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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琳把泡泡袖往自己瘦削的胳膊上方拉,可袖子还是一直快滑到肘部那儿:松紧带没法把它固定住。比莉姨妈买衣服都买得太大,是为了让她穿得久一点。如果爱琳把两个袖子都往上拉到合适位置,再把胳膊紧紧贴着身体一侧,就可以让袖子不滑下来,可是一放松,袖子就又会滑下来,松垮垮地几乎垂到肘部。还有裙子,当然也太长了。

“晚安,嬷嬷”……“晚安,嬷嬷。”

女生排着队走出教室,爱琳靠近队尾。那位修女穿着黑袍,肤色苍白,样子很是不祥。她站在门口,一只白皙的手在腰部那里随随便便握着另一只手。爱琳在心里数着:还有四个,还有三个,还有两个。

“晚安,嬷嬷。”

“晚安,弗朗西丝。”

轮到她了。“晚安,嬷嬷。”

“晚安,爱琳0”

她快步走到凉爽的走廊上,那里有股铅笔气味。她左拐右拐地穿过一群群小女孩。她在四年级学生里个子最高,有些女孩害怕她,她骄傲地接受了这一点,不过她更愿意让她们喜欢她。可是此时,她心里想的只是出去跟弟弟碰头。混凝土地面的校园那里阳光刺眼,她眯着眼,两只手遮着太阳。罗杰跟那帮男生凑在那幢建筑的一个角落,她认出了哪个是他。他在哈哈大笑,看到她时,他露出尴尬的样子。她开始向大路走去,走得不快,好让他赶上。在一片聊天和大喊大叫声中,她听到他说:“再见。”后来她就听到他的脚步刷刷响地跟了上来。

“爱琳,别走这么快好不好?你干吗总这么急匆匆的?”

“我们会坐不上车的。”

“噢,坐不上车,又不四只有那一趟电车。”

“别说‘不四’。”

“为什么?”

“因为你也清楚不应该那样说,这就是为什么。”

“噢,闭嘴吧。”

她把手伸进自己的衣服口袋,摸着那枚暖和的、硬硬的五角硬币,那是她那天上午在校园里捡的。“罗杰?”

“干吗。”

“你看我在课间捡到了什么。”

“嗨!你在哪儿捡的?”

她听出他的语气里马上有点羡慕,想好好利用一下。“你不想知道吗?”

“得了吧,你在哪儿捡的?”

可是她忸怩地扬起眉毛,露出神秘的微笑。他们这时在电车站等车,罗杰变得闷闷不乐。过了一会儿,他说:“你知道惠特尼、克拉克还有别的人说什么话吗?”

她感到胸口发紧,会是说她的。

“他们说你长了那么多雀斑,几乎看不出是什么肤色,你还不如是个黑人呢。”

“以为我在乎吗?”她顿了一下又说,“我也可以讲讲我听到的话。”可是她看到他脸上的紧张一现即逝,因为他拿准了她在编话说。她也想不出什么很难听的话,所以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说:“可是我就不说了,因为不是好听话。”

“你什么都没听到,我知道你。”

在电车上,他们看看路边掠过黄色的野草,又无聊地望向更远的地方,看佛罗里达城市郊区整洁的白色房子和平坦的绿草地。她决定这会儿跟他讲讲那五角钱的事。“罗杰?”

“嗯。”

“我是在铁丝网那里捡的,过了秋千那边,你知道吗?”她又有了捡到钱时的兴奋感,也看得出他有了兴趣,即使他嘴里说:“关我什么事?”

他们走上房子前面那段车道时,他用脚踢起小团的尘雾。“你要拿它买什么?”

“我还没想好。也许我什么都不会买,而是放起来。”她差点忘了最重要的话,“罗杰,别告诉比莉姨妈,好吗?你保证?”

“为什么?”

她也说不清楚。主要是因为她想拥有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比莉姨妈动不了的。“因为所以,那就是原因。”

“好吧。”她看着他,心想也不知道他明白了没有。

这时,比莉姨妈正在她楼上的房间里给他们的妈妈写信,每周写一封。她是个优雅的女人,嘴巴长得小巧漂亮。

学校让你的两个孩子进步极大,莫妮卡。暑假里,他们就是两个撒欢的印第安人,你要知道,这种管教真是让人松了一大口气。罗杰看样子学习表现很不错,他跟别的同学相处得也很好。当然爱琳还让人头疼。有位嬷嬷跟我说,她们就是没办法让她对学习感兴趣,上帝知道,我拿这个孩子没办法。可是她安静了好多,我们现在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大吵一架了。

从关了纱窗的窗户那里,她看到他们开始走上车道回家。她又写道:“可是他们真的都是很棒的孩子,我对他们喜欢得不得了。”写完后,她把那张专门订制的蓝色信纸放回文具盒。“罗杰!”她隔着窗户叫道。“你那样走路,会把你的新鞋子弄坏的。”她起来去给他们开门。“快点,想换衣服就换换,好好洗一下。吃的东西在桌子上。”

爱琳穿上卡其布短裤和一件套头衫后,感觉好了点。旧衣服上有股海水和沙子的好闻味道。她把那枚五角硬币从裙子口袋转移到了短裤口袋。

“爱琳!”

“来了。”

亮光漆面的厨房桌子上,有两大杯牛奶和一盘夹有奶油、奶酪和果冻的三明治。罗杰已经开始吃了,他嘴巴里噙着东西说话,嘴唇上方沾了一圈牛奶。比莉姨妈靠着那台一尘不染的白色冰箱,架着胳膊,在抽烟。“嗯,以后再说吧。”她跟罗杰说。

他又在恳求养海龟。街边有家店铺卖活的小海龟,可以把你的名字画到龟壳上。学校里禁止带海龟,所以学校里很流行,大家比着看谁能带去一天而不给抓到。

爱琳咬了口三明治,伸手去端她那杯牛奶。她想好了她也想要一只海龟,但并不仅仅是为了带到学校,她可以跟海龟一玩就是几个钟头,照料它,让它湿湿地爬过她的手臂。会在它的壳上漂亮地写上“爱琳”,也许再画朵玫瑰或者一棵椰子树。这只海龟会是活的,是她的。海龟一只要六角钱。嗯,她想买的话,明天就可以买一只,比莉姨妈管不了她。只是把钱留着买别的也许更好玩。要么只是留着,当作一个秘密。

“你千万不要趴得这样低,爱琳。”

“罗杰在趴着。”

“嗯,罗杰也不要。可是亲爱的,对你来说,学会那些更重要。再过几年,如果你学会把背挺直,你就会很感激我。一个可爱的年轻女孩最珍贵的一方面,就是有好的仪态。”

比莉姨妈又在老调重谈。爱琳觉得这跟她听到(要么更应该说是偷听到)比莉姨妈说过的别的话不一致。(“当然,爱琳绝对不可能长成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爱琳想好了,不,她要就那么把五角钱留着。她不急不忙地把三明治嚼了很久也没有咽下去,眼睛盯着冰箱。雀斑多得几乎看不出肤色,还不如是个黑人呢。她怀疑他们是否真的那样说了。都一样,反正他那样说了。

罗杰很想扯着这个海龟的话题不放。“一个只要六角钱,比莉姨妈。几乎会一直活着。”

“我说过以后再说吧。罗杰,可是这会儿别再说了。爱琳很可能也会想要一只,六角乘以二,就是一元两角。”

爱琳害怕罗杰会提到那五角钱,他脸上的表情说明他想到了一个新主意。

“噢,对了,比莉姨妈,可是爱琳有五——”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思是说:“你保证过了!”

“——角钱。”他中气不足地说完了,脸上一红,就移开了目光。爱琳看着他,感觉自己因为愤怒而绷紧了嘴巴。

比莉姨妈说:“好了,亲爱了。”她几乎没注意到罗杰的话,但之后是长长的沉默,等到爱琳抬眼看时,吃惊地发现比莉姨妈的眼神里带着担忧,不,是好奇。

“嗯,爱琳,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杰,你说什么话让她气成这样?关于什么五角钱的?”语气和蔼,但透着精明。

“没什么。”罗杰嘟囔道,却是不如不说。

那双眼睛又转向爱琳。“亲爱的,五角钱是怎么回事?你有五角钱吗?”现在是感觉到有某种不愉快之事而查问的语气。

谎话张口就来。“没有。”可是那也太明显了。

“爱琳,亲爱的,你有没有五角钱,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不是讲实话。”这时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心中有数的。

“我在讲实话,比莉姨妈。我没有五角钱,罗杰刚刚说了。”罗杰显得震惊。噢,要是他得穿那种裙子,他会理解的,如果他得——“爱琳!”

她的心头掠过一阵阵恐惧和害怕的感觉,她开始想到,也许她还是把五角钱交出来的好。

“你过来。”

她慢慢放下三明治,然后在桌前站起身。

“现在要么把五角钱拿给我,要么告诉我在哪儿。这种瞎话,我已经听得够多的了。”

她就不出声地把那枚暖暖的硬币拿了出来。比莉姨妈睁大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这枚硬币。“可是你干吗这么——”爱琳能看出比莉姨妈的心里正在想话责备她。“你从哪儿弄的钱,爱琳?”

她这时才惊惧地意识到如果说“我捡的”,会听着又像是在撒谎。

“我——我捡的。”

“跟我讲实话。”

“我是讲实话,我捡的。”

桌子对面的罗杰脸色煞白。他一边看着,一边紧张地用手指拨弄三明治。“对,比莉姨妈,是她捡的。”他说。

“她捡的时候,你也在场吗?”

这时出现了再糟糕不过的情形。两人同时开口,罗杰说“不,可是——”,爱琳却说“对”,说完两人马上互相看了一眼,都在摇着头。

比莉姨妈的眼睛死死盯着爱琳。“这件事我听得够多的了。去换衣服,爱琳,我们要回学校。”

她说不出话,动弹不得。

“马上。去换衣服,先把你脸上的牛奶擦掉。”

爱琳用手背擦掉了上唇沾的牛奶,然后她转身走出厨房。她听到罗杰说:“可是她——”然后是比莉姨妈严厉的声音:“不要管,罗杰。这是我跟爱琳两个人之间的事,完全跟你没关系。”

爱琳穿上那件松松垮垮的棉布裙,脱掉鞋子,换上运动鞋。她胃里始终有种恶心的感觉,就像刚开始晕车时。那五角钱还在她的口袋里,她走到前门那里。比莉姨妈在等她,她已经戴上帽子,脸上还扑了粉。走在车道上时,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等电车时,爱琳才又鼓起勇气说:“比莉姨妈,真的,确实是我捡的,课间时在校园里捡的。”

“亲爱的,如果是你捡的,你究竟为什么不敢跟我说?别再越描越黑了。我敢说,撒一个谎就够糟糕的了。”

在电车上,除了恶心,她还感到喉头发紧,感觉她胃里的牛奶沉甸甸的,嘴巴里还有奶油、奶酪和果冻的发腻味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好像没有一件是真实的。她旁边,比莉姨妈的身影高高在上。傍晚的阳光照着干干净净的校园,看不到人。给她们开门的修女领着她们慢慢走过有股铅笔味道的走廊,走向凯瑟琳嬷嬷的办公室,后来她们进了办公室,太晚了,除了站在那里,别无可做。

一开始,凯瑟琳嬷嬷一脸热情,带着微笑。“哎,下午好,泰勒太太。”可是在她盯着她们看时,她的脸庞开始变得像是比莉姨妈的。

“我想我的外甥女有事情要告诉您,嬷嬷,说吧,爱琳。”

可是如果她想开口说话,她会放声大哭,另外也没什么好说的。那个房间里,什么都是紫、褐、黑这几种颜色。地上铺的是宽阔的木板,洗过,凯瑟琳嬷嬷的长袍边,探出一只皱巴巴的黑色鞋尖。

“怎么了,孩子?”

凯瑟琳嬷嬷的脸色,跟爱琳以前在一处农场看到过的一头死猪的颜色一样。

“也许您最好还是解释一下吧,泰勒太太。”

“我想爱琳自己完全可以告诉您。说吧,亲爱的。”

“我——”她面前的地板变得模糊,还在移动。

比莉姨妈疲惫地叹了口气。“好吧,嬷嬷,很简单。看来爱琳偷了五角钱,我想是偷哪个孩子的,我把她领回来,让她把钱还给您。”

“嗯,孩子?”

爱琳别无他法,只好把那五角钱交出来。她的喉咙里好像着了火,她想,这是在做梦,我要醒过来。

这时凯瑟琳嬷嬷的嘴巴一开一合,她语气平静地说:“你知道你这样做很不对。我想我没必要再告诉你,当我们做了很错的事情,一定要想着我们会因此而受到惩罚……”

那头猪已经死了三天,在雨里。爱琳心里乍然慌张起来,她想尖叫:“不是我偷的!是我捡的!我捡的!”可她只是站在那里,等待这一切结束。

后来,凯瑟琳嬷嬷和比莉姨妈在握手。“我说不出我对这件事情有多么难受,嬷嬷。”

她们很快又到了灰白色的校园,然后到了电车站。在电车上,她默不作声,看着模糊一片的野草,是浅紫色的。(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我恨她。)她们走上车道时,罗杰站在房子旁边,手揣在口袋里,他睁圆了眼睛,嘴唇显得又小又苍白。可是没什么好说的,爱琳跟罗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你不能扑到一个男孩的怀里哭泣。她不想——只想——她身子僵直地绕过房子一侧。房子后面挺远处有个地方,可以说是个工具棚,她能去那儿独自待着。

比莉姨妈在楼上,这时她已经又打开了文具盒,另起一段写道:刚刚发生了一件很让人痛苦的事,莫妮卡……爱琳站在棚子里,盯着一个木搁板,上面有两罐半加仑装的油漆。

舍温—威廉斯牌: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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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抽泣起来时,一哭就是很久,让人听得揪心,而且是哭了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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