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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约是平成八年的四月左右,御手洗不在我身边,能令我惊心动魄的事件也越来越少了。这种情况下写出来的东西,各位读者朋友恐怕也猜得出来,最近这种抱怨的信很多,事实上这个故事,也是应这样的读者来信所写出来的。
那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午後,十一点左右发生的事。在我那如地狱一般黑暗的屋子里,放在床旁边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我慢吞吞地拿起话筒,一个高亢的女子嗓音便突然打进我的耳朵:
“喂!”
像橡皮球一样充满弹性的声音说道。我当时觉得那声音很像是小孩子,拥有像阳光一样充足的能源,就这样飞入我的世界,我为自己和那声音的差距感到茫然,这样的刺激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过来。那个时候的我,还不习惯这样明亮的感觉:
“是。”
我用阴郁的声音答道0我经常像这样,像老人一样摇摇晃晃地起床,把我小桌上的台灯用绳子拉开,昏黄的灯光纵然照亮了我的屋子,但我的阴暗是来自自己的心底,一直到今天为止,我都为自己非一个人独居不可命运感到无比地厌恶,有时甚至想吞个安眠药一死了之算了。
“老师!”
女孩子的声音还在这样高叫着。
“是。”
我一面漫应着,一面仍旧猜测着对方究竟是谁。
“你好吗?”
她这样问,把我的睡意都驱走了,我忽然不知道该怎麽应答。到底是谁啊?这麽年轻的孩子我应该不可能认识,但她打来这里到底是要找谁呢?我正思索着,对方又说话了:
“嘿,老师,你过得不好吗?”
她这样问我。
“嗯,很好。”
虽然我这样回答,但我认为这个电话应该是打错了。所以我继续说:
“请问,你打的是那个号码呢?”
我礼貌地问着。
“难道不是石冈老师吗?”
对方说道。
“啊,是,是我。”
我吓了一跳。
“讨厌啦!老师你已经把我给忘了啊?”
对方的声音沉了一下,嘟嘟嚷嚷地说着。而我老化相当严重的脑袋中的记忆,也慢慢地复苏过来。
“里美?!难道你是里美吗?”
“对嘛——终於想起来了!我还以为你真的已经把我给忘了呢!”
对方的声音,让我的脑子真的重新点亮了起来。是犬坊里美啊。真是令人难以致信,那个里美,竟然会打电话到我家里来。在那瞬间,有股暖流流进电话这端的我的心底:
“里美!你知道这里啊,还打了电话来。我怎麽会忘了你呢,你现在人在那里,广岛?”
“在那里?在马车道啊。”
里美的话让我胆颤心惊。
“马车道?横滨的?”
“是呀,已经快到了。我有说过我要来东京哟,老师你把它给忘了!”
“啊啊,对喔。我真的忘了,你一个人?”
“现在?嗯是一个人没错。”
“你是打公共电话吗?”
“不,是行动电话。”
“喔,行动电话,是这样啊。你是来观光的?”
“不是喔,我是来上大学的。喜瑞都女子大学。”
“咦?!”
我又吓了一大跳。这麽近的地方?我记得她在以前的来信中说过,她要上广岛的大学的啊。
“老师,不需要那麽吃惊吧?”
“但是,你不上广岛的大学吗?”
“应妈妈的要求,才转来喜瑞都大学的。嘿,我不能来这里念书吗?”
“不,不是啦,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当,当然我很为你高兴,你来了呢,让我松了一口气,啊啊真是吓了我一大跳。但是恭喜你通过入学考试喔。”
“谢谢你——!”
里美的声音添了笑意。
“嗯,我可以为你做什麽呢?”
“老师,你还是老样子呢。我对这附近还不太熟悉,如果能够来接我那就好了。啊,可是老师应该很忙吧?”
“不,一点也不会。我知道了,我马上来,你现在在那里?”
“我在关内车站下车,现在正在进入马车道的某个地方。有个卡拉店的看板上写着:‘专司吃喝’!”
听到里美的话,我咯咯地笑了起来。
“啊啊是那里啊,Q的店啊。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去,你等一下喔。”
“嗯,我等着。”
“啊,那里还有间吃茶店吧?”
“嗯,有啊,那我就在这附近边晃边等罗,这里有个长凳呢。”
“我知道了,我马上去!”
我把话筒放下,着急地解开睡衣的钮扣。
2
外头令人厌恶的天气逐渐开始转变。从建筑物间窥视晴朗的天空,一片残余的云也没有。在我脑中徘徊的,是文字大街上的青空,昨天晚上下的雨,把树叶都洗乾净了,绿油油的显得生生不息。地上的石子步道也被清洗的洁白透亮,平常上午时分看惯了的、行人来来往往的场所,今天我竟特别觉得耀眼起来。
我以我最快的脚步,急忙地从马车道步道的方向往伊势佐木町走去。很快地我就在道路对面的长凳上看到年轻女孩坐着的身影,我一面注意来车一面过了马路,她直起上身朝我的身影看过来,然後从远方大叫一声:“老师——!”
我向她招手,她就从长凳上站起来朝我走过来。我看着她的背想着,她好像比以前要来得更高了一些,我们彼此向对方走近几步,她的装扮就映入我眼帘。
最近女孩子的穿着,好像多以蓝色的洋装为主。她那十分短的迷你裙上,穿着一件以微长蕾丝布料织成的上衣,上面又套了一件薄薄的长外套,非常适合她的风格,也很好看。我看了又惊又喜。
“老师,好久不见了,已经一年了呢!”
她说着,把太阳眼镜拔下来放到手提袋里,在马车道的步道上望着我。路上许多爱慕的视线向她集中过来,她一头长发略略垂在肩上,似乎要和我握手的样子。我鼓起勇气伸出手来,她就在我眼前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双独特的眼睛,是只有她才拥有的。我想起在贝繁村的她,她几乎一点也没变,无限坦率的态度,只有眼睛给我的印象是不同的,那时的她眼瞳深处像是藏有什麽秘密,视线像钻石一样既直白,又锐利。但如今脱下高中制服的她,眼神中却多了许多以前所没有的女性魅力。
“好久不见,我差点就认不出你来了呢。”
我说道。里美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了,所以没什麽特别的反应。我想称赞她真的非常漂亮,但想到我是被她称呼为老师的人,说这种话好像不太妥当,所以话到口边就忍住了。
事实上她是真的很漂亮。从高中毕业到大学一年级这短短的时间里,这女孩竟像长大了十岁一样,变化非常大,虽然明明是同一张脸,里美看起来简直像别人一样。这到底是为什麽?我认真地想了起来,用视线打量着她:是化了妆的关系吗?还是这件洋装的关系呢?或是这头长发给人感觉的关系?高中时她的头发没那麽长,而现在,她不但留长了,而且还把头发染成了茶色。
“你已经转进喜瑞都大学了吗?”
“嗯,是的。不过和我想像中有些差距,横滨也是。”
“入学考试很难吗?”
“嗯!但是我在广岛大学的成绩不错,人家很努力嘛!但是每天爬坡到喜瑞都去,大家的腿都变粗了,啊哈哈。”
“快到中午了,你饿了吗?”
“有一点。”
“到那里吃午饭好呢?你喜欢那里?我们先走吧。”
我转身走在前面,里美跟着我走了过来。
“我无论、无论如何都想去老师平常常去的店吃看看,可以吗?”
“咦?这个……那里嘛…………”
我的脸和声音一下子含糊起来。
“怎麽了?不方便吗?”
“不是不方便,可是……那个地方嘛…………”
我的心情稍稍一沉。
“你不喜欢和认识的女孩子和你去那里吗?”
“没……完全没那回事!我熟识的女老板也在那里,可是……”
“那就走吧!request!”
就这样,我很不情愿地带着里美来到我平常去的‘Pony’大众食堂。宛如识途老马般,我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吃午餐,一般而言,我会照着顺序轮流点炸虾定食、汉堡定食、还有烤肉或烤鱼定食。要不然就在附近的便利商店买每日替换的冷冻便当,那里有六种不同的便当,就算每天都吃那个,每天还是可以吃到不同的菜色搭配。但是对於憧憬横滨的人而言,像Pony这样的食堂会不会太难吃了点。
我还在这样想着,里美已经不顾我的迟疑,走过来说:
“老师平常都是在这里吃饭的吗?”
里美从最好的位置上环顾了店内一圈,用充满怜悯的表情问道。
“咦?不,那个,只是偶尔…………”
我正想说谎蒙混过去,熟识的店员太太就向我走了过来,“石冈先生午安!今天要吃那一种定食呢?”她亲切地询问着。
“炸虾定食。”
我惯性地回答。
“那位小姐呢?”
“我和他一样。”
里美说:
“今天,我要体验石冈先生的日常生活!”
“最好不要这样做会比较好喔,会让自己心情郁闷的。如果你有空的话……”
“有的,我很有空!”
“你可以去大家都去的地方看看。坐船出去的话,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风景喔。”
“老师你呢?”
“咦?我也一起去吧,你以前去过那里吗?”
“没有耶……用走的可以到吗?”
里美转动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嗯。”
然後,我问了她一年前就想问的话。
“贝繁村的大家,都过得好吗?”
“嗯,活着的人都过得很好!”
“邮局的大叔呢?”
“啊,他很好。不过老是在喝酒就是了。”
“卖黄豆年糕和柠檬汽水的吃茶店还在吗?”
“啊,罗曼吗?还在喔!”
“那个铺榻榻米的电影院呢?”
“偕乐座吗?也还在哟!”
“好怀念啊,好想再去一次呢。”
“来嘛——!大家都很怀念你呢!”
“龙卧亭在那之後,变得怎麽样了呢?”
“托你的福已经顺利转让出去了。大家都很感谢老师你呢!”
“喔,真的啊?那真是谢谢了。”
“我母亲会愿意让我到横滨来,也是因为先生在这里的关系,一定是这样没错!”
“难道说……你的琴呢?”
“本来也有带来这里的弹给老师听的打算。最近暂时想要认真地练习一下。”
“这样很好呢。你是念音乐还是念艺术?很有那种气质呢。”
“你是说弹琴吗?唔可是我完全不行耶。我现在啊,连把琴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是这样喔?但是我觉得你弹得非常好啊。”
“嘿嘿,会这样说的只有老师而已哟。”
“是这样啊。”
“我的妈妈从来都没这样称赞过我喔。就算是我最得意的曲子,也是一样。我的技术很低微,不过最近我有稍微试着作曲看看。”
“作曲?嘿——好厉害喔,是琴的曲子?”
“是的!那个事件发生後我就有这种想法,想要多少作一点曲。但是老实说还是完全不行呢。”
“让我听听吧。”
“唉,如果作得出来的话应该会吧。”
“要录成录音带喔,因为我不会读乐谱。”
“嗯,如果作得出来的话。”
3
吃完饭後我们从马路走出去,里美说她吃完饭後想喝咖啡,所以我们就往一条巷子里走,去了马车道十番馆。
“啊,这家店我知道!”
走到店前面时,里美高兴地大叫道。大概以前在那本女性杂志上看过吧?
“炼瓦建筑好可爱喔——!我一直很憧憬着想要来这里一次呢!这是十番馆吧?还有个叫山手的地方也在这里对吗?”
“嗯,没错。”
“那我们快点走吧!”
里美说着,我们在十番馆的店前看见一尊小型的大炮,古式样的公共电话,还有上面写着‘牛马饮水’的桶子。我用有限的知识向里美解释道:
“以前这里是关内外国人的居留地,抵达横滨码头的外国人们,就会到马车道的旅馆来小住一宿,当时他们马车来往的道路,就是我们刚才经过的Pony那条路。所以这个地方,才会被叫作马车道,这个就是当年马匹们饮水用的水桶。”
我指着那个‘牛马饮水’的桶子,然後向店里走去。里美点了咖啡,我则点了红茶,然後继续聊着:
“以前的船都会停靠在那个栈桥下,因为当时的海很浅,我以外国船都会先在那里停泊,然後再换小船进入这个地方。拉夫卡迪奥?赫恩,也就是小泉八云这个人,你知道吗?那个人在明治时代也有来过这里,也走过这条马车道。那个时代他坐的还是人力车,当时他所写的文章,如今也还有流传下来,例如‘陌生日本的一瞥’这一篇,你知道吗?”
“唔唔。”
里美摇了摇头。
“‘这里所有的事物都令人感到愉快,在我眼前,修车匠在油纸伞下跳着舞,青色的屋瓦下是小巧的住宅,青色的浮雕,穿着青色服装的小人们,大家都以珍奇的眼光远观着我。我露出浅浅的笑容,那些仅有的一点敌意便消逝无踪了。’”
“哇喔,老师你知道的很清楚呢!”
“没这回事啦。不过当时横滨的人,大多穿着深蓝色的和服,然後个子很娇小。”
“横滨,真是个富有历史意义的地方呢!”
“嗯。”
然後我们又聊了一些关於贝繁村的话题。然後里美说了关於她新大学的概况,里美说,上大学很愉快,男生有点怪怪的,大家从各种不同的地方来,从小学以来就是同学的人们,能够很自然地面对面对谈,但有些同学,是到大学才成为同学的,这时候就会特别问一下为什麽会到这所女子大学来就读。
话题聊到这里,里美忽然抬起头往上看,好奇地远望店里的情况。她每个地方都进去看了看,这个店的天花板挑高,高高的窗户上镶着立式玻璃,横向的空间很窄,二楼是像露台一样的建筑。如果现在御手洗出现在那的话,多半就会开始一场演说吧!
为了把横滨到处都看个够,我们很快便从十番馆出来,往樱木町车站的方向前进。考虑到里美从横滨的大学过来,可能还来不及逛像日本丸或船的博物馆这样的地方,之後多少应该都会想和朋友去走走,所以决定先带她去那里。
从樱木町车站往灯塔的方向走,是一条行动步道。从这里上车的话,可以看到池边的船坞,永远停泊在那里的日本丸出现在我们眼前。里美说,她以前曾经有看过这艘船。
我们从旁边的船的博物馆买了入场券,进入日本丸参观帆船的介绍,我是第二次来这个地方,而里美是第一次。船里已经被整修过了,金器被磨得闪闪发光,顺着参观路线走进去,可以看见练习生用的狭小船室、船长室、医疗间等等的地方,然後我们走进旁边的博物馆。
这里以巧妙的方式,将幻灯片组合在电视上播放,用来介绍横滨的历史。里美对这个看起来很有兴趣的样子,为了陪她,我们两个一起看到了最後。
从博物馆出来後,我们在灯塔前的步道漫步着。从顶端的角度看去,左手边就是灯塔,再过去是国际企业大饭店,右手边则还在施工中,完成以後,这里就会有一条气氛很好的游憩步道了。
我们穿越车道过去,走下了阶梯,来到水边的岸上。这里是可以搭船的地方,从这里搭着船游览横滨湾一周,最後船会从山下公园前出来。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从这里坐过船,都是走到山下公园才再上船坐回来。
船像在隅田川上快行的船一样,整艘船面相当平坦,墙面上是大片的玻璃,从客席往外看过去可以很容易地看见水面,船很快就开离了栈桥,然後一百八十度转弯,朝湾内的方向急行,然後保持着这个速度继续开着。
“那边的海面上,有好多的海蜇喔!”
里美兴奋地说着,她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就向她解说。不过我的所见所闻,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有些东西不是现在已经不在了,就是已经变得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但是这二十年来,我完全没有再确认的机会,也无法制造那样的机会。
站在窗边,我忽然有种自己是首次置身水上的错觉。起伏不定的波浪,彷佛直接打在我身体上,叩着我的心头,这样的感觉让我涌生微弱的睡意,看来不管跟谁来,我坐船的时候都会想睡觉。
“老师,最近的博物馆里,都有很多船的模型呢!”
里美说。
“嗯,都很大,而且都能顺利完成呢。”
我说。
“小的时候,我最喜欢这种模型了。夏天的时候,我都会自己做船的模型,到附近的河川旁,放在水上让他随波离流去,我最喜欢这种游戏了。我啊,最喜欢船了,那些船的模型,不知何时才能也有个博物馆让它们住,我常常这麽想着。”
“喔。”
“每次看到那些船的模型啊,我就会想放暑假呢。”
“啊啊,贝繁村的夏天,确实很棒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山谷中的村庄。长满稻穗的原野、秋天分散在稻田里的稻草人、映入眼帘中色彩鲜明的绿意,还有充盈耳际的蝉鸣声。我一定要再去一次那里,我想着,不过像上回那种大事件就免了,我希望有天能再次足履那片土地。
“嗯……我只喜欢那里的夏天。”
我有些惊讶地望向里美。
“你对自己的故乡,不怎麽喜欢吗?”
“咦?我?我喜欢都市啊!”
里美看着我有些紧绷的侧脸,小声地说着。
4
这是个短促的旅成,船慢慢地向右回转,往与陆地相对的直角,山下公园的方向前进。船靠近冰川丸,再从冰川丸旁边驶入港口。
“嘿——已经到了啊!”
里美有些不满地说道。
船逐渐靠近小小的混凝土高堤,堤的前端装设着矮宽的灯台。船就从他左侧的基部慢慢入港,右手边就是冰川丸,左手边的陆地上,是涂着蓝色油漆的屋宇,慢慢地接近後,才发现原来是有着白色窗户的外国建筑物。从海这头仔细探究,这片看惯了的土地,竟染上异国的风彩了。
船在码头靠岸後,我从客席上站起来,在新华饭店前的山下公园上岸。阳光的入射角很高,照在海面上反射出蓝色的光辉。横滨的大海还是那麽美啊。
我们从公园的出口离开,往公园的左手边慢慢步行,不久後,匠心独具的石阶流水出现在眼前,我们从那里往上爬,从右手边的车道跨过去後,便看见了陆桥。桥的两侧之前有个拱门,因为从这个拱桥下进入的话,就可以看见上头写着“欢迎光临横滨人形馆”,在道路的对面,就是横滨人形馆了。
沿着道路往下走,有个地方也能够进去人形馆。我和里美都是第一次来,一过了桥,眼前很快便出现了海洋塔。
人形馆收集了许多赏心悦目的收集品,令我特别动心的收集品,并不是那些海外人形,而是那些国产的人形。我被那些从江户时代开始,历经明治、大正时代以来所制作的雏人形收集品,感到巨大的震撼。它们并肩陈列在雄伟的屋顶模型之下,有些冻结的样子,给我有些异样的感受。为了保护人形,在黑暗的空间,我环顾了一圈三五成群或站或坐的人形,有种正在窥视着异世界的心情。
里美说这里好可怕。古老的人形一路追溯保存至今,有些人形的一部分涂漆已然剥落,看起来很像是被火烧伤脸颊的样子。这样的人形,给人一种怀着怨念,往参观者这里静静地望过来的印象。
从人形馆出来,来到运河之前。从这里沿着元町、石川町的方向一路前进。路边都是盈耳的车辆噪音,如果不大声说话的话根本听不见,所以我们一时只是安静地走着。
远在二十年前,我也曾和那个忘不了的女孩,在这里一起步行。那个时候,那个人在我耳边细语的声音,至今犹言在耳。
“这个上面,现在盖了高速公路了呢。”
这条运河之上,现在有高速公路可以通行了——?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甚至认为这是种严重的罪恶,因而感到难以置信,人们真的做出这种事了吗?在这麽大一片水面上兴建高速公路。
如果真的那麽做的话,这片水面将再也照射不到阳光,那麽水无论阻塞、混浊、变成夜晚的颜色,或是腐烂了都将没有差别了——。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後,仅仅感觉到愤怒。但我当初会有那样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心,也被夜色所笼罩着的关系,我现在终於明白过来。
现在,我的眼前真的有条高速公路了。在那时候,这条老朽的运河上总是沉浮着许多小船,无数的水上生活者在上头赖此维生。现在这些人们,到底都去那里了呢?确实如今运河的水面已照射不到阳光了,但水却变的更美丽了。以往的臭气、巨大的浮木,古老的船只与人们皆再不复见,就连里头积满水的废船,也连一片都见不着了。
凭靠着印象,我从某个角度暂时瞥见了水面。在那刹那,我对於过往那些微不足道美丽的怀念,从前浮在水面的吃茶船、十分狭窄的船中画廊、还有运河建好前就存在的爵士吃茶馆的昏暗灯光,忽然全都失了。因为当时我是那样的贫乏,所以那些东西就像我的亲生骨肉一样地亲切,在那之中,弃置着我一部分的青春年华。然而如今,他已逐渐黯然失色地沉到这片水底下去了。
“这里真棒呢——!”
里美大声地叫道。我被她的声音吓得惊醒过来。
“真棒……什麽真棒?”
我问道。
“咦——?因为,因为这里看起来超有活力的啊,好像在河上盖了个大屋顶呢。”
“啊啊——是这样啊!”
“就算是下雨时,船也不会淋湿呢!”
我格外能够理解,这也是当然的。这样的看法确实也不能说有错,里美并不知道这里没有高速公路的那个时代,如此夸张的东西,贝繁村也不曾有过。这种不可能的事物,正是都市的象徵吧。
从桥走过去後,我们在元町商店街稍微逛了一下。这里也依然美丽如昔。车道和步道全用石砖砌成长道,车道故意设计成弯弯曲曲的路线,行车速度因此也减慢下来。但我们很快就从商店街折返,从那里往右转,慢慢地步上石阶,往外国人墓地的方向前进。
我没想到这里的气氛竟是这样的轻松,在这里的期间,我好像也变成了一个轻松自在的人了。
我们到了外国人墓地前,们是开着的,里面的资料馆是公开的。进去里面一看,明治大正时代的照片在面板上并列展示着。关东大地震发生之後,这个墓地的原貌被破坏了,或许那个时候的瓦砾堆,如今成为山下公园的某个部份也说不一邓。然後,之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我们则都有亲身体验过。
看完资料馆之後,我们沿着墓地的栅栏散着步,进去山手十番馆参观。因为平常这里的人很少,所以可以轻松地坐在窗边。向窗外看出去,外国人墓地的黑色栅栏及里头的墓石,彼方那头翠绿一片的尖端啦、海洋塔等等高耸的建筑群尖端都可以一览无遗。
二十年之前,我也是坐在这一个位置上,那个人当初,就坐在里美现在坐的位置上,向我询问我是否想住在这里的话。我不禁笑了,记得当时我并无回答,觉得只来这里玩一玩就已经够了。
“我想要在这附近租屋子住!”
里美爽快地说道:
“这地方能看到的景色虽然一直不是很好,又都是些高级公寓住宅。但是这里离学校很近,沿着这条路走就可以到大学去。”
啊啊,这样的发言让我不由自主地点起头来。在那时候我曾想过,山手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我伸手触碰的地方,但是像这样年轻的女孩子,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顾虑。
我一时默默地思考起来,我到底是永远不可能忘得了那个伤我甚深的陈年往事。但是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眼前这个里美说不定才刚刚出生而已啊。
我一边感到愕然,一边长长地叹息起来,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啊?时代竟改变的那样快,所以我,也不能再一成不变了吧!
“老师,你在想什麽想得这麽入迷啊?”
里美说。
“咦?……不,没什麽。”
我回过神来。里美有些担心的笑脸,忽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对啊,我在这种时候想这些事情做什麽?在我面前的,是另一位叫作里美的女孩,如果我的脑子里还满满萦绕着二十年前那位女性的话,对眼前的女孩就失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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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很快地进去港口附近可以看见的丘公园,在大佛次郎纪念馆的喷水池前漫步,在那里的长凳上坐了一下,这样的情况到底可不可以算是“约会”,我认真地检讨着,坐在那想了很久,但是究竟是怎麽样,我还是无法参透。首先是年龄差的问题,就算是老师和学生也比我们来得年龄接近,而且里美对我的态度,一点恋人的感觉也没有。总是以顺服的态度,和我非常流俐地谈话,说话也自然会使用敬语,从我和她在贝繁村相遇以来就是如此。
我竟会想着这种荒谬的事情。我到底有什麽好想的?有什麽好期待的啊?绝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我们的年龄差也不会缩短,像这样年轻、充满魅力的女孩子,能够成为我的朋友,我就应该感到万幸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时,里美对我这麽说道:
“我把老师的书,全部仔细地读过了喔!”
“咦?真的?”
我吓到了。那个时候,我虽然对於写东西这样的工作感到高兴,但关於我自己,我并没有成为作家的那种心情,甚至没有是我在创作那些东西的实在感。我只是台会走路的文字处理机而已。
“大学的朋友,每个人都知道老师喔。大学里也有推理研究社。”
“咦?喜瑞都吗?”
“喜瑞都也有,之前的大学也有喔!”
“嘿——这样啊。”
最近,推理研究社这种东西好像越来越兴盛了。
“老师,你可以来我们学校的推理研究社演讲吗?”
里美以轻松的口气说道,我大惊失色,全身窜过一阵痉孪。
“唔,绝对不行,只有那个绝对不行!”
我激动地拒绝道。在那瞬间,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心脏砰咚砰咚的声音。
“咦——这是为什麽啊?”
里美不满地问。
“因为我,因为我对於演讲这种事情一点办法也没有。”
“咦,为什麽?”
“为什麽?因为我从没做过这种事情。”
我说道。里美到底想要一位作家和大家演讲些什麽,我实在想不透。但无论她要我讲些什麽,演讲这种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
“所以才要从这次开始嘛,每件事情都需要练习的啊老师。”
“可是,没道理啊,喜瑞都,不是只有女的吗?”
“所以才叫女子大学嘛,当——然!”
“要我在一大群女孩子前面长时间流俐地说话,我是绝对不行的啦!”
“那麽,回答问题也可以。”
“那也不可能。呐,里美,你今天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请我演讲的事吗?”
“咦?嗯,是,没错!”
听到这麽肯定的语气,我默默地悲伤起来。我本来就没有什麽特别的期待,只是曾经这麽想过而已,我也知道在现实中,爱情这种东西是没有这麽简单就能产生的。里美只是大学社团的仲介代表,因为刚好认识我这个人,所以被派来与我交涉罢了。
我们从看得到港口的丘公园离开时,夕阳已经西下了。我恢复惯常的沉默,只顾往前走着,我们从外国人墓地前回头,向右转弯,再次回到山坡道上来。
“呐,老师。”
里美忽然说。
“怎麽了?”
“那个——御手洗先生这个人,真的存在吗?”
“咦——为什麽大家都这麽问呢?”
“嗯……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我也想知道嘛!”
“有这个人喔,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他去国外了。”
“嘿……果然有这个人!”
“当然有啊,是个脑袋有点奇怪的男人哟。”
“是老师的朋友吗?”
“……算是吧。”
以後还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
“嘿——”
“你加入了推理研究社吗?”
“咦?大致上是加入了。”
“那个社团都做些什麽活动呢?”
“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活动,不过基本上会制作一些同人志。”
“漫画?”
“嗯嗯,我负责填字。但是也会偶尔画画漫画。”
“是这样啊。”
然後我们继续往前走着,从元町转进去中华街,和二十年前相同的杂货屋,现在还存在着。我於是走了进去。
我和里美两个人,在店里慢慢地逛着。我忽然有种即视感,二十年以前,我好像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她也是像那样,从架上拿起一个玩具,说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买下它。我忽然觉得恐怖起来,所以早早就走出了店门。
“里美,你差不多饿了吧?”
我说。
“有一点。”
里美答道。我们在中华街上逛了逼下,我用目光寻找适当的店家,二十年前我和她进去的那家粗糙的店,现在去那里了呢?我想我应该避免去那一家店。但是那家店可能换了店面,也可能做了内部改装,看起来相同的店家怎麽样也找不到了。连可兹推断的地方也没有,不过这对我来说,算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了。
我们於是走近附近的“一轩”。这是间墙壁和桌子都是崭新的店,虽然如此,我也不能保证这决不是当初那家店改装的。因为我自己对於那家店的店名,已经不太记得了。
我们在店里坐下後,女服务生很快放上了水杯。然後把一张很大的菜单放到我前面,因为我已经很渴了,所以点了两杯啤酒,然後跟他说我们想慢慢考虑再决定要吃些什麽。女服务生点个头就离去了。
“里美,你想吃什麽呢?”
我问道。
“嗯,吃什麽比较好呢,我没有特别想吃什麽耶……”
里美开始看着菜单,嘟嘟嚷嚷地说道。
“那我们点多一些,两个人分着吃好了。”
於是我说。
“嗯,好啊。”
“你不讨厌这样吗?”
“不讨厌啊。”
里美回答。这时啤酒也送来了,我拿了烤荞麦沙拉、一盘都是海鲜的食物。然後里美自己倒了一杯啤酒,把啤酒瓶夺过去为我倒酒,那种熟练的模样十分有趣。
“为我们的再会乾杯——!”
里美说。
“嗯,乾杯!”
然後我们碰了杯子,一口饮尽。但我猛然想起来说道:
“咦,对了,你不是还未成年吗?”
“是啊,不过没关系啦!”
里美一口气把杯里的啤酒饮尽说道。然後,“再来一杯!”她说。我有些惊慌起来。
“啊,喉咙好乾喔——老师,你常在这里吃饭啊?”
为什麽会这样问我呢?
“因为,老师刚才相当熟练啊,点菜的时候。”
她说着,手中的啤酒已经喝了一半了。
听到她那意味深长的话的瞬间,我忘了喝手上的啤酒,整个人茫然起来。
记忆回到二十年前,良子和我一起到这条街上,进去某间店里的那一天,我连怎麽点菜都不会。为什麽现在的我,会知道怎麽点这些拉面、饺子或炒饭等等中华料理呢?现在我确实记得这些料理的名字,也知道在这家店点菜的方法。当年不知道的东西,因为生活的变化,我似乎成长了,多多少少地开始成长了。
严格说起来,对我而言那些都是挑战,那个容易伤害人、怎麽苦战都感到十分无力的时代,让我透彻地发现到自己的无知。在良子死的那刻出生的女孩,教会了我这件事。
“啊啊,不过能见面真是太好了。”
里美涨红着脸说道。
“我一直很想要见面喔!”
“咦,谁?我吗?”
我问道。里美点了点头。
“这个……我也是。”
我咬着牙郁闷地说。她想见面的对象,是身为着述者的我吧。
“咦,老师怎麽一——点精神也没有啊?怎麽了嘛——”
“如果没有请我演讲的话,我想我会更高兴一点吧。”
我心情有些沉重地说,默默地喝了口啤酒。如果不是为了替大学的推理研究社和我交涉,来到横滨的里美,恐怕根本不会打电话给我吧!
“咦——老师,你这——麽讨厌演讲啊?”
“嗯。”
我简短地说道。演讲和卡拉OK,是我在这世上最讨厌的两大事情。
“老师——我啊,是贝繁高中有名的劣等学生喔——!”
“咦?是这样吗?”
我回答。然後想着到底为什麽会这样子。
“所以啊,为了要到广岛的大学来,我拚死地努力喔——!一年之间,完全没有玩乐,非常努力地念书。”
“啊啊是这样啊。”
“我的亲人都说,我非去广岛的大学不行,所以我得在那里先拿到好成绩,然後在二年级时转入东京或横滨的大学,为此我非——下定决心努力不可啊我。”
“嘿,好厉害呢。你真是了不起。”
我说。她为我的发言稍稍沉默了一下。
“老师,你变了呢!”
里美忽然说。
“我吗?变了什麽?”
“全部都变了!啤酒没有了哟!”
“不要再喝了会比较好,因为你还未成年啊。”
我说。想着她到底说我那里变了,我实在想不太起来。
“老师你真的很认真呢!”
然後里美咯咯地笑了,然後抬起头来,视线在店里团团地巡了一圈。
“我啊,一直以为自己做不到那种事,但我还是勇於挑战了哟。老师你也要学着面对挑战啊!”
然後她看着我,面对她充满蛊惑力的瞳眸,我做不出任何反应。我的身体和心脏畏缩成一团,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只虚弱的羔羊。
“但是老师,今天很快乐呢!”
态度忽然一变,里美对着我说道。
“真的非常谢谢你!”
我周围的空气忽然为之一变。
“嗯,这样,我也很快乐。谢谢你。然後,不能去演讲真的很抱歉,请代我向你的朋友谢谢她们的好意。”
“横滨真的很棒呢——我好喜欢喔——”
我说话的对象,红着脸颊大声叫道。然後很快地降低音量,用只有我们俩听得见的声音说。
“老师,其实你有没有来演讲,对我来说都没关系啦!”
“是、是这样吗?”
像这样听着,这些话,好像也变得真实了。
“是啊,像我这样懒惰的人,为什麽要这麽努力做这件事呢?”
“那为什麽,你要到横滨来呢?”
“因为想和老师见面啊,懂了吗?”
咦?耶?我叫出声来。
“啊啊我醉了啦!”
里美说,然後大大地吐了口气。看见她这种行为,我还来不及深吸口气,心里便猛然被喜悦给填满了。我高兴到什麽话也说不出来,所以沉默了一下,我八成是被狐狸迷惑了心智,才会一直想着那种愚蠢的事吧!
“啊,老师,怎麽样了嘛——?”
里美说。那有些傻气恍惚的模样,又熟稔地跟像我这样年长的男人说话,这让我有种微妙的不安感。
但在下一个瞬间,我忽然又觉得,这样子好像也很不错。如果真要比喻的话,大概不会再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了。虽然只是句单纯的话,但如果认真地去思考,说不定就能从中分辨,伴随着年龄增长所带来的东西。
我想到今天,我和里美,走在二十年前良子走过的同一条路上,意外地复习了过去的一切。但是这一次,我痛苦与恐怖却不再那麽深了,这让我感到惊讶。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我终於从这样的痛苦中免疫,这些都是里美这女孩的功劳。今天这一整天,我被包围在女孩子充满活力的灵气里,就像吸了吗啡一样,所有的痛苦全消失了。
这个年轻的女孩,在未来的日子里,我虽然不太敢期待她能继续像这样与我融洽地相处,但是我相信,神让良子死亡,却取而代之地将另一个生命送到我身边来。纵使我胡思乱想这许多、又做了许多分外的期待,但是现在,我由衷感谢里美的到来。
我浑身被无形的喜悦囓咬着,我站起身来,一种即将改变的预感忽然涌上我心头。我於是往女服务生的方向招了招手,向她又点了一杯啤酒。
“喂,老师,我还未成年呢。”
里美出声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因为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啊,”
我说,有种把所有的财产花光也无所谓的感觉,“就算你喝酒喝到被逮捕也没关系!”於是里美说,
“不要紧,我熟的很,绝对不会被逮捕的!”
里美说了奇怪的话。
“什麽?你跟什麽很熟?警察吗?”
我吓了一跳问道。
“嘿嘿,这是秘密。”
里美红着脸颊回答道。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