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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浪一上楼,便已瞧见了这独自品酒的小老人,他早已对此人的神情气度,觉得有些奇怪。

只因这老人看来虽平常,却又似乎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神秘诡奇之意,他知道凡是这样的人,都必定有种神秘的来历。

此刻,他自然不肯放过可以接近这神秘人物的机会,当下长身而起,抱拳含笑道:“既承错爱,敢不从命。”

那小老人竟仍端坐未动,只是微微笑道:“如此便请过来如何?”

沈浪道:“遵命。”

熊猫儿却忍不住低声骂道:“这老儿好大的架子……沈兄,我陪你去。”

两人前后走了过去,那小老人目光却只瞧着沈浪一个人,缓缓地道:“请恕老朽失礼,不能站起相迎……”

他笑容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缓缓接道:“只因老朽有个最好的理由请公子原谅此点……”

熊猫儿忍不住道:“什么理由?”

那老人且不作答,只是将衣衫下摆微微掀起一些。

他竟已失去双腿。


空荡荡的裤管,在衣衫掀起时,起了一阵飘动。

老人的目光,冷冷瞧着熊猫儿,道:“这是什么理由,只怕已无需老朽回答,足下也可瞧出了。”

熊猫儿不觉有些歉然,讷讷道:“呃……这……”

老人道:“足下已满意了么?”

熊猫儿道:“请恕在下……”

老人冷冷截口道:“足下若已满意,便请足下走远些,老朽并未相邀足下前来,足下若定要坐在这里,只怕也无甚趣味。”

熊猫儿僵在那里,呆了半晌,突然大笑道:“不想我竟会被人赶走,而且还发不得脾气,这倒是我平生从来未遇过之事,但我若不坐下,只是站在一边,这又当如何?”

老人道:“足下若真个如此不知趣,也只有悉听尊便。”他再也不去瞧熊猫儿一眼,目光回向沈浪时,面上又露出笑容,微微笑道:“请坐。”

沈浪抱拳笑道:“谢座。”

熊猫儿进又不是,退也不是,只有站在那里。

但见那老人又招手店伙,送上了七只酒杯,整整齐齐放到沈浪面前,老人神情似是十分欢悦,含笑道:“相公既豪于酒,想必知酒。”

沈浪笑道:“世上难求知己,何妨杯中寻觅。”

老人抚掌道:“妙,妙极。”

取起第一只酒樽,在沈浪面前第一个杯中,浅浅斟了半杯,淡青而微带苍白的酒正与老人的面色相似。

老人笑道:“足下既知酒,且请尽此一杯。”

沈浪毫不迟疑,取杯一饮而尽,笑道:“好酒。”

老人道:“这是什么酒,足下可尝得出?”

沈浪微微笑道:“此酒柔中带刚,虽醇而烈,如初春之北风,严冬之斜阳,不知是否以酒中烈品大曲与竹叶青混合而成?”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如此,相公果然知酒……竹叶青与大曲酒性虽截然不同,但以之掺和而饮,却饮来别有异味。”

沈浪道:“但若非老丈妙手调成,酒味又岂有如此奇妙?”

老人喟然叹道:“不瞒相公,老朽一生之中,在这‘酒’上的确花了不少工夫,只是直到今日,才总算遇着相公一个知音。”

熊猫儿在一旁忍不住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将两种酒倒在一起,连三岁小孩子都会倒的,不想今日竟有人以此自夸。”

老人神色不变,更不瞧他一眼,只是缓缓道:“有些无知小子,只道将两种混成一味,必定容易已极,却不知天下酒品之多,多如天上繁星,要用些什么样的酒混在一起,才能混成一种动人的酒味,这其中的学问,又岂是那些无知小子梦想能及。”

熊猫儿吃了个瘪,满腹闷气,也发作不得。

沈浪含笑瞧了他一眼,道:“常言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老丈调酒,想必亦是此理。”

老人拍掌笑道:“正是。胡乱用几个字拼成在一起,又岂可算得上是文章?而高手与俗手作成的文章,相差又岂可以道里计?文章如此,酒亦如此。字,需要高手连缀,才能成为文章;酒,亦需高手调配,才能称得上妙品。”

沈浪笑道:“既是如此,且让在下再尝一杯。”

老人果然取起第二只酒樽,在沈浪面前第二个酒杯中又浅浅斟了半杯,琥珀色的酒,却带着种奇异的碧绿色。

这正与老人目光的颜色相似。

沈浪取杯饮尽,又自叹道:“好酒!不知道是否以江南女儿红为主,以茅台与竹叶青为辅,再加几滴荷药酒调和而成?”

老人大笑道:“正是如此!老朽调制此酒,倒也花了不少心思,是以便为此酒取了个名字,唤作唐老太太的撒手锏……”

沈浪截口笑道:“酒味既佳,酒名更妙,此酒饮下时,清凉醒脑,但饮下之后,却如一股火焰,直下肠胃,那滋味的确和中了唐门毒药暗器有些相似。”

老人大笑道:“调酒之难,最难在成色之配合,那是丝毫也差错不得的,此酒若是将女儿红多调一成,便成了‘唐老太太的裹脚布’,再也吃不得了。”

两人相与大笑,竟是愈见投机。

那老人开始为沈浪斟第三杯酒时,熊猫儿已实在耽不住了,只得抽个冷儿,悄悄溜了回去。

乔五笑道:“兄台终于回来了。”

熊猫儿耸耸眉宇,笑道:“喝酒原为取乐,哪有这许多麻烦?若先花这许多心思来调酒配酒,这酒倒不喝也罢。”

乔五大笑道:“对,还是一大杯一大杯的烧刀子喝着干脆。”

熊猫儿道:“不想乔兄倒是小弟知己,来,敬你一杯。”

两人干了三杯,嘴里在喝酒,眼角还是忍不住偷偷往那边去瞧,目光中终是多少有些羡慕之意。

花四姑抿嘴笑道:“看来你两人对那老头子樽中的酒,还是想喝的。”

乔五眼睛一瞪,道:“谁说我想喝。”

花四姑咯咯笑道:“只是喝不着,所以就说不好了。”

乔五道:“正是,喝不到的酒,永远是酸的。”

熊猫儿含笑叹道:“沈浪的福气,当真总是比人强。他不但艳福比人强,就连口福,也要比别人强上几分。”

花四姑微微笑道:“但你却也莫要当他这几杯酒是容易喝的。”

熊猫儿眨了眨眼睛,道:“此话怎讲?”

花四姑道:“他喝这几杯酒,当真不知费了多少气力。”

熊猫儿奇道:“有人将酒倒在他面前的杯子里,他只要一抬手,一仰脖子,酒就到了肚子里,这又要费什么气力?”

花四姑道:“就因为别人替他倒酒,他才费气力。”

熊猫儿苦笑道:“愈说愈不懂了。”

乔五道:“非但不懂,我也糊涂得很。”

花四姑笑道:“你们再仔细瞧瞧。”

熊猫儿、乔五早已一齐凝目望去,只见沈浪此刻已喝光了第五杯酒,刚举起第六只酒杯。

花四姑道:“现在沈相公举起了酒杯,是么?”

熊猫儿揉了揉鼻子,道:“是呀!”

花四姑道:“现在呢?”

熊猫儿道:“现在……那老儿举起了酒樽。”

花四姑道:“嗯……接着往下瞧,瞧仔细些。”

“现在,那老儿将酒樽歪了下去……”

熊猫儿道:“现在,那老儿瓶口已碰着沈浪酒杯。”

乔五道:“好,现在他开始倒酒。”

花四姑道:“你还瞧不出奇怪么?”

乔五皱眉道:“这……这又有什么奇……”

熊猫突然拍掌道:“对了,这老儿不但动作缓慢,而且倒酒也特别慢,我说了这许多话,他却连半杯酒还未倒完。”

花四姑道:“这就是了,但他倒酒为何特别慢,这原因你已瞧出?”

熊猫儿目光截住,道:“他倒酒的那只手,虽然稳得很,但衣袖却不住飘动,像是整条手臂都在发抖似的。”

乔五道:“不错,他穿的是皮袍子,又厚又重,这衣袖终不是被风吹动的,但他手臂为何发抖?莫非……”

熊猫儿接口道:“莫非他正拼命用力气?”

花四姑道:“你倒再瞧沈相公。”

熊猫儿道:“沈浪还在笑……但他这笑容却死板得很,嗯!他的衣袖,也有些动了……哎呀!你瞧他那酒杯。”

乔五亦自失声道:“他那酒杯难道缺了个口么?”

熊猫儿道:“那酒杯方才明明还是好的,但此刻竟被那老儿的酒樽压了个缺口……嘿,你再瞧那酒樽。”

乔五笑道:“这酒樽的瓶口已弯了……”

花四姑笑道:“不错,你两人此刻总该已瞧出,他两人表面在客客气气喝酒,其实早已在暗暗较量上了。”

熊猫儿叹道:“不想这老儿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竟能和沈浪较量个不相上下,这倒是出人意外得很。”

乔五沉声吟道:“依我看,还是沈相公占了上风。”

熊猫儿道:“自然是沈浪占上风的,但能让沈浪出这许多气力的人,江湖中又有几个?”

乔五叹道:“这倒是实话。”

熊猫儿道:“所以我愈想愈觉这老儿奇怪,武功如此高,人却是残废,神情如此奇特,你我却想不出他的来历。”

乔五道:“看来,他与沈相公之间,必定有什么过不去之处,否则又怎么才一见面,便不惜以内力相拼?”

熊猫儿道:“对了……嗯,不对,他若和沈浪真的有什么仇恨,却为何不肯言明,反要装出一副笑脸?”

乔五皱眉沉吟道:“嗯,这话也不错……”

目光触处,只见那酒樽与酒杯终于分了开来。

沈浪居然还是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居然还是笑道:“好酒。”

那老人“砰”地放下酒樽,整个瓶口突然中断,落了下来,但老人却也还是若无其事,笑道:“此酒自然是好的……老朽调制的酒,好的总是留在后面。”

沈浪笑道:“如此说来,这第七杯酒想必更妙了。”

老人笑道:“妙与不妙,一尝便知。”缓缓吸了口气,取起第七只酒樽,缓缓伸了出去。

沈浪亦自含笑端起第七只酒杯,缓缓迎了过来。

熊猫儿皱眉道:“这老儿倒也奇怪,明知内力不及沈浪,为何还要……”

语声未了,突见沈浪手掌一翻,用小指将酒杯扣在掌心,却以食、拇、中三指,捏着瓶口,将老人手中的酒樽,轻轻夺了过来。

那老人面不改色,仍然笑道:“相公莫非要自己倒酒?”

沈浪笑而不答,却推开窗子,向下面瞧了瞧,然后伸出酒樽,竟将一樽酒全都倒在窗外。

老人终于变色,道:“相公这是为什么?”

沈浪笑道:“老丈这第七杯酒,在下万万不敢拜领。”

老人怒道:“你既然喝了前面六杯,更该喝下这第七杯,你此刻既要对老夫如此无礼,方才为何又要将那六杯酒喝下去?”

沈浪微微笑道:“只因那六杯酒喝得,这第七杯酒却是喝不得的。”

老人怒道:“此话……”

沈浪突然出手如风,往老人衣袖中一摸。

那老人猝不及防,失声道:“你……”

一个字方说出,沈浪手已缩了回去,手中却已多了个小巧玲珑,仿佛以整块翡翠雕成的盒子。

这时酒楼之上,除了花四姑、乔五、熊猫儿三人之外,也早已有不少双眼睛,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这幕好戏。

沈浪突然施出这一手,众人当真齐地吃了一惊。

那老人更是神情大变,只是勉强控制,冷冷喝道:“老夫好意请你喝酒,你怎敢如此无礼?……还来……”

沈浪笑道:“自是要奉还的,但……”

他缓缓打开了那翡翠盒子,用小指挑出了粉红色粉末,弹在酒杯里,凝目瞧了两眼,叹道:“果然是天下无双的毒药。”

老人双手紧紧抓着桌沿,厉声道:“你说什么?”

沈浪笑道:“老丈方才若是未曾将这追魂夺命的毒药,悄悄弹在那第七樽酒里,在下自然早已将第七杯酒喝了下去。”

老人怒道:“放屁,你……”

沈浪含笑截口道:“老丈方才屡次与在下较量内力,只不过是想借此引开在下的注意而已,在下若真的一无所知,方才再与老丈较量一番内力,等到老丈不敌缩手,在下难免沾沾自喜,于是又将那第七杯酒喝下去……”

他仰天一笑,接道:“那么,在下今生只怕也喝不着第八杯酒了!”

那老人面上已无丝毫血色,犹自冷笑道:“我与你非但无冤无仇,简直素昧平生……你甚至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我为何要害你?”

沈浪微微笑道:“老丈其实是认得在下的,而在下么……其实也早已认出了老丈。”

老人动容道:“你认得我?”

沈浪缓缓道:“来自关外,酒中之使……”

老人厉叱一声,满头毛发,突然根根耸起。


那边的对话,熊猫儿等人俱都听得清清楚楚。乔五悚然道:“不想这老儿竟是快活四使!”

花四姑道:“不想他行藏虽如此隐秘,却还是被沈相公瞧破了。”

熊猫儿叹道:“普天之下,又有哪件事,能瞒得过沈浪,唉……沈浪呀沈浪,你难道真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么?”

那“快活酒使”的一双眼睛,此刻生像已化为两柄利剑,直恨不得能将之齐根插入沈浪的心脏里。

但他狠狠瞪了沈浪半晌后,目光竟渐渐柔和,耸立着的头发,也一根根落了下去,怒火似已平息。

沈浪含笑道:“在下猜得可不错么?”

老人嘴角竟也泛起一丝笑容,道:“厉害厉害……不错不错……”

沈浪道:“既是如此,不知大名可否见告?”

老人道:“老朽韩伶。”

沈浪抚掌笑道:“好极好极,昔日刘伶是为酒仙,今日韩伶是为酒使,小子有幸得识今日酒使,幸何如之?”

韩伶亦自抚掌笑道:“只惭愧老朽全无刘伶荷锄饮酒的豪兴。”

两人又自相与大笑,笑得又似乎十分开心。

群豪面面相觑,都有些愣住了。

乔五叹道:“沈相公当真是宽宏大量,这老儿几次三番地害他,他非但一字不提,居然还能在那里坐得住。”

熊猫儿苦笑道:“沈浪的一举一动,俱都出人意外,又岂是我等猜得透的。”

乔五道:“这老儿虽在大笑,但目光闪烁,心里又不知在转着什么恶毒的念头,沈相公还是该小心才是。”

熊猫笑道:“你放心,沈浪从不会上人家当的。”

花四姑突然失声道:“不好……”

乔五道:“什么事?”

花四姑道:“你瞧……你瞧那老人的两条腿。”

熊猫儿奇道:“他哪里有腿……”

话犹未了,只听沈浪一声长笑,他面前的整张桌子,俱都飞了起来,桌子下竟有湛蓝色的光芒一闪。

熊猫儿已瞧出这光芒竟是自韩伶裤腿中发出来的。


双腿齐膝断去的韩伶,裤腿中竟是两柄利剑。

两柄淬毒的利剑。

他谈笑之间,双“腿”突然自桌下无声无息地踢出,沈浪只要沾着一点,眨眼之间,便要毒发身死。

哪知沈浪竟似在桌子下也长着只眼睛,韩伶的“腿”一动,他身子已凭空向后移开了三尺。

韩伶一击不中,双手抬起,整个桌子,却向沈浪飞过去,他自己却自桌子边蹿过,“腿中剑”连环踢出。

他平日行路,俱是以剑为腿,二十多年的苦练下来,这两柄淬毒利剑,实已如长在他腿上的一般。

此刻他的剑踢出,寒光闪动,剑气袭人,其灵动处居然远胜天下各门各派的腿法,其犀利处更非任何腿法所能望其项背。

满楼群豪,俱都悚然失色,脱口惊呼。

熊猫儿、乔五更早已大喝着扑了上去。

就在此时,只见沈浪身子在剑光中飘动游走,韩伶连环七剑,俱都落空,突然反手击破窗子,箭一般蹿了出去。

等到熊猫儿、乔五追到窗口,这身怀武林第一歹毒外门兵刃的恶毒老人,身形早已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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