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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乔治又给米拉写了一封信,信里说战争既然早已结束,她应该回到英国来同自己结婚了。米拉是在1943年带着两个孩子去澳大利亚投亲的,因为她有亲戚住在那里。她从澳大利亚写回信说,她觉得自己同乔治的关系已经越来越远,她不再像过去想的那样,要同他结婚了。乔治接到这封信并没有绝望,他把乘飞机的费用电汇过去,叫米拉赶快飞回来同他会面。米拉回来待了两周,因为她不能离开自己孩子太久。她说她喜欢澳大利亚,喜欢那里的气候。她认为英国很可能已经失去昔日的光彩。她过去曾经怀念过伦敦,但现在早已习惯了新的环境;同样地,她多半也习惯了不再同乔治。塔波尔一起生活了。
对乔治来说,这是非常痛苦的两周。他相信米拉也很痛苦。他俩是1938年相识的,两人同居了五年,其后又以被命运分隔开的爱人身份通了四年信。米拉无疑是他终身的恋人;他一直认为,直到现在他在米拉的生活中也占有同等地位。米拉本来就是一位美人,如今澳大利亚的阳光和海滨使她更加迷人了。她在飞机场上向乔治挥手告别,眼睛里充满泪水。
乔治乘车从机场回家时,眼睛是干涩的。如果一个人真心实意地爱过另外一个人,当这一对无法分割的情侣中的一方向另外一方挥泪告别、转身走开的时候,崩溃的就不仅是心中的爱情了。
乔治提前下了出租车,步行穿过圣。杰姆斯公园。走出公园后,他感觉自己还需要多在外面走一会儿,于是他又进了格林公园,又从格林公园走进海德公园,穿行到肯星顿花园。直到暮色下降,公园关了大门,他才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他曾经住在大理石拱门附近一幢公寓楼里。米拉就是在他这个寓所里同他一起生活了五年,而他还曾经希望以后再同她在那里居住。现在他已经迁居到考文特花园附近另一所公寓里。这以后不久,他给米拉写了一封极其沉痛的信。他突然想到,他自己常常收到别人写给他的同样的信,但他自己还从来没给其他什么人写过。他还想到,他自己给自己制造了这么多痛苦,这是过去完全没有估计到的,但是米拉却只回了他一封非常理智的信。乔治。塔波尔决定从现在起必须停止对米拉的思念了。
于是他开始认真地干起工作来,不再像最近一段日子那样有点儿像在玩票了。
他同意上演一个朋友新写的剧本。乔治。塔波尔是个搞戏剧的人,虽然已经有很多年不再当演员上台表演,却不断写剧评,有时候还推出一部戏剧,经常在重要的场合发表演说,是个知名人物。当他走进一家餐馆的时候,人们都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在米拉离开他的四年间,因为生活孤单,他同好几个同戏剧界沾边的年轻女人有过亲密关系。这些事他都非常坦白地告诉了米拉,但是米拉在自己的信里却从来不加评论。现在他的生活方式变了,一连几个月极其忙碌,很少待在家里。他挣了不少钱,也同几个女人有一些缠恋,那都是愿意叫别人看见自己能同塔波尔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的女性。他仍然非常思念米拉,只是再没有给她写过信,米拉同样也没有给他写信,虽然这两人都同意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友谊。
一天晚上,乔治0塔波尔一个人回家,认真地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这一年他已年届花甲,可是看上去却一点儿也不像六十岁的人。过去他之所以对女性有吸引力也决不是因为他的外貌。
现在他的外表也没有什么改变:魁梧的身姿,腰板挺直,头发虽然灰白,却梳理得很整齐,衣服也穿得极其得体。自从很多年以前他当演员的日子以来,他就不太注意自己的长相,但现在想起米拉曾经称赞他的嘴长得好看,原来的妻子也曾经喜欢过他的眼睛,一时间不禁扬扬自得起来(应该说,这不是他的性格)。在挂着镜子的剧场休息大厅或者餐馆,他常常往镜子看一眼,想知道自己的形体有没有变化。没有,从外表看,他还跟从前一样,尽管他开始意识到,在他的温雅的外表同内心感觉之间已经存在着距离。
他的胸腔里的心脏变得肿胀、柔软,阵阵发痛,成了同往昔的他作对的令他焦虑不安的很大一块区域。人们说笑话的时候,他常常笑不起来。他自己的轻松、简洁、寓意深长的说话方式一定也改变了,因为他的一些老友不止一次问他,是不是他心情抑郁。在他说故事的时候,他们不再表示欣赏地面含微笑了。乔治猜度,自己不再是受人欢迎的友伴了。他认为自己一定生了病,就去看了医生。
医生说,他的心脏什么毛病也没有,再活三十年是没有问题的。这对英国戏剧界是件值得祝贺的事,他添加说。
乔治逐渐了解,所谓“心绞痛”意味着一个人带着一个日夜疼痛的心脏毫无干碍地活下去。在他说来,已经痛了好几个月,几近一年之久了。有时睡到半夜,会因为胸口发生压迫感而从梦中醒来;早晨起床经常有一种沉重的忧郁感。这种病痛似乎永远也不停歇,这就促使他做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给米拉写了一封措辞谨慎、充满温情的信,信中追忆了当年两人相爱时的往事。过了一段时间,他接到米拉的回信,同样措辞谨慎却情意深长。另一件事是,不久他就去看了一次他的前委摩莉。
多少年来他同他的前妻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开始见面的次数很多,后来几个孩子都已经长大,两人就不大见面了。一年也许只见一两次,但却从来没有争吵过。
离婚以后,前妻又结了一次婚,但现在已经孀居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一位议员,她自己也为工党工作。此外,她还参加了一所医院的顾问委员会,还是一所进步学校指导委员会的一名成员。
她已经年满五十,但看去却并不显老。这一天下午乔治同她见面的时候,她穿着一身纤巧的灰色衣服,灰皮鞋,灰色头发前面有一给白发,这使她的容貌看去高贵不俗。见到乔治,她精神振奋,非常高兴,滔滔不绝地谈论医院在改革方面同少数进步派意见不合的顽固分子。她同乔治两人政治观点相同,在工党里面是属于中间偏左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乔治。塔波尔是个和平主义者,并因此而蹲过监狱。
她同情乔治的观点,而乔治也赞成自己妻子的富于战斗性的女权主义。两人在1926年都帮助过罢工工人。三十年代,两人离婚以后,乔治曾经参加过一次巡回演出,为领救济金和参加饥饿游行的贫民上演莎士比亚戏剧;这位离了婚的妻子在经济上给予了他支持。
米拉却不是这样的女性。她对政治没有兴趣,只关心她的孩子。当然了,她对乔治是很关心的。
乔治要他的前妻同他复婚,这使她大吃一惊。当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把夹糖块的夹子,结果夹子从手里落下来,砸碎了一只茶碟。她问乔治米拉怎么样了。乔治说:“是这样的,亲爱的,我觉得米拉这些年住在澳大利亚已经把我忘了。不管怎么说,她现在不要我了。”当他听到自己说这些话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语调有些可怜巴巴的。他吃了一惊,因为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向任何一个女人乞求过,除了米拉。
他的前妻打量了他一会儿,毫不犹豫地说:“你太孤寂了,乔治。咳,怎么说呢,你我都不能回到年轻的时代去了。”
“有我在你跟前,你是不是也不会那么孤单呢?”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要去做什么,实际上是想把脊背转向乔治。她开口说,自己打算不久就同一个人结婚了。这个人比她年纪小得多,是她那所医院少数进步派中的一个医生。从她说话的声音,乔治听出来她对这次再婚既骄傲又有些羞愧,所以才不愿意面对乔治。乔治向她祝贺,问她自己是不是或许还有一个机会。“不管怎么说,亲爱的,当年我们一起生活还是很幸福的,你说是不是?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的婚姻最后会破裂了。是你想要同我分开的。”
“我觉得再议论这些陈年往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她说。她的语气非常坚决,一边说一边又回到他对面的坐位上。她的脸白里透红,没有一丝皱纹,头顶上有意留着一绝惹眼的白头发,显得非常年轻。这叫乔治看了不由心生妒意。
“但是亲爱的,我还是想听你说说要同我离婚的理由。这事已经过去很久,再议论议论对咱俩都没有坏处。我一直奇怪……我常常想这件事,总感到奇怪。”他又一次听到自己的悲悲切切的语调,但是他不知道该怎样改变自己的调子。
“你觉得奇怪,”她说,“是在你没有米拉占据你身心的时候。”
“可是办咱们离婚的时候,我还不认识米拉呢。”
“你认识菲力芭,认识乔吉安娜,认识詹内特和别的一些天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可是我对这些人都是无所谓的。”
她坐在那里,一双能干的双手摆在膝头上,脸上表情他记得是她提出离婚时自己见过的表情——恼怒,受了伤害。“你对我也无所谓。”她说。
“但我们都感到幸福。是的,我是幸福的……”他的话没有说完就停住了,为自己对妇女心理不能充分理解感到悲哀。他坐在那里,一颗老年情种的心正在对他说,假如他能了解她们的心理,就能找到恰当的言辞,恰当的语调。但现在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一个毫无希望、可怜巴巴的老朽的声音,那声音是绝对无法战胜那位义勇、英俊的年轻医生的。“我真的很看重你,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我生活中的惟一女人。”
听了这句话,她笑起来。“噢,乔治,别这么太动感情了,好不好?”
“是的,亲爱的,我找到了米拉。但是你把我抛弃掉以后,势必会出现一个米拉,你说是不是?有两个女人,先是你,再后才是米拉。我总是弄不明白,在我们看起来都很幸福的时候,你却把我们的关系拆断了。”
“你并不把我放在心上,”她又说,“如果你真的关心我,就决不会从菲力芭、乔吉安娜、詹内特这些人身边回来,若无其事地告诉我,你刚刚同她们去了布莱顿等等地方了。”
“但是如果我把她们这些人当回事,就根本不会跟你说了。”
她用怀疑的目光看了他一会儿,脸开始红了。为什么红?是因为生气吗?乔治不知道。
“我还记得,”他用悲惨的声调说,“在我们解决了婚姻大事和其他一些事情以后,我曾经那么骄傲过。我们的婚姻那么美满,其他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像跟哪个女人逗逗趣什么的。再有,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应该不说瞎话。我从来没跟你撒过流,是不是?”
“你是个很浪漫的人,亲爱的乔治。”她干巴巴地说。不久他就起身告辞了,临走以前亲热地吻了吻她的面颊。
他背着手,身躯笔挺地在公园里走了很久,又一次感到心脏在胸内胀痛。公园关门以后,他在自己住了五十年的亮起华灯的几条街上继续走着。他一直在追念米拉和摩莉,倒好像这两个女人只是一个人,已经合而为一,变成一个随和、亲切的人形,一个快乐的人形,正走在自己身边。他走进一家非常熟悉的小餐馆,餐馆里坐着一个女孩子,因为过去听过他讲演英国戏剧现状,所以认识他。他努力在这位少女的脸上寻找米拉和摩莉的形象,但没有找到。后来他为自己和这个女孩子付了咖啡钱就一个人回家了。他感觉自己住的地方空空荡荡,简直无法忍受,于是又走了出去。他在泰晤士河岸边走了几个小时,为了使自己疲劳。当时他没有感到夜风这么寒冷,因为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的胸部就疼痛起来了。这次他知道得很清楚,这不是心绞痛。
他害了流感,咳嗽得很厉害,但是他没有去看医生,只是一个人在床上躺着。
直到第四天,他感觉脑袋轻飘飘的,才给他的医生打了个电话。医生来了,叫他立刻到医院去。
乔治不肯去医院。医生说,如果不住院,他就需要护士日夜在家中护理。他同意了。但没过多久,家庭护士的殷勤和笑脸就叫他情绪低落,几乎难以忍受。他请求医生给自己的前妻打个电话,她肯定会非常关心,并且找一个合适的护理人员的。
他抱着希望,摩莉会亲自来看护他,但是在摩莉来看他的时候,他却没有提出这个要求,因为她正忙着准备自己结婚的事。她答应替他找个不穿护士服而且会说笑话的人来。摩莉同他有许多共同的朋友,马上就给乔治过去戏剧界的一个亲密女友打了个电话。那个人说,她正好知道一个女孩子在找到正式工作之前想找个秘书之类的过渡性职位,这个人并不在乎干几个星期随便什么活儿。
就这样,新来的勃毕。蒂蓓特把服侍乔治的几个护士都打发走,在他的书房里给自己安排了一张床。头一天,大部分时间她都坐在乔治床边缝一件针线活儿。她穿着一件黑色长裙,一件素净的印花上衣,袖口上缝着韬边。乔治看着她做针线活儿,心里已经舒服多了。她是个体格瘦小、皮肤黑黑的女孩子,多半是犹太人,生着一双忧郁的黑眼睛。她有个习惯,爱把针线活儿往膝头上一摆,两手松松地捆在上面,双眼定睛凝视,呈现出幽暗的沉思光亮。这时候她静静地坐着,像一个正在缝纫的小瓷人儿。在她服侍乔治或者招待乔治的众多探视客人的时候,总是摆出一副冷漠的、甚至懒散的样子,但这种神态却很迷人,是一个看来并无同情心的人的最有礼貌的神态。开始的时候,乔治有些心寒,但后来就看穿她这种有意做作的姿态了,因为他知道,不论勃毕。蒂蓓特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这决不是英国人待人接物的态度。在乔治问她关于她个人的问题时,她只是用“是”或“不是”回答。他推测这女孩子父母都已去世,但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两人有时见见面。
此外就是她已经在伦敦一带住了十几年,大部分时间独自生活。当他问蒂蓓特一个人生活感觉不感觉寂寞的时候,她慢声细气地说:“一点儿也不,我愿意独自一个人生活。”乔治把她看做是勇敢的小女孩儿,一个在伦敦孤军奋战的流浪儿,他被感动了。
乔治不想摆出戏剧界名人的架子,害怕引起对方的仰慕;这种情景过去发生过许许多多次了。但不久他还是开始问她一些关于她个人事业的问题,希望这是她热心谈论的话题。她说她只是演一些小角色,做替身演员,有时候还打打杂儿,像画布景什么的,她叙述自己干的这些工作,一点儿也没有把它们看重,说话的声音像是剧团里一个快快活活、忠于职守的小演员。乔治觉得通过这样的谈话,自己对她仍然并不怎么了解。最后,他还是做了一件他一直不想做的事:他在床上靠着枕头坐起来,像个评判员或者主持人似的对她说:“给我表演点儿什么,亲爱的。我想看看你。”她像个听话的孩子似的走进旁边的屋子。再出来的时候穿上了一条黑颜色的紧身裤,但上身还是穿着她那件素净的印花上衣,她在他前面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接着就表演了一个歌舞段子。她演得不错。乔治过去看过上百次比这个更糟糕的表演,蒂蓓特的歌舞叫他感到一阵激动。他这时更把她看做是一个街头的顽童,一个像男孩子似的小女孩儿,一个人无依无靠。他心里涌上一股柔情。蒂蓓特说:“我演的只是这十的一半地。应该有另外一个人同我合演。”
乔治这间光线幽暗的大屋子,一端上嵌着一面大镜子,几乎把整个墙壁遮住。
他在镜子里看到比,一个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的年过半百的老人,这老人正注视着成站在地毯上的一个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儿。他看见她把头转触暗的镜子里的影像,观察了一会儿,就同自己的影像一起开渊翩起舞,真人同影像似乎紧贴在一起。于是在乔治的屋子里两个体态轻盈的跳舞人形,给人以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开始叩嘈歌,用的是伦敦方言,歌声不太连贯。乔治觉得,她正等待着脚人同她一起歌唱,她对着镜子唱,像是期待镜中倒影给她回应伴句。
“真是太好了,亲爱的。”他很快打断了蒂蓓特的表演说,因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觉得自己有些减不安。“太好了,说实话。”蒂蓓特停止表演,从镜子前头走开她在镜中的奇异影像随着也不见了;乔治又恢复了平静的心态“你愿意不愿意我跟什么人替你说几句活,亲爱的?对你也许有些帮助。戏剧界的情况你不会不知道。”他带着歉意建议说。
“我没有意见。”她继续用表演中跳敦方言说,一张脸一时放出迷人的光彩,嘲讽,兴奋,像个街头流浪儿。
“也许我还是换上裙子好?”她提议。“应该更像个护士,是不是?”
但是乔治说,他喜欢她穿着黑色紧辩,于是从这时起,她就一直穿着黑裤子,上身穿一件瘦小精到附衫。她就这样以一个女性化的男孩子的身姿在乔治的寓所注来走去,同乔治谈她在里面扮演过小角色的剧本,谈她所攀胆的大演员和戏剧界名人,这些人都是乔治的熟人,或者至少仰他地位相等的人物。乔治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听着,望着她娇小的身影,他的心脏又疼起来。他躺在床上休养的时间比需要的更长,因为他不想让蒂蓓特离开。当他下了床,坐到一把大椅子上之后,他对蒂蓓特说:“你没有必要因为我的缘故继续待在这儿,亲爱的。要是你还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去,尽可以离开这儿。”蒂蓓特的黑眼睛又一次使劲闪了闪,她回答说:“我也是在休息呢,亲爱的,同你一样。我没有别的更好的事可做。”接着又补充说,“我这样说是不是挺可怕的?”
“你是真愿意在这儿待着吗?不反对同我在一起是不是,亲爱的?”他又问了一句。
在一刻极其短暂的沉默后她说:“是的,我也觉得奇怪,我喜欢这样。”伴随着这句“我也觉得奇怪”是咯咯一笑和几乎可以认为是调情的一瞥。好几个月一直压在乔治心头的寂寞感一下子消失了。
他的生活充盈着幸福。当戏剧界一些高贵的绅士、淑女或者社会上的文人到他这里来做客的时候,勃毕就摇身变作一个既恬静又善于应酬的女主人;而客人前脚一走,她就又恢复了原来的迷人的顽童姿态,这是两人关系亲密的证明。有时候乔治带她到外面进餐或者去剧场看戏。蒂蓓特化妆打扮,穿上设计大胆的时髦衣服,走路时一副时装模特儿脾脱一切的派头。乔治走在她旁边,爱恋地笑着,等待一个时机到来。那时候,这位为刚从艳羡而装腔作势的女人,一双冷漠、海盗似的黑眼睛就不再倦怠地凝眸注视,而开始闪闪发光,一边同他交换一些对这个世界的有趣看法,许诺他一回到他的公寓,只有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会又变成个小女孩儿,或者一个漂亮迷人的流浪儿。
有些夜晚,在他的光线股俄的屋子里,他会用一只手扰着她肩膀的尖骨;有时候,两人互道晚安,他俯下身想吻她一下,她就把头垂下来,他的双唇只能碰到她的端庄、温顺的前额。
乔治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还没有觉醒。这是他过去若干次用作热情发现前奏曲的一个词。他对自己说,这个女孩儿还不知道自己可能成为怎样一个女性。她似乎已经结过婚,这是在她有一次讲一件戏剧界什么事的时候无意中说出来的。但是乔治认识许多女人,虽然结婚多年也仍然没有觉醒。乔治向她提出来,要她同自己结婚。她像个受了惊吓的动物似的把她的光洁的小脑袋转过来,回答说:“你为什么要同我结婚?”
“因为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亲爱的。我爱同你在一起。”
“是的,我也喜欢跟你在一起。”她说这句话用的是疑问的语调,她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吗?“奇怪啊,”她笑着用伦敦方言说,“奇怪,可这是事实。”
婚礼并没有铺张,但报纸上有很多报道。最近一段日子,好几个同乔治同年代的人都娶了年轻妻子,其中有一个人已经七十岁,居然还得了个儿子。乔治看了报纸登载的消息非常高兴。他跟勃毕谈了很多自己生活上的事,都是过去没有提过的。
比如说,他认为自己这一代人在爱情和性生活方面要比当前的年轻人成功得多。
“就拿我儿子为例吧,”他对勃毕说,“我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谈了好几次恋爱,对女性也了解了。可是我儿子呢,都快三十了,有一次跟一个他准备要结婚的女孩子住我这儿,两个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个星期,我清清楚楚地知道两人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是那个女孩子这么告诉我的。我觉得这些事都很奇怪。可是那女孩子却认为没有什么奇怪的。现在我儿子跟另外一个年轻人一起住,跟一个女孩子订了婚,每周带她出去两回,简直像个还在学校读书的年轻人。我女儿的情况也不怎么好。结婚一年以后到我这儿来过一回,生活一塌糊涂,真是太可怕了……我觉得你们这一代人好像很害怕爱情、婚姻这些事。我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你说我们这一代人?”她问,很快地转过头准备听他解释,“我不属于这一代。”
“可你还是个孩子啊。”他带着爱恋说。
她凝视着他。他不知道在她那幽暗、悲哀的目光后面潜伏的思想是什么。她穿着闪亮的黑裤子,搭着两条腿坐在壁炉前面,像个小洋娃娃。但是他却感到惊然一惊,没有再说什么。
“三十五岁,我是活着的最小一个孩子。”她唱道,从肩膀上讥嘲地看了乔治一眼,但她的歌声是愉快的。
乔治不再向她夸耀他那一代人的成就了。
结婚以后,他带她去了一次诺曼底的一个农村。很多年以前,他曾经带着一个叫伊娃的女孩子在那里住过。他没有告诉勃毕从前他到过这个地方。
时值春季,樱桃树正繁花满枝。头一天傍晚,他跟勃毕在落日余晖里在开满白色花朵的树下散了一会几步,他用一只手挽着她的纤瘦的腰身,感觉自己正走向已经失去的幸福,很快就重新进人幸福之门了。
他们有一间很大的、舒适的屋子,窗户俯视着樱桃园,室内摆着一张宽大的双人床。克吕朔太太,农家的妻子,不说夸赞的话,却用精明的目光向他们推荐了这间屋子。她只说自己很高兴能接待度蜜月的夫妇,祝他俩睡得好。
乔治同勃毕做爱;她闭着眼睛,他发现她一点儿也不笨拙。他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虽然还有些惧怕,不相信会这样心情坦适地重又走进幸福中。尽管多年来他一直认为自己有权利享受到这种幸福,但如今事实证明自己已经做到,却好像又有一种怪异的忘恩感。他一边用双臂抱着勃毕柔顺的身体,一边想:这么长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他怎么可能一直一个人独居呢?那是无法忍受的。他抱着这个女人的只有呼吸却一言不发的肉体,抚摸着她的脊背和大腿,他的两只手又记起了几乎经验了五十年的情爱。他感觉到一生中记忆起的感情在全身流淌,心脏膨胀,似乎已被自己从未体验过的欢乐填满,那是十几次爱情的复合体。
正当他准备最后再追忆一下这些记忆时,勃毕突然把身体一扭,坐起来说:“我要抽枝烟。你要抽吗?”
“当然可以了,亲爱的,要是你想的话。”
两个人一起抽烟。纸烟抽完了,她又仰面卧在床上,双手搭在胸前。“我国了。”
她说,说着就闭上眼睛。当乔治认定她已经睡着以后,就用两肘支起上半身,打量起她来。灯还亮着,照着她的弧形的面颊,丰满、柔软,像个孩子似的。他用手背摸了摸,她却在梦中把身体一缩,给曲起来。一只像小孩一样的白净的、肉团团的手携起拳,搁在面前的枕头上。
乔治想再次搂着她,她却躲向一边,一直躺到床的最外边。她睡得很沉,别人无法同她分享她的睡眠。乔治感到自己无法忍受,于是从床上下来,迎着春天的夜风站在窗前。他看见皎洁的月光照着窗前的樱桃树,脑子里却想着在床上睡着的挨着冻的女孩儿。他在凄冷的月光下一直站到天明,早上却咳嗽得非常厉害,根本下不了床了。勃华表现得非常好,尽心照顾他,又说了一些乐观的话。“又像老年时一样,要我服侍你了。”她说,有意转动了一下黑眼珠。她叫克吕朔太太另外安置了一张床,放在屋子的一角。乔治认为这样安排非常合理,她不该叫自己也传染上感冒。他不想回忆过去发生过的那些事:病得多么厉害也没有阻碍共同享受暗夜的乐趣。他决定忘记疲劳、发烧,或者毫无睡意激起的情欲,他甚至感到有些羞愧。
一连两周,那位法国太大每天端来两次极其丰盛的餐饮。乔治和勃毕喝了很多法国葡萄酒和法国卡尔瓦多白兰地。他们跟克吕朔太太开玩笑,谈论蜜月里生病的享受。离开诺曼底回英国的时间比预先安排的早了些天,因为勃毕认为回家以后,乔治的朋友会来看他,这比待在国外好得多。再说,正当春天大好时光,整天关在屋子里实在让人愁闷,而且两人吃得也太多了。
回到伦敦高所的头天晚上,乔治等待着,想看着勃毕是不是到书房里去睡觉。
她没有去,她换上睡衣就径直上了大床。为了同她亲热,乔治把她抱在怀里。
这是他第二次接着她。后来她又要抽烟,坐在床上神情疲倦,看去那么娇小。乔治觉得这女孩子非常非常年轻,也非常可怜。这天夜里他一直清醒着。他不敢从床上起来下地,怕把她惊醒。他怕自己睡着,又犯了老毛病,手脚会下意识地去寻找她的肢体。早晨她醒来以后,对他粲然一笑,又吻了他几下。她吻得极轻极轻,然后一下子跳下床。
这一天她说必须去看看她姐姐。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她去看望姐姐的次数非常多。她不断建议,叫乔治更多地请朋友到家里来。乔治问她,为什么她姐姐不到家里来看她。于是有一天下午,她姐姐就登门拜访了。乔治只是在结婚典礼上见过这个人。他不喜欢她,这次见了面,惹得乔治对这场婚姻本身也产生了反感,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勃毕的姐姐实在太不招人喜欢了,一个来自某个郊区的极其俗气的中年妇女。一张尖尖的黑脸好奇地在屋子里东张西望,估量家具的价格,小尖鼻子向一边弯着,给人以生性贪婪的感觉。她穿着一套男式的海军蓝衣服,戴一顶老气横秋的黑帽子,两脚穿着双牢实的皮鞋,纹丝不动地并排踩着面前的地板。
对着茶杯,这女人足足坐了两个钟头,尽量摆出规矩懂礼的样子,只是她的尖鼻子泄露了秘密,似乎一直同自己妹妹对乔治悄悄评头论足,说一些讽刺话。勃毕同过去有别的客人来访时一样,冷漠却彬彬有礼。但乔治知道,她这种表现是做给他看的。这位姐姐走了以后,乔治忍不住发了顿脾气。勃毕笑着说,她早就知道乔治不会喜欢萝莎,萝莎确实挺不像样子,但是是谁提议请她来的?从此以后,萝莎就不再到他们的住所来做客了。每次都是勃毕出去,在外面什么地方同她见面,去看一场电影,买买东西什么的。在勃毕不在家的时候,乔治就一个人坐着心神不宁地想着她,或者出去看望一些老朋友。在他们从诺曼底回来几个月以后,有一个认识乔治的人问他会不会是生病了。这人的提问叫乔治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结果真发现自己离大病一场不远了。原因在于,他一直在失眠。每天晚上,在勃毕乐呵呵地亲切地顺从之后,他就睁着眼躺在她身边,夜夜都是这样。他看着枕头上的她的柔嫩的面颊,看着她的长长的黑睫毛平贴在紧闭的双目上。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过什么像勃毕的孩子似的面颊、像她的睫毛投下的暗影感动他感动得这么深。勃毕的面颊上有一个小皱纹,他觉得那就是感情的印记。她的一给光滑乌黑的身发斜搭在脑门上,乔治看了喉头发紧,眼泪都差点儿落下来。每一个漫漫长夜,乔治都守着被禁锁住的柔情。
后来有一天夜里她醒了,发现乔治正看着自己。
“你怎么啦?”她吃惊地问,“睡不着觉吗?”
“我在看你呢,亲爱的。”他不知所措地说。
她蜷着身子躺在他身边,一只拳头搁在枕头上,把他同自己隔开。“你不快乐吗?”她突然间,乔治苦笑了一声,带着讥嘲的意味。勃毕坐起来,双臂拢住膝盖,准备认真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这不叫婚姻,这不叫爱情。”他说。他坐在她旁边,两人并排坐着。他没有发现过去自己同勃毕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使用过这种语调。他的身体开始臃肿,面孔苍老,为愁苦而变了容。他一时已经忘记了身边的年轻的她,而是从逝去的时间里向她讲话,在她身上使往昔复活。他是个有尊严的体面人,富有经验和责任感,一生中在情场上总是得意,感情丰富。这时他的目光凝重,含着嘲弄和谴责。勃毕把身体滚动了一下,靠在他身上。她凄苦地笑了笑说:“那你就教教我吧,乔治。”
“教你?”他几乎有些回吃地说,“教你?”他把她抱在怀里,一个温顺的孩子,面颊挨着她的面颊,直到她进入了梦乡。后来因为两人的肩膀挨得太紧,她挨了一下硌,马上就把身体往后一缩,离开他,睡到床的最外边去了。
第二天早上她有些怪异地看着他,带着某种幽怨的、奇特的崇敬态度。她说:“你知道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乔治?你已经养成爱的习惯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亲爱的。”
她翻身下了床,站在床边。黑头发乱蓬蓬的,穿着白睡衣,样子仍然是个小流浪儿。她瞟了他一眼说:“你总想搂抱着什么东西,就是这么回事。我不知道你一个人生活的时候怎么办。搂着枕头?”
他没有说什么,但是心上却像被割了一刀。
“我丈夫当年也是这样,”她笑嘻嘻地说,“真奇怪,他对我一点儿也不关心。”
她站在床前打量着他,脸上浮现着讥嘲的笑容。
“挺奇怪的,是不是?”她又说了一句,就离开卧室,走进洗手间。这是她第二次提到她的丈夫。
她说的这句话,爱的习惯,在乔治。已头引起一场革命。她说的是实情,他想。
他大吃一惊,简直吓得不是原来的自己了,甚至皮肤受惊的反应,挤压到胸部的知觉也都失去了。他觉得自己正在用新目光审视勃毕。过去他真的不了解这个女人。
他看惯了的那个可爱的女孩子消失了,他看见的是一个被挫折和失败磨炼得顽强机警的青年妇女。这个人遭遇到的挫折、失败,过去他从来不屑一顾。他看见这女人黑眼珠后面隐藏的悲愁并非同她自己无关。
他注意到她的充满光泽的乌发上最初出现的花白头发。他也发现她的丰满的带有一个弧度的面颊是正走向中年的皮肤松弛。他被自己一向的自私吓坏了。他想,现在他会真正了解她,而她也会开始爱自己,作为回报。
乔治突然发现自己又变成他早已忘记、曾经存在过的一个少年——他又回到了青春时期。偶然碰了一下她的手,他就无比喜悦;看到她的裙摆飘动,会叫他感到莫大幸福,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他用一个男孩子的忌妒目光望着她,盘问她的过去。
他觉得自己正一步步占有她,现在只等着她改变一下说话的语调,表示她对自己也产生了感情,或者她那对同志式的又黑又大的眼睛,眼皮眨动一下,那将是她自我奉献的表白。夜里,乔治又成为一个大男孩儿,由于对女性的崇敬而弄得手足无措,充满情欲的肉体已经死亡,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一个月以前,他还是个男子汉,由于多年积累的经验与技巧,由于身体长期操练,一直强健有力。如今他却只是毫无睡意地躺在这个女人旁边,期冀着——不是过去的重现,因为过去的早已弃他而去,梦想着未来。而当他像个忌炉的男孩子问她问题的时候,她却总是躲躲闪闪。他把她这种态度看做是一个女孩子的贞洁自持,只有通过像他这样已经变成一个男孩子的顶礼膜拜才能使她觉醒。
但是勃毕却一直睡在一个城堡里,睡着以后总是把一个拳头搁在脸前头。
后来有一天夜里,因为乔治的一个什么动作把她吵醒了。“你又有什么心事了,乔治?”她气恼地问。
在其后的一段沉默中,乔治身上复活了的少年痛苦地死去了。
“没什么,”他说,“一点事儿也没有。”他转动了一下身体,从勃毕身边离开;乔治彻底失败了。
这次是他主动从大床上睡到书房里的窄床上。勃毕愁苦地笑了笑,尖刻地说:“是不是对我已经厌倦了,乔治?可是你知道,我实在管不住自己。我从来就不喜欢挨着一个人睡觉。”
最近一段日子,乔治没有怎么工作,现在又重新担当上另一出戏剧的演出人,非常忙碌。他给一家大报纸撰写剧评,社交活动很多,凡是一个剧本首次上演他都要参加。勃毕有时候陪他出去,穿一身惹人注目的时髦衣服,她觉得同乔治参加这些时尚活动很有趣。有时候她待在家里。她有一种本领,可以一个人独自坐几个小时,什么事都不做。乔治从一群朋友中或某个集会回来,会发现她穿着紧身裤,一只手托着下巴,正在壁炉前头坐着。他不知道她的思想正飞到什么地方,他现在害怕追随她的思想。过去他还有时候问问她,但得到的回答总是冷冰冰的尖刻的言辞,这说明她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的感情,因为她本性就是个没有他那种感情的人。乔治觉得现在他再也无法忍受叫自己陷入这种尴尬处境了。
他索性很晚才回家。勃毕替两人弄好茶,然后两人就拉着手坐在火炉前边,他的肉体同记忆都非常宁静。我已经死了,他想。但是他的心却感到疼痛。他已经习惯于压迫在他胸中的孤寂感。只有在同某一个老朋友谈话的时候,他才会在短暂的时刻里,又成为没有认识勃毕以前的那个乔治。塔波尔,心情轻松,不再有压抑感。
这时候他就会吃惊地四处看看,倒仿佛失去了什么似的。不再感到孤寂的痛苦时,他反而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他问勃毕说,他自己这么忙,可是她却一个月又一个月地闲着没事情做,会不会问得慌。勃毕说,她不觉得闷,她闲着不做事挺舒服的。她想不想再把旧营生捡起来?
“我从来就演得不怎么好,你说呢?”她说。
“要是你喜欢演唱,亲爱的,我可以找一个人推荐你一下。”
她皱着眉头望着炉火,没有回答。过了几天,他又提起这件事。这次她装然一笑,说:“好吧,我可以试试……”
就这样,乔治跟一个老朋友谈了谈勃毕,勃毕就又回到剧院去了。这回她是在一个小型歌舞剧里演出一个小段子。她找到了一个什么人,她说,在这段舞蹈里当她的舞伴。乔治这时候正忙于推出《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时间看勃毕排练。直到《奇妙的歌舞》正式演出,他才到剧场去。这是一座华而不实的小剧院,观众厅里摆满了单薄的小椅子。乔治到得比较晚,站在观众席后面观看演出。因为剧院里什么都极其细小,所以那些衣冠楚楚的观众看去个个都非常巨大,像是塞在一只盒子里的巨人。舞台上光秃秃的没有任何道具,只是这里那里贴着几张黑白两色招贴,此外就是一架钢琴。钢琴师演奏的技巧不错,那是一个年轻人,黑头发耷拉在脸前面。演奏时给人的印象是:他对整个这场演出感到厌烦无聊。但他弹得确实很好。
乔治对这种表演很内行。用心听了第一个段子,使自己进人演出的气氛。他心里说,噢,上帝,这种演出可真没法再听下去。他听出来演奏的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流行过的一支曲子。他觉得自己忍受不了这种曲调引起的廉价感情,便决定把自己的感觉暂时封闭住。过了一会儿,他发现演奏者实际上并不想使观众感情激动,他的演奏只不过是对原曲的嘲弄性的模仿。《一条漫长的路》弹奏得像是五指练习,接着两支曲子《不要叫家中炉火熄灭》和《梯坡尔拉里》也是用同一模式奏出的,倒好像钢琴本身已经感到厌烦似的。听众开始咯咯笑起来;他们已经听出来演出的含义。
一个金黄头发、蓄着宽须的年轻人,穿着1914年的军装,走上台来,唱了这几支曲子的片断,好像一具僵尸在唱歌。这时乔治明白,演员是作为大战中一名死去的士兵在唱这些歌呢。乔治觉得自己的感情毫无办法同演出交流。首先,他不允许自己为那一时代动感情——那大痛苦了。其次,这种五指练习把一切都否定了,不论是痛苦还是抗议,只留下一片空无所有的虚无。演出继续下去,走过二十年代。
几支当时流行歌曲中的零零碎碎的曲调,“总罢工”时的几首歌,把这一段历史简化为毫无感情的木偶戏。接着就进入三十年代。乔治发现呈现在舞台上OI的好像是一本经过删节的干巴巴的历史纲要——诺埃尔。科沃德对他那一时代的虚假的英雄主义描述不仅被嘲弄得无一是处,而且毫无热情。乔治实在不知道这样的演出企图唤起听众什么感觉。他好奇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的观众,想看看别人脸上有什么表情。
他发现一些上了年纪的人神情困惑、愤慨;对他们来说,这场演出简直可以说是侮辱。但是年纪轻的人却进入了剧情。是什么把他们感染了?他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对浅薄模仿的再模仿罢了。当曲子《跑吧兔子跑吧》用《罗恩格林》方式演奏起来,穿着当时军服的士兵从死亡的另一边嘲弄自己的没有被人看重的牺牲场景,演出从而进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以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把目光从舞台上移开,耐心等着勃毕出场,这样至少可以说自己已经看过她的表演了。他点上一枝纸烟,望着身边不远处一个年纪很轻的人。这人生着一张皮肤松弛、肤色苍白的鼓囊囊的肉脸,看来非常投入。好像是为了解恨,不管台上演什么,这人都死死盯着。突然,这张年轻的脸转为嘲讽的喜悦,乔治不由得也把目光投向舞台。台上出现了一模一样两个青少年,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闪光紧身裤,瘦小的丝绸白衬衫。
两人的黑头发一色剪得很短,四只脚整整齐齐非排挨紧,四只手交叉着搭在两人身前,松松地互相握着手腕。他们正等着音乐伴奏,好开始舞蹈。坐在钢琴前面的人一枝纸烟斜叼在嘴角上,开始弹奏一支非常感伤的曲子。刚刚弹了几小节他就停下来,用讥嘲的目光看了看台上的两个少年,这两人站着没有动,只是耸了耸肩膀,瞪了他一眼。他又弹了一支进行曲,声音响亮,气魄宏伟。两个舞蹈者肢体耸动了一会儿又停止不动了。于是钢琴转而开始弹奏一支急速、热烈的爵士舞曲。台上的两个木偶人也开始激烈活动起来,胳臂、腿相互撞击,又同音乐撞击,直到后来音乐越来越强,失去一切节制,这两人也成为一对无法再活动的人形,摆出绝望的姿势。过了一会儿,两人又开始了舞蹈动作,拼命扭曲、摇摆,同乐曲配合。再后来,两个流浪儿互相凝视了一会见对方的忧郁的白脸,互相颔首示意,就各自从扫荡着他们的快速音乐中抓取了一个句子,开始唱起来。勃毕唱的是舞台上夸大的伦敦土话,杂乱无章,毫无意义,实在叫人听不下去;她的对手唱的是当时上流社会本阶层的行话,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懒懒散散。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像是在把自己唱的献给对方,看看对方是否接受。与此同时,残忍、躁急、伤害人们感情的音乐继续演奏着。两个演员互不接受,谁也不需要谁,于是又一次变得疲软、无助,僵立不动。乔治感到愤怒,受了伤害。
他问自己:我感觉到的是什么?我该感受什么?因为正在演奏的这种虚无的、疯狂的音乐需要引起反抗,或者某种肯定的表现,但是台上的两个半男半女、几乎像一对双胞胎似的少年(乔治必须仔细盯住勃毕才不会把她同她的“另外一半”弄混)却一味顺从,丝毫也不想反抗。在两人一动不动地摆了很长时间悲哀的姿势后,又相互换了角色。勃毕开始扮演精力疲惫、懒懒散散、说话时扭动着下巴的青年男子,另外那个演员开始用伦敦土腔歌唱,用假嗓子令人无法忍受地模仿女人的声音。
这是对讽刺性模仿的模仿的模仿。乔治身体紧绷绷地站着,等着音乐解决部分出现。
他的本性要求这个,要求解决部分现在出现,很快就出现,因为这段软绵绵的悲哀的调子实在叫他无法忍受。那两个假人似的小青年应该以一种反叛姿态闪现出去。
但是事情并没有这么发生。爵士乐仍然像鼓声一样敲击着,整个屋子——舞台、墙壁、天花板都震动着,屋子里的人好像也都在身不由己地轻轻扭动,而舞台上的那两个孩子仍然模仿舞台表演的传统动作拼命扭动四肢。最后,他俩并排站住,双臂疲软下垂,脑袋温顺地俯下来,浑身抽搐了几下。这时音乐已经提高到最后不和谐的噪音,全场灯光熄灭。乔治无法喝彩。他看见身旁那个面孔肿胀的年轻人正在发了疯似的鼓掌,一络长头发耷拉到脸前头。乔治又看见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也像他自己似的一脸困惑表情,仿佛受到侮辱。
演出结束以后,乔治到后台去接勃毕。她正同“她的另一半”
在一起。那是个二十来岁相貌相当英俊的年轻人。这人对勃毕的名望很高的丈夫表现得毕恭毕敬。乔治对她说:“你演得很好,亲爱的,真不错。”她笑着看了看他,脸上带着些讥嘲;他不知道现在她讥嘲的是什么。她确实演得不错,但是乔治却绝不想看第二回。
这出小歌舞剧是个成功,一直连续上演几个月,后来还搬到一个较大的剧场继续演出。与此同时,乔治也推出了他的愣密欧与朱丽叶》;戏剧评论界认为这是多年来伦敦最优秀的演出。乔治没有再接受别的聘请。目前他不缺钱花,再说,最近一段日子他同勃华在一起的时间也太少了。
当然了,她一直在工作,非常忙碌。一个星期要参加好几次排练,每天晚上都不在家。但是乔治却从来没有去过她演出的剧院。
他不想再看两个顺从的、忧郁的孩子随着残酷的音乐扭动肢体。
勃毕看来非常开心。在家里的时候,她给乔治做饭,照顾他起居,去剧场前总要亲吻一下乔治面颊。她在舞台同自己舞伴合演时扮演的不同小角色——顽童、冷漠的女主人、可爱的孩子,都已经融合到这个工作勤劳的女性身上。作为乔治的好伴侣和亲爱的妻子,勃毕在哪件事情上都叫他骄傲,但尽管如此,他却总是被孤独感折磨着,一直感到心痛。
有一天,他正走在查灵。克罗斯路上,一边走一边看书店的橱窗。这时候他看到勃毕走在街道另一边,同她一起的是她的那个舞伴雅基。乔治从来没有见到过勃毕现在这种神态:一张皮肤黝黑的脸精神奕奕,充满活力,雅基正在望着她的脸微笑。这个孩子确实很漂亮,乔治想。头发上、眼睛里都闪耀着令人感到温暖的青春光泽。他的目光像一只幼兽似的灵活、敏锐。
乔治一点儿也没有忌护。晚上勃毕回到家里,活泼、愉快,他知道这一切都归功于雅基,他一点儿也不介意。相反地,他觉得应该感谢那个年轻人;勃毕对“自己另一半”的热情也流淌到他身上来了。几个月来,他一直思念着米拉和自己的前妻,现在由于看到雅基和勃毕之间的感情(且不管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这两个可爱的女性,两个都深深爱过他的年轻妇女,更加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他几乎能够触摸到了。
《奇妙的歌舞》上演了几乎一年才歇场。勃毕和雅基又在编排另一个段子。乔治不知道他们想编什么。他觉得勃毕该休息休息了,但是他并不想把这话说出来。
最近一段时间,他显得很累,夜晚回来看着兴致很高,但明显是在强自支持着。
有一次半夜里,乔治醒过来,发现她正躺在自己床上。“抱抱我,乔治。”她请求说。
他张开双臂,勃华投进他的怀抱。他抱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他敞开怀抱准备搂住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但抱着的是个不幸的女人。乔治感觉得出来,她的睫毛正在自己肩头眨动,眼泪已经把他的皮肤沾湿。
很久他没有这样同她并排躺着了,好像已经有好几年了。她后来一直没有到他床上来过。
“你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亲爱的?”有一次他看到勃毕疲劳的面容,曾经问过她。她却毫不迟疑地说:“不累。我得找点儿事做,不能老闲着。”
一天晚上下着大雨,乔治这一天不太舒服。勃毕并没有在往常的时间回来,乔治感到担心,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到剧场去接她。
守门人说勃毕不在剧场,大概早就走了。“我看她的气色不太好,先生。”守门人主动告诉乔治。乔治在出租车里坐了一会儿,尽量不使自己担心。后来他把雅基住的地方告诉司机,打算问问雅基知道不知道勃毕在什么地方。他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地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感觉四肢沉重,生怕勃毕生了病什么的。
雅基住在过去养马的马厩改建成的住所。他在人口处下了车,从一条铺着粗石块的路上走过去,找到住所的房门(这正是过去马厩安的门)。他按了按门铃,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说,雅基。杰克逊就住在这儿,他让乔治进去。乔治爬上一道狭窄陡峭的木头楼梯。他上得很慢,感到两腿沉重,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爬上楼梯口以后,他站了一会儿才喘过气来。黑暗中他闻到的是画布、油彩和松节油味儿。
一扇门底下透露出一点儿灯光来,他走过去,敲了敲,因为听不到有人回答,就把门推开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间没有任何陈设的屋顶很高的屋子,像是一间画室。
屋子里到处是油画儿、画架和各式各样凌乱的物品。雅基,那个皮肤黎黑油亮的小伙子正盘着腿坐在壁炉前边,仰着脸,面含微笑跟勃毕说什么。勃毕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看着他。勃毕穿的是一件黑色礼服,戴着首饰,双臂和脖子白白地露在外面。乔治匆匆看了她一眼,觉得她非常漂亮,但很快就把目光转到别处去,因为在她脸上乔治看到一种他不愿意确认的热情。这一场景持续了片刻,直到室内两个人意识到有人出现。像受到惊吓的小动物,迅速把头转向在门口站着的乔治。两张脸立时僵固了。勃毕很快地瞥了年轻人一眼,好像有些害怕;雅基的神情则是阴郁的、愤怒的。
“我是来找你的,亲爱的,”乔治对自己的妻子说,“下雨了,剧院看门的告诉我你像是生病了。”
“你真是太好了。”勃毕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出于礼貌向雅基伸出一只手。雅基向乔治点了点头,却并不想掩饰他的气恼。
出租车停在黑暗的雨地里等着,乔治和勃毕上了车,并排坐下。汽车溅着雨水驶向大街。
勃毕一直没有说话,乔治问她说:“我来接你是不是犯了个错误,亲爱的?”
“你没有。”她说。
“我真的以为你可能生病了。”
勃毕笑了起来,“也许我是生病了。”
“是怎么回事,我的宝口?到底怎么了?他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来了?”
“他想你是在吃醋。”勃毕简单地说。
“也许是。我是有点儿醋意。”乔治说。
勃毕沉默不语。
“对不起,亲爱的,真是对不起。我并不想把你们的事给搅和了。”
“啊,肯定是因为那个。”她说,听得出她的话语中毫无缘由地带着怒意。
“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
“他不喜欢——人家求着他。”他说。乔治没有再说什么,一直到汽车驶到家门口。
回到楼上他们温暖舒适的公寓房,勃毕在壁炉前站着,乔治给她拿来一杯饮料。
她面对壁炉,急促地吸着纸烟,仍然气愤难平。
“请你原谅我,亲爱的,”过了一会儿,乔治开口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爱他吗?要离开我?你要是有这个意思,自然应该这么做。年轻人应该同年轻人在一起。”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忧郁的、奇异的凝视的目光。
“乔治,”她说,“我已经快四十了。”
“但是亲爱的,你还是个孩子,至少在我眼里仍然是孩子。”
“可是他呢,”她接着说,“到下个月才刚满二十二岁。我都可以当他母亲了。”
她痛苦地笑了笑。“非常痛苦,母爱……我这样觉得……可我又怎么说得清?”
她伸出一只光光的胳臂看了一会儿,接着就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把胳膊上的肉皮向腕部捋了捋,结果皮肤上出现一堆上了年纪人的皱把。这以后,她放下手中的杯子,嘴唇紧紧叼着烟卷,带着既气恼又觉得有趣的表情晃动双肩,把上半身衣服褪到腰部,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自己的一对没有生育过子女的疲软的小乳房。“非常痛苦,亲爱的乔治。”她说。她很快把衣服穿好,又恢复成一个穿着社交礼服的上层社会妇女。
“他不爱我。一点儿也不爱。为什么要爱呢?”她开始唱:他并不爱我,没有一点儿真情实意……唱完了这句歌词,又用舞台上的伦敦上话说:“重复:我可以当他的老妈了,知道吗?”她对乔治笑了笑,嘲弄地对他滚动了一下黑眼珠。
乔治这时一心在想:这个女孩子,他的宝贝,正在忍受他自己一直忍受着的折磨,这叫他十分心痛。她已经被折磨了多久了?她同那个年轻人一起快两年了。她一直生活在自己身边,他,乔治,怎么会一点儿也没有觉察她的不幸呢?他走到她身边,抱住她;她站在他的怀抱里,脑袋搁在他肩膀上,眼泪扑籁籁地落下来。乔治想:这是第一次他们两人身心都交融到一起了。这天晚上两人在炉火旁边坐了很久,喝酒、抽烟。她把头枕在他的膝头上,他摸着她的头发,心里想,现在她终于进入了感情的世界,从此两人就会逐渐适应,真正一起生活了。他感到体内正有一股力量为她搏动着,他到底还是个男人啊!
第二天,勃毕说她不打算参加那出新歌舞的演出了,她要告诉雅基,叫他另外找个舞伴。再说,新编的这个歌舞段子一点儿也不好。“我这一辈子只演了一幕小戏,”她笑着说,“有时候很投入,有时候却不成。”
“新编的这个段子是什么内容?要表现什么?”乔治问她。
她没有看他,只是说:“啊,没有什么。是雅基想的点子,真的……”说到这儿,她笑了起来,“我觉得真还不错……”
“到底是什么?”
“啊,你知道……”他又一次感觉到她在躲避着自己的眼睛,“是讲一对恋人的事。我们在开玩笑……很难解释清楚,得靠表演。”
“你们跟爱情开玩笑?”他问。
“是这样的,你知道……所有那些姿势……人们通常说的那些。一男和一女——当然还有音乐伴奏。你想像得出来,那些音乐都非常奇特,我们都穿着上次表演的服装,模仿每一个动作……有些滑稽,真的……”她没有把话说完,看着乔治的脸,憋住气。
“是的,”她突然气恼起来,“要不滑稽,还有什么?”说到这儿,她转身拿了根纸烟。
“也许你还是愿意继续表演的?”他用讥刺的语气问。
“不想演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再不能忍受了,乔治。”她说。从她说话的声音,他知道她不会从自己身上体验到痛苦。
乔治提议,他们两个人都需要度一次假,于是两人就到意大利去了。他们从一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地方,每处最长只待一天,因为乔治很清楚,勃毕不想叫自己对一个地方产生感情,所以总是刚刚抵达又急急忙忙离开。夜里,乔治同她做爱,她闭着眼睛,已里想着“她的另一半”。乔治不是不知道,却并不介意。但是他所感受的,对于他那已经老迈的身体来说,实在太强烈了;他觉得出来,自己一辈子的热情都从肢体里流溢出来,叫他脑子里的神经突突地不停跳动。
他们这一回假期又一次提前结束,两人不久就回到伦敦那幢舒适的寓所里。
回家以后的头一天早上,勃毕说:“乔治,你应该知道你对做这种事年纪太大了——这对你身体不好。你的气色太坏了。”
“但是,亲爱的,你为什么这么说?我活着还有别的什么盼望?”
“人们会说我正在杀害你。”她说,一边说一边又用她那半喷嚏嗔半喜的忧郁目光盯着他。
“但是亲爱的,相信我……”
他看见镜子里两人的身影,他,一个身体臃肿的老人,因为固执而耷拉着脸;而身旁的她……他没能看到她的脸。
“也许我自己也年纪太大了。”她突然说。
以后的几天中,她总是嘻嘻哈哈,开个玩笑,但有时候又一下子变得温情脉脉。
有时候挑逗性地向他递媚眼,但马上就有意打着阿欠说:“我要睡觉去了,晚安,乔治。”
“当然了,亲爱的,要是你累了的话。”
有一天早上,勃毕宣布她要过生日;她的四十岁生回马上就到了。她宣布这个消息的那种神态叫乔治感到不安。
过生日那天早上,她端着盛早点的托盘,走进乔治睡觉的书房。乔治用胳臂支着上半身在床上坐起来,瞪着眼睛看着她,大惊失色。有那么短短的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勃毕身上穿着严峻的男式海军蓝衣服,脚上穿着系着黑鞋带的沉重的皮鞋。几给黑头发已经从额头上拢上去,在头顶上结成了呆笨的发会。勃毕一下子变成中年妇女了。
“哎呀,亲爱的,”他说,“你怎么把自己打扮成这么一个样子?”
“我都四十了,”她说,“该长大成人了。”
“但是,我亲爱的。我是那么喜欢你穿着原来的衣服啊。你那身可爱的衣服叫你看上去多美啊!”
勃毕笑了笑。她把早餐托盘放在乔治床边,就登着两只大皮鞋咯瞪咯嘻地走出去。
这一天早上她一直站在厨房里一块很大的蛋糕前边,忙碌着,小心翼翼地把四十只粉红色小蜡烛插在蛋糕上。但是看来她只邀请了她姐姐一个人来祝贺自己的生日,所以这天下午围坐在蛋糕旁边的只有三个人,面面相觑。乔治看了看萝莎,勃毕的姐姐,身穿挺直的厚衣服,极其难看,又转过眼睛看了一眼他的心上人勃毕。
勃毕头发给在脑后,脸上没房化妆,身穿苏格兰呢套装,优美的身姿和动人的风情完全掩盖在这身粗笨的衣服底下了。坐在乔治左右的是两个中年妇女,两人在交谈吃食和购物。
乔治什么也没有说,一种失落感叫他浑身悸动。
可怕的萝莎先用尖锐的目光环视了一遍这间豪华的住房,接着打量了一下乔治,最后把目光落在自己妹妹身上。
“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啊,勃毕。是不是?”萝莎终于开口评论,听起来她很为妹妹高兴。
勃毕挑战似的看了乔治一眼。“我没有工夫捣鼓这些没意义的东西,”她说,“一点儿工夫也没有。我们现在都还活得不错,是不是?”
乔治看到这两个女人都在望着他。他心里想:这两个人都生着尖头儿大鼻子,幽暗的目光同样好奇地盯着自己。他舌头非常沉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血液在体内跳动着流淌。心脏好像正在膨胀,要填满整个身体;他感到那是肿胀起来的又软又痛的庞大的肉块。因为血液正在耳鼓里鸣响,他听不见任何声音,血流跳动着冲进他的眼球,他连忙闭上眼睛,把那两个女人排斥到自己的视线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