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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六点钟左右,勒特雷尔上校沿着小路过来了。他背着一支猎枪,手里拎着几只死鸽子。

听到我跟他打招呼,他愣了一下,似乎看到我们很惊讶。

“你们好啊,你们俩在这儿干吗?那地方年久失修,摇摇晃晃的,不太安全,都快碎成一片一片的了,没准儿什么时候就会倒塌。怕你们到时候弄一身土,伊丽莎白。”

“嗯,没关系。黑斯廷斯上尉为了让我的裙子不沾上土,都牺牲一条手绢了。”

上校轻声嘟囔着: “哦,是吗?哦,好啊,那就好。”

他撅着嘴唇站在那儿,我们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今天晚上好像灵魂出窍。他强打精神说: “一直就想抓住这些天杀的鸽子。祸害不浅。”

“听说你是个神枪手。”我对他说。

“哦?谁跟你说的?哦,是博伊德·卡灵顿吧。从前还行—— 从前的事了。现在有点儿生锈了。岁月不饶人啊。”

“视力不行了吧。”我答道。

他马上就否定了我的猜测。“才没有那回事。我的视力跟以前一样好。当然,我看书还是要戴眼镜的,但远处的东西能看得一清二楚。”

过了一两分钟他又重复了一遍: “对—— 还好。没那么严重……”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变成了一阵心不在焉的喃喃自语。

科尔小姐看着四周说: “多么漂亮的夜晚啊。”

她说得没错。此时西沉的落日洒下一片金光,连树影似乎都闪闪发亮。这是一个典型的英国黄昏,沉寂而平静,正如人在遥远的热带国家时常怀念的那样。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同行的两个人。

勒特雷尔上校马上表示赞同。“太对了,太对了,我当初常常怀念这样的夜晚—— 就是我在印度的时候。这样的景色总让你盼望着退休之后清闲的日子,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不过声音变了: “是啊,稳定下来,回到故乡—— 但到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很多事情都跟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不一样—— 不一样。”

我想,他的经历恐怕尤其如此。他从没想过自己要靠经营旅馆赚钱谋生,还要忍受妻子喋喋不休的唠叨。

我们缓缓地朝宅子走着。诺顿和博伊德·卡灵顿坐在露台上。我和上校走过去陪他们聊天,科尔小姐先进去了。

我们聊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似乎高兴多了。他开了几个玩笑,似乎比平素更加欢快、兴奋了。

“天真热啊,”诺顿说,“我口渴了。”

“喝点儿东西吧,伙计们。我请客,怎么样?”上校听起来十分热情。

我们谢过他,也就接受了。他站起身走进屋里。

我们坐的地方刚好就在客厅窗户旁,而客厅的窗户是开着的。

我们听见上校进屋之后打开橱柜,开塞钻吱的一声响,然后就传来了瓶塞拔出瓶口的一声闷响。

而就在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了勒特雷尔太太那尖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乔治?”

上校的声音很低,含混不清。我们只听到零星的几个模糊的词语——“外面的伙计们” “喝点儿”——

那尖刻恼人的声音愤怒地爆发了: “你不能这么干,乔治。先说说你这个念头。你要是成天这样请人喝饮料,请完这个请那个,这家店还怎么赚钱?在这儿,喝东西必须付费。我有经营头脑,而你没有。要不是我,你早就破产了!我还得像看孩子似的照顾你。没错,你就跟一个小孩子一样,一点儿常识都没有。把那瓶酒给我。我说把酒给我!”

屋里又传来一阵痛苦的嘟囔。

勒特雷尔太太粗暴地说: “我根本不在乎他们渴不渴。那瓶酒必须放回橱柜里,而且我必须把橱柜锁上。”

接着我们就听到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行了。这样就对了。”

这时上校的声音听得清楚了 : “你太过分了,黛西。我不会容忍的。”

“你不会容忍的?我倒想问问你算老几啊?这个家谁说了算?是我。这点你可别忘了。”

随着一阵布料的响声,勒特雷尔太太怒气冲冲地走出了房间。

过了几分钟勒特雷尔上校才回来。他看起来似乎老了好几岁。

我们都为他深深地难过,并且都有心杀了勒特雷尔夫人。

“实在对不起你们,”他用僵硬而不自然的声音说,“好像威士忌没货了。”

他一定意识到我们无意中听到了屋里发生的事情。即便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看了我们的反应他也会明白的。我们几个都无所适从,诺顿更是没头脑地赶忙说他其实不是特别想喝东西——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离吃饭时间太近了—— 然后费劲地转移话题,说了一连串前言不搭后语的话。那一刻真的糟透了。我完全呆住了,而我们中唯一有机会把事情化解掉的博伊德·卡灵顿,在诺顿的一阵胡说八道中间根本没插上话。

我用余光看到勒特雷尔太太戴着园丁手套,拿着除草剪,沿着一条小路阔步往花园方向走。她当然是一个能干的女人,但那一刻我却十分厌恶她。谁也没有权力侮辱别人。

诺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只鸽子,先是给我们讲他上预科学校的时候如何因为看人宰兔子感到恶心,而遭到同学嘲笑,接着又把话题拉到松鸡猎场上,给我们讲了一个漫长又毫无重点的故事,说的是在苏格兰发生的一个助猎者被误杀的事故。我们都讲了自己知道的类似误伤事故,然后博伊德·卡灵顿清清嗓子说: “我有一个勤务兵有一次遇到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是个爱尔兰小伙子,一次他回爱尔兰休假,回来之后我问他假期过得好不好。

“‘啊,当然,阁下,是我最开心的假期之一!’

“我说: ‘那就好。’不过我心里其实很惊讶他这么高兴。

“‘嗯,这个假期真是棒极了!我把我哥哥杀了。’

“‘你把你哥哥杀了!’我惊呼一声。

“‘是啊,没错。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当时在都柏林一间房子的屋顶上,看见远处有人走过来,走近一看是我哥哥,而且我当时手里拿着枪。那一枪真是特别漂亮,虽然我自己这样说显得有点自夸。就像打鸟一样就把我哥哥杀了。啊,那一刻真是太美妙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博伊德·卡灵顿很会讲故事,他用夸张地语调把整个故事说得绘声绘色,我们都笑了,瞬间觉得轻松不少。然后卡灵顿说吃晚饭前要先洗个澡,于是就起身离开了。诺顿动情地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他可真是个好人!”

我表示赞同,勒特雷尔也说: “是啊,是啊,真是个好人。”

“我听说他无论在哪儿都是佼佼者,”诺顿说,“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参与肯定能成功。他头脑清晰,而且非常了解自己—— 行动能力强。真正的成功人士。”

勒特雷尔慢慢地说: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参与的所有事情都能大功告成。这样的人永远也不会出错。有些人—— 就是运气特别好。”

诺顿赶忙摇了摇头。“不对,不对,先生。不是运气。”他似有深意地引用了一句经典名句,“‘错不在命运,亲爱的布鲁特斯—— 而在于我们自己。’”

勒特雷尔说: “也许你是对的。”

我赶忙说: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继承了奈顿庄园。多大一片地方啊!不过他应该结婚的。他自己住实在太孤单了。”

诺顿笑了。“结婚成家?要是他老婆成天欺负他呢——”

完全是运气不好。这种话换成谁也都会说。可这时候说出这句话就太尴尬了。话出口的一瞬间,诺顿也意识到了。他试图把话咽回去,犹豫了一下,结巴了几声,然后突兀地停住了。一句话让整个局面更糟糕了。

我和诺顿异口同声地开始说话。我傻呵呵地评论了一番夜间的灯光。诺顿则说晚餐后要打桥牌。

勒特雷尔上校没理我们。他用一种奇怪的、不动声色的语气说: “不会的,博伊德·卡灵顿不会受老婆的气。他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人。他没问题。他是个男人!”

气氛十分尴尬。诺顿又开始说桥牌的事情。正说着,一只大鸽子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勒特雷尔上校举起枪。“讨厌的东西。”他说。

没等他瞄准,那只鸽子就钻进了林子,根本打不到了。

可与此同时,上校发现远处小丘那边有什么东西在动。

“该死,又是兔子在啃果树幼苗的树干。我还以为那个地方已经清理过了呢。”

他举枪射击,而我却看见——

伴随枪声,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尖叫声停止之后便传来一阵可怕的汩汩声。

枪从上校手中滑落,他的身子一沉—— 用手捂住了嘴。

“天啊—— 是黛西。”

这时我已经穿过草坪朝事发地跑过去。诺顿紧随而来。我到达出事地点之后蹲下身查看。果然是勒特雷尔太太。她刚才正跪在地上,要把果树幼苗绑在木桩上固定。我发现这一带野草很高,这才明白为什么上校没看清是她,只看到草丛里有东西在动。而且光线也很昏暗。她肩膀中弹,鲜血直流。

我弯下腰检查她的伤口,抬头看了看诺顿。他靠着一棵树,脸色发青,似乎恶心到了。他向我道歉说: “我晕血。”

我厉声说: “马上把富兰克林医生找来。要不就把护士请来。”

他点点头,跑开了。

先到场的是克雷文护士。诺顿刚走没多久她就出现了,并且马上开始进行止血处理。不久之后富兰克林也跑来了。他没来之前我们已经把勒特雷尔太太抬进屋,放在床上。富兰克林处理了伤口之后包扎好,然后打电话请勒特雷尔太太的私人医生过来,克雷文护士则留下来照顾她。

富兰克林刚放下电话我就走上去。

“她情况怎么样?”

“哦,基本没什么大事。所幸子弹没有打中要害。怎么回事啊?”

我给他讲了讲前后的经过。他说: “明白了。那位仁兄现在在哪儿?他肯定觉得糟糕极了。可能他比他妻子更需要照顾。我觉得他心脏可不太好。”

我们在吸烟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嘴唇青紫,看上去完全懵了。他断断续续地说: “黛西呢?她—— 她怎么样?”

富兰克林快速地说: “她很快就会没事的,先生。您不用担心。”

“我还—— 以为—— 是兔子—— 在啃树干—— 没想到竟然犯下这样的错误。只看到有反光。”

“没什么大不了的,”富兰克林干巴巴地说,“我之前见过一两个这样的案例。先生,你最好喝点儿酒。你现在脸色很糟糕。”

“我没事。我能不能—— 能不能进去看看她?”

“现在还不行。克雷文护士在照顾她。不过你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奥利弗大夫一会儿就过来,他肯定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我离开他们两个,走到黄昏笼罩的院子里。朱迪斯和阿勒顿顺着小路朝我走过来。他的头歪向她,两个人都在笑。

惨剧刚刚发生,眼前的这一幕让我十分愤怒。我厉声叫着朱迪斯,她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简短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真是一件蹊跷事。”我的女儿评论道。

在我看来,她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不安。

阿勒顿的反应更是让人气愤。他似乎把这件事当一个笑话看。

“那老泼妇真他妈罪有应得。”他说,“你觉不觉得那老伙计是故意那样做的?”

“当然不是,”我严肃地说,“这是一场意外。”

“是,不过我很了解这种意外。有时候还是能帮上大忙的。我把话放在这儿,要是那老伙计真是故意朝她开枪的,我向他脱帽敬礼。”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恼怒地说。

“别那么肯定。我认识两个开枪打死自己老婆的人。一个是擦枪走火,另一个说自己在跟老婆开玩笑,用空枪指着她。他也不知道枪膛里有子弹。两人现在都没事。真是不错的解脱,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勒特雷尔上校,”我冷冰冰地说,“不是那样的人。”

“可我们必须得承认,如果他老婆死了,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解脱,对吧?”阿勒顿一语中的,“他们是不是刚吵过架?”

我生气地转过脸去,同时却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忧虑。阿勒顿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第一次开始感到怀疑。

随后我遇到了博伊德·卡灵顿,但我的担忧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他告诉我他当时在往湖边散步。当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时,他立刻说: “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他故意要朝她开枪啊,黑斯廷斯?”

“我亲爱的朋友!”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那样说的。只是我现在不由得会怀疑……她—— 她之前刺激过他啊,你知道的。”

我们都想起了无意中听到的那一幕,于是都沉默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楼上,敲开了波洛的门。

他已经从科蒂斯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急着要听我讲述细节。自从我来到斯泰尔斯之后,就逐渐养成了每天给波洛详细讲述我所见所闻的习惯。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可以让我的朋友不至于与外界隔离。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亲身参与了每一件事的。我一向记忆力好,原样重复我和别人的对话不是什么难事。

波洛认真地听着。我希望他可以干脆地否定那个如今已占据我头脑的可怕想法,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告诉我他的看法,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是克雷文护士。她首先道歉说打扰到我们。

“抱歉,我以为富兰克林医生在这儿。老夫人现在醒过来了,她担心自己的丈夫。她想见他。您知道他在哪儿吗,黑斯廷斯上尉?我不想离开我的病人。”

我自告奋勇去找勒特雷尔。波洛点头同意,克雷文护士热情地向我道谢。

我在一间很少有人用的晨间起居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站在窗前朝外看。

听到我进门他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神充满疑问。我感觉他看起来很害怕。

“您的夫人醒过来了,勒特雷尔上校,她让您过去。”

“哦。”他的双颊一下子变得通红,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面色有多么苍白。他如同一个垂暮之人一样慢慢地说: “她…… 她…… 让我过去?我—— 马上—— 就到。”

他站立不稳,朝门口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我赶紧过来扶他。他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扶着他一起上楼。他喘气都显得吃力。正如富兰克林医生所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沉重。

我们走到病房门口。我敲了敲门,克雷文护士清脆的声音回答道: “进来。”

我搀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和他一起走进房间。床边上围着帘子。我们转过床脚。

勒特雷尔太太气色很差—— 苍白而虚弱,闭着眼睛。我们走到近前她才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小声说: “乔治—— 乔治……”

“黛西—— 亲爱的……”

她的一只胳膊打了绷带固定着。另一只则摇摇晃晃地朝他伸过来。他向前迈了一步,抓住了她娇弱的小手。他又说着: “黛西……”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感谢上帝,幸好你没事。”

我看着勒特雷尔,看着他那饱含着深情与忧虑的双眼微微泛着泪光,不由得为我们刚才不负责任的臆断感到羞愧。

我轻轻地走出房间。的确是一场意外!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是无法掩盖的。我感到无法言喻的欣慰。

我正沿着楼道里走着,突然响起的锣声吓了我一跳。我完全忘记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只有厨子一如既往地按时做好了饭菜。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勒特雷尔上校也没有出现。不过富兰克林太太今天终于下楼吃饭了。她身着一件漂亮的淡粉色晚礼服,看上去精神很好,身体状况也不错。我感觉富兰克林医生倒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令我恼火的是,晚饭后阿勒顿和朱迪斯又一起去了花园。我待了一会儿,听着富兰克林和诺顿讨论热带疾病。诺顿是个善于倾听的听众,虽然他对二人讨论的话题知之甚少。

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屋子另一边聊天。他在给她展示一些窗帘或者印花棉布的图案。

伊丽莎白·科尔拿着一本书,似乎读得很入神。我想她可能觉得跟我在一起不是特别自在。或许是下午她告诉我实情之后就觉得相处起来没有往日那么自然了。我对此很遗憾,不过也希望她没有后悔告诉我那些话。我当时本来想向她说明白,我会尊重她的隐私,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不过她没给我机会。

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上楼去找波洛了。

我看到勒特雷尔上校正在波洛的房间里,他坐的地方刚好被墙上开着的一盏小电灯照亮。

他正在说着什么,波洛在听。我想上校与其说是跟波洛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记得清清楚楚—— 是啊,那是在一场联谊舞会上。她戴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好像是一条薄纱,在她身边飞舞。她那时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啊—— 我那一瞬间就爱上她了。我对自己说: ‘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苍天保佑,我最后做到了。她的性格真是讨人喜欢—— 直来直去,你说一句她就顶你两句,嘴上从来不饶人。上帝保佑她。”

他说到这儿笑了。

我在脑海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场景。我可以想象到黛西·勒特雷尔那俏皮的脸蛋和如簧的巧舌—— 这些在当时引人注目的品质,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变成了泼妇的特征。

但勒特雷尔上校今晚想起的是那时的那个少女,他的第一个真爱。他的黛西。

我再一次为我们几个小时之前说的话感到羞愧不已。

当然,勒特雷尔上校走后,我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讲给了波洛。

他静静地听着。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黑斯廷斯—— 那一枪是故意的?”

“没错。我现在感觉很羞愧——”

波洛不屑地摆摆手。

“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别人跟你提起的?”

“阿勒顿倒是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怨恨未平地说,“也难怪,他就是那种人。”

“还有别人对你这样说过吗?”

“博伊德·卡灵顿也提起过。”

“啊!博伊德·卡灵顿。”

“毕竟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这样的事情。”

“哦,没错,没错。不过他没亲眼看到整件事情,对吧?”

“没有,他去散步了。换衣服吃晚饭前先运动一会儿。”

“原来如此。”

我不安地说: “我其实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只是——”

波洛打断了我。“你不用为自己的怀疑而难过,黑斯廷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换作谁都会这样想。是啊,这件事整个都很不自然。”

波洛的表情动作我不太看得懂。他有所保留。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缓缓地说: “也许吧。可我看到他那么忠于她——”

波洛点点头。“的确如此。别忘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争吵、误解和日常生活中掩盖不住的敌意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份真挚的感情。”

我表示同意。我想起勒特雷尔太太是如何用一种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眼神看着伏在她病床前的丈夫。再也没有恶语相向,没有了不耐烦,没有了脾气。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婚姻生活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但波洛表情动作中的那份异样的感觉还是令我不安。那种好奇而警觉的眼神—— 好像他在等着我发现什么—— 但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床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豁然开朗。

如果勒特雷尔太太被杀身亡,那么这起案件就和其他案子一样了。勒特雷尔上校显然会成为杀妻的凶手。整个案件会被作为意外事故处理,虽然没有人确定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蓄意谋杀,但足以引起怀疑。

那就意味着—— 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 如果要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话—— 那么朝勒特雷尔太太开枪的不是勒特雷尔上校,而是X。

但那很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目击了全过程。开枪的就是勒特雷尔上校。没有其他人开枪。

除非—— 但显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对,也许并非不可能—— 可能性极小,但仍然是可能的,没错……假设另有他人一直在伺机行动,就看准了勒特雷尔上校(朝一只兔子)开枪的时候,朝勒特雷尔太太开了一枪。这样一来,我们只会听到一声枪响。或者,即使这两声枪响之间有极微小的间隔,也会被认为是回声。(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有一声回声。)

可是不对,这种解释还是很奇怪。技术手段可以鉴定子弹是从哪一支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上的痕迹必须与枪膛里的膛线相吻合。

但我记得只有在警察急于确定子弹是从哪支枪里射出的时候才会采用这种方法。这起案件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调查。因为勒特雷尔上校会和其他人一样确定,那致命的一枪是他开的。勒特雷尔上校会“招认”自己的“罪行”,警方也不会再做过多提问就接受他的供词;根本不会有什么测试。唯一残留的疑问就是那一枪是意外还是蓄意—— 而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了。

因此这个案子与其他几个案件实属一类—— 佃农里格斯记不得案发当时的情况,却认为人就是自己杀的;玛姬·里奇菲尔德失去理智杀人自首—— 虽然真正犯罪的并不是她。

没错,这起事件跟其他几个案子一样。我明白波洛的用意了,他是等着我认清事情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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