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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霾,风冷,僻道之旁荒祠中,燃着堆火,十七八条大汉,围坐在火堆旁,四下空樽零乱,大汉们拍手而歌:“熊猫儿,熊猫儿,江湖第一游侠儿,比美妙手空空儿,劫了富家救贫儿,四海齐夸无双儿……”

欢笑高歌声中,突听荒祠外一人应声歌道:“说他是四海无双儿,倒不如说是醉猫儿。”

一条人影,凌空翻了四个筋斗,落在火堆旁,正是那浓眉大眼,豪迈潇洒的熊猫儿。

大汉们齐地大笑长身而起,道:“大哥回来了。”

还有人问道:“大哥可是得手了么?”

熊猫儿目光四转,顾盼飞扬,大笑道:“兄弟们几曾听过有空手而回的熊猫儿。”

他伸手拍了拍火堆旁一条黄面汉子的肩头,道:“吴老四,你眼睛果然不瞎,那两人果然有些来路不正,腰里也果然肥得很,只是这两人武功之高,只怕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了。”

那汉子吴老四笑道:“武功再高,又怎能挡得住大哥你的空空妙手?”

熊猫儿仰天大笑,道:“说得有理,且待我将这次收获之物,拿出来大家瞧瞧,单只这一票,只怕已可使北门口那十几家孤儿寡妇好好生活下去了。”

伸手一拍腰畔,笑声突顿,面色突变,一只伸入怀里去的手,再也拿不出来,大汉们又惊又奇道:“大哥怎地了?”

熊猫儿怔在当地,口中不住喃喃道:“好厉害,好厉害……”

火光下只见他额上汗珠,一粒粒迸了出来,突又仰天大笑道:“好身手,好汉子,我熊猫儿今日能见着你这样的人物,就算栽了个大跟斗,也是心甘情愿的。”

吴老四道:“大哥你说的是谁?”

熊猫儿一挑大拇指,道:“说起此人,武功之高,固是天下少有,风度之佳,更是我平生仅见,我若是女子,那必定是非此人不嫁的。”

吴老四更是奇怪,道:“他究竟是谁?”

熊猫儿道:“他就是那两条肥羊中的少年人。”

大汉们齐地一怔,吴老四讷讷地说道:“大哥如此夸奖于他,他想必是不错的了,但……但不知……”

瞧了瞧熊猫儿那只伸在怀里还缩不回的手,他顿住了语声。

熊猫儿笑道:“你此刻心中已是满腹疑云,却又不便问出口来,是么?但我却不妨告诉你,不但我自那人身上偷来的银票已被那少年偷回去了,就连我自己的荷包,也落入那少年的手中,这岂非偷鸡不着蚀把米。”

这种丢人的事,若是换了别人,怎肯在自己手下弟兄面前说出来,但熊猫儿却说出来了,而且说时还在笑得甚是高兴。

大汉们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熊猫儿笑道:“你等作出此等模样来则甚?能遇着这样的人物已属有福,丢些东西算什么,何况那东西本就是人家的。”

吴老四讷讷道:“但……但大哥的荷包……”

熊猫儿道:“那荷包也不算什么,可惜的只是我以腰间这柄宝刀手琢的一只猫儿,但……”

面色突变,失声道:“不好,还有件东西也在荷包里。”

大汉们见他丢了什么东西都不心疼,但一想起此物,面色竟然变了,显见此物在他心中必定珍贵异常。

吴老四忍不住道:“什么东西?”

熊猫儿默然半晌,苦笑道:“那东西虽然只是我自个破庙里拾得来的,但……但……”

他仰天长长叹了口气,接道:“但它却是位姑娘的贴身之物。”

吴老四期期艾艾,像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出口。

熊猫儿道:“你等可是想问我那女子是谁?是么?”

吴老四忍不住笑道:“那位姑娘不知是否大哥的……大哥的……”

这句话他还是讷讷地不敢说出口,但大汉们已不禁齐地笑了起来。

熊猫儿大笑道:“不错,那位姑娘确是我心目中最最动人,最最美丽的女子,但是她究竟姓甚名谁,是何来历,我都不知道。”

吴老四眨了眨眼睛,道:“可要小弟去为大哥打听打听?”

熊猫儿苦笑道:“不必……唉,自从我那日见过那女子一面之后,她竟似突然失踪了,我在道上来回找了数次,都瞧不见她的影子。”

他方自顿住语声,便要转身而出。

大汉们齐地脱口问道:“大哥要去哪里?”

熊猫儿道:“我好歹也要将那荷包要回,也想去和那少年交个朋友,你们无事,便在这里等着。”

话未说完,人已走了出去。

吴老四望着他背影,喃喃叹道:“我走南闯北也有许多年来,却当真从未见过熊大哥这般豪迈直肠的汉子,咱们能做他的小兄弟,真是福气,这种人天生本就是要做老大的,他要找人,我好歹得去帮他一手。”说着说着,也走了出去。


还未到黄昏。

熊猫儿三脚两步,便已赶至大路,为了要在路上寻找沈浪与金无望,他自己未曾施展他那绝好的轻功。

他走了盏茶时分,但见个青衣妇人,佝偻着身子,一手牵着个女子,一手牵着只小驴,踯蹰而来。驴上的和走路的两个女子,丑得当真是天下少有,就连熊猫儿也忍不住去瞧了两眼。

这两眼瞧过,他突然发现这青衣妇人便是那日自己遇着的那动人的少女时,在破庙中烤火的。

他皱了皱眉,微一迟疑,突然挡住了这三人一驴的去路,张开了两只大手,笑嘻嘻道:“还认得我么?”

那“青衣妇人”上上下下,瞧了他几眼,赔笑道:“大爷可是要施舍几两银子?”

熊猫儿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那日你本是一个人,如今怎会变成了三个?那位姑娘你可曾瞧见过?”

青衣妇人身旁的朱七七,一颗绝望的心,又怦怦跳动了起来,她还认得这无赖少年,她想不到这无赖少年还会来找她,但闻青衣妇人道:“什么一个、三个?什么姑娘?大爷你说的话,我可全不懂,大爷你要给银子就给,不给我可要走了。”

熊猫儿瞪眼瞧着她,道:“你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那日与你在破庙中烤火的姑娘,你难道忘了么?就是那眼睛大大,嘴巴小小……”

青衣妇人似乎突然想起来了,道:“哦!大爷你说的原来是那位烤衣服的姑娘呀,唉!她可生得真标致,只是……只是那天晚上,她就跟着和大爷你打架的那位道爷走了,听说是往东边去,大爷你大概是找不着她了。”

熊猫儿失望地叹息一声,也无法再问,方自回转身,突觉这青衣妇人身旁的一个奇丑女子,瞧他时的神情竟有些异样。

他顿住足,皱了皱眉,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并没有仔细去想,而青衣妇人却已唠唠叨叨地牵着驴子走了。

朱七七一颗心又沉落下来,从此她再也不敢存丝毫希望。

熊猫儿摇了摇葫芦,葫芦里酒已空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意兴十分萧索,十分惆怅,也说不出是何滋味。

突听身后有人唤道:“大哥。”

原来吴老四已匆匆赶来,口中犹在喘着气,模样似乎有些神秘,熊猫儿不觉有些奇怪,问道:“什么事?”

吴老四指着那“青衣妇人”的后影,悄悄道:“那两个……两个肥羊就是因为给这妇人的银票,才露了白的。”

熊猫儿道:“哦……”

吴老四道:“小弟眼尖,瞧见他们给这妇人的银票,票面写的是朱笔字,那就是说这张银票最少也在五千两以上。”

熊猫儿心头一动,动容道:“你可瞧清楚了?”

吴老四道:“万万不会错的。”

熊猫儿浓眉微皱,道:“若仅仅是在路上施舍贫苦,万万不会出手便是一张五千两以上的银票,想来这妇人必定与那两人关系非浅,那两人既是江湖奇士,这妇人也必定不会是平凡之辈,但她却偏要装成如此模样,这……这其中必有蹊跷。”

突然转身,向那“青衣妇人”追去。

他脚步渐近,青衣妇人似是仍未觉察。

熊猫儿目光四转,突然出手如风,一把向这青衣妇人肩头抓了过去。他五指已贯注真力,只要是练武之人,听得他这掌势破风之声,便该知道自己肩头若是被他抓住,肩骨立将粉碎。

青衣妇人仍似浑然不觉,但脚下突然一个踉跄,身子向前一跌,便恰巧在间不容发的刹那之间,将这一抓躲过。

熊猫儿大笑道:“果然是好武功。”

青衣妇人回过头来,茫然道:“什么好武功?大爷你说的话,我又不懂了。”

熊猫儿道:“无论你懂与不懂,且随我去吧。”

青衣妇人道:“哪……哪里去?”

熊猫儿笑道:“我瞧你如此贫苦,心有不忍,想要施舍你。”

青衣妇人道:“多谢大爷好意,怎奈老妇还要带着两个侄女赶路……”

熊猫儿突然大喝道:“不去也得去。”

一跃上了驴背,反手一掌打在驴屁股上,那驴子吃痛不过,放开四蹄,落荒奔去。青衣妇人怔了一怔,神色大变,大骂道:“无赖回来。”

熊猫儿大笑道:“我本就是无赖,你那一套,用来对付侠义门徒,别人只怕还对你无可奈何,但你用来对付无赖,嘿嘿,无赖才不吃你这一套。”

那驴子虽瘦弱,但说话之间,已是奔出二十余丈。

青衣妇人顿足大呼道:“强盗……救人呀……”

熊猫儿遥遥大呼道:“不错,我就是强盗,但强盗本不怕好人,好人都是怕强盗的,你喊破喉咙也是无人敢来救你。”

他去得更远,眼见就将奔出视线之外。

青衣妇人终于忍不住了,咬一咬牙,拦腰抱起那白飞飞,也不顾别人吃惊诧异,提气纵身,向前追去。

“她”轻功身法,果然非寻常可比,手里纵然抱着个人,但接连三四个纵身,已在二十丈开外。

熊猫儿双腿紧夹驴背,一手扶着面前那“丑女”——朱七七,一手拍着驴子屁股,大笑道:“怎样?你功夫还是被我逼出来了。”

青衣妇人恨声道:“逼出来又怎样?你还想活命?”

她又是几个纵身,眼见已将追及奔驴。

哪知熊猫儿却突然抱起朱七七,自驴背上飞身而起,大笑道:“你追得上我再说。”

突地一掠三丈,将驴子抛在后面,只因他深信这青衣妇人要追的绝不是驴子,而是驴子上的“丑女”。

若是侠义门徒,这种事确是不便做出,但熊猫儿却是不管不顾,只要目的正当,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是什么事都敢做的。

青衣妇人实未想到这无赖少年竟有如此轻功,自己竟追不着他,“她”又是着急,又是愤怒,大喝道:“停下来,咱们有话好说。”

熊猫儿道:“说什么?”

青衣妇人道:“你究竟想要怎样?放下我的侄女,都好商量。”

这时两人身形都已接近那荒祠。

熊猫儿笑道:“停下也无妨,但你得先停下,我自然停下,否则你纵然追上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追得着我,这点你自己也该清楚。”

青衣妇人怒骂道:“小贼,无赖!”

但是终于不得不先顿住身形,道:“你要什么?说吧。”

熊猫儿在“她”五丈外远近停下,笑道:“我什么也不要,只要问你几句话。”

青衣妇人目光闪动,早已无半点慈祥之意,恨声道:“快问。”

熊猫儿道:“我先问你,给你银票的那两人究竟是谁?”

青衣妇人道:“过路施舍的善人,我怎会认得?”

熊猫儿笑道:“你若不认得他,他会送你那般巨额的银票?”

青衣妇人神情又一变,厉声道:“好!我告诉你,那两人本是江洋大盗,被我窥破了秘密,是以用银子来封住我的嘴,至于他两人此刻哪里去了,我却真的不知道了。”

熊猫儿咯咯笑道:“那两人若是江洋大盗,你想必也是他们的同党,像你这样的人,身边怎会带两个残废的女子同行,这其中必有古怪。”

青衣妇人怒道:“这……这你管不着。”

熊猫儿仰天笑道:“我熊猫儿平生最爱管的,就是些原本与我无关的闲事,今日若不将你制住,谅你也不肯说出实话。”

语声微顿,突然大喝道:“弟兄们,来呀。”喝声方了,荒祠中已冲出十余条大汉。

熊猫儿将朱七七送了过去,道:“将这女子藏到隐秘之处,好生看管……”

大汉们应声未了,熊猫儿已飞身掠到青衣妇人面前,道:“动手吧。”

青衣妇人狞笑道:“你真的要来送死?好。”

“好”字方出口,一瞬之间,已拍出三掌,“她”显然已不敢再对这无赖少年太过轻视,肋下虽还夹着白飞飞,这三掌却已尽了全力。

熊猫儿身躯如虎,游走如龙,倏地闪过三招,笑道:“念你是个妇人,再让你三招。”

青衣妇人神情更是凝重,厉声道:“话出如风,莫要反悔。”

左脚前踏,身躯半转,右掌缓缓推了出去,口中厉声又道:“这是第一招。”

只见“她”五指半曲,拇指在掌心暗扣食指,似拳非拳,似掌非掌,出手更是缓慢已极,这一招已施出一半,对方还是摸不透“她”究竟击向哪一个方位。

熊猫儿索性凝立不动,双目逼视在“她”这一只手掌之上,目光虽凝重,但嘴角却带着那满不在乎的笑容。

青衣妇人掌到中途,突然一扬,直击熊猫儿左耳。中指、无名指、小指亦自弹出,去势有如闪电。

那左耳部位虽小,却是对方万难想到“她”会出手攻击之处,换句话说,也正是对方防守最弱之一处。

熊猫儿果然大出意料之外,匆忙中不及细想,身子向右一倒,哪知青衣妇人早已算准了他闪避此招时,下身必定不致移动,闪避的幅度必定不大,熊猫儿身子一倒,“她”食指已急速弹出,用的竟是内家“弹指神通”一类的功夫,掌势未到,已有一缕细风直贯熊猫儿耳穴。

那耳穴里更是人体全身上下最最脆弱之一处,平日若被纸卷一戳,也会疼痛不堪,何况青衣妇人此刻自指尖逼出的一缕真气,看来虽无形,其实却远比有形之物还要尖锐,只要被它灌入耳里,耳膜立将碎裂。

熊猫儿当真未想到“她”竟使得出如此阴损狠毒的招式,若非心肠毒如蛇蝎之人,委实做梦也想不出这样的招式来。

他百忙中缩头、甩肩、大仰身,倏地后退数尺,但那锐风来势是何等迅急,他躲得虽快,额角还是不免被锐风扫着,皮肉立时发红。

熊猫儿又惊又怒,大喝道:“这也算作一招么?”

他喝声方起,青衣妇人已如影随形般跟来,他喝声未了,青衣妇人第二招已攻向他下腹要害。

这一招出手更是阴毒,此刻熊猫儿身子尚未站直,新力未生,旧力已竭,青衣妇人只当这第二招已可将他送终。

哪知熊猫儿体力之充沛,却非任何人所能想象,体内真力,竟如高山流水,源源不绝。

只见他胸腹间微一吸气,身子“唰”地又后退数尺,脚跟着力,凌空一个翻身,又回到青衣妇人面前。

青衣妇人见他不但能将自己这两招避过,而且身法奇诡,来去如电,目中也不禁露出惊惶之色,厉声道:“还有一招,你接着吧。”

她手掌又自缓缓推出,看来又与第一招一般无二。

熊猫儿冷笑道:“方才本已该算三招,但再让你一招又有何妨。”

这句话说来并不短,但他话说完了,青衣妇人掌势也不过方自使出一半,熊猫儿身形峙立如山,双目凝视如虎,只等她此招使出,便要还击杀手。

但闻青衣妇人轻叱一声:“着。”

她手掌竟停顿不动,右足却突然撩阴踢出。

这一招又是攻人意料不及之处,熊猫儿全力闪身,堪堪避过,青衣妇人衣袖中突然又有数十道细如银芒的游丝,暴射而出,只听满天风声骤响,闪动的银芒,威力笼罩了熊猫儿身前左右三丈方圆之处,这一下熊猫儿自身的武功纵然再高,只怕也是难以闪避的了。

一旁观战的大汉们,方才见到熊猫儿迭遇险招,屡破险招,已是又惊又喜,悚然动容,此刻更不禁为之惊呼出声。

就在这一刹那间,熊猫儿掌中葫芦突然挥出,那满天银芒,竟有如群蜂归巢般,全被这葫芦吸了过去。

青衣妇人大惊失色,大汉们惊呼变作欢呼。

熊猫儿长身站定,纵声狂笑道:“好歹毒的暗器,好歹毒的手法,幸好遇着我熊猫儿,乃是专破天下各门各派暗器的祖宗。”

青衣妇人颤声道:“你……你这葫芦是哪里来的?”

熊猫儿大笑道:“你管不着,且接我一招。”

笑语声中,他手里葫芦如天雷般当头击下。

青衣妇人急退数尺,竟未还手。

熊猫儿笑道:“你为何不打了,动手呀。”

青衣妇人狠狠地望着他,咬牙道:“不想今日竟遇着你……你这葫芦。”顿了顿足,说道:“也罢。”便待转身而逃。

熊猫儿长笑道:“你要走,只怕还未见如此容易。”

寒光一闪,短刀离腰,有如经天长虹一般,拦住了青衣妇人的去路。

青衣妇人目光尽赤,突然举起肋下的白飞飞,迎着刀光抛了出去。熊猫儿吃了一惊,挫腕收刀,以双臂将白飞飞夹住,但就在这片刻间,青衣妇人已掠出数丈,再一纵身,便逃得无影无踪了。


吴老四沿着道旁而行,突见那施舍银票的两只“肥羊”,正在一株树下,向个敞着衣襟的大汉不住盘问。

只见那个年纪较长的面色阴沉,形容诡异,骤看仿佛是具死尸似的,教人见了,忍不住心里直冒寒气。

那年纪较轻的,却是神情潇洒,嘴角带笑,教人见了,如沐春风一般,不由得想与他亲近亲近。

吴老四心中一动,忖道:“熊大哥正在找他们,莫非他们也在找熊大哥,这倒巧了,只可惜他们问的却非咱们的兄弟。”

当下大步赶了过去,笑道:“两位可是要找人么?”

在树下问话的自是沈浪与金无望,两人上下打量了吴老四一眼,沈浪目光一亮,笑道:“我等要找的人,朋友莫非认得?”

吴老四道:“两位且说说要找的是谁?”

沈浪将那玉猫托在掌心,送到吴老四面前,笑道:“便是此人。”

吴老四暗中大喜,便待伸手去抢玉猫,但他手一动,沈浪手已缩了回去,吴老四只得干笑数声,道:“两位要找别人,小的只怕还不认得,但此人么……”

沈浪喜道:“你认得?他在哪里?”

吴老四道:“两位随我来。”转身大步行去。


冬日昼短,夜色早临。

那荒祠之中,火堆烧得更旺,四壁又添了五六只火把,使这孤立在积雪寒风中的荒祠,温暖如风。

熊猫儿箕踞在角落里一只蒲团上,正瞧着火堆旁那两个“丑陋”而“残废”的女子呆呆出神。

他总感觉这两个少女有些异样,虽然他直到此刻还未发现这两个女子是经过易容改扮的。

江左司徒家的易容之术,果然妙绝人间。

他只觉得这两个女子,心里似有许多话,却说不出口,便自目光中流露出来,那目光是如此焦急,如此迫切,却又有些羞涩,有些欢喜——朱七七真未想到命运竟是如此奇妙,将自己救出魔掌的,竟是这曾被自己恨之入骨的无赖少年。而沈浪……唉,沈浪又不知哪里去了。

那奇妙的酒葫芦正放在熊猫儿膝边,葫芦上沾满着细如牛芒般的尖针,在火光下闪烁着烂银般的光芒。

熊猫儿目光移向这酒葫芦,用根柴片挑起了一根尖针,仔细瞧了半晌,面色突然微变。

就在这时,吴老四直闯进来,呼道:“大哥,小弟为你带客人来了。”

熊猫儿皱眉道:“什么人?”

他问完话,转过身,便已瞧见金无望与沈浪。

金无望面容仍自阴沉,沈浪面容仍自带笑。

他将玉猫双手奉上,熊猫儿双手接过,两人俱未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所有的言语俱已都包含在这一笑中。

于是,沈浪又自取出那玉璧——朱七七瞧见沈浪来了,心房似已停止了跳动,此刻瞧见玉璧,面颊却不禁一红。

她已有些知道这玉璧仿佛是那日在自己脱衣烤火时失落了的,却再也不知道这玉璧怎会到了沈浪手中。

只见熊猫儿伸手要去接那玉璧,沈浪却未给他。

熊猫儿笑道:“这玉璧似乎也是在下的。”

沈浪微微笑道:“兄台可看见璧上刻的两个字么?”

熊猫儿道:“自然看到,上面刻的是沈浪两字。”

沈浪道:“兄台可知道这两字是何意思?”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自然知道,这沈浪两字,乃是在下昔日一位知心女友的名字,在下为了思念于她,便将她名字刻在玉璧上,以示永生不忘。”

朱七七在一旁听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道:“这少年端的是个无赖,为了要得这玉璧,竟编出这等漫天大谎,而且说得和真的一样。”

沈浪也不禁失笑,道:“如此说来,在下便是兄台那知心女友了。”

熊猫儿呆了一呆,道:“这……这是什么话?”

沈浪道:“沈浪两字,原是在下的姓名。”

熊猫儿呆在那里,脸上居然也有些发红,但瞬又大笑起来,道:“好,好,我偷也偷不过你,骗也骗不过你,算我服了你,好么?”

沈浪但觉此人无赖得有趣,洒脱得可爱。

只见熊猫儿笑声渐住,忽又皱眉道:“但据我所知,这玉璧并非你有之物,上面却又怎会刻着你的名字?莫非……莫非那位姑娘,是你的……”

沈浪赶紧截口道:“不错,那位姑娘乃是在下的朋友,在下此来,便是为了寻访于她,但望兄台告知她的下落。”

熊猫儿并不作答,只是呆望着沈浪,喃喃道:“那位姑娘既然将你的名字刻在贴身的玉璧上,想来对你必定情深意重……唉,好得很……唉。”

沈浪是何等人物,眼珠一转,便已瞧出这少年必定对朱七七有了爱慕之心,是以此刻才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

一念至此,他更断定这少年必然知道朱七七的下落,当下轻咳一声,又自追问着道:“那位姑娘……”

熊猫儿这才回过神来,强笑道:“不瞒你说,那位姑娘我也不过只见过一面,这玉璧便是那次被我拾来的,此后我便再也未曾见过她。”

他嘘了口气,接道:“更不瞒你说,这些天来我也曾四下去探望过她的下落,但她却似失踪了,还有人说她已被断虹子带走。”

沈浪凝视着他,知道他说的并无虚假,于是寻找朱七七的这最大的一条线索,又告中断了。

他垂下头,沉声叹息,却急坏了火堆旁的朱七七。

她真恨不得放声大呼:“呆子,你们这些呆子,我就在这里,你们难道看不出么?”

她身旁的白飞飞,目光反而比她安详——一直都比她安详得多。

金无望目光却一直凝注在看酒葫芦,瞧得甚是仔细,他目光中竟似有些惊诧之色,此刻突然问道:“这葫芦你是哪里来的?”

熊猫儿嘴角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不答反问,道:“你莫非知道这葫芦的来历?”

金无望哼了一声,道:“不知道也就不问了。”

熊猫儿道:“你既知道它的来历,便不该问了。”

金无望又哼了一声,果然未再追问。

沈浪听得他两人打哑谜般的问答,也不禁将注意之力转到那酒葫芦上,瞧了几眼,目中突然也有光芒闪动。

这时金无望已又问道:“你可是与一个青衣妇人交过手了?”

熊猫儿还是不答,又反问道:“你认得她?”

金无望怒道:“究竟你在问我,还是我在问你?”

熊猫儿哈哈大笑道:“这话我确是不该问的,你若不认得她,又怎会问我?不错,我已与她交过手了。”

他目光逼视金无望,缓缓接道:“我不但已与她交手,还知道她便是江左司徒的后人。火堆旁那两位……两位姑娘,便是我自她手中夺来的,那葫芦上沾着的,也就是江左司徒家之独门暗器,毒性仅次于‘天云五花绵’的‘烟雨断肠丝’。”

金无望面色微变,一步掠到火堆旁,俯首下望。

白飞飞不敢瞧他面容,朱七七却也回瞪着他。

熊猫儿道:“江左司徒,除了暗器功夫外,易容之妙,已久着江湖,只是我却看不出她两人也曾被易容……”

金无望冷冷道:“若是被你看出,就不妙了。”

沈浪心头一动,突然道:“兄台既有这专破天下各门各派暗器,以东海磁铁所铸,号称‘乾坤一袋装’的神磁葫芦,想必也曾习得司徒易容术的破法,不知兄台可否一施妙手,将这两位姑娘的真面目显示出来,让我等瞧瞧。”

熊猫儿笑道:“原来你也知道‘乾坤一袋装’的来历,只可惜我却无兄台所说的妙手,这两位姑娘纵是天仙化人,咱们也无缘一睹她们的庐山真面目。”

吴老四忍不住接口道:“易容之术还不好解?且待小弟用水给她洗上一洗,若是洗不掉,最多用刀子刮刮,也就是了。”

熊猫儿失笑道:“依你如此说来,江左司徒家的易容术,岂非有如台上戏子的装扮一样了,司徒易容术名满天下,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值钱,你用刀子乱刮,若是刮破了她们原来的容颜,这责任又有谁担当?”

吴老四赧颜一笑,不敢再说话。

朱七七却听得又是着急,又是气恼。

她又恨不得放声高呼:“你们用刀子来刮吧,刮破了我的脸,也没关系……”

金无望凝注着她的眼睛,缓缓道:“这女子非但已被易容,而且还曾被迫服下司徒变的瘫哑之药,我瞧她心里似有许多话说,却又说不出口来……”

熊猫儿突然找来个破盆,盛了盆火堆中的灰烬,送到朱七七面前,又找了根细柴,塞在她手里。

朱七七目中立刻闪烁起喜悦的光芒。

熊猫儿道:“咱们说话,你想必能听得到的,此刻你心里想说什么话,就用这根细柴写在炉灰上吧……”

朱七七不等他说完,已颤抖着手掌——她危难眼看已将终结,此刻她心头之兴奋激动,自是可想而知。

哪知,她竟连写字的能力都已没有,她本想先写出自己的名字,哪知细柴在灰上划动,却划得一团糟,谁也辨不出她的字迹。

到后来她连那个细柴都把握不住,跌在灰上。朱七七又急又恼,恨不得一刀将自己这只手割下。

她想撕抓自己的面目,却无气力;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也咬不动;她想发疯,却连发疯也不可能。

她甚至连放声痛哭都哭不出来,只有任凭眼泪流下面颊。

沈浪、金无望、熊猫儿面面相觑,都不禁为之失声长叹,就连四下旁观的大汉,心头也都不觉泛起黯然怜惜之意。

熊猫儿叹道:“且待我再试试另一个……”

白飞飞喉音虽已喑哑,但身子并未瘫软,只因她本是柔不禁风的少女,是以根本不必再服瘫哑之药。

熊猫儿将灰盆送到她面前,她便缓缓写道:“我是白飞飞,本是个苦命的孤女,却不知那恶妇人为何还要将我绑来,将我折磨成如此模样。”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你本来可是个绝美的女子?”

白飞飞眼波中露出了羞涩之意,提着柴笔,却写不下去。

熊猫儿笑道:“如此看来,想必是了,与你同样遇难的这位姑娘,她可是生得极为漂亮?她叫什么名字?”

白飞飞写着:“我不认得她,也未看过她原来的模样。”

熊猫儿沉吟道:“如此说来,她遇难还在你之先?”

白飞飞又写道:“是,我本十分可怜她,哪知我……”

她没有再写下去,别人也已知道她的意思。只见她目中泪光莹然,也忍不住流下泪来。

熊猫儿回首道:“如今我才知道,那恶毒的妇人,想必是要迷拐绝色美女,送到某一地方,只是生怕路上行走不便,是以将她们弄成如此模样。”

沈浪叹息点了点头,暗道:“这少年不但手脚快,心思也快得很。”

熊猫儿道:“她两人昔日本是绝色美女,咱们总不能永远叫她们如此模样,好歹也得想个法子,让她们恢复本来模样才是。”

金无望闭口不语。

沈浪叹道:“有何法子?除非再将那位司徒门人寻来……”

熊猫儿微一寻思,突然笑道:“我在洛阳城有个朋友,此人虽然年少,但却是文武双全,而且琴棋书画,丝竹弹唱,飞鹰走狗,医卜星相,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花样,他也无一不通,无一不精,咱们去找他,他想必有法子的。”

沈浪笑道:“如此人物,小弟倒的确想见他一见,反正我等也正要去洛阳城探访一事,只是……不知兄台与他可有交情?”

熊猫儿道:“此人非但是个酒鬼,也是个色狼,与我正是臭味相投,你我去寻访于他,他少不得要大大地破费了。”

朱七七悲痛之极,根本未听得他们说的是什么话,只觉自己又被抬到车上,她也不知这些人要将自己送去哪里。

车上还有个童子她认得的,他却不认得她了,竟远远地躲着她,再也不肯坐到她身旁。

熊猫儿用块布将敞篷车盖起,车马启行,直奔洛阳。

车马连夜而行,到了洛阳,正是凌晨时分。

他们等了盏茶多时分,城门方开,金无望策马入城。

沈浪道:“如此凌晨,怎可骚扰人家?”

熊猫儿笑道:“我在洛阳城还有个朋友,他家的大门,终年都是开着的,无论什么人,无论何时去,都不会尝着闭门羹。”

沈浪微笑道:“此君倒颇有孟尝之风。”

熊猫儿抚掌大笑道:“此人复姓欧阳,单名喜,平生最最欢喜的,便是别人将他比作孟尝,他若听到你的话,当真要笑倒地上了。”

金无望冷冷道:“看来阁下的狐朋狗友,倒有不少。”

熊猫儿也不理他,抢过鞭子,打马而行,凌晨之时,长街寂寂,熊猫儿空街驰马,意气飞扬。

突闻一条横街之中,人声喧哗,花香飘散。

熊猫儿扬起丝鞭,指点笑道:“这便是名闻天下的洛阳花市了,远自千里外赶来此地买花的人,却有不少,尤其洛阳之牡丹,更是冠绝天下。”

沈浪笑道:“我也久闻洛阳花市之名,今日既来此间,本也该买些鲜花才是,怎奈……纵有买花意,却无戴花人,还是留诸来日吧。”

两人相顾大笑,车厢里的朱七七却听得更是欲醉。

她此刻若能坐在沈浪身旁,让沈浪下车买花,亲手在她鬓边缀上一朵娇艳的牡丹,便是立刻叫她去死,她也心甘情愿了。

而此刻她明知穿过花市,便是囚禁方千里、铁化鹤等人的密窟,她腹中空有满腹机密,却说不出口来,那鬓边簪花的韵事,自更不过是遥远的梦境罢了,车行颠簸,她泪珠又不禁滚下面颊。

这时忽然有两辆白马香车,斜地驶来,驶入花市。

车厢外铜灯崭亮,车厢里燕语莺声,不时有簪花佩玉的丽人,自车帷间向外偷偷窥望,眼波横飞,巧笑迎人。

风卷车幔,朱七七不经意地自车后瞥了一眼,心头不觉又是一跳,这香车白马,赫然正是那日载运铁化鹤等人入城的魔车。

只听熊猫儿纵声笑道:“只望见绣毂雕鞍佳人美,却不知香车系在谁家门?看来我也只得空将此情付流水了。”

沈浪笑道:“兄台如此轻薄,不嫌唐突佳人?”

熊猫儿道:“此花虽好,怎奈生在路边墙头,你若是肯轻千金买一笑,我就可攀折鲜花送君手,吾兄岂有意乎?”

沈浪抚掌道:“原来你还是识途老马。”

熊猫儿大笑道:“今日的江湖侠少年,本是昔日的章台走马客,你岂不知肯舍千金买一笑,方是江湖奇男子。”

两人又自相顾大笑,朱七七又不禁吃了一惊。

囚禁了许多英雄豪杰的神秘魔窟,难道竟会是王孙买笑的金粉楼台?那些个身怀绝技的白云牧女,难道竟会是投怀送抱的路柳墙花。

这实是她再也难以相信的事。


马车终于到了那终年不闭的大门前,欧阳喜见了熊猫儿果然喜不自胜,当下摆开酒筵,为他洗尘。

熊猫儿匆匆为沈浪、金无望引见过了,便自顾饮啖。

欧阳喜笑道:“你这只猫儿,近日已愈来愈野,终年也难见你,今日里闯到我家来,除了贪嘴外,莫非还有什么别的事?”

熊猫儿笑骂道:“你只当我是来寻你这冒牌孟尝的么。嘿嘿,就凭你这点肥肉酸酒,还休想将我这只野猫引来。”

欧阳喜道:“你去寻别人,不被赶出才怪。”

熊猫儿放下杯筷,道:“说正经的,我今日实是为一要事寻访王怜花而来,却不知他近日可在洛阳城中?”

欧阳喜笑道:“算你走运,他恰巧未离洛阳。”

语声微顿,突又笑道:“说起他来,倒有个笑话。”

熊猫儿道:“王怜花笑话总是不少,但且说来听听。”

欧阳喜道:“日前冷二先生来这里做买卖时,突然闯出位富家美女,我们的王公子想必又要施展他那套攀花手段了,却不知……”

他故意顿住语声,熊猫儿果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怎样了?”

欧阳喜哈哈笑道:“那位姑娘见着他,却仿佛见了鬼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只怕是他一生中从未遇着的事,却便宜了贾剥皮,他本卖了个丫环给这位姑娘,她这么一走,贾剥皮竟乘乱又将那少女偷偷带走了。”

熊猫儿也不禁放怀大笑,正想问他那位姑娘是谁。

沈浪却已先问道:“不知那冷二先生,可是与仁义庄有些关系?”

欧阳喜叹道:“正是,这冷二先生,为了仁义庄,可算仁至义尽,江湖中都知道冷二先生做买卖的手段天下无双,一年中不知要赚进多少银子,但冷二先生却将银子全送进仁义庄,自己省吃俭用,连衣裳都舍不得买一件,终年一袭蓝衫,不认得他的,却要当他是个穷酸秀才。”

沈浪慨然道:“不想冷氏三兄弟,竟俱是人杰……”

话犹未了,突听一阵清朗的笑声自院中传来。

一个少年的话声道:“欧阳兄,你家的家丁好厉害,我还在高卧未醒,他却说有只猫闯来,定要我来赶猫,却不知我纵能降龙伏虎,但见了这只猫也是头疼的。”一个狐裘华服的美少年,随着笑声,推门而入。

熊猫儿大喝一声,凌空一个翻身,越过桌子,掠到这少年面前,一把抓住他衣襟,笑骂道:“一个自吹自擂的小泼皮,你除了拈花惹草外,还会什么?竟敢自夸有降龙伏虎的本领,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那少年笑道:“不好,这只猫儿果然愈来愈野了。”

熊猫儿大声道:“近日来你又勾引了多少个女子?快快从实招来。”

那少年还待取笑,一眼瞧见了金无望与沈浪,目光立被吸引,大步迎了上去,含笑抱拳道:“这两位兄台一位如古柏苍松,一位如临风玉树,欧阳兄怎地还不快快为小弟引见引见。”

欧阳喜嘻笑之间,竟忘了沈浪的名字,金无望的名字,他更是根本就不知道,只得含糊道:“这位金大侠,这位沈相公,这位便是王怜花王公子,三位俱是人中龙凤,日后可得多亲近亲近。”

金无望冷冷哼一声,沈浪含笑还揖。

于是众人各自落座,自又有一番欢笑。

欧阳喜道:“王兄,这只野猫,今日本是来寻你的,却不肯说出是为了何事,你此刻快些问问他吧。”

王怜花笑道:“野猫来寻,终无好事,难怪这几日我窗外鸦喧雀噪,果然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了。”

熊猫儿笑道:“这次你却错了,此番我来,既不要银子,也不要酒,只是将两个绝色佳人,送来给你瞧瞧。”

沈浪暗笑忖道:“这猫儿看来虽无心机,却不想他要人做事时,也会先用些手段,打动人心,再教人自来上钩。”

王怜花大笑道:“你找我会有如此好事,杀了我也难相信,那两位绝色佳人,还是留给你自己瞧吧,小弟唯恐敬谢不敏了。”

熊猫儿笑骂道:“好个小人,岂能以你之心,度我之腹,此番我既已将佳人送来,你不瞧也要瞧的,只是——”他眨了眨眼睛,顿住语声。

王怜花笑道:“我知道你眼睛一眨,就有花样,如今花样果然来了,反正我已上了你的钩,你这‘只是’后有些什么文章,还是快些做出来吧,也省得大家着急。”

沈浪、欧阳喜俱不禁为之失笑,熊猫儿道:“只是你想瞧瞧这两位佳人,还得要有些手段。”

王怜花道:“要有什么手段,才能瞧得。”

熊猫儿道:“你且说说你除了舞刀弄枪,舞文弄墨,吹吹唱唱,看天算卦,和医人肚子痛这些花样外,还会些什么?”

王怜花道:“这些还不够么?”

熊猫儿道:“非但不够,还差得远。”

王怜花摇头笑道:“好个无赖,只可惜我不知你爹爹生得是何模样,否则我也可变作他老人家,来教训教训你这不肖之子。”

熊猫儿猛地一拍桌子,大声道:“这就是了。”

王怜花、欧阳喜都被他骇了一跳,齐地脱口道:“是什么?”

熊猫儿道:“你还会易容之术,是么?……嘿嘿,莫摇头,你既已说漏了嘴,想补可也补不回来了。”

王怜花苦笑道:“却又怎样?”

熊猫儿道:“那两位绝色佳人,如今被人以易容术掩住了本来的绝色,你若能令她们恢复昔日颜色,我才真算服了你。”

王怜花目光一闪,道:“那两位姑娘是谁?”

熊猫儿道:“这……这我也不清楚,我只知她们姓白。”

王怜花目中光芒立刻隐没,似是在暗中松了口气,喃喃道:“原来姓白……”突然一笑,接道,“老实说,易容之术,我也只是仅知皮毛,要我改扮他人,我虽不行,但要我洗去别人易容,我还可试试。”

熊猫儿大喜道:“这就够了,快随我来。”


朱七七与白飞飞已被安置在一间静室之中,熊猫儿拉着王怜花大步而入,沈浪等人在后相随。

朱七七一眼瞧见王怜花,心房又几乎停止跳动,全身肌肤都起了悚栗,她委实做梦也未想到熊猫儿拉来的竟是这可怕的恶魔。

那时她落在“青衣妇人”手中时,她虽然已觉这人并不如“青衣妇人”可怕,但此刻她方自逃脱“青衣妇人”的魔掌,又见着此人,此人的种种可怕之处,她一刹那便又都想了起来。

她只有凝注着沈浪,她只有在瞧着沈浪时,心头的惧怕,才会减少一些,只恨沈浪竟不瞧她。

熊猫儿道:“你快仔细瞧瞧,她们脸上的玩意儿你可洗得掉?”

王怜花果然俯下头去,仔细端详她们的面目。

朱七七又是惊恐,又是感慨,又是欢喜,只因她深信这王怜花必定有令她完全恢复原貌的本事。

但她却实也未想到造化的安排,竟是如此奇妙,竟要他来解救于她,她暗中咬牙,暗中忖道:“苍天呀苍天,多谢你的安排,你的安排确是太好了,只要他一令我回复声音,我第一件事便是揭破他的秘密,那时他心里却不知是何滋味?”想到这里,连日里她第一次有些开心起来。

她生怕王怜花发现她目光中所流露的惊怖、欢喜、感慨这些强烈而复杂的情感,赶紧悄悄闭起了眼睛。

王怜花在她两人面前仔细端详了足有两盏茶时分,动也未动,熊猫儿等人自也是屏息静气,静静旁观。

只见王怜花终于站起身子,长长叹了口气,道:“好手段……好手段……”

熊猫儿着急问道:“怎样了?你可救得了么?”

王怜花先不作答,却道:“瞧这易容的手段,竟似乎是昔年江左司徒家不传秘技……”

熊猫儿大喜,击节道:“果然不错,你果然有些门道……你既能看得出这易容之术的由来,想必是定能破解的了。”

王怜花道:“我虽可一试,但……”

他长长叹息一声,接道:“为这两位姑娘易容之人,实已将易容之术发挥至巅峰,他将这两张脸,做得实已毫无瑕疵,毫无破绽……”

熊猫儿忍不住截口道:“如此又怎样?”

王怜花道:“在你们看来,此刻她们这两张脸,固是丑陋不堪,但在我眼中看来,这两张脸却是极端精美之作品,正如画家所画之精品一般,实乃艺术与心血之结晶,我实不忍心下手去破坏于它。”

熊猫儿不觉听得怔住了,怔了半晌,方自笑骂道:“狗屁狗屁,连篇狗屁。”

王怜花摇头叹息道:“你这样的俗人,原不懂得如此雅事。”

熊猫儿一把拉住了他,道:“这是雅事也好,狗屁也好,我全都不管,我只要你恢复这两位姑娘原来的颜色,你且说肯不肯吧。”

王怜花苦笑道:“遇着你这只野猫,看来我也只得做做这焚琴煮鹤、大杀风景的事了,但你也得先松开手才是。”

熊猫儿一笑松手,道:“还有,她两人此刻已被迷药治得又瘫又哑,你既然自道医道高明,想必是也能解救的了。”

王怜花沉吟道:“这……我也可试试,但我既如此卖力,你等可也不能闲着,若是我要你等出手相助,你等也万万不能推诿。”

说这话时,他目光有意无意,瞧了沈浪一眼。

沈浪笑道:“小弟若有能尽力之处,但请兄台吩咐就是。”

王怜花展颜而笑,道:“好,一言为定。”

他目光当即落在欧阳喜身上。

欧阳喜失笑道:“这厮已在算计我了……唉,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我的王大公子,你要什么?说吧。”

王怜花笑道:“好,你听着……上好黑醋四坛,上好陈年绍酒四坛,精盐十斤,上好细麻纱布四匹……”

欧阳喜道:“你!你究竟是想当醋坛子,还是想开杂货铺?”

王怜花也不理他,接道:“全新铜盆两只,要特大号的,全新剪刀两把,小刀两柄,炭炉四只,铜壶四只,也都要特大号的,火力最旺之煤炭两百斤……还有,快叫你家的仆妇,在半个时辰内,以上好干净的白麻布,为我与这位沈相公剪裁两件长袍,手工不必精致,但却必需绝对干净才可。”

众人听他竟零零碎碎地要了这些东西,都不禁目定口呆。

熊猫儿笑道:“听你要这些东西,既似要开杂货铺,又似要当收生婆,还似要做专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东,将这位姑娘煮来吃了。”

欧阳喜笑道:“却坑苦了我,要我在这半个时辰里为他准备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岂非要了我的命了……”

他口中虽在诉苦,面上却满是笑容,只因王怜花既然要了这些令人惊奇之物,想必自然有令人惊奇的身手。

而这“易容之术”,虽然尽人皆知,但却大多不过是自传闻中听来而已,欧阳喜虽是老江湖了,但也只到今日,才能亲眼瞧见这“易容术”中的奇妙之处,当下匆匆走出,为王怜花准备去了。


不出半个时辰,欧阳喜果然将应用之物,全部送来,炉火亦已燃起,铜壶中也满注清水已煮得将要沸腾。

王怜花取起一件白布长袍,送到沈浪面前,笑道:“便相烦沈兄穿起这件长袍,为小弟做个助手如何?”

沈浪道:“自当从命……”

熊猫儿忍不住道:“我呢?你要我做什么?”

王怜花笑道:“我要你快快出去,在外面乖乖地等着。”

熊猫儿怔了一怔,道:“出去?咱们不能瞧瞧么?”

欧阳喜笑道:“他既要你出去,你还是出去吧,咱们……”

王怜花道:“你也得出去。”

欧喜阳也怔住了,道:“连……连我也瞧不得。”

王怜花正色道:“小弟施术之时必须澄心静志,不能被任何人打扰,只因小弟只要出手稍有不慎,万一在两位姑娘身上留下些什么缺陷,那时纵是神仙,只怕也无术回天了,是以不但你两人必须退出,就连这位金大侠,也请暂时回避的好。”

欧阳喜与熊猫儿面面相觑,满面俱是失望之色。

金无望却已冷哼一声,转身退出。欧阳喜与熊猫儿知道再拖也是拖不过的,也只得叹着气走了。

王怜花将门户紧紧掩起,又将四面帘幔俱都放下,帘幔重重,密室中光线立时暗了下来,四下角落里,似乎突然漫出了一种神秘之意。而那闪动的炉火,使这神秘之意更加浓重。

沈浪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他,火炉上水已渐渐沸腾,蒸气涌出,发出了一阵阵“咝咝”的声响。

王怜花突然回身,凝注沈浪,道:“小弟请他们暂时回避,为的自是不愿将‘易容术’之秘密泄漏出去,此点沈兄想必知道。”

沈浪笑道:“不错。”

王怜花沉声道:“欧阳喜与熊猫儿俱是小弟多年好友,而兄台与小弟,今日却是初次相识,小弟不愿泄密于他两人,却有劳兄台相助,这其中自有缘故,以兄台之过人智慧,此刻必定已在暗中奇怪。”

沈浪微微一笑,道:“在下正想请教。”

王怜花笑道:“这只因小弟与兄台虽是初交,但兄台之照人神采,却是小弟平生所未曾见过的,委实足以令小弟倾倒。”

沈浪笑道:“多承夸奖,其实在下平生阅人虽多,若论慷慨豪迈,洒脱不羁,虽数熊兄,但若论巧心慧智,文采风流,普天之下,当真无一人能及兄台。”

他语声微顿,目光闪动,突又接道:“除此之外,兄台想必另有缘故,否则也不……”

王怜花不等他话说完,便已截口笑道:“不错,小弟确是另有缘故,是以才对兄台特别亲近。”

沈浪道:“这缘故想必有趣得很。”

王怜花笑道:“确是有趣得很。”

沈浪道:“既是如此有趣,不知兄台可愿说来听听?”

王怜花先不作答,沉吟半晌,却接道:“方才欧阳喜为小弟引见兄台时,并未说及兄台的大号,是么?”

沈浪笑道:“欧阳兄想必是根本未曾听清小弟的名姓,或是听过后便已忘了,这本是应酬场中极为常见之事。”

王怜花道:“但兄台的姓名,小弟却可猜出来的。”

沈浪笑道:“兄台有这样的本事?”

王怜花微微一笑,道:“兄台大名可是沈浪?”

沈浪面上终于露出了惊奇之色,道:“不错,你果然猜对了……你怎会猜出小弟的姓名,莫非是……早已有人在兄台面前提起过小弟了么?”

两人言来语去,朱七七在一旁听得既是吃惊,又是羞急,又有些欢喜,既不愿王怜花说出沈浪的名字,又想听王怜花说出沈浪的名字,既不愿王怜花向沈浪出手,又恨不得沈浪一拳将王怜花打死。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瞧着王怜花究竟要如何对待沈浪,究竟要说出什么话来。

只听王怜花笑道:“兄台若要问小弟怎会知道兄台的大名,这个……日后兄台自会知道的。”

转过身子,将醋坛开启,再也不瞧沈浪一眼,但手掌却不免有些颤抖。

朱七七暗中松了口气,心头亦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此刻她心情之复杂,连她自己也分辨不清。


王怜花将铜壶的壶口对住了白飞飞,那一阵阵热气直冲到白飞飞面上,白飞飞也只得闭起眼睛。

过了约摸盏茶时分,王怜花道:“有劳沈兄将壶盖启开。”

沈浪一直在静静地瞧着他,此刻微笑应了,伸手掀起壶盖,那炽热更甚于火炭的青铜壶盖,他竟能满握在掌中,竟似毫不在意。

王怜花似乎未在瞧他,但神色间却已有了些变化——这变化是惊奇,是赞佩,是羡慕,还是妒忌?也许这四种心情,都多少有着一些。

他将醋倾入铜壶中,又过了半晌,壶中冲出的热气,便有了强烈的酸味,这蒸馏的酸气,使白飞飞眼睛闭得更紧了。

这样过了顿饭工夫,半坛醋俱已化作蒸气,白飞飞嘴角僵硬的肌肉,已有些牵动,而且已沁出些唾沫。

王怜花放下醋坛,取起酒坛,将酒倾入壶中,酸气就变为酒气,酒气辛辣,片刻间白飞飞眼角便沁出了泪水。

满室火焰熊熊,沈浪与王怜花额上都已有了些汗珠,王怜花又在两只盆中注满了酒、醋与清水,口中道:“麻烦沈兄将这位姑娘的衣衫脱下,抬进盆里。”

沈浪呆了一呆,讷讷道:“衣衫也得脱下么?”

王怜花道:“正是,此刻她毛孔已为易容药物所闭塞,非得如此,不能解救。”

说话间自怀中取出三只小小的木瓶,自瓶中倒出些粉末,分别倾入两只铜盆,忽又笑道:“堂堂的男子汉,连女人的衣衫都不敢脱么?”

沈浪转首望去,只见白飞飞一双泪光盈盈的眸子里已流露出混合着惊惶、羞急与乞怜的光芒。

他轻叹一声,道:“事急从权,不得不如此,但请姑娘恕罪。”

缓缓伸出手掌,解开了白飞飞肋下的衣纽。


熊猫儿与欧阳喜在门外逡巡徘徊,走个不停,满面俱是焦急之色,那心情真的和枯守在产房外,等着看自己妻子头胎婴儿降生的父亲有些相似。金无望虽能坐着不动,但目光也已有些失去平静。

只听房中传出一阵阵拨动炭火声,嗤嗤水沸声,注水入盆声,刀剪响动声,还似乎有些洗涤之声。

熊猫儿忽然笑道:“听这声音,他两人竟似在里面杀猪宰羊一般,那俩姑娘,不知要被他们如何摆布……”

欧阳喜苦笑道:“他若肯让我进去瞧瞧,要我叩三个头,我都心甘情愿。”

熊猫儿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只可惜……”

突听门里传出一声惊呼一声轻叱,竟是沈浪的声音。

金无望霍然长身而起,便待闯入门去,却被熊猫儿一把拉住了。

金无望怒道:“你要怎地?”

熊猫儿笑道:“兄台何必紧张,以沈兄那样的人物,还会出什么事不成?金兄若是胡乱闯进去,王怜花一怒之下,说不定将剩下的一半事甩手不管了,那时便该当如何是好?那两位姑娘岂非终生无法见人了?”

金无望沉吟半晌,冷哼一声,甩开了熊猫儿的手,大步走回原地坐下,他想像沈浪这样的人,的确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但这时,门内却又响起了一阵手掌相击声,响声急骤,有如密珠相连,金无望不禁又为之变色,再次长身而起。

欧阳喜亦自皱眉道:“这是什么声音?”

熊猫儿沉吟道:“只怕是王怜花在为那两位姑娘推拿拍打。”

欧阳喜连连颔首道:“不错……不错……”

金无望口中虽未言语,但心里自也接受了熊猫儿的猜测,但他身子才自坐下,门里又传出一声惊呼。

这次惊呼之声,却是王怜花发出的。

欧阳喜面色变了,也待闯将进去。

但他也被熊猫儿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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