立着一棵漂亮的圣诞树,在圣诞树下面放着好几个礼物盒,外面都包裹着华丽的包装纸和缎带。礼物盒的旁边有一匹崭新的红色木马——比托米的木马还要大一号。那匹木马鲜艳的颜色和房间里贫寒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房间里空无一人,另一个房间里也没有人。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房门是唯一的出入通道。
那么,是谁?到底是谁点燃了炉火?难道是那位乘坐雪橇赶来、在门槛上留下了脚印的神秘访客——并且他还带来了这么多礼物?表面上看,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位神秘访客——他从天而降,就像是从童话故事里跳了出来……这完全超出了常理的范畴。
几个人都糊涂了,而且心神不宁。他们徒劳地试图为这些奇怪的现象找到一种合理的解释。与此同时,小托米抱着他父亲的膝盖,不停地说:“爸爸,是圣诞老人!他心眼儿很好,他没有忘记恩冬妮……”
德让克·斯特林的五官都扭曲了起来。面前的景象越来越让他觉得荒谬,而朋友儿子的话又让他心烦意乱。他怒不可遏地命令小托米闭嘴。他的眼睛里冒着火焰,强忍着怒气。
这时候思冬妮冲进了房间,胳膊上挎着盛着干花的花篮——花篮里几乎还是满的。很显然,今天的生意很糟糕——她憔悴而哀伤的面孔就是最好的证据。但是,当思冬妮看到几位客人、圣诞树和礼物之后,她的脸色一下子开朗了。她的眼神先是困惑,然后是惊叹。她跪到了圣诞树旁边,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那些硕大的礼物。接着,思冬妮羞涩地抬起了头。在她一头金发的衬托下,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她小声地问道:“这都是给我的吗?”
“我的孩子,看起来是这样的。”约翰·胡伯尔亲切地微笑着说。
“老天爷!”思冬妮的声音哽咽了,“这怎么可能……会是谁?”
“当然是圣诞老人了!”托米耸了一下肩膀。
思冬妮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富有的商人。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是您,斯特林先生,对吗?”
接着,思冬妮扑到了德让克·斯特林的脚边,她那一头漂亮的金发披散在了商人锃亮的皮鞋上。
思冬妮抽泣着说:“谢谢您,斯特林先生,我万分感谢……您对我们太好了……”
老商人气得浑身发抖,他嘟囔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在房子外面,德让克·斯特林徒劳地四处寻找骗局的痕迹。他要求客人们和他一起检查房子的每个角落,窗户、仓库的墙壁、小河边,以及雪地上的痕迹,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找到。至于地面上的雪橇痕迹和四蹄动物的蹄印,尽管最后飘落的雪花让痕迹稍稍模糊了,但大家都一致认为那确实是由马匹或者是驯鹿拉着的雪橇所留下的痕迹。现在的问题就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宽仅四米的小路上,原本平坦的雪地上怎么会出现这些痕迹?
小河的河岸很陡,而且河岸远远高于水面——至少有半米的距离,这就排除了雪橇从水路上岸的可能性,也就是说不可能是用船把雪橇运过来。同样的,用棍子或者其他器械伪造雪橇的痕迹也不可能,即使是非常复杂的手段也做不出如此清晰的痕迹。更重要的是,很显然曾经有人进入过伯克利的房子,而且逐渐加深和浅化的雪橇痕迹都很说明问题。谁也无法为这些奇怪的现象找出合理的解释。这几个人实际上是见证了一个“奇迹”:圣诞老人真的来过!
但是德让克·斯特林一直拒绝相信有圣诞老人。回到自己的房子里,他严厉地盘问了小托米。他完全白费力气。小家伙毫不松口,非常坚定地声称他确实看到圣诞老人从天而降。此外,小托米还按照儿童的逻辑争辩说,当听到外面的铃铛声的时候,德让克·斯特林先生亲口说过圣诞老人来了,为什么现在他又感到如此惊奇?这个逻辑让德让克·斯特林无言以对。其实,各种事实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德让克·斯特林觉得无可奈何、思维混乱,他垂头丧气地放弃了努力。
第二天,他声称前一天晚上根本没有睡好。他听到了“叮叮当当”的铃声,而且听到了好几次!当天晚上,他又听到了铃铛声。不过这一次不止他一个人听到了铃声,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声音似乎是从房子内部传来的,准确地说是从壁炉里传出来的。第三天早上,事情又有了新的进展。德让克·斯特林在壁炉前面发现了一个经过仔细包裹的大礼物盒,礼物盒周围的地面上还有很多煤灰和木炭的痕迹。那个礼盒的大小实在不合比例,因为里面的东西非常微小:一枚一先令的硬币。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礼物盒是从哪儿来的。不过,种种迹象都表明神秘的送礼者是从烟囱里钻进来的。德让克·斯特林家的烟道足够宽,一个正常体型的人完全可以钻进来。
从那一刻开始,德让克·斯特林的信念似乎受到了严重的打击,但是他的怒火却越烧越旺。他在大房子里转来转去,竖着耳朵,眼睛警惕地四处搜索。他清脆的足音时而回响在楼梯上,时而又在楼上的走廊里响起。他声称很快就会抓住入侵者,而且会狠狠地教训给他捣乱的人。
德让克·斯特林好像真的找到了那个“入侵者”,但是他们会面的结局却和他的预言完全不同。在那天黄昏的时候,一个尖厉的叫声打破了房子里的宁静气氛。玛格瑞特·胡伯尔当时在书房里给孩子们讲故事,她的丈夫约翰·胡伯尔在客厅里抽雪茄,多纳德·阿克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听到叫声之后,约翰·胡伯尔第一个赶到了事发现场,多纳德紧随其后。他们发现德让克·斯特林躺在房子前面的地面上——就在小河边上,好像非常痛苦。当约翰·胡伯尔跑到门口的时候,可怜的商人滑进了冰冷的河水里。随后他被捞了上来——在下游很远的地方。他的身上有多处伤痕,而且头骨破裂了。
是谁袭击了德让克·斯特林?对于目睹了“奇迹”的几个证人来说,他们又面临一个新的难题。当时正在下雪,但是在德让克·斯特林遇袭的地点附近根本没有脚印——甚至没有商人自己的脚印!唯一可行的解释就是凶手划着小船从小河的上游顺流而下,在房子门口下船,然后猛烈地袭击受害者。但是前来进行调查的警察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大约一小时之后,警方赶到时,新落下的雪已经完全掩盖住了现场的地面,他们根本无法勘察案发时的脚印和其他痕迹。而且对于警方来说,雪地上完全没有脚印的说法相当荒唐,他们根本没有当回事。
后来证人们向警方叙述了他们在圣诞前夜所看到的奇观,介绍了从天而降的神秘访客、驯鹿拉着的雪橇等。警方完全不相信他们的故事,认为他们都产生了幻觉。不过,警方并没有轻易放弃调查。他们首先怀疑伯克利是凶手,认为被解雇的店员企图报复他的前雇主。但是伯克利有非常可靠的不在场证明:在案发的时候,他一直待在他经常光顾的酒馆里,有好几名酒友做伴。而且他当时已经喝醉了,绝不可能去袭击德让克·斯特林。
警方被迫寻找其他嫌疑人。纺织品进口商人多纳德·阿克没有任何动机。德让克·斯特林的死亡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客户。与此相反,玛格瑞特·胡伯尔一夜之间成了富婆——她是德让克·斯特林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幸运的是,玛格瑞特不可能亲手去谋杀她的哥哥,因为托米和泰欧多尔当时和她在一起。不过,玛格瑞特的丈夫完全有机会去完成罪恶的行径。不过,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能够用来指控约翰·胡伯尔。于是性格平和的中学教师和他的妻子继承了富商的全部财产,并且开始怡然自得地享受生活。胡伯尔夫妇做了一个善举:他们委托伯克利照看他们在市中心的商店。老店员又重新找回了自尊,并且彻底地摆脱了酗酒的恶习。所以,您瞧,这个故事完美地收场了——当然,德让克·斯特林除外!光阴荏苒,人们渐渐地遗忘了那个一直没有答案的神秘故事。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叙述完之后,房间里沉寂了很久。但是“一直没有答案的神秘故事”这个结束语仍然在我们混乱的脑海里回旋着。就像叙述者所说的,这个故事更像是一段童话,而不是真实发生的故事。欧文·伯恩斯以前曾经遇到过很多千奇百怪的案子。但是据我所知,他还从来没有处理过“奇迹”。然而,这个故事中的元素都不折不扣地和奇迹相关!
我向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表达了我的看法:这个离奇的故事让我茫然不解。我以为欧文·伯恩斯也会表达相同的感受,但是他好像并没有被刚才听到的奇闻所困扰。正相反,米卡埃勒·波阿翟勒的故事似乎让他精神振奋了起来。他的脸颊潮红,下意识地摆弄着壁炉台上一个小小的希腊神像。
“您的叙述非常吸引人。”欧文·伯恩斯突然开口了,“对于多数凡夫俗子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逻辑挑战,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智力的机会!”
他转过头,慈祥地对我微微一笑。“不是吗?阿齐勒,您好像被这个谜题搞得晕头转向了?”
“难道您想说您已经看穿了其中的奥秘?”我冷冷地反问。
欧文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他又转向米卡埃勒·波阿翟勒。
“您刚才说一直没有人能够揭开这个谜团?”
“还没有人能够做到。”我们的客人摇了摇头,“不过,已经有很多人尝试过了。其中包括一些业余侦探,他们听说了这个离奇而古怪的故事,都试图要查个水落石出。可惜,他们都没有成功。”
“那么,时至今日仍然没有任何人解开谜题?”欧文·伯恩斯追问道。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眨了眨眼睛,嘴角是一个浅浅的微笑。
“伯恩斯先生,您好像猜到了什么……”
“当然了。”我的朋友满怀信心地回答说,“我知道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而且您把其中的某些主角的名字换了——因为您和这个案子有关联。或者说,您自己就是故事中提到的证人之一……”
“小托米!”我惊呼了起来。
“小托米或者是泰欧多尔。”欧文接口说,“考虑到您的年龄,您只有可能是这两个人之中的一个!”
“是的,您猜对了。”米卡埃勒·波阿翟勒说,“不过,这不算什么,我认为您必然会想到这一点。不过,这并没有解决‘圣诞老人’的问题。”他的语调里有一丝挑衅的味道,“他乘着雪橇从天而降的神秘举动……”
“我一清二楚。”欧文·伯恩斯狡黠地回答说,“说真的,波阿翟勒先生,我很高兴认识您,也很荣幸能够结识漂亮的利迪——您迷人的妻子和同谋。您明天和她会面的时候,请不要忘了向她转达我的敬意。请告诉她:作为一名艺术家,我很喜爱卖花女郎的形象。”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完全惊呆了,他张大了嘴巴呆立了片刻,然后含混不清地说:“那么说……您真的看穿了?”
欧文大度地撇了撇嘴,然后说道:
“当然了,我亲爱的朋友。您和我一样是艺术家,我们这样的艺术家总能相互理解!喜欢幻想的泰欧多尔,当然就是您自己!我在那个年纪也是一样——沉默寡言,还有些不合群。我怎么会不理解您的感受!我理解您,也理解您的同谋利迪——在您的故事里,您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思冬妮。利迪和思冬妮是两个很有寓意、相互联系的女性名字,它们分别来自克罗伊斯的领土和西顿④。作为一个喜欢研究远古文明的人,我怎么可能没注意到这两个名字中的玄机,我绝对不会猜错!此外,您刚才非常诚实地向我叙述了全部的事实,实际上帮助我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您非常细心而诚实地介绍了解开谜题所需要的所有细节——有形的和心理上的。您很反感您的舅舅,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贪婪,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对于其他人的卑鄙行径,最重要的是他对于圣诞老人的态度!他不仅自己坚信圣诞老人并不存在,还特意破坏了您心中圣诞老人的形象!简而言之,他彻底打碎了您心中美好的童话世界!在这一点上,您无法原谅他的恶行!”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的眼神朦胧,闪烁着怀旧之情。
“在十一岁的时候,我仍然相信圣诞老人的故事。我相信他会从星空中降落,驾着银色的、在天空中闪闪发亮的雪橇……但是德让克·斯特林告诉了我真相,我的世界一下子坍塌了。我童年时代的童话故事阶段戛然而止。我就像是跨过了一面镜子,进入了灰暗阴森的成人世界。”
“我相信您从那时开始决心投身于戏剧创作!”欧文笑着说,“在这一方面,您还要感谢您的舅舅!”
“是的,在某种程度上……他冷酷的特点锻造了我的个性。”
“您的妻子也应当感谢他!正是他的所作所为促成了你们的姻缘,不是吗?”
米卡埃勒·波阿翟勒的目光望向了远方。
“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毫不夸张地说,我认为她就是从童话故事中走出来的……她就像……”
“就像我们刚才看到的卖花女郎。”欧文·伯恩斯一边说一边走向了窗口,“亲爱的朋友,我可以保证,没有人能够比我更理解您当时心潮澎湃的感受。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您的直觉就已经明确地告诉您:她会成为您终生的伴侣,而且你们的……艺术天分很快就结合到了一起,于是设计了一个针对德让克·斯特林的恶作剧。年轻的利迪当然有充足的理由要教训吝啬的老头子,这不言而喻。您也很反感舅舅的做法,但是您怨恨他的主要原因是他毁掉了您心中的美好世界。于是你们计划让他看到圣诞老人真实存在的证据,让他懊悔对于利迪父亲的残忍做法——这个方案是绝佳的报复手段。您陪着父母住进德让克·斯特林的家里之后,就作了周密的计划,而第二天洗衣房就失火了。您在叙述的过程中特意提到了这个插曲,显然是有用意的。像我这样经验丰富的听众自然会留意随后发生的事情:火灾毁掉了一些布头和床单。顺便说一句,床单是用来装神弄鬼的经典道具。
“我理解您故意放火烧毁一些床单的做法,如果您只是简单地偷走床单,警方很可能会对神秘消失的床单起疑心。在那个星期里,从星期一开始伦敦上空就时常飞舞着雪花。间断性的降雪和凌晨的霜冻相互作用,使得雪层表面形成了一层薄壳。在圣诞前一天的下午,您暗中要求一个商人把一些大礼物盒送到伯克利的房子里——也就是你们当晚在圣诞树旁看到的礼物。我猜测那个商人用的是马匹或者驴子拉着的雪橇。根本没有什么驯鹿——那完全是证人们的想象力和当时的情境的作用。据我所知,在伦敦根本没有那种大型反刍动物!
“商人、马匹和雪橇都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迹。这时候您和您的同伙开始行动了:你们乘坐小船顺着河道来到了伯克利家的门口,小船上还载着五六条床单;你们可能把床单缝在了一起,以便得到需要的宽度和长度。然后你们用敏捷的动作把床单铺在了雪地上,覆盖住了大约十米的路面。我还要再强调一遍,小路的路面上有足够厚的积雪,而且最上面的雪层被冻得很硬。不过,你们必须分两次或者三次来完成整个计划。首先,你们必须完全盖住中间的区域——要赶在第一批雪花落下之前,这样就能保存一段清晰的雪橇痕迹。过一段时间之后,你们再用床单盖住两头的地面;经过一段时间的降雪,两边的痕迹已经变得模糊了,这样一来你们就有了貌似逐渐加深和逐渐变浅的痕迹。
“做完这些准备工作之后,就该利迪——也就是思冬妮——独自表演了。您回到了德让克·斯特林的房子里,和您的亲人在一起。在临近午夜的时候,你们都到门口去呼吸新鲜空气,你们都证实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这个时候,床单已经被新落下的积雪掩盖住了,所以没有人会起疑心。那一小群人刚一回到房子里面,思冬妮就再次乘船来到她家的门口。她没有上岸,站在船上小心地抽走了所有的床单。于是当天下午送礼物的商人和雪橇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又出现了,而且痕迹的两端逐渐模糊——因为您和思冬妮做了特殊处理,就像我刚才介绍的那样。当时仍然飘着稀疏的雪花,这也有利于掩盖不够完善的细节。现在万事俱备了,思冬妮要做的就是摇动铃铛,然后藏起来。在当时的环境下,小托米自然会感到惊奇,会去窗口张望。他和德让克·斯特林的对话也符合逻辑,在我看来顺理成章。不过我敢打赌,您肯定暗中做了引导,确保小托米按照您的意愿行事。尽管您和小托米之间有五岁的年龄差距,但你们俩相处得很融洽,这足以说明问题。随后,几个人看到了‘神奇’的现象——也就是雪地上没头没尾的痕迹和房子里的给思冬妮的礼物。这时候,您会悄悄地做出暗示——非常巧妙和有效的暗示,比如说:‘你瞧,圣诞老人真的存在!’您成功地说服了小托米,让他真的相信自己看到了圣诞老人,更重要的是让托米和德让克·斯特林对着干——当您的舅舅盘问托米的时候,小家伙一口咬定真的看到了圣诞老人。接着思冬妮又上场了:她冲了进来,看到圣诞树和礼物,装出万分惊讶的样子,她还去感激德让克·斯特林的慈善之举。这些都充分地预示了她的表演天分——她今天能够成为杰出的艺术家也就不足为奇了。说真的,波阿翟勒先生,您的运气真是太好了。”
剧作家点了点头,既感到光荣又有点儿窘迫。欧文这时走到了窗口,用哀伤的目光看着对面被积雪覆盖着的街道。
“谁知道呢,也许有一天我也能够像您一样走运……”欧文说道,“我能否遇到一个能够分享人生,恩爱相伴的人……”
一阵沉默。我的两个伙伴似乎在沉默中达成了默契,他们之间好像没有任何障碍了。我用力地清了一下嗓子,然后发问。
“欧文,我知道我的问题也许很蠢,但是我希望您能向我澄清几个细节。比如说,伯克利家的壁炉怎么会自动地燃着?按照故事中的描述,所有的门窗都是从内侧锁住的。虽然您刚才解释了一大通,我还是不明白这个细节……”
我的朋友耸了一下肩膀。
“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可以有很多种解释……不过,我猜测他们采用了最简单的方法:在壁炉里堆满干柴和纸板的碎片;然后等有合适的时机,利迪就爬到屋顶上,往壁炉的烟道里扔一个火把。”
欧文转身看着米卡埃勒·波阿翟勒,剧作家点头表示同意。
“她一向身轻如燕。”
我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两个人都是爱答不理的态度,而且他们似乎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尽管他们刚认识不久。这种态度让我越来越恼火,我强忍着怒气,又提出了问题。
“可是,德让克·斯特林老头遇害的案子还没有说清楚!我不明白他是怎么死的。而且不要忘了,如果发生了谋杀案,就必然会有凶手!那么,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起谋杀的凶手只有可能是……”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表情严峻地盯着米卡埃勒·波阿翟勒。但是欧文·伯恩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说:
“我说阿齐勒,看来您还是没有搞明白。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两个孩子的恶作剧只有一个目的:让德让克·斯特林相信真的有圣诞老人。‘从天而降的雪橇’搞得富商狼狈不堪,两个淘气鬼欣喜不已,于是他们决定继续戏弄德让克·斯特林。于是泰欧多尔时不时地摇动藏在壁炉里的铃铛。他非常小心谨慎,没有露出破绽。他们的把戏太成功了,以至于德让克·斯特林信以为真了,他相信有圣诞老人了!他最后收到了一个大礼物盒,里面象征性地放着一枚硬币——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富商决心要抓住圣诞老人,于是埋伏在圣诞老人经常出没的地方——也就是屋顶上的烟囱旁边……
“德让克·斯特林肯定被气得浑身发抖,再加上室外的寒冷,最后脚下一滑……那座大房子的屋顶是一个倾斜的平面,老吝啬鬼出溜了下去——就像小孩子坐滑梯一样,最后掉到了远离台阶的地方,也就是河岸附近。在他掉进河里之前,曾经垂死挣扎;他坠落的时候还曾经凄惨地呼叫;他的身上有多处伤痕,头骨破裂。这些现象本来都很好解释,但是几个证人已经被圣诞前夜的奇遇搞得神经兮兮,于是他们作出了错误的解释。我可以原谅他们,但是我无法原谅苏格兰场的警官!如果他们当中有人相信圣诞老人——哪怕只相信一点点儿——他只要仰头望天并且向周围观望就行了,他必然会看到凶手作案的证据!他会注意到在房檐附近的积雪被弄乱了。”
欧文万分悲痛地摇了摇头,然后又用疲惫的声音说:“很多人都不明白一个道理:生活就是一个童话。”
选自《恶狼之夜》 王琢 译
注释:
①南印度东岸的一座城市,一九九六年更名为“金奈”。
②西班牙西南部城市,全称为“赫雷斯-德拉弗龙特拉”。
③一种用酒、果汁、香料等调和的饮料,有时也称为“宾治”。
④利迪是吕底亚国(公元前的小亚细亚国家)的一座城市,其国王克罗伊斯极其富有;西顿是黎巴嫩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