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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某年春天黄昏。唐朝京城洛阳西门下,有个年轻人心不在焉地仰望著天空。

年轻人名叫杜子春,本来是富家弟子,现在因荡尽家财,沦落成过一天算一天的落魄汉。

当时的洛阳,极为昌盛,是个天下无可匹比的京畿,大道上车水马龙,人潮熙来攘往。在如亮油般照映在西门上的夕阳光辉中,可见老人的罗沙帽、土耳其女人的金耳环、装饰在白马上的彩丝羁绳,都在不断流动,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画。

但是,杜子春依然将身子靠在西门墙壁上,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天空。天空上,细长的月亮,宛如指甲痕迹,幽白地浮睡在缭绕的雾霭中。

“天暗了,肚子也饿了,而且不管到哪里,大概都找不到今晚能容身的地方了……与其这样活著,不如乾脆跳河自杀要快活点吧。”

杜子春从刚刚起就一直如此漫无边际地思索著0

然后有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独眼老人,停顿在他面前。他沐浴著夕阳余辉,将长长的影子刻印在门上,一直凝视著杜子春的脸。

“你在想什么?”老人趾高气扬地问。

“我吗?我在想,今晚没地方睡,不知该怎么办。”

由於老人问得很唐突,杜子春不禁俯下眼皮,率直地回答。

“原来如此。那太可怜了。”

老人思考了一阵子,然后伸手指著映射在大道上的夕阳余辉道:“那么我告诉你一件好事。如果你现在站在夕阳中发现地上能照映出你的影子,今晚半夜时就挖挖你影子的头部地方。一定会有满车的黄金埋在那里的。”

“真的?”

杜子春听后大吃一惊,扬起一直俯下著的眼皮。不可思议的是,那老人已不知去向,周遭也不见他的影子。只是,挂在上空的月亮比先前更皓洁,往来不息的行人道上,已有两三只性急的蝙蝠在翩翩飞舞著。

2

杜子春在一夜之间,化身为洛阳独一无二的大富翁。因为他真得听从那老人的话,於夜半悄悄挖掘夕阳映照出的影子头部,挖出了一堆比一辆大车更多的黄金。

变成暴发户的杜子春,马上买了一栋豪华的房屋,开始过著不比玄宗皇帝逊色的奢侈生活。买兰陵的美酒啦、桂州的龙眼啦、在庭院内栽植日易四色的牡丹啦、饲养几只白孔雀啦、收集宝玉啦、剪裁锦绣啦、制造香木的车子啦、订制象牙椅子啦,若要详细述说他的奢侈,那这个故事是永远都无法结束的。

一些平日在路上遇见也形同陌路人的朋友们,在听闻杜子春致富的消息后,不管朝晚都来找杜子春玩了。而且人数日渐增多,半年过后,所有洛阳闻名的才子与美女,几乎没有一个不是杜子春的座上客。杜子春每天陪著这些客人举行盛宴,而且酒宴盛大得无可比拟。随便举个例子来说,当杜子春在金杯斟满来自西洋的葡萄酒,出神观看著印度魔术师表演吞刀特技时,他身边就环绕著有二十个女人,其中十个在发上插饰著翡翠莲花,十个在发上插饰著玛瑙牡丹花,吹弹著曲调轻快的笛歌与古筝。

只是,再如何富有的大富翁,金钱总是有止境的,奢华如杜子春者,一年两年过去后,也逐渐开始捉襟见肘起来。等他把钱用尽后,才了解人心的薄情寡义,直至昨天还天天来报到的人,今天路过门前竟也懒得进来打声招呼了。到了第三年春天,当杜子春又恢复成一文不名的穷小子时,广阔的洛阳,竟找不到一家肯让他借宿过夜的人家。别说是借宿,甚至连施舍一杯水的人家都找不到。

於是,某日黄昏,杜子春再度逛到洛阳西门下,呆然地眺望著天空,不知何去何从。

然后那个独眼老人也跟往昔一般,不知从何处又现身出来。

“你在想什么?”

杜子春一看到老人,即惭愧地低下头,说不出话来。只是,老人这天也亲切地反覆问了同样的话,他只好又一次诚惶诚恐地答道:“因为我今天没地方可睡,不知该怎么办?”

“原来如此,那太可怜了。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现在你站到夕阳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间挖掘影子胸部的地方,那里一定埋藏有满车子的黄金。”

老人说完,又瞬间消失在人潮中。

翌日,杜子春又於一夜之间变成洛阳独一无二的大富翁。同时也开始过他为所欲为的奢华日子。种植在庭院的牡丹花、沉睡在牡丹花中的白孔雀、来自印度会表演吞刀的魔术师……一切如从往昔。

因此他挖掘出的那些满车数不尽的黄金,经过三年后,便荡然无存了。

3

“你在想什么?”

独眼老人第三次来到杜子春面前,又向他发出同样的问话。此时的杜子春,当然又是呆呆伫立在西门下,眺望著幽幽穿射晚霞的月牙。

“我吗?我今晚没地方可睡,正在想著该怎么办?”

“原来如此,那真是可怜。那么我告诉你一个好办法。现在你站到夕阳下,若你的影子映照在地上,你便趁著夜间挖掘影子肚子的地方,那一定埋藏有满车子的……”

“不,我不要钱了。”

“不要钱了?哈哈,那么你已经厌倦奢华日子了?”

老人以诧异的眼神,凝视著杜子春。

“不,我不是厌倦了奢华日子,而是厌烦了人这个东西。”

杜子春现出愤怒的神色,冷淡地回答。

“有趣!有趣!你为什么厌烦起人了?”

“人都是薄情寡意的。当我是个富豪时,他们拼命奉承、阿谀,一旦变得贫穷,连个笑脸都不肯赏。想到这点,即使再度变成富豪,又有什么用呢?”

老人听杜子春如此说,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没想到你这么年轻,竟然懂得这些道理。那么,你今后是想安然过著贫穷的生活了?”

杜子春踌躇了一会儿。不过,马上断然抬起眼睛,申诉似地望著老人。

“我现在已无法再过贫穷生活了,所以我想做您的徒弟,修行仙术。您不用隐瞒了,您是个道高德隆的神仙吧!如果不是神仙,您绝对不可能让我在一夜之间变成天下第一的富豪的。请您当我的师傅,传授那不可思议的仙术给我吧!”

老人颦着眉,像在考虑什么似地,然后莞尔笑着。

“不错,我叫铁冠子,是住在峨嵋山的仙人。最初看到你时,觉得你是个懂道理的人,所以才两次让你成为大富翁。如果你真渴望做仙人,我就收你为徒弟好了。”

杜子春当然喜出望外。老人话未说完,即匍匐在地上,向铁冠子叩了几个响头。

“你不用那么道谢。虽然我收你为徒弟,但你能否成为出色的仙人,还在於你自己……总之,你先跟我到峨嵋山深处来再说吧。哦,恰好地上有一根竹杖,咱们现在就骑著这根竹杖飞越天空吧。”

铁冠子拾起地上那根青竹,口里念著咒文,和杜子春一起如骑马般跨上那根青竹。

结果真是不可思议,竹杖立即像一条飞龙般,猛烈地冲上天空,翱翔在晴朗的春日夕阳中,一路往峨嵋山方向飞去。

杜子春心惊胆战,畏缩地俯瞰著脚下。只见青色的山峦隐藏在夕阳余辉中,那个洛阳西门(大概早已堙没在晚霞了),已无影无踪了。一会儿,铁冠子让风吹拂著苍白的鬓发,引吭高歌起来。

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入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4

载著两人的青竹,不久飘落在峨嵋山。

青竹落在一块俯临深谷的广阔岩石上,可能高度甚高,悬挂在半空中的北斗星,看起来竟有饭碗般大小,正闪烁著光芒。本来就是人迹罕见的深山,周遭当然静寂无声。唯一幽幽飘入耳里的,是弯弯曲曲生长在岩后悬崖上的一株松树,随著夜风晃动枝叶的沙沙响声。

两人来到岩石上后,铁冠子让杜子春坐在悬崖下,对他说:“我要上天去拜谒王母,你就坐在这儿等我回来。我不在时,可能会有各种妖怪出现要诱骗你,不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绝对不能开口说话,只要你开口说一句话,你便不能变成仙人。懂吗?总之不管再如何天崩地裂,你都得保持沉默。”

“您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声。即使要我的命,我也会保持沉默的。”

“是吗?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好,我走了。”

老人跟杜子春告别后,又跨上竹杖,飞向在夜里也能看得出陡峭山峦的上空,笔直消失了。

杜子春独自坐在岩石上,静静地眺望著星空。约莫过了半小时,深山的夜气凉飕飕穿透单薄衣服时,突然上空传来叱骂的声音。

“谁在那里?”

不过,杜子春遵从仙人的关照,不开口回答。岂知,不一会儿,又响起同样的声音。

“不回答的话,立即要你的命!”那个声音严厉地恐吓著。

杜子春当然还是沉默著。

刹时,一只不知从何处攀上的老虎,眼光炯炯地跳跃到岩石上,对著杜子春怒目而视,仰头咆哮了一声。不但如此,头上的松枝也同时激烈地左右摇晃,后面悬崖顶上,又出现一条四斗大的白蛇,伸吐著火焰般的红舌,一步步逼近来了。

但,杜子春依然稳如泰山地端坐著。

老虎和蛇,如抢食一个食饵般,彼此窥视、对峙著一会儿。然后,几乎是同时扑上杜子春。就在杜子春不知会被老虎牙撕裂,或被白蛇吞咽,小命即将呜呼哀哉时,老虎和白蛇竟如烟雾一般,随著夜风消失了。之后,只见悬崖上的松树仍和先前一样,摇晃著树枝沙沙作响。杜子春舒了一口气,暗中期盼著再度将会发生的事。

这时,一阵风吹起,如黑墨般的乌云笼罩上空,淡紫色的闪电冷不防撕裂黯夜,雷声隆隆作响。不,不只是雷声,瀑布般的豪雨也同时猛然哗哗倾泻下来。杜子春在这种天崩地裂的处境中,依然面无惧色地端然坐著。风声、飞溅的雨滴、无休无止的闪电光……峨嵋山一时似乎将倾覆了。然后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只见一道深红的火柱,从上空的乌云漩涡中笔直落在杜子春的头上。

杜子春不觉堵住耳朵,匍伏在岩石上。但他随即睁开眼睛,发现天空依然晴朗,饭碗大的北斗星,也依然耸峙在前方的山峦上,闪闪发光著。看来,方才的暴风雨,老虎和白蛇,都是些趁铁冠子不在时出来作祟的妖怪罢了。想通后,杜子春这才放心地揩去额上的冷汗,再坐正在岩石上。

只是,就在他嘘声尚未吐完,一个身穿金铠甲、身高足有三丈、神态肃穆的神将又出现在他面前。神将手持三叉利戟,不容分说就将戟尖指向杜子春的胸膛,怒目瞪眼地叱骂著:“喂!你到底是谁?这个峨嵋山从天地开辟以来,即是我居住的地方。你竟胆敢独自跑到这里,看来你一定不是个普通人物,若不想死,赶快说明原由。”

不过,杜子春仍是遵照老人的话,缄口不语。

“不答话……是吧。好,不想答就不答,随你便。可是你要知道我那些众小喽罗是会把你能剁成肉酱的。”

神将高举三叉戟,向对面的山峦上空呼唤。刹时,黑暗的夜空裂成两半,无数的神兵如乌云般布满天空,而且手上都闪耀著枪刀,好像即将要嘶杀过来般。

杜子春眼见这个景象,情不自禁想叫出声,但又想起铁冠子的话,只好拼命紧抿著嘴。神将看他纹风不动,大发雷霆。

“你这个顽固的家伙!再不答话,真要你的命了!”

神将说时迟那时快,三叉戟一闪,即一刺戳死了杜子春。然后发出连峨嵋山都会摇摇欲坠的朗笑,消失无踪。当然,那些无数的神兵,也随著响彻四周的夜风声,如梦一般消失无踪了。

北斗星又冷森森地映照在岩石上。悬崖上的松树依然摇晃著树枝沙沙作响。但,杜子春早已气绝地仰躺在地上。

5

杜子春的身躯虽仰躺在岩石上,可是,他的灵魂却静静地脱离了躯体,降落到地狱底层了。

这个世界与地狱之间,有一条叫做暗穴道的路,那里终年都处於黑暗中,四周刮啸著冰雪一般冷冽的烈风。杜子春如同一片树叶,在烈风中飘飘荡荡,最后飘到一座挂著“森罗殿”横匾的巍峨殿宇。

殿堂前一群鬼喽罗,一见到杜子春,赶忙围住他,把他押到台阶之前。台阶上有个身穿深黑色衣袍、头戴著金王冠的阎罗王,威武地睥睨著四周。杜子春心想,这大概就是那个众所皆知的阎罗王,再想到不知将会遭遇些什么事,只好战战兢兢地跪下来。

“小子,你为什么坐在峨嵋山上?”

阎罗王的声音如雷声般,自台阶上传下来。杜子春本想马上开口回答,但又想起“绝对不能开口”这句铁冠子的诫语,只好又低垂著头,哑巴一般缄默著。

阎罗王扬起手中的铁笏,倒竖著脸上的胡须,盛气凌人地怒吼:“你以为此处是什么地方?快快回答,否则,我就让你立即尝尝地狱的苦刑。”

可是,杜子春依然紧抿著嘴。阎罗王见状,转头向众喽罗们粗声厉气吩咐了什么。

众喽罗们站直身子,再一把抓起杜子春,飞往森罗殿的上空。

正如众所皆知一样,地狱里除了刀山与血池外,还有火焰之谷的焦热地狱和冰海的极寒地狱,并排在黝黑的天空下。众喽罗们将杜子春一次又一次地抛往种种地狱里。可怜的杜子春,不但被剑刺穿胸膛、被火焰烧焦脸颊、被拔掉舌头、被剥掉皮、被铁杵捣锤、被放在油锅里炸、被毒蛇吞噬脑浆、被雄鹰啄食双眼……若要一一数说他所遭受的痛苦,那真是不胜枚举,总之,他遭受了所有的痛苦。尽管如此,杜子春依然倔强地咬紧牙根,紧抿著嘴不说一句话。

这使众喽罗们目瞪口呆,哑口无言。於是又一次挟持著杜子春飞过暗夜般的天空,来到森罗殿之前,再把杜子春拖拉到台阶下,向殿堂上的阎罗王齐声奏道:“这个罪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说话。”

阎罗王皱著眉思索片刻,然后灵机一动,吩咐道:“这个男子的父母一定被判下了畜牲道,你们马上把他们押到这里来。”

众喽罗们顿时乘风飞往地狱的上空,然后再如流星般驱赶著两匹兽,降落到森罗殿前。杜子春看到这两匹兽,大吃一惊。因为那虽说是两匹形影寒怆的瘦马,脸孔却是连做梦也忘不了的双亲容貌。

“小子,你为何坐在峨嵋山上?快从实招来!不然,这次就要让你的父母尝尝痛苦的滋味了。”

杜子春虽如此被恐吓著,但仍不出声。

“你这个不孝子!你为了自己的立场,就忍心让父母承受痛苦吗?”

阎罗王怒声大骂,声音洪亮得森罗殿要崩坍似的。

“打!喽罗们!把这两匹畜牲打得肉烂骨碎!”

众喽罗们齐声道“是”,手执铁鞭站起来,毫不容情地从四面八方鞭打起两匹马。铁鞭“嘶”、“嘶”地鸣响著,如雨一般纷纷落在两匹马身上,把马打得皮开肉绽。马……沦落成畜牲的父母,痛苦地扭曲著身子,血泪盈眶,惨不忍睹地嘶叫著。

“怎样?你还不肯招认吗?”

阎罗王暂时让众喽罗们停止鞭打,再一次催促杜子春回答。这时,两匹马已经肉烂骨碎,奄奄一息地倒卧在台阶之前。

杜子春紧闭著双眼,拼命想著铁冠子的话。这时他耳边传来微弱的、勉强可听出是声音的唏嘘:“你不用担心,不管我们会变得怎样,只要你能幸福,那是最好不过的。大王再怎么逼,只要你不愿开口,你就沉默著吧。”

这声音,确实是那久违的母亲的声音啊!杜子春情不自禁睁开眼。他看见一匹马无力地倒在地上,悲切地深深凝望著他的脸。母亲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痛苦中,仍眷顾著儿子的心,对於被鞭打的事,完全没有一丝怨怼之情。这和那些当你是大富翁时,便来阿谀你,当你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时,便不理睬你的世人比起来,是多么难得的温情,又是多么坚韧的决心呵!杜子春忘了老人的警戒,蹒跚奔至老马身边,双手环抱著濒死的老马脖子,泪珠涔涔地喊了一声:“娘!”……6杜子春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仍然沐浴著一身夕晖,呆然地伫立在洛阳西门下。烟霞渺渺的天空,白色的月牙,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一切都和未到峨嵋山时一样。

“怎么样?你即使成为我的徒弟,也很难成为仙人吧?”独眼老人微笑著。

“不能。不过虽不能成为仙人,我反而庆幸自己没有成为仙人。”

杜子春眼里依然噙著泪水,冲动地握住老人的手:“即使能成为仙人,我在那地狱的森罗殿之前,看著父母苦捱著鞭打,我也是无法保持沉默的。”

“如果你还保持沉默的话……”铁冠子突然很严肃地凝望著杜子春:“如果你还保持沉默的话,我打算当下就断绝你的命根子……你大概已经不想再当神仙了吧。至於大富翁,你也早就厌腻了。那么,你以后想当什么呢?”

“不管当什么,我都打算做个真实的人,过著真正的生活。”

杜子春的声音,充满一种至今为止从未出现过的爽朗口吻。

“好,不要忘记你现在说的这句话。那,从今天起,我不会再跟你见面了。”

铁冠子一边说著,一边跨开脚步,然后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望著杜子春,彷佛不胜愉快地抛下一句:“喔,对了,我刚想起,我在泰山南麓有一间房屋。那房屋和田地都一起送给你,你马上去住吧。现在这个时节,那屋子四周,大概已开满了桃花吧!”

续玄怪录·杜子春

杜子春者,周、隋间人。少落魄,不事家产,然以心气闲纵,嗜酒邪游。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之故见弃。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彷徨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问曰:“君子何叹?”子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疏薄也。感激之气,发于颜色。老人曰:“几缗则丰用?”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老人曰:“未也,更言之。”

“十万。”曰:“未也。”乃言:“百万。”曰:“未也。”曰:“三百万。”乃曰:“可矣。”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明日午时俟子于西市波斯邸,慎无后期。”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

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乘肥衣轻,会酒徒,徵丝竹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既而复无计,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哉!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子春惭不对,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处。”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愤发以为从此谋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三四年间,贫过旧日。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裾止之,曰:“嗟乎!拙谋也。”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肓矣。”子春曰:“吾落魄邪游,生涯罄尽。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见我于老君双桧下。”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旅榇,恩者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居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鸾鹤飞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九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其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绛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令速食之讫。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及君之亲属为所囚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耳,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言讫而去。子春视庭,唯一巨瓮,满中贮水而已。

道士适去,而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来,呵叱之声动天,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拔剑张弓,直入堂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左右竦剑而前,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催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拗怒而去。俄而猛虎、毒龙、狻猊、狮子、腹蛇万计,哮吼拿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电晦暝,火轮走其左右,电光掣其前后,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未顷而散。将军者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而置子春前,长枪刃叉,四面周匝,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叉取置之镬中。”又不应。因执其妻来,捽于阶下,指曰:“言姓名免之。”又不应。乃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奉事十余年矣,今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望君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雨泪庭中,且咒且骂,子春终不顾。将军曰:“吾不能毒汝妻耶?”令取锉碓,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

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促付狱中,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硙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林之苦,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不合得作男身,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勤家,生而多病,针灸医药之苦,略无停日。亦尝坠火堕床,痛苦不济,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相狎,侮之万端,终不能对。同乡有进士卢珪者,闻者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乃许之。卢生备礼亲迎为妻,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敌。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尔。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今吾陋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卒,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

“噫”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其紫焰穿屋上天,火起四舍,屋室俱焚。道士叹曰:“措大误余乃如是!”因提其髻投水瓮中。未顷火息。道士前曰:“出。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能忘也。所未臻者,爱而已。向使子无‘噫’声,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基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归,愧其忘誓,复自效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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