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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台上空无一人。
在天花板的荧光灯的映照下,深灰色的站台映出了黄色的线条。线条的尽头是一座高高的时钟,此刻指针即将跨过零点。
鸠村把包放在脚下,回头看了看检票口。车站里里外外都不见人影。估计今天参加同学会的人不是去参加三次会,就是回到了车站对面的住宅街。鸠村确认周围没人之后,深深地叹气。刚才的喧嚣仿佛还在耳畔。与旧友时隔十五年的重逢所带来的舒适的疲劳感,向他的全身扩散开去。
一阵柔和的春风吹动了鸠村的头发。
“叹气可不行。”响起了一个声音。
鸠村转头看去。隔着铁道的对面站台上,她独自站着。
“装得像个大人似的0”语气中带着戏弄。
“我本来就是大人啊,”鸠村苦笑,“都已经三十三岁了。”
“哎呦呦,都变成大叔了。”
“你那腔调也像个大妈。”
“啊,不会吧。是不是被大家传染了呢。”
她把手贴在嘴上,故意发出“嚯嚯嚯”的大妈式的笑声。喜欢顺着别人的话开玩笑的个性和记忆中的少女别无二致。时隔十五年后再次见到的她,与记忆中的印象惊人地一致,使鸠村感到些许的伤感。
“大家都变了。”
风再次吹过月台上方。车站四周樱树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要仔细聆听一般,她眯起眼睛,将视线投向轨道的尽头。
“当年帅气的志贺现在挺着个大肚子,桥子也变成了时尚白领。”
“怎么全是外表?”鸠村评论道。
“内心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变的吧。”她一瞬间撅起嘴,随即浮现恶作剧式的笑容。
“不过,鸽子变了一点点。”①
“你终于感受到我这由内而外的成熟魅力了吗?”
“哈哈,你看玩笑的本事见长啊。”
鸠村一边看着她压住摇曳的裙摆,一边回忆起今天同学会的情景。十五年后重逢的高中同学们,全都和鸠村脑中的印象相差很大。不过,也并不是完全换了个人。从一些细微的言行举止中,还是能发现和记忆重合的地方。也许,单纯只是十五年间积累的各种经验,使他们呈现出了不同的样貌。
我自己也是一样,鸠村想道。十八岁的自己和三十三的自己,有着十五年的厚度的差别。但不管怎样,鸠村雄二依然是鸠村雄二。十八岁的自己并没有消失。
“喂,支仓。”
那么,她又怎样呢?
听到呼唤,她歪起头回应。鸠村深呼吸一次后,静静地开口:
“我知道时间胶囊里的犯人是谁了。”
支仓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
“是谁在毕业典礼时对广播室动了手脚——我想我知道答案了。”
阳春时节,祝各位身体健康。
此次,毕业十五年的同学会将按照以下的日程来进行。各位还记得毕业时埋下的时间胶囊吗?另外,各位当年上学的学校去年新建了食堂,明年要改建体育馆,正在一点点发生变化,所以我想请各位最后再看一眼如今的校舍,将其铭刻在心。因此,我希望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空相约出席。
日期 五月二十二日(周六)
日间活动 十五时在高中正门前集合(因为要挖掘事件胶囊,请穿便服出席)
夜间活动 十七时在高中食堂集合(但是食物由外卖提供,请见谅)
会费 五千元
以上
二零一零年四月吉日 干事 志贺诚
鸠村按照约定的会见来到食堂,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他略微扫兴地关上门。期待落空反而缓解了紧张,他忍不住打起了哈欠。他张着大嘴一回头,就看到柱子的阴影下出现了一个娇小的人影。鸠村不由得往后退。挂在肩膀上的包撞到了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小、小支?”
慌乱之中他不慎喊出了她当年高中时的绰号。看到鸠村笨拙的反应,小支——支仓莞尔一笑。
“啊,十五年后还记得人家当年的绰号,我好开心!”
“呃,这个——”
“什么嘛,你那表情怎么像吃了子弹似的。不过是吓吓你而已嘛。”
她那毫无反省之意的口气,让鸠村直眨眼。
“——真的是支仓吗?”
“就不要改口叫我名字了嘛,鸽子。”
“鸽子?”
“啊,你还没缓过劲来。怪不得人家说年纪越大胆子越小,大叔。鸽子大叔。”
“你还是老样子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支仓边说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向食堂的深处,兴致盎然地环视四周。鸠村按耐住激烈的悸动,一边深呼吸,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短发之下,她的皮肤白皙通透。双眼皮的大眼睛闪烁着好奇心。她身材娇小,只到鸠村的肩膀附近。
高中时分属于不同班级但在同一个广播室共度了两年时光的少女,竟还是原来的样子,包括她那孩子气的性格在内。
鸠村把目光投向她的背后。宽敞的食堂看起来足可以容纳上百人。明亮的室内摆放着许多六人座的餐桌,各自隔开适当的距离。靠墙的桌子上铺着纯白的桌布,放着空的玻璃杯和餐具,以及盖着盖子、疑似装着料理的银色餐盘。中央的餐桌上,插在大花瓶中的孤挺花和雪球花尽显华贵。这场面一眼就能看出是派对的会场,唯独缺少了人气。
和十五年前没两样的朋友。玛丽·希莱斯特号一般的会场。
鸠村感觉自己被扔进了非现实的世界,慌忙摇头。
“一个人都没有。”
“应该还没结束吧。”为了掩饰狼狈,鸠村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挖时间胶囊大概很费时间吧。”
时钟指向了五点十分。
根据邀请函所写,同学会分为日间活动和夜间活动。日间活动的内容,是挖掘为了纪念高中毕业而埋下的时间胶囊,夜间活动则是在食堂吃喝叙旧。鸠村回想起在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他们手持粘着泥土的铲子在操场集合的情景。他们把寄给十五年后的自己的明信片包在塑料袋中,装进金属制的容器,然后埋在操场一角的大花坛旁边。
“鸽子不去挖时间胶囊吗?”
和刚才一样,她用以前的绰号来称呼鸠村。看着她若无其事用昔日的口气来说话,鸠村忽然觉得自己心神不定的自己很可笑。
“因为有工作,我到达新千岁的时候已经过了三点。虽然从札幌到这很近,但也不得不换乘电车,能在这个时候赶到已经是勉勉强强了。”
“你现在住哪儿?”
“东京。我现在就是个周末也要上班的小小工薪族。”
“你嘴上这么说,其实是睡过头了吧,你个迟到鬼。”
“才怪。我本来就觉得迟到也无所谓,因为就算挖时间胶囊是在白天,要打开也要等到晚上。”
“迟到鬼,懒虫。”她笑着问道,“时间胶囊——。喂,你还记得你在明信片上写了什么吗?”
“不记得了。”
“原来你已经这么老了。”
“不是老了!怎么说呢,就是忘得一干二净的感觉。因为毕业典礼的印象太深刻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话方式不知不觉回到了学生时代。对于每天在职场上忙于处理账单、已经完全习惯工作语气的鸠村来说,像这样随心所欲地说话已经是久违的事了。这一定是受了同学会的气氛,以及眼前这个和十五年前没两样的支仓的影响。
——鸠村像变色龙一样能很快融入环境。明明是鸽子,却像条变色龙。
鸠村回想起旧友的一句话,不禁面露苦笑。
“你在奸笑什么,好吓人。”
“啊,没什么。喂,要说吓人的话,反倒是——”
说到一半,一阵嘈杂突然涌进了食堂。鸠村一回头,只见熙熙攘攘的人群正从入口进来。人群前端,一个抱着金属制大容器的略显肥胖的男子大声说道:
“喂,该不会是鸠村吧!好久不见了!”
鸠村记得这个响亮的嗓音。和支仓一样,他也是曾经的广播委员会的成员,也是称鸠村为变色龙的男人。他就是担任这次同学会干事的志贺。
鸠村一边喝着杯中的啤酒,一边环视四周。食堂内与刚才相比为之一变,沉浸在一派热闹的气氛中。除去老师,光是同学就有七十人。考虑到一个年级四个班共有140人,参加率已经十分了得。鸠村抬起头,看到从天花板上垂下的白色横幅上,用醒目的字写着“第三十二期同学会”。
“字很漂亮吧。是熊野先生写的。”站在旁边的志贺自豪地说道。
“原来熊先生连书法也是一流的啊。”
“虽然是体育老师,可他又是广播委员会的顾问,又精通书法,很厉害吧。”
鸠村看向靠里的桌子。在数名欢叫的男女中,有一位穿着不太合身的西服的男子,年龄比周围人要大出一轮。他宽大结实的身体和十五年前相比没有丝毫的衰退。
对鸠村老师来说,熊野老师是广播委员为的顾问。鸠村、志贺、支仓以及另外一个女生石桥,四个人从高二开始的两年间都是广播委员会的成员。因为熊野老师有着橄榄球选手般的身体和与之不相称的温和态度,鸠村他们亲切地称他为“熊先生”。
而与之相比——鸠村把视线从身材健硕的老师,移向身旁的友人。志贺和以前相比轮廓圆了不少。以三十岁的年龄来说有肥胖症嫌疑的肚子,以及架在滚圆的脸上的小小的眼镜,都给人以平易近人的印象。要是给现在的他起绰号的话,估计就是“猪先生”了。
“话说回来,志贺,没想到你竟然会当上母校的老师。”
“因为我太喜欢数学了,一不小心就……”
“所以你为了在学生中树立威信,就去增肥了?”
“好过分呐!”志贺把镜片背后的眼睛眯成弯月形,轻轻拍肚子,“每个人都这么说我。”
“你过去明明很瘦的。”
“是因为结了婚的缘故吧?”支仓突然插进了对话,“刚才他和其他同学说话的时候,我听到了。”
“志贺,你结婚了?”
鸠村忍不住说了出来,然后垂下视线。志贺抓着杯子的右手无名指上,一枚精美的戒指闪闪发光。
“——啊,露馅了。”不知是否是察觉到了鸠村的视线,志贺浮现爽朗的笑容。“正是如此。爱妻做的便当太好吃了,不小心吃多了,就成了这副模样。”
“少秀恩爱了。什么时候结的婚?”
“前年。”
“她是当地人吗?”
“嗯。以前是初中同学,大学时候又碰到了。”
“真是不可小觑啊。哈,同学会真是惊喜连连啊。”
“结婚的可不只我一个,”志贺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桌子,“青木也结婚了,中村都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爸爸了。”
“那个中村?”支仓不无失礼地惊叫道。
你怎么晚上才来。啊,因为要去接孩子——邻桌,如图腾柱一般高大的中村,在其他同学的追问下,正带着笑脸作答。学生时代连跟女孩子搭话都做不到的内向男孩,早早地结婚,如今膝下有了三个孩子。
“感觉大家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人。”
“毕竟已经过了十五年。”
鸠村从这平淡的口吻中感觉到了不自然,于是盯住朋友的脸。志贺望着兴高采烈庆祝重逢的同学们,脸上盛满了沉静的笑容。鸠村忽然觉得这笑容仿佛是伪装的。他闭上眼,呼一口气,再次缓缓睁开眼。眼前的站着的,还是和刚才一样的三十三岁的志贺。
“十五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志贺嘟哝道。
支仓注视着他,表情有几分悲伤。鸠村很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原因。
“确实,”鸠村深深点头,“十五年一过,杀人案过时效,帅哥变肥猪。”
“嘴真毒啊。”志贺向插科打诨的鸠村苦笑,然后看了看墙上的钟,“好了好了,我要先失陪了。”
“怎么了?”鸠村问道。
志贺又眯起了眼。和蔼可亲的表情果然还是像发现了新蜜罐的猪先生。
“大家久等了,”猪先生说道,“到打开时间胶囊的时间了。”
当志贺把时间胶囊搬到中央的餐桌上后,大家全都迫不及待把他团团包围住。鸠村站在圆环的最前列。回头一看,支仓正如背后灵一般紧贴在身后。
时间胶囊大约有一个人臂展的大小,形状像是两个不锈钢的圆顶贴着帽檐合在了一起。帽檐的部分等距离地分布着把两个帽子接合起来的螺钉,身为干事的志贺小心翼翼地用扳手把它们一个个地拔去。不一会儿,所以的螺钉都被除去,容器“咔”地裂开,分成了两个帽子。
“好像桃太郎的桃子。”支仓在鸠村身后小声说道。
但是里面出来的不是桃太郎,而是一个大塑料袋。塑料袋里塞满了许多更小的塑料袋以及干燥剂和脱氧剂,可以看到每个小塑料袋里是一束束明信片大小的卡片。志贺把小塑料袋高高举起,见看客拍手欢呼,自己也浮现心满意足的表情。
“各位,时间胶囊在十五年后终于被打开了!”志贺展示了一会儿塑料袋,然后说了起来。他年轻时就响亮的嗓音,或许在教师生涯中被锻炼得更响亮了。“话说回来,大家还记得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写给未来的自己的留言!”
鸠村的对面,一个女人欢快地叫道。
“没错。”志贺大大地点头看,“这里面装着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们送给三十三岁的自己的信。光是想象,就能闻到酸酸甜甜的梦想和希望的味道啊。”
志贺忘我的语气,引得四处响起了笑声。
“这么好的留言,只是自己一个人欣赏的话就太浪费了。所以,我想请人大声读出其中的几条。将要为我们朗读的,就是你们都认识的,熊野先生!”
在掌声的催促下,熊野先生走到了中央。他拒绝了别人递出的麦克风,来回看着过去的学生们,然后说:
“好了,我们来出出谁的丑吧。”
洪亮的声音没有被笑声所埋没,比志贺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们也许会羞于面对十五年前的自己。我想这是因为当时的你们和现在的你们,思考方式上有了巨大的鸿沟。”
你们中间有谁会想象到自己今天的模样呢——老师如安抚听众一般以缓慢的语调发问。
“对高中时候的你们来说,十五年后是远得摸不到边的未来。三十三岁就是我当时的年龄。对你们来说,这就是要把至今为止活过的时间再重复一遍才能达到的未来。”
不知不觉,食堂的嘈杂消失了,所有人都认真听老师讲话。十五年前的上课情景在鸠村的脑海中掠过。
“十五年的时间是很长的。毕业,就职,结婚——期间应该会发生很多事情。有好事,肯定也有坏事。十五年间,有失去行踪再也找不到的同学,也有遭遇事故去世的同学。”
春美——有人嘟哝了一句,在老师身旁把手搭在时间胶囊上的志贺,微微垂下了视线。他为了今天同学会,和所有同级生取得了联系。所以他一定由此知道了同学们的各种近况。有欢快的境遇,有奇闻异事,也有悲剧。
——十五年里可以发生很多事。
鸠村悄悄看了眼支仓。她和志贺一样低下了头,看不清她的表情。
鸠村最初收到讣告,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对远离了家乡、已经彻底习惯东京生活的鸠村来说,从故乡寄来的讣告就像烟雾一样毫无触感。回乡,和遗像面对面,还是一样。和自己同年、以前每天都要打照面的人已经不存在了,这种事情他即使能理解,也感觉不到真实感。回到东京数周后,在附近花店的店前偶然看到可爱的白色花朵时,鸠村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同学已死的事实。那是白菊的花朵,和包围着遗像的是同一种花。
“但是,我想今天在这里的你们都会乐观地继续前行。”
有几个同学缓缓地点头。
忽然,老师用手掌敲了敲时间胶囊,一扫现场静谧的气氛,然后爽快地说道:
“所以,今天我们就稍稍回顾一下过去吧。这里面装满了你们稚嫩的希望和梦想。”然后,老师说出了那句每次上课前都要说的熟悉的话语。
“那就开始吧。”
“全都读的话时间不够,所以熊野老师只抽读其中的五条。剩下的我会在近日放到网上,等会儿我会把ID和密码发给你们,可别忘了哦。”
“会不会把是谁写的也读出来呢?”围观的听众发出疑问。
志贺摇头说道:
“你们不记得了吗?当初信上并没有署名。所以,就算朗读出来也不知道是谁写的。认为是自己写的人一定要请做出反应让我们知道哦。那么,老师,有劳了。”
熊野老师点点头,取出五张卡片,举过头顶做展示,然后翻过其中的一张。
“我不想成为舍弃梦想的成年人,不想做像抹布一样被社会压榨以后就被抛弃掉的工薪族。所以三十三岁的我一定是一名音乐人。”
突然之间蹦出来的尾崎丰式的独白让鸠村笑出声来。
“我讨厌商业主义。我发誓我将一辈子坚持独立。在我的身旁,一直有她在——”
一声咆哮打断了朗读。发出声音的是原学生会长沼。一身干练商人打扮的沼,不顾平整的西装被挤出皱纹的危险,扭动身体拼命喊停。周围的人笑得前仰后合,熊野老师无视沼的哀求,继续朗读。
“一直有她在。高中二年时认识以后,喜欢上了她。毕业以后,这份感情也——”
是谁,对方是谁?快说吧,早死早超生。有几个人敲打沼的肩膀和背,逼得沼不得不抱住脑袋。见了这副情景,鸠村感觉到了不安,仿佛有一条棉绳正慢慢勒紧他的脖子。我是否也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喂,你记得你写了什么吗?”
支仓在耳边低语。鸠村回头一看,她正一边用手把玩着胸口的红色领巾,一边像柴郡猫似地偷笑。
第二张、第三张——每次朗读,都会引起一阵悲鸣或是嘲笑。随着气氛开始热烈起来,鸠村心中的兴奋与不安也逐渐扩大。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总之鸠村的留言还没有被读到。
然后到了第五张。
“终于到最后一条了。”
见众人的兴奋已经达到了最高潮,老师刻意停顿一口气之后才翻开最后一张卡片,然后他却瞬间沉默了。正当鸠村开始起疑心时,老师抬起了脸。
“——这可真叫人吃惊。”即使不说出来,老师的表情也明显地显出困惑。
“出什么事了,老师?”
在前排探出身子的一个人问道。听他那充满期待的口气,仿佛在怀疑这里面写的是不是星象大师的世纪大预言之类的东西。
“啊,没事。那我这就读吧。”
仿佛为了掩饰慌张一般,老师以严肃的面孔将目光落回到卡片上。
“还记得毕业典礼上的事件吗?广播室恶作剧事件。”
出乎意料的内容让整个食堂都安静了下来。
“——三十三岁的我在此宣言。那起事件的犯人,就是我。”
毕业典礼的事件,指的是那个吧——某个人的一句小声嘟哝分外响亮地回荡在食堂里,鸠村感觉到了自己加速的心跳。毕业典礼,广播室,恶作剧,犯人。十五年前的词语,一个接一个地从封印着过去的时间胶囊里蹦了出来,敲打着记忆的门扉。门被不可阻挡地开启,在门后等待着鸠村的,是鲜艳的色彩,以及十五年前那个雪天的景象。
十五年前。
毕业式那天是雪天。
比平时早到一个小时的鸠村,把物品放在尚且无人的教室后,立刻前往体育馆。正当他准备像往常一样在鞋柜换上了体育馆专用鞋时,才意识到今天并没有这个必要。鸠村就这样穿着新制的还没穿惯的皮鞋,一路奔跑过飘雪的走廊,钻进半开的体育馆门。占地两个篮球场大小的体育馆已经亮了灯,里面整齐地摆放着成排的钢管椅。上了蜡的地板油光发亮,仿佛在夸耀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他看向舞台的右边。覆盖后台室门的红白幕布上方,从靠近天花板的小窗漏出了光亮。看到这光芒的第一眼,鸠村就感觉到内心的情绪在高涨。他向着舞台再次奔跑起来。
广播委员会,是由二年级和三年级各班分别选出一人作为委员,再加上一名负责管理的委员长后组成的。鸠村他们四个人也是这样。到三年级以后成为委员长的一班的志贺,二班的石桥,四班的支仓。鸠村和这三名同级生在广播室共度了两年的时光。而今天的毕业典礼,将成为他们最后的工作。
一打开广播室的门,三个人的视线齐刷刷地射向鸠村。
“啊,大家的视线好刺眼。”他使出全力说了第一句话。
“太慢了,鸽子。”穿着深蓝色水手服的支仓丝毫没有理会,只是撅着嘴说道,“是鸽子的话就快点飞过来。”
“抱歉抱歉。天太冷了,躺在被窝里出不来了。”鸠村一边脱下围巾,一边以下巴指了指墙上的钟。“不过,集合时间不是七点半吗,迟到个五分钟有什么关系?”
“迟到就是迟到,你个迟到鬼。”
“什么嘛,对你们又没什么影响。”
“上次睡过头迟到一小时的人是谁来着?”
“大家一起开学习会那次?——都是三个月前的事了,早就过了时效了好吗。”
“时效是十五年好吗。”
“两个人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正在房间一角摆弄器材的石桥嘟哝道,“能稍微和谐一点吗?今天都已经是毕业典礼了。”
“说什么呢,桥子?”支仓使劲摇头,“大家住得都很近,反正以后想见都能见啊。”
“小支同学,我要去东京的大学了。”鸠村插嘴道。
支仓若无其事地歪起脑袋。
“啊,是吗?”
“今天你就稍微对我亲切一点吧,你这专门唱反调的恶鬼。”
“你胡说什么!”
正当他们瞎吵瞎闹之时,背后的门开了,熊先生——熊野老师进来了。一改往日的水蓝色运动服装束,今天的熊先生穿着黑色西服,给人以新奇的印象。
“哦,大家都到齐啦。那么,时间紧迫,赶紧开始彩排吧。”四个人给熊老师道早安,熊老师大方地点头致意。
根据熊先生的指示,鸠村给扩音器和混音器插上主电源。嗡——,熟悉的声响在狭小的室内回荡。石桥打开面向体育馆的小窗,支仓把CD放进黑色播放器,在鸠村身旁摆好架势的志贺调整音量旋钮,当准备完成之际,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
“——接下来,齐唱校歌。”
随着熊老师一声令下,支仓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播放器的按钮。从没有定时和回放功能、简陋至极的播放器里,漏出了令人不安的声响。整整四秒后,和平时一样的钢琴曲才开始。平缓的旋律从体育馆传入广播室。
广播委员最后的工作,就是播放典礼时要唱的校歌的钢琴伴奏。毕业入场后不久要唱校歌,退场前要齐唱《仰望尊师》,广播室要在这两个时段播放CD。这项工作让处于送别毕业生立场的二年级生来做似乎更合适,但这是学校一直以来的传统。据说起因是十几年前的某一届毕业生提出这样的恳求。不知是否是校风开明的缘故,这作为一项广播委员的特权被保留了下来。
校歌第二遍结束后,随着轻轻的旋转声CD停了下来。
“没有问题。好,接下来是《仰望尊师》。”
支仓熟练地从播放器中取出CD,然后放入别的CD。突然,她手中拿的CD引起了鸠村的注意。鲜红色的封套,散发出强烈的违和感。正当他察觉到真相时,激烈的鼓声已经响彻了体育馆。咚、咚、咚、咚咚咚。打击乐结束后,紧随其后的是尖叫一般的电吉他演奏。
“喂,这是——”
众人哑然。支仓向他们投去恶作剧式的眼神。
“《燃烧吧北高,BangBangBang》。”
“你这孩子。”
熊野老师彻底心服口服地垂下了肩膀。自恋的歌声淹没了老师的叹息声。
《燃烧吧北高,BangBangBang》简称《燃北》,广播委员会为去年春天的学园祭专门制作的加油歌。鸠村他们给一首流行的摇滚曲填上歌词,让有志于音乐的沼来演唱,在学园祭的时候用作背景音来播放。最初并没有认真,其性质就像是给超市配一首店内音乐。
然而结果出人意料。
《燃北》不知为何受了到欢迎。而且还是大大的欢迎。这首歌受到了同辈后辈的压倒性的支持,跨越季节在学生中间流行,一直被沿用到了秋天的体育节。《燃北》竟成了鸠村等人高中时代最大的一项功绩。
“原来《燃北》的源盘是小支拿着的。”志贺的表情夹杂着佩服与困惑,“怪不得没了。”
“体育节结束以后,我问熊先——老师要的。”
听支仓自豪的口气,仿佛在她心中,拿着《燃北》的源片和创作《燃北》是同等重要的功绩。
“真狡猾。可是,你今天为什么把它拿过来?”
“我想让大家在封套上签名留念。”
“这个红色的封套是怎么回事?”
“好看吧。我家不但有文字处理机,还有电脑,所以能设计这样的图案,也可以烧录CD。”
“真棒,给我也录一份吧。”
“——我也要。”
“那我也要了吧。”
“鸽子不行。”
“为什么啊?”
“好了好了,”熊野老师拍手,“真是的,你们偷懒也得有个限度吧——啊,已经八点零五分了。老师有事先走了,你们要准时回教室哦。还有,《仰望尊师》再好好检查一遍。”
“是——”
“要好好检查哦。”老师又嘱咐一遍之后,匆匆离开了广播室。支仓带着不情愿的表情停下CD,装回盒子,放在播放器的旁边,再拿起原来应该放的CD。不一会儿,前脚老师的脚步刚一远去,后脚便响起了《仰望尊师》的曲声。
鸠村不顾小声唱歌的支仓和石桥,走向广播室靠里的窗户。广播室的三面墙上各有一扇窗。进门后左手边的墙上,有一扇可以窥探体育馆方向的二十英寸四方形小窗。右边墙上有一扇面向室外的密封窗,从这里可以看到窗外下个不停的雪。然后,正面的墙壁上设置了一扇可以从旁边俯看舞台的大玻璃窗。玻璃窗的对面,可以看到水引幕和缎帐之类的各种幕布、被称为“衔接棒”的粗管道以及从那垂下来的照明装置。垂下的幕布纵向遮挡了玻璃左侧视野,固定式的“接力棒”插入玻璃窗的下方。这根打开窗户伸手就能碰到的管道,越过舞台,一路通向对面的体育准备室。
鸠村背对窗户,回顾广播室。
眼前是一个被桌式扩音器之类的器材和架子包围的、六叠大小的小房间。左手的架子上放着泰迪熊。这是石桥拿来做房间装饰用的,所以它穿的衣服和学校指定的服装是相同的。红色的领巾显出异样的哀愁。
右手的小窗旁边的隔音壁上,用脏兮兮的透明胶贴着几张活页纸。继承自前辈的手写工作手册,也不知是几年前的东西,字迹已经模糊不可辩。
老旧的门已经掉漆,上面却装了一个漂亮的金属门把,很不相称。门锁是按键式的,本来没有钥匙就没法从外面上锁,但事实上只要掌握一点诀窍就能做到。
广播室的里里外外,不论朝向哪里,都是鸠村已经看了无数遍的景色,实在了无新意。即使如此,能望着这片景色的机会也已经——
“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鸠村身旁的志贺把玻璃窗大敞开。寒冷的空气轻拂过鸠村的后颈。在这份寒冷中,各式各样的记忆忽然重现在脑海。
第一次工作迟到,被还不知道名字的支仓叫成“迟到鬼”。放学后,把广播室当做卡拉OK来玩。在给《燃北》录音时,因为操作失误,主唱沼的歌声传遍了整个体育馆,被篮球部的人嘲笑了一番。
全都是些平淡的日常片段。但是,四个人已经不会再有机会在这个房间里度过这样的日常片段了。
是啊,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鸠村不忍再看室内,再次把目光投向舞台的方向。扑面的冷气使他不由得眯起了双眼,忽然,他发现舞台的一角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在移动。广播室位于相当高的位置。不过他还是能认出那影子其实是一只鸟。
“啊,是鸽子。”
也许是从敞开的大门钻进来的。它缩着脖子,一动不动注视舞台的样子,看起来仿佛在认真聆听流淌在馆内的毕业歌。
“大概是外面太冷了。”
志贺无心的话语,拨动了鸠村的心弦。
高中毕业后,鸠村就要去上东京的大学了。下个月他就要离开熟悉的城镇,去迎接未知的都市生活。还不得不和在身旁微笑的志贺、在身后唱歌的支仓和石桥道别。东京明明比北海道暖和,鸠村却突然感到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即将前往极寒之地。
——大概是外面太冷了。
突然,鸽子展开翅膀,就这样从舞台上消失了。不知不觉间,曲声停止了。
“鸽子也在等待春天早日送来暖风。”不知志贺是否察觉到了鸠村内心的动摇,他靠在窗边,仿佛在跟消失的鸟儿诉说一般嘟哝了一句。
“暖风?”支仓从旁边探出脸,反问一句。
“太冷了,关窗吧。”石桥小声抱怨道。
毕业典礼顺利得简直让人扫兴。
到规定时间九点,身着饰有假花的立领和水手服的毕业生入场,唱出事先背好的校歌。被叫到名字的学生一个接一个地上台领取毕业证书。校长和PTA的会长这些从来没说过话的大人物也都登上台发表讲话。
校歌合唱的广播结束后,回到三班队伍最后一排的鸠村开始四下偷看。舞台上只有二年级的现任学生会长独自站着,正在向鸠村他们朗读送别辞。三年级生坐在体育馆中央,身后并排站着二年级生和家长。鸠村他们的右侧,担任典礼主持的教导主任,正和入席的校长和来宾一起仰视舞台。左侧,其他的老师也一样坐着。所有人都以相同的姿势直视舞台。看到这景象,鸠村莫名地感到难受。
像机器一样平滑运行的典礼,没有兴奋也没有泪水的仪式——这就是高中的最后一天?
“毕业生,答词。”
疑问尚未散去,在校生的答词已经结束,前任学生会长沼登上了舞台。他迈着笨拙的步伐走到中央,面向观众。他那打了发蜡的头发竖得直直的,但还是无法掩盖他脸上的紧张神色。看样子,似乎连胸口的红色花朵都能让他紧张起来。平时油嘴滑舌的沼现在竟是这般模样,多少让人有些吃惊,不过鸠村顾不上多想,慌忙离开座位。典礼的流程只剩下沼的答词、《仰望尊师》的合唱以及毕业生退场。必须在沼说完话之前赶到广播室。为了尽量不引起其他学生的注意,他悄悄从体育馆的边上走向用具室。
舞台左侧有用具室,右侧有后台室,用具室上方时体育准备室,而后台室上方则是广播室。用具室和后台室由舞台背后的联络通道连接起来,即使在典礼进行中也可以来去自由。依据各自座位的远近,一班的志贺和二班的石桥从后台室直接前往广播室,而三班的鸠村和四班的支仓从用具室经由联络通道前往广播室。刚才想事情想得出了神,也许现在已经迟了一些。
——又要被叫成迟到鬼了。
就在他忍不住叹息的这个瞬间——
咚、咚、咚、咚咚咚。
如墙壁崩塌一般巨大的声响响彻整个体育馆。音量堪比现场演唱会。鸠村的全身一阵颤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秒钟后,整个体育馆陷入了骚动。每个人都站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嗡嗡嗡。
当鸠村听到重低音的噪音时,他不知不觉地开始了奔跑。他把目标指向盖着红白幕布的用具室的门,中途也不忘看一眼舞台。沼惊愕地张着嘴。他先低下头,又抬起头,瞥了一眼握在右手里的答词纸,然后——
“我们三十二期学生今天毕业!”
沼的一声不输给轰鸣的演奏声的大喊,使学生们一瞬间安静了。
“我们能有今天真的非常感谢你们。不过我这个人嘴笨,没法用语言表达我感谢的心情。所以,我就用唱歌来向大家表示谢意吧!”
正当教师们开始手忙脚乱地阻止时,沼却坏坏地一笑,一口气喊出了话。
“我们的歌,燃烧吧北高,BangBangBang。大家一起唱!”
随着主唱的歌声,整个体育馆被笼罩在大合唱之中。搞清楚状况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加入合唱。
忽然一个奇妙的影子掠过了鸠村的视野。抬头一看,一只鸽子飞过。也许是早上见过的那只鸽子吧。它从舞台幕布下的影子出现,宛如为《燃北》祝福的天使一般,在体育馆的天花板附近悠悠地飞翔。
见此情景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的鸠村,突然回过神来,一头冲进红白幕布的缝隙中。他打开了进入用具室。昏暗的室内没有人气。只要向右转就能看到沼拿着话筒的身影。鸠村抑制住想要跑到沼身边的冲动,穿过楼梯旁边,冲进联络通道。穿过无人的联络通道,就到了和用具室呈对称结构的后台室。一登上楼梯,就看到三个人正伫立在广播室前。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握住门把,却发现原本应该是虚掩的门被上了锁。
发生了什么——鸠村边调整呼吸边思考。《燃北》,没错,是《燃北》被突然播放了出来。支仓带来的CD被播放了。一瞬间“操作失误”这个词语掠过脑海,但鸠村马上摇头。CD虽然的确被留在了广播室,但它被收进了盒子里,而且为了确保不失误,当时还把播放器清空了。这些在校歌伴奏结束的时候都已经确认过了。最后离开广播室的支仓也是这么说的。
也就是说,有人故意播放了《燃北》。
鸠村抬起头。布满茶色伤痕的门阻挡在鸠村面前。
《燃北》开始播放,是在沼站上舞台之后。那个时候,所有广播委员都在前方广播室的途中。假设犯人逃出了广播室,他也一定会撞上鸠村等四人中的一个。不然的话——
这个人还在广播室里。
鸠村回头看志贺。他注意到志贺的右手握着一把简陋的钥匙。
广播室的钥匙是由熊先生保管的。除此之外,志贺作为委员长也持有备用钥匙。志贺为什么不开门?鸠村用眼神询问,志贺以眼神作答。志贺那无限接近于黑色的茶色瞳孔在诉说着什么。
这时传来脚步声,熊野老师从楼梯跑了上来。老师刚一打开锁,鸠村就跳了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掉在地上的带有红色封套的CD盒。他瞅了一眼播放器。今早看到的《燃北》的CD,理所当然地在里面旋转着。
因为器材和架子而显得狭小的室内,并没有人可以躲藏的空间。面向舞台的窗户敞开着,馆内热烈的歌声从这里飘进来。从窗户向下俯视,立刻就能看到举着拳头的沼和在他旁边双手叉腰满脸苦笑的校长。
渡过——希望的——架桥吧。
听着《燃北》热烈的歌词,鸠村突然感到全身发热。那并不是因为奔跑的缘故,而是感觉到了胸口的悸动。在他意识到原因之前,《燃北》的曲子已经结束了。一阵更猛烈的欢呼声响起。北高,万岁!学生们的叫喊声长久不歇。激动的学生和不知所措的家长已经使体育馆陷入一片混乱,这一点鸠村早就看在眼里。熊老师带着无奈的表情从播放器中缓缓地取出已经放完的CD,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盒子里。
会场提供的料理比鸠村想象的要豪华。从冷盘到甜点,自助餐的品种超过二十种,而且每一道都很美味。一问才知道,这是札幌的外卖公司提供的派对专用送餐服务。我自己高中那会儿,大概还没有这种服务吧——他一边咂嘴,一边漫不经心地思考。此时,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一个手持空盘子的女人站在那儿。她就是在即将打开时间胶囊的时候给志贺帮腔的女人。
“好久不见,鸠村君!”对方微笑道。
鸠村不知所措。他对这个穿着紧身衣的身材匀称的女人毫无印象。
“不记得我了吗?我们以前可是同一个广播委员会的。”
“广播委员会——你该不会是?”
“正是我,桥子。”
“啊?”
鸠村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自己做出了十分白痴的表情。不过,他没心情在意这种事。学生时代给人沉默而不起眼的印象的石桥,和眼前这个女人之间的不一致,让鸠村的记忆混乱起来。
“好厉害!”站在旁边的支仓用狂叫一般的声音提鸠村说出了感想,“桥子,变得超漂亮了!”
“鸠村君也是冲着料理来的吗?”
鸠村已经瞪大了眼睛,而她毫不介意地说道。
“——我想趁还没人的时候先填填肚子。”
“啊,我也是。”石桥轻轻地把手贴在嘴上,笑道,“大家好像都把心思放在来自过去的信上了。”
大批的人群集在时间胶囊周围,使中央的桌子变成了一场小小的狂欢会。有人往卡片堆里伸手,拼命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张,也有人大声读出不知是谁的梦想,然后相对而笑。场面就好像超市里的打折商品销售点,只是少了点杀气。
“鸠村君没有去挖时间胶囊吧。”
“嗯。因为工作的关系,时间赶不上。”
“鸽子真是的,又厚着脸皮迟到。”
鸠村尽量无视支仓说的话。
“真可惜。没参加的只有两个人而已。”
“所以说嘛,你个懒鬼。”
旁边的支仓轻蔑似地说道。你不也没参加吗,鸠村在内心发牢骚。
“不过话说回来。”
石桥把装着料理的盘子放在桌子上,接着“呼”地叹气。
“最后的留言实在太惊人了。”
“的确是漂亮的犯案声明。”支仓闭上眼,带着出神的表情说,“时隔十五年后打开的时间胶囊里,竟然冒出了这样的声明,冲击力实在太强大了。”
“不过,大家都已经从震惊中恢复了。”
鸠村把目光投向兴奋的人群,石桥也同意。
“有温度差也是正常的。”她梳了梳烫过的头发,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放了卡门贝奶酪的吐司,“对我们来说这是亲身经历的事件,但对大家来说,只是其中一个普通的回忆而已。”
那天,在体育馆里响彻的《燃北》,就这样成了毕业式的终曲。唱完《燃北》的毕业生,排好队伍退出了依旧处在骚乱中的体育馆。以校长为首的教职员和家长虽然明知事态非同寻常,但也没有做出给热闹的典礼泼冷水的举动。
唯一受到责罚的,就是鸠村这些广播委员。《仰望尊师》没了,鸠村等人也就不可避免地在典礼之后被叫到了校长室。
“最初,他们怀疑是我们这些广播委员干的呢。”
“对,还问我们是不是集体共同策划的。”
不过最终鸠村他们很快就被释放。鸠村本人当然对此事一无所知,其他三人也都否认了恶作剧,而且估计校方也判断,既然学生已经毕业,也没有时间可以追究了。
而且,鸠村也同样没有时间。他一直没有机会和另外三人谈论这件事,只是忙于搬家的准备工作,就这样迎来了离开家乡的日子。他和来车站送行的志贺说了话,这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谈论那件事。
——鸠村像变色龙一样能很快融入环境。明明是鸽子,却像条变色龙。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你去了东京以后很快就会习惯的,所以,放心吧。
——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讽刺我是一个随波逐流没有节操的人?
——随你怎么说吧。对了,你不是正好有了最棒的谈资吗?毕业典礼的时候广播室被搞了恶作剧,有这样经历的人在东京恐怕就你一个吧。
——志贺,这事儿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很遗憾,这么讲义气的事我可做不出来。
那个时候在车站握手时志贺手掌的触感,鸠村至今还记得。
就这样,事件的话题不了了之,鸠村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在东京的公司就职,一直到了三十三岁。
“毕业典礼事件的时候,其实我很开心。”
一口气喝完啤酒的鸠村对石桥说。
“当时我为了去停下CD拼了老命跑到广播室,高中的最后一天还被叫到了校长室,吃了不少苦头。但是我对事件本身一点都不讨厌。”
“为什么?”
“我那个时候害怕去东京。虽然是自己决定的事,可是一想到要和大家分别,还要自己一个人住就……。所以,我想要刻骨铭心的东西。说真的,高中时代的我想要的是回忆。”
毕业典礼进行中鸠村所感觉到的不满——他在进展过于顺利的典礼中感觉到的寂寞,被《燃北》一扫而光。
“所以,我非常感谢那起事件。”
“熊老师听了,肯定会苦笑。典礼都被弄得一团糟了,你以为他会赞同你吗?”
“哈哈,也是。所以,朗读犯案声明的时候,我也在期待犯人能站出来自首。可是结果还是不知道是谁干的,也没有办法向他道谢。”
“毕竟,包括学生、家长、教职员在内,嫌疑人有五百多个。”石桥嘟哝道。
“你这么认为?”
“嗯?”
“你真的认为嫌疑人有五百个?”
两个人显出困惑的表情,鸠村莞尔一笑。
“好好回忆一下那个时候事件的经过。”
“嗯——”石桥像数数一样扳着手指,“沼登上舞台之后,《燃北》开始播放,我们慌忙赶到广播室却发现门上了锁,老师打开门之后我们进去,发现里面没有人,只有CD在转。”
“小支带来的CD,在广播室被播放了出来。”
“啊”,支仓张开了嘴。
“不用说你也知道,那天是毕业式。不仅是学生,其他的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离开座位。”
不一会儿,石桥似乎也悟出了什么。鸠村点了点头。
“从一开始,嫌疑人就只有四个。嫌疑人不仅知道《燃北》的CD在广播室,还知道怎么使用广播器材,另外,他还可以在毕业典礼进行中自由行动。符合条件的就只有我们这些广播委员而已。”
不知是谁发出的娇滴滴的声音在食堂里回荡。正中央的桌子,围绕着时间胶囊依然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已婚的青木和中村、一反常态兴致高昂的沼,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同级生——三十三岁的成年人们像孩子一样欢叫着。这幅情景既不可思议,又显得十分自然。所谓的同学会,就是一个允许大人回到学生时代的场合。
“怎么样,不好奇吗?”鸠村试探沉默不语的两人,“不想知道我们之中谁是犯人吗?”
嘴里含着千层面的石桥把盘子放到桌上。刚才堆得高高的料理已经被夷平了。或许是察觉到了鸠村的视线,她挑起嘴角,似乎在表示自己的肚子已经填饱了。
“抱歉,久等了。”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鸠村回过头,只见志贺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身旁。他正用没戴戒指的手指穿着一把老旧的钥匙转着玩。
“体育馆的钥匙,我带来了。”
“志贺——”
“咦,大家不是要一起破解谜题吗?”高中时代的影子在他柔和的笑脸上若隐若现。“难得有人送出这么明目张胆的挑战状,作为一个曾经背上过黑锅的人,我除了接受挑战别无选择。”
鸠村偷看支仓。她微笑着,带着和过去相同的恶作剧式的神情。
只有今天,我们才被允许回到十五年前,要珍惜哦——仿佛听到她如此说道。
食堂里流淌的舒缓的背景音乐突然变了调。
“这才像话嘛!”鸠村屈服于胸中翻涌的情感,模仿熊先生的口气说道,“那就开始吧。”
最初是模模糊糊的红色,然后是橙色,最后是白色。体育馆的灯缓缓地增加亮度,同时发出一阵低沉的声响,仿佛在抱怨别人打扰了它们的好梦。
十五年后的体育馆,在鸠村看来格外的狭小。它的面积相当于两个篮球场,或者一个排球场。地板上画着五色的线条,墙上伸出四个篮球架。鸠村在篮球架下试着跳了跳。努力把手臂伸到最长,却连网都没擦到就落地了。地震一般的声音响彻了馆内,石桥给了鸠村一个目瞪口呆的表情。
“我从以前就觉得,这个舞台的天井,构造实在是复杂。”舞台上,志贺仰着头说,“又是幕布又是管道,倒是什么都不少。”
“因为它的用途也不少啊——话剧、典礼、音乐会。”
最后才上舞台的鸠村,也学另外三个人抬头。舞台右上方的广播室位于相当高的位置。也许是室内没有开灯的缘故,广播室的玻璃窗和周围的黑暗化作一团,什么也看不见。
广播室的对面是体育准备室。里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折叠式的桌椅和用布盖着的不明物体。鸠村回忆起,以前他们利用门锁坏掉的便利,偶尔会偷偷溜进去玩耍。
“假设——”广播室和体育馆之间横跨着几条幕布和“接力棒”,长度和舞台的宽度相同,所以大约有十米。广播室和体育准备室,两边的玻璃窗下的墙壁上都插着“接力棒”。它约有鸠村的手臂那么粗,人也许可以走上去。“犯人从广播室消失了的话,他会不会是从‘接力棒’上走了出去?”
“接力棒,是指那个管道一样的东西吗?”
“没错。就这样抓着幕布走过去。瞧,先不说舞台上怎么样,至少从毕业生的方向是看不到的,因为有幕布挡着。”
“鸠村君,你是认真的吗?”
“你愿意走这种又高又危险的路?”
“掉下来可能会死。”
面对三个人齐声的非难,鸠村沉默了。
“嗯,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电线一样的东西起到了辅助作用,区区一个高中生的重量还是能支撑住的。但是啊,鸠村。但是。”志贺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
舞台和用具室、后台室之间,各自用幕布隔开。那些幕布和毕业典礼那天一样贴在墙壁上,从舞台就可以看到里面的房间。两个房间比舞台要低一些,里面都有楼梯和两扇门。毕业典礼那天,因为教职员也在体育馆,理论上两个房间都不会有人。
“现在回过头来看,犯人的入侵路径其实很少。”石桥略显愉快地抚弄着头发,看向鸠村,“要去广播室,只能从后台室里的楼梯上去。要到达那个楼梯,要么从面向体育馆的门进去,要么从舞台直接进去后台室。”
“还有就是在舞台背后连接用具室和后台室的联络通道。”
“好复杂,鸽子。给它们取名字吧。”
“好吧。”听到支仓抱怨,鸠村把手贴在下巴上,“那就把从表侧的面向体育馆的门进入的路径称为‘表’路径,从舞台进入的路径称为‘舞台’路径,从舞台背后绕过去的路径称为‘里’路径,你们看怎么样?”
“‘舞台’路径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的可能性不大。不过整理一下之后确实方便多了。”石桥赞同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把沿着‘接力棒’走过去的路径称为‘超人’路径吧。”支仓插科打诨道。
“能不能用还是个疑问。”
“这个路径明明是鸽子先提出来的。”
“总而言之,”鸠村撇下鼓着腮帮子的支仓,继续说道,“谨慎起见把‘接力棒’这条路径也列入,这样就有四种路径。犯人通过这四种路径的其中一个进入广播室,然后逃走。”
“这样的话,我们当天的行动就成了关键。”志贺戳自己的脑袋,“我那天是怎么走的来着?”
“志贺君和我应该走了‘表’路径。”石桥说,“毕业生不是从一班到四班按从右往左的顺序排列的吗?我隐约记得我走了比较近的路。”
“没错,三班的我和四班的小支,走了经由用具室的‘里’路径。”他反复思索复苏的记忆,“我们正好分成两组,每组两人。但是还不知道我们进入用具室和后台室的时间。典礼进行的时候,那扇门应该被红白幕布盖着。”
“可是抵达广播室的顺序我是知道的。我赶到的时候,志贺已经站在门前了。然后小支也来了,最后到的是鸠村。”
“石桥,亏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喂喂,”支仓用手指向舞台中央的麦克风,“如果你这么在意顺序的话,当时沼就在舞台上,他的证词不就变得很重要了吗?从舞台可以看到后台室,所以他是有可能看到犯人的。”
“是吗——沼?”鸠村自顾自地嘟哝。
“目击证词是吧?放心吧,我已经问过了。”志贺拍了拍穿着夹克的胸口,“结论就是,他什么都没看见。”
“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家伙,虽然油嘴滑舌但不会说谎。他听到时间胶囊里的留言以后也很震惊。”
鸠村回想起沼在舞台上紧张得身体发僵的模样。照那样子,恐怕他当时的确顾不上观察四周。等到他不紧张的时候,他又忙着煽动学生,没空干别的事。
“嗯,”石桥似乎想不通,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后台室,“楼梯口虽然是一个死角,后台室的内部还是能看得很清楚。”
“光是抬高毕业典礼的气氛已经够他忙的了。”
“沼会不会是共犯?”
“他本人否认了。”
“那就这样吧,”石桥叹了一口气,然后举起纤细的双臂伸了一个懒腰,“不过,还真是怀念呐。突然想听一听《燃北》了。志贺君,你该不会正好带来了吧?”
“托CD事件的福被熊野老师没收了。”
“这样啊。那至少去一下广播室吧。”
“啊,这个……。其实,前天器材坏了,所以广播室已经被封锁了。”
“坏了?”
“这个,”志贺似有羞愧地挠头,“那里不是有扩音器之类的各种器材吗?那个,到去年为止一直都在使用中。”
“——和我们那个时候用的是一样的?”
“嗯。”
“那,那个除了播放什么都不能做的CD播放器,还有那个会发出怪声的混音器呢?”
“一直在用。”
“哇奥。学校没有使用年限或折旧之类的概念吗?”
“石桥小姐,学校真正没有的是钱。”
志贺带着满脸的笑容面向正在仰望天花板的石桥。志贺在胸前搓着双手,明显是在要求捐款。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鸠村闭上了眼睛。他在脑中描绘广播室的样子。那个充满了奇怪气味的、六叠大小的空间。打开门,正面有一扇大玻璃窗,右边有固定式的窗和书架,左边有可以窥探体育馆的小窗,还有扩音器之类的器材。
在记忆的风景中,鸠村走到扩音器旁边。旧型号的扩音器像古董一样伤痕累累,粗糙暗淡。鸠村抚摸它。
指尖的触感,向鸠村诉说着什么。
“啊!”
一声突如其然的尖叫让鸠村睁开了眼。
石桥摆出高呼万岁的姿势。
“知道了。我知道犯人是谁了!”
从体育馆回到食堂,一行人在空桌子上干杯,然后石桥迅速开始发表自己的推理。
“我们想要解开的谜题是,谁侵入了广播室,播放《燃北》,并且在时间胶囊里写下了犯案声明。首先我要先确认,有人愿意趁现在自首或者承认看见了犯人吗?”
看到所有人都摇头,石桥满意地微笑。
“那我就放心地开始说明了。先整理一下前提。第一,事件不是偶然发生的。第二,犯人是广播委员中的一个。”
“哦,有点像数学证明似的,井井有条。”志贺拍手。
“我也是在保险业务中锻炼过来的。”石桥若无其事地应道。
原来石桥是做保险的——鸠村现在才知道她的职业。
“首先来说说第一条,为什么这不可能是意外。鸠村君,你说。”
“啊,我?”突然被点到名字,鸠村赶忙思考,“——嗯,因为,我们播完校歌伴奏离开广播室的时候,《燃北》的CD就在CD盒里,对吧。就算机器发生故障,CD也不可能自己长脚跑到播放器里去。”
“正是如此。还有,如果答案是意外的话就太无聊了。因此,意外的说法可以不用想了。”
石桥说出这种毫无遮掩的话,舍弃了事故的可能性。
“所以,犯人是存在的。而且就在我们四个人中。关于第二个前提,刚才鸠村君已经解释过了。”
志贺表示自己没听到,于是鸠村大致给他做了下说明。
“——在上述前提下,现在开始揭露犯人。”她喝了一口啤后,再次开始说明,“想要确定犯人,最应该考虑的是从广播室出来的路径。进,谁都可以进,所以问题就是,怎么出去。刚才鸠村君分了几种情况,我认为还可以更简略一点。也就是,从窗还是从门。但是面向体育馆的小窗太小,人钻不过去,而且也会被典礼的参加者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不可能。面向室外的窗是固定的,还是不可能。然后就是面向舞台的窗户——这种可能性也不存在,原因不用我再说明了吧。”
石桥暂时停下,向鸠村展现出慈爱一般的笑容。鸠村摆出一脸的苦笑,催她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说,犯人是从门出去的。到目前为止还行吗?”
“逻辑严密,十分了得。我都想让我的学生向你学习了。”志贺赞不绝口。
石桥也回了一礼。
“谢谢。那么,总之一句话——犯人没法出去。”
“啊?”
除了石桥之外的三个人的声音,完美地重合在一起。
“这很简单。”她兴致勃勃地看着大家的反应,继续说道,“首先‘舞台’路径有众人监视,犯人没法通过。所以,逃脱路径只有‘表’路径和‘里’路径的其中一条,但是两条路经上又都有广播委员通过。也就是说,不论离开广播室的犯人选择哪条路径,必定会和某个人相遇。”
鸠村想起十五年前做出同样推论的自己。当时,鸠村认为犯人还在屋子里。但实际上是没有人在。这么一来——
“即便如此,犯人也必须从门出来。另一方面,两条路径又都有人。结果,犯人能做的,就只有留在广播室门前了。并且,假装自己是第一个赶到的。”
大家的视线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犯人是志贺君。”石桥卷起女装的袖子,将手指向他,“以上是我的推理。”
被指为犯人的志贺交叉着胳膊,仿佛睡着了似地低着头。
“没必要沮丧。”石桥温柔地对垂头的志贺说,“高中生还算是孩子。有时候头脑发热搞个恶作剧什么的很正常。嗯,不过别忘了向熊野老师道歉。”
“——对不住了。”
正当鸠村要倒下表示安慰的啤酒时,志贺发出一句低语。
“没必要对我道歉,我那个时候其实很开心。”
“不,我必须向你道歉。”志贺缓缓地抬头,猪先生的眼睛眯成了弯月形,“毕竟,石桥,不,桥子——我现在,不得不指出你的推理是错误的。”
“咦?”
石桥的笑容开裂,凝固了。
“到中间的时候路线还是对的。”志贺仿佛在称赞学生似地,深深地点头,“但是很可惜啊,你在最后搞错了方向。”
“什么意思?你总不会是想说,犯人在中途藏起来了吧。”
刚才去过的体育馆浮现在脑海。广播室的前方、楼梯的途中、什么东西都没放的后台室——哪里都没有能躲过广播委员的地方。
“当然,桥子只疏忽了一点。我,可是委员长哦。”
“所以呢?”到目前为止一直安静地听着的支仓惊讶地说。
“委员长的工作之一就是保管广播室的钥匙。”
——除了熊先生带着的钥匙,身为委员长的志贺有备用钥匙。
“顺便说一下,有一件事到刚才为止一直没人提起过:广播室的门锁即使没有钥匙也可以从外面上锁。大家知道这件事吗?”
“咦,真的吗?”
支仓仿佛打心底惊讶似地举起双手。她那看不出一丝虚假的表情,令鸠村深感意外。广播室的门只要掌握一点窍门就可以从外面上锁。鸠村一直以为大家铁定都知道。
“其实,当时的我并不知道。”
“——这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如果门上锁了,有钥匙的我势必会受到怀疑。我不会做这么高风险的事。”
“志贺君,你说自己不知道上锁的方法,只是你单方面的说法而已。”
“最关键的是,我不可能知道大家是否知道不用钥匙上锁的方法。即使我知道开锁方法,而大家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的话,我横竖都会被怀疑。”
如果志贺以外的三个人都说不知道,那志贺的嫌疑一下就增大了。
“总而言之,当门上锁这一事实发生时,我就已经成了第一嫌疑人。如果我是犯人的话,不会做这种危险的事。也就是说,我会让门开着。”
“是不是因为你不想让我们进了广播室以后把《燃北》停下来呢?”
试图反驳的石桥,声音似乎有些微弱。
“即使门没锁,我也不会让大家进广播室。”
“怎么做呢?”支仓兴趣盎然地问。
看她那透出笑意的表情,鸠村觉得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种话没法对熊先生说,而且现在我的想法也改变了。”
鸠村知道志贺想说什么。毕业式那天,在《燃北》大合唱的歌声中,在广播室前无言地注视着鸠村的志贺的眼神,鸠村明白其中的意义。
“当时的我在听到《燃北》时,已经在心里拍手叫好了。”
——毕业典礼事件的时候,其实我很开心。
“还有比这更有纪念意义的、更大快人心的事吗?所以如果我是犯人的话,我一定会在老师来之前说服大家不要进广播室。不,其实我不说,大家也不会进去的。因为当时我没有开门,但是谁都没有指责我,也没去叫老师。”
食堂的背景音乐似乎大了一些。
“但是,如果志贺君说的没错的话,犯人就不存在了——”
“也并非如此吧。”
鸠村喝了一口志贺倒的啤酒后,环视三人。
“我认为石桥的推理有漏洞。首先,她漏掉了一种可能性。比如说,从一开始犯人就不在广播室。”鸠村竖起手指,“事先把CD放进播放器,调整好时间,这样,犯人就没有必要冒险逃出去了。”
“但是,这是——”
“我明白。现实中,CD播放器很旧,除了播放什么功能都没有,而且房间里面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机关,所以没有定时的可能。”
“——结果还不是不行。”
“也许吧,但是,必须先消除有定时装置存在的可能性,才能前进到下一步。”
“下一步?”
“对。如果定时装置行不通的话,犯人还是只能从窗或者门出去。但是,小窗和面向室外的窗在物理上不可能,而石桥推理的失败也证明从门走也没有出路。也就是说,”鸠村向石桥微笑,作为刚才的回应,“犯人使用了‘超人’路径。”
“超人?”
“犯人从面向舞台的玻璃窗逃了出去。”石桥的嘴已经半开,鸠村伸出一只手制止,“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么危险的路走不了,是吧。但是,定时装置也不行,门和其他的窗户也不行,那就只能认为犯人是从那里出去的了。”
“——退一万步,假设犯人真的走了超人路径(?),然后呢?”
“这样,犯人就一口气缩小到两个人了。石桥和支仓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这是因为——”
石桥的视线射向语焉不详的鸠村。鸠村承受不住压力,破罐子破摔地说道:
“这是因为,有沼在。”
“啊?”
“也就是说,如果沼抬头看天花板,裙底风光不就被他全看到了吗?”
沉默笼罩了餐桌。“啊——”过了几秒后,不知是谁无力地应了一声。
“这样一来,嫌疑人就剩两个了。”鸠村想到什么就一股脑说出来,“志贺最先赶到广播室的吧。他从广播室沿着‘接力棒’进入体育准备室,下了楼梯之后再从‘里’路径赶往广播室的话,时间上肯定来不及。答案就只剩一个了——咦?”
从远处传来沼的笑声。刚才朗读的时候他那狼狈不堪惹人同情的背影,鲜明地重现在鸠村的脑中。
“果然果然,闹剧一场。”石桥夸张地拍手,微笑。这种表情,就是传说中的古希腊式微笑吧——不知为何鸠村想到了这种事。“鸠村君,世界上有一种傻话,它可以超越对与错的界限,让人单纯地觉得它傻。而且,傻话里面也有傻得可爱和傻得难看的。”
“如果要正经地反驳你的话,”志贺也石桥一样摆出慈祥的浅笑,“和从天花板附近掉下来的恐惧比起来,被看一下内裤又有什么大不小了的呢?而且,这种‘可能会死’的恐怖感要怎么克服,只要你没有给出解释,这‘超人’路径我就无法赞同。”
两人的笑脸使鸠村感到胸闷,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支仓。她无言地注视着鸠村,缓缓地歪起脑袋,瞪起白眼。
“我知错了——但是好奇怪啊。门和窗都不能走了,这你们能接受?”
“确实如此”,女生们点头,但旁边的志贺摇头。
“听好了,鸠村。”
“什么事?”
“遇到问题停滞不前,就说明前提本身有错误。所以,应该对前提一一进行检查。”
“感觉志贺真的有点数学老师的范儿了——那么,结论呢?”
“定时装置,是否真的行不通?”
志贺一口气喝完玻璃杯的啤酒,像是下定决心似地轻轻点头之后,继续开始说明:
“我想,刚才两个人的推理已经证明,窗和门这两条路都不可能。所以,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定时装置。”
“可是,犯人没法在播放器和其他器材上动手脚,不是吗?”
鸠村回想起广播室里那些化石级的器材。
“的确,犯人无法在播放器或是室内的其他地方动手脚。所以,这个时候就要逆转思维。”
“逆转?”
“就是在CD上动手脚。”
志贺两手画圆,表示CD的形状。
“事先在CD中录下无声的部分。比如说,先录三十分钟的无声,再录《燃北》。完成这项工作之后,只要从一开始放好CD,三十分钟后《燃北》就会自动播放。”
鸠村仿佛感到一股电流经过全身。十五年前的记忆片段在他的脑海中翻滚聚集。不久,它们就变化成一副巨大的马赛克图。
“从典礼开始到播放乐曲的大致时间,可以从仪式流程和往年出席毕业典礼的经验估算出来。只要在沼发表讲话的时候播放,沼就会主动把大家带动起来。也许,犯人也没有特别拘泥于‘毕业生答词’这一时间段。”
那么,锁定犯人的条件是什么?——志贺竖起了食指。
“第一,有机会插CD。”
校歌伴奏结束的时候,最后离开广播室的是谁?
“第二,可以对CD动手脚。”
——我家不但有文字处理机,还有电脑,所以能设计这样的图案,也可以烧录CD。
“所以犯人是,小支。”志贺宣布。
鸠村无法反驳他。
鸠村旁边,石桥茫然地瞪着眼。
鸠村看向站在志贺身旁的支仓,只见她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
“不对。我——”
“犯人是,小支。”志贺的话盖过了小支。
小支的眼神飘忽不定。她搜肠刮肚地寻找词语却一无所获,神情因为焦躁而产生动摇。正当鸠村从中感觉到志贺推理的正确性时——
“嗡——”一个声音响起。
食堂中央,在分成两半的时间胶囊旁,熊野老师正在摆弄一个机器。老师打开一个似曾相识的播放器的盖子,然后拿起桌子上的CD盒。鲜红色的盒子也是似曾相识。老师从里面取出CD,把它插进播放器。准备完毕后,老师环视整个食堂。
“今天我给大家带了一样好东西。”老师用右手举起CD盒,“刚才正好收到了毕业典礼恶作剧事件的犯人寄出的留言。现在就请大家听一下那首歌。”
在满食堂的欢叫声中,鸠村和老师一瞬间对上了眼。老师认出鸠村后的眼神,宛如大人发现了搞恶作剧的小孩。老师的手触动了播放器的开关。
最初的声响让人担心机器是不是坏了,然后,整整四秒过后。
十五年前在毕业典礼上播放的《燃北》,就这样毫无阻滞地从播放器里流淌出来。
老师播放的确实是从支仓手里没收的CD。而且CD上没有任何机关。也就是说,志贺的推理是错的。
“可惜啊,志贺老弟,可惜!”
一个欢快的声音插进这张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的桌子。沼满脸通红,一手拿杯,像不倒翁似地摇晃着。
“推理到这不就只差一步了嘛,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
沼默默地笑一下,喝一口啤酒之后,却又皱起眉头。摇摇晃晃大声说话的沼,怎么看都像是醉得不轻了。
“你说什么呢,沼?”
沼转头面向鸠村,然后敲了敲了鸠村畏畏缩缩的肩膀。
“刚才我一直在听你们说话,所以我才说志贺很可惜啊。你们不是在找时间胶囊的犯人吗?都推理到这一步了,不就等于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吗?”他滔滔不绝地说道,“定时装置的思路是对的啦。”
“沼君——莫非,你看到凶手了?”
先前对沼没有目击证词这件事表示不满的石桥探出了身子。
“啊?不是啦,我都说了没看到了。我不是看到的,而是花了一秒钟想到的。”他似乎对自己的语气很满意,又重复了一遍“一秒钟”。“那个,定时装置一说的弱点是什么?”
“弱点?——刚才不是已经证明CD根本没动手脚了吗?”
“看吧,问题就在于熊先生播放的CD没什么异常。”志贺、鸠村、石桥——沼依次看三个人的脸。“那么,只要克服弱点不就行了吗?”
“要怎么做?”
“掉包啊。只要CD被掉包了,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要怎么做?”
鸠村像傻瓜一样重复相同的话。
“可以明目张胆地掉包的人不是只有一个吗?”沼用肢体语言来表示为鸠村的智商堪忧的心情。“当然是熊先生啦。既然是他没收了CD,当然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掉包啦。毕竟,他足足有十五年的时间啊。”
“是这样啊!”支仓瞪大了眼睛,“我在体育节之后才从熊先生手里拿到了《燃北》的CD,在那之前都是熊先生拿着的,所以他当然有机会复制。”
“源盘虽然只有一张,但复制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要是需要的话,他甚至都可以重新录一遍。总而言之,熊先生带着复制的CD参加了毕业典礼。剩下的不用说了吧。”
“毕业式那天,当校歌的CD播放完毕广播委员回到座位之后,熊先生一个人优哉游哉地去了广播室。”支仓接过了话题,“然后,换上已经动过手脚的CD,按下开关,离开广播室。之后,当CD转到《燃北》的地方开始播放歌曲时,他等大家集合完毕之后前往广播室,以没收的名义收回CD。这样一来,他就可以自己处理掉定时装置的证据了!”
沼一边嘟囔着“不用说了吧”,一边绕桌子走了一圈。然后,他突然站住了。
“你们好好想想。那个犯案声明,为什么偏偏在十五年后的同学会上、在打开时间胶囊之后这一完美的时间点被朗读出来?而且还是最后一个。这也才太巧了吧。如果说他从一开始就已经自己选好了的话,不就合理多了吗?”
“厉害啊,阿沼。厉害!真是跨越十五年的大计划!”支仓像孩子一样乱蹦乱跳。
鸠村瞅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的欢叫声和自己心跳的节奏不合拍,生出一股窒息感。
不对。这不对。
他和石桥对上了视线。她也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正当他忍不住开口时候——
“这不可能。”
一个沉静、但干净利落的声音给欢叫的两人泼了一盆冷水。
“沼,这是不可能的。”
志贺又说了一遍,凝重的话语中甚至带有压迫感。
“为、为什么?”沼惊慌失措。
志贺带着严肃的表情面向沼。
“我现在可是老师。”
他的话和十五年前熊先生训诫学生时用的仿佛是同一个声音。
“作为教师我自认还只是个菜鸟。因为我还没有了优秀到可以对教师这个职业评头论足。但我知道什么事是教师绝对不能做的。”
鸠村在内心尖叫。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师。
“喂,沼。那可是毕业典礼。一百四十个个高中生,带着各种各样心情迎接那一天的到来。有像我这样因为觉得无聊只等着结束的学生,但是,也的确有心中充满感慨的学生。你觉得老师会做那种糟蹋学生感情的事吗?”
只见手舞足蹈的支仓突然冻住了。
“对恶作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师有很多,但是没有哪个老师会自己搞恶作剧。更何况是熊老师,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
那是十八岁的孩子才会搞的恶作剧——始终带着严峻表情,但声音保持柔和的志贺如此总结道。
从邻近的桌子传来杯子碰撞的声响。食堂里的古典乐冷却了滞留的热气。
“喂,沼。”志贺的表情突然一松,露出羞怯的笑容,“怎么样,刚才的我有没有点老师的派头?”
过了一秒,沼也绽开了笑容,笑道“看来你成了一个好老师”。沼拍着志贺的肩膀小声嘟哝一句“对不起”。石桥大喊“好帅”,在一旁的鸠村偷看支仓。只见她带着十分恍惚的表情,注视着众人。鸠村清楚地看到了她嘴唇的微动。
“大家,都变成大人了。”
食堂里的同学会在晚上八点结束。之后,同学们转移阵地去附近的居酒屋举行二次会。包括因为要负责关门儿晚到的志贺和熊先生在内,二次会大约有三十人参加,但是其热闹程度更甚于一次会,结果一直开到了十二点。
一些人提出还要去三次会,石桥向他们摇了摇手,说了一声“我在外面等着”就从店里出来了。夜晚的风凉飕飕的,她颤动着肩膀披上夹克。
“竟然会那么兴奋,志贺君果然一点都没变。”
她微微一笑,往昔对志贺的向往之情在她的眼底若隐若现。
“我不是也没变吗。”
“嗯。和以前一样有若干可疑举动。”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今天时不时地左顾右盼,有时还突然回过头去。”
“因为桥子太漂亮了,我没有办法保持冷静。”
“油嘴滑舌这一点也和以前一样。”
那么,再见了——说完,她留下一个爽朗的笑容,然后消失在了车站对面的马路上。那远去的修长背影,是一个属于成年人的背影。
“哦,鸠村,你不会是在等我吧?”
石桥前脚刚走,志贺就从店里出来了。
“至少要道一声别吧,毕竟我不去三次会了。”
“谢谢。话说现在真的是五月份吗?”说着,志贺硬把夹克的前襟合上,“怎么样,鸠村,玩得还算尽兴吗?”
“非常尽兴。辛苦你这干事了。”
“这样就好。”店的入口处,红白色的霓虹灯光辉煌闪耀,衬托着夜的黑暗。
“感觉就像一场梦似的,一眨眼就到了现在。”
“今天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严肃话题的。大家也都放开了,不是吗?要说正经的话题,也就是熊先生的演讲和我对沼的那番说教了。”
——十五年间,有失去行踪再也找不到的同学,也有遭遇事故去世的同学。
“对了对了,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志贺以格外欢快的语气问鸠村,仿佛要驱散心中的积郁。
“你觉得犯人为什么要搞那样的恶作剧?”
“你是说,事件的动机,对吧?”
“嗯,因为我是数学老师,所以会对一些细微的地方比较好奇。”
用时间胶囊来坦白“罪行”的犯人,在毕业典礼上播放《燃北》的动机是什么?
“当然,像恶作剧这种东西,一般都是心血来潮,没什么正经的动机,只是,小支把《燃北》带来是在那天早上。早上才刚知道CD的存在,却立刻联想到了恶作剧,其中的契机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支仓是犯人的话,那天拿CD过来肯定是有备而来。”
鸠村边说边环顾四周。留在店前相谈甚欢的同级生中并没有支仓的身影。难道说她一句话都不说,就这样消失了吗?
“确实,那种恶作剧很符合她的作风。”志贺的语气透出几分怀旧,“但是,如果她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策划的话,她应该不会把CD的存在告诉我们。毕竟,如果她不说出来的话,我们也不会知道是谁带来的。”
——原来《燃北》的源盘是小支拿着的。
“所以,犯人应该是当天才突然想到要搞恶作剧的。”
“为什么呢?”鸠村嘟哝道。
在店前聚集的人群大声地请求志贺带他们去三次会的地方。“马上就来”,志贺应道。
“就当是回家作业了。”
鸠村交叉着手臂告诉回过头来的志贺。
“有必要留到下次同学会的时候再考虑。”
“——是啊。”志贺仰望着看不见的星星的夜空,轻轻地点头,“到最后还是被犯人耍得团团转。”
“莫非,犯人的动机就是为了给我们这些同学创造一个重新聚在一起的理由?”
“不可能吧,这哪是高中生会干的事。”
那,你多保重——志贺举起手,不顾自己硕大的身体,迈着轻快的步伐追向前方的人群。当在国道沿线的人行道上行进的人群被夜色吞没之后,鸠村转身,开始向车站缓缓地进发。隐隐约约从背后传来的毫无意义的应酬对话,使鸠村悄悄加快了脚步。
“我大概知道,犯人是谁了。”
在除了支仓和鸠村之外没有其他人的站台上,鸠村又重复了一遍。
立在车站尽头的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离电车到站还有一段时间。寂静的站台上,鸠村的声音比预想的还要响亮。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暂时忘记了眨眼。然后她忽然绽开笑容,向鸠村伸出右手。请继续。包裹在深蓝色袖子中的纤细手腕,催促鸠村继续说下去。
“大家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犯案手法。定时装置不行,从门和窗逃走也不行。所以,我决定另辟蹊径。”
“什么蹊径?”
“今天我听了装在时间胶囊里的犯案声明后,一直感觉到违和感。就像喉咙里插了个小东西,感觉怪怪的。所以,我找了找其中的原因。”
“那么,你找到了吗?”她问。
鸠村努力笑了笑。
“嗯,找到了。”
“啊,我很好奇。是什么呢?”
和她童真而又充满好奇心的话语相反,她刘海之下的眼睛显示出她已经知道了鸠村的答案。
“为什么——”
鸠村下定决心,说道。
“为什么,犯人今天没有出来自首?”
风停了,树叶的摩擦声消失了。
“提起《燃北》事件,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它是一个传奇。犯人要是出来的话肯定是全场欢呼,熊先生事到如今也不可能会生气,因为他自己都带了CD过来。这个时候,那封犯案声明从那么多人的留言里被选中,朗读了出来。仔细想想,在这种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的情况下,不出来自首反而奇怪吧。”
“为什么不出来呢?”
她天真无邪地歪起头,鸠村不由得移开视线。鸠村和支仓,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了一条铁道。
“答案,永远是最单纯的。小支。”
以直线距离来说两人只相距几米。但是如果要到铁路的对面去,必须回到检票口,越过铁道口。明明很近却又很远,这一事实刺痛了鸠村的心脏。
“犯人不是不想自首,而是不能自首。”
鸠村皱起了眉头,身材娇小的支仓却向他默默地微笑。
“因为,犯人没有来参加同学会。”
娇小的身影包裹在深蓝色的水手服中。红色的领巾在胸前摇曳。
“犯人,就是你。”
鸠村带着奋力挤出的笑容,向十八岁的少女说道。
“对吧,小支——支仓春美。”
鸠村收到支仓的讣告,是在大学一年级的夏天。八月上旬的某个夜里,出门去便利店的支仓被一辆闯红灯的卡车撞倒,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最初,他对这个高中毕业以来还不曾见过面的朋友的死,完全没有真实感。身边的人已经不在了的事实,死这一概念,这些他即使能理解,也感觉不到真实感。足足花了几个礼拜的时间,鸠村才感知到那份沉重。
一旦真正认识到了“死亡”,它反而变得挥之不去。人是会死的,如此简单的道理却使鸠村感到不安。暑假时有大把闲暇时间无从打发,更助长了他的内省。
但是,时间是残酷的。随着大学课程的开始,曾经那么震撼人心的“死亡”也在一瞬间淡去,不知不觉间已变得如历史教科书里的陈年旧事一般遥远。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将支仓的死彻底忘记。
因为,每到春天到来时,《燃北》事件的鲜明记忆就会重回脑海。
忘记,想起,忘记,想起——每当季节变换,记忆就会重现,如此周而复始,直到三十三岁的今天,鸠村在同学会遇到了支仓。
“今天你突然冒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吓晕过去。”
鸠村拼命地对她说话,仿佛对话一旦中断,她就会消失不见。
“冒出来?说得我好像是个幽灵似的。”
“你不是幽灵吗?除了我之外,谁都看不见你。”
志贺、石桥、沼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没有意识到支仓的存在。支仓的每一句话,若不是自言自语便是对鸠村说的。
“不过,鸽子适应得很快。”
“因为随波逐流就是我的看家本领啊。”
“志贺君说得没错,明明是鸽子却像条变色龙。”
“什么嘛。”
鸠村一边苦笑,一边注视着她。鸠村扮起了鬼脸,支仓对他脸上的僵硬视而不见,依旧以原来的语气与鸠村对话。明明是个幽灵,却若无其事地对鸠村说话,也许正是她的这种姿态使鸠村接受了非现实的事态。
“那么,支仓。”
“都说了不要叫我名字了。”
“啊,小支——你是怎么从广播室出来的?”
“什么嘛,你竟然还不知道。”
“只要知道了犯人是谁,犯案方法只要直接问犯人就行了。”
“你果然是个懒鬼。不过,这才是鸽子的风格。”她点头,“很简单,我走了‘超人’路径。”
“什么?”
“不明白吗?熊先生已经在无意中为我们证明CD上面没有机关,所以可以把定时装置排除掉。然后,我原先不知道不用钥匙从外面给广播室上锁的方法,所以我也不可能从门出去。当然,要从玻璃窗出去,除了走‘接力棒’还有别的方法吗?”
鸠村忽然回想起毕业典礼那天的某个情景。《燃北》大合唱刚开始时,一只鸽子从舞台幕布后的阴影中飞了出来。那莫非是停在“接力棒”上的鸽子看到支仓以后,惊得飞了出来?
“为什么把门锁上?”
“因为我想尽量把《燃北》播放的时间拖得长一点。”
“但是——小支,你为什么能从舞台的‘接力棒’上面走过去?明明是那么危险的一条路。要是走错一步可是会没命的。”
不知不觉,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支仓始终显出稚气的表情,一瞬间闪烁着悲伤。
“都变成大人了。鸽子、志贺君、桥子,都变成大人了。”
无声的叹息从她嘴里漏了出来,鸠村能够感知得到。
“答案,永远是最单纯的。鸽子。”
她重复了刚才鸠村说过的话。
“我不害怕。因为,我一点都没有想过我会死。或许会受伤,但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我就这么想的。因为,对于死这件事,我即使能理解,也感觉不到真实感。”
从希望的架桥上掉下去摔死?这种事我根本想象不到——说完,她笑了。
汽车驶过的声响在车站中回荡。在国道上行驶的汽车的后照灯,看起来如同一只只远去的萤火虫。鸠村看了一眼时钟。电车十分钟后就要到站。
“其实,就像鸽子说的那样,我本来是打算在同学会上自首的。”
支仓一边用眼睛追着车子,一边小声地说道。
“这种跨越十五年的大计划,绝对帅得没话说。而且,如果有人对这件事生气的话,十五年以后也一定会原谅我。”
因为时效是十五年嘛——她嘟哝着,陷入了沉默。
她那显出寂寞的神情和站台上寂静的氛围,拨动了鸠村的心弦。虽然毫无根据,但鸠村直觉地感到,终点已经近在眼前。
“我问你,小支。”
想都没想就开了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支仓为什么会在今天出现?为什么只有鸠村能看见?以后还能再见到支仓吗?这一切是否全是鸠村的妄想?——想问的问题有一大堆,但每一个都在喉咙深处化作了泡沫,消失无踪。
她歪着头,等待鸠村提问。
最想问的问题是什么?鸠村问自己,然后立刻得到了答案。她为什么在毕业典礼时播放《燃北》,她的动机是什么?
我问你,小支,那件事是为我做的吗?
那天,鸠村从广播室的窗户看到鸽子时在胸中喷涌的情感。为了安慰深受离乡之苦的鸠村。为了假托志贺的话,鼓励鸠村,她……
——鸽子也在等待春天早日送来暖风。
话语正要脱口而出,但鸠村还是作罢。这些话才是不能对她说的。
鸠村注视着她。她用大大的眼睛回看鸠村,仿佛忘记了眨眼。
“我问你,小支。”
“什么事,鸽子?”
“你那个时候——不怕被看见,内裤吗?”
听了鸠村的话,她忍不住笑出来。你就想问这个?——她低下头,鸠村仿佛在一瞬间看到了她眼角的泪水。
风开始吹。樱树的枝叶摇曳的声响包围了车站。
“喂,鸽子。”
身穿水手服的女高中生问鸠村。
“我会消失吗?”
三十三岁的自己,能向少女传达的是什么?
“不会。”鸠村断然答道,语气强硬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你知道吗,小支?现在,时效已经不是十五年了。”
支仓惊讶地张开嘴。
“时效已经被延长了。所以,我们还没有原谅你呢。既然还没有原谅你,我们自然也就不会忘记你犯的案子。”
鸠村为了展现出从容,故意扬起了嘴角。
“志贺、桥子还有熊先生,他们都还不知道真相。对事件念念不忘的他们,到下次同学会的时候,一定会再次聊起这个话题的。而且——”
她猫一般的眼睛注视着鸠村。
“每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你的。明白了吗,春美。”
“——谢谢。”
身为高中生的支仓微微一笑。正当她嘴唇翕动,想要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
一阵春风猛烈地吹过,摇动了鸠村的头发。
强风犹如一辆无形的电车疾驰而过,鸠村不由得闭上眼。不一会儿,当头发停止摇动,眼睑不再感觉到风的时候,鸠村缓缓地睁开眼。
站台上空无一人。
选自:短篇集《放课后探侦団》 译者:莫迦野郎
注释:
①鸠是鸽子的意思,所以鸽子是鸠村的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