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原 纸纹 护眼

林平之情知此人性子凶暴,武功又极高,稍一对答不善,便是杀身之祸,但适才在大厅中向他磕过头,又说他行侠仗义,并未得罪于他,只须继续如此说,谅来也不致惹他生气,便道:“晚辈曾听许多人言道:‘塞北明驼’木大侠英名卓著,最喜急人之难,扶危解困。晚辈一直好生仰慕,是以不知不觉的便扮成木大侠的模样,万望恕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甚么急人之难,扶危解困?当真胡说八道。”他明知林平之是在撒谎,但这些话总是听来十分入耳,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是哪一个的门下?”林平之道:“晚辈其实姓林,无意之间冒认了前辈的姓氏。”木高峰冷笑道:“甚么无意之间?你只是想拿你爷爷的名头来招摇撞骗。余沧海是青城掌门,伸一根手指头也立时将你毙了。你这小子居然敢冲撞于他,胆子当真不小。”林平之一听到余沧海的名字,胸口热血上涌,大声道:“晚辈但教有一口气在,定须手刃了这奸贼。”

木高峰奇道:“余沧海跟你有甚么怨仇?”林平之略一迟疑,寻思:“凭我一己之力,难以救得爹爹妈妈,索性再拜他一拜,求他援手。”当即双膝跪倒,磕头道:“晚辈父母落入这奸贼之手,恳求前辈仗义相救。”木高峰皱起眉头,连连摇头,说道:“没好处之事,木驼子是向来不做的,你爹爹是谁?救了他于我有甚么得益?”

正说到这里,忽听门边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语气甚是紧急,说道:“快禀报师父,在群玉院妓院中,青城派又有一人给人家杀了,恒山派有人受了伤逃回来。”

木高峰低声道:“你的事慢慢再说,眼前有一场热闹好看,你想开眼界便跟我同去。”林平之心想:“只须陪在他的身边,便有机会求他。”当即道:“是,是。老前辈去哪里,晚辈自当追随。”木高峰道:“咱们把话说在头里,木驼子不论甚么事,总须对自己有好处才干。你若想单凭几顶高帽子,便叫你爷爷去惹麻烦上身,这种话少提为妙。”

林平之唯唯喏喏,含糊答应。忽听得木高峰道:“他们去了,跟着我来。”只觉右腕一紧,已被他抓住,跟着腾身而起,犹似足不点地般在衡山街上奔驰。

到得群玉院外,木高峰和他挨在一株树后,窥看院中众人动静。余沧海和田伯光交手、刘正风等率人搜查、令狐冲挺身而出等情,他二人都一一听在耳里。待得余沧海又欲击打令狐冲,林平之再也忍耐不住,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叫了出来。林平之叫声出口,自知鲁莽,转身便欲躲藏,哪知余沧海来得快极,一声“站住了!”力随声至,掌力已将林平之全身笼住,只须一发,便能震得他五脏碎裂,骨骼齐折,待见到他形貌,一时含力不发,冷笑道:“原来是你!”眼光向林平之身后丈许之外的木高峰射去,说道:“木驼子,你几次三番,指使小辈来和我为难,到底是何用意?”

木高峰哈哈一笑,道:“这人自认是我小辈,木驼子却没认他。他自姓林,我自姓木,这小子跟我有甚么干系?余观主,木驼子不是怕你,只是犯不着做冤大头,给一个无名小辈做挡箭牌。要是做一做挡箭牌有甚么好处,金银财宝滚滚而来,木驼子权衡轻重,这算盘打得响,做便做了。可是眼前这般全无进益的蚀本买卖,却是决计不做的。”余沧海一听,心中一喜,便道:“此人既跟木兄并无干系,乃是冒充招摇之徒,贫道不必再顾你的颜面了。”积蓄在掌心中的力道正欲发出,忽听窗内有人说道:“以大欺小,好不要脸!”余沧海回过头来,只见一人凭窗而立,正是令狐冲。余沧海怒气更增,但“以大欺小,好不要脸”这八个字,却正是说中了要害,眼前这二人显然武功远不如己,若欲杀却,原只一举手之劳,但“以大欺小”那四个字,却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既是“以大欺小”,那下面“好不要脸”四字便也顺理成章的了。但若如此轻易饶了二人,这口气如何便咽得下去?他冷笑一声,向令狐冲道:“你的事,以后我找你师父算帐。”回头向林平之道:“小子,你到底是哪个门派的?”林平之怒叫:“狗贼,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此刻还来问我?”余沧海心下奇怪:“我几时识得你这丑八怪了?甚么害得你家破人亡,这话却从哪里说起?”但四下里耳目众多,不欲细问,回头向洪人雄道:“人雄,先宰了这小子,再擒下了令狐冲。”是青城派弟子出手,便说不上“以大欺小”。洪人雄应道:“是!”拔剑上前。林平之伸手去拔佩剑,甫一提手,洪人雄的长剑寒光森然,已直指到了胸前。林平之叫道:“余沧海,我林平之......”余沧海一惊,左掌急速拍出,掌风到处,洪人雄的长剑被震得一偏,从林平之右臂外掠过。余沧海道:“你说甚么?”林平之道:“我林平之做了厉鬼,也会找你索命。”余沧海道:“你......你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

林平之既知已无法隐瞒,索性堂堂正正的死个痛快,双手撕下脸上膏药,朗声道:“不错,我便是福州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你儿子调戏良家姑娘,是我杀的。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我爹爹妈妈,你......你......你将他们关在哪里?”青城派一举挑了福威镖局之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长青子早年败在林远图剑下之事,武林中并不知情,人人都说青城派志在劫夺林家辟邪剑法的剑谱。令狐冲正因听了这传闻,才在回雁楼头以此引得罗人杰俯身过来,挺剑杀却。木高峰也已得知讯息,此刻听得眼前这假驼子是“福威镖局的林平之”,而眼见余沧海一听到他自报姓名,便忙不迭的将洪人雄长剑格开,神情紧张,看来确是想着落在这年轻人身上得到辟邪剑谱。其时余沧海左臂长出,手指已抓住林平之的右腕,手臂一缩,便要将他拉了过去。木高峰喝道:“且慢!”飞身而出,伸手抓住了林平之的左腕,向后一拉。

林平之双臂分别被两股大力前后拉扯,全身骨骼登时格格作响,痛得几欲晕去。余沧海知道自己若再使力,非将林平之登时拉死不可,当即右手长剑递出,向木高峰刺去,喝道:“木兄,撒手!”木高峰左手一挥,当的一声响,格开长剑,手中已多了一柄青光闪闪的弯刀。余沧海展开剑法,嗤嗤嗤声响不绝,片刻间向木高峰连刺了八九剑,说道:“木兄,你我无冤无仇,何必为这小子伤了两家和气?”左手亦抓住林平之右腕不放。

木高峰挥动弯刀,将来剑一一格开,说道:“适才大庭广众之间,这小子已向我磕过了头,叫了我‘爷爷’,这是众目所见、众耳所闻之事。在下和余观主虽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但你将一个叫我爷爷之人捉去杀了,未免太不给我脸面。做爷爷的不能庇护孙子,以后还有谁肯再叫我爷爷?”两人一面说话,兵刃相交声叮当不绝,越打越快。

余沧海怒道:“木兄,此人杀了我的亲生儿子,杀子之仇,岂可不报?”木高峰哈哈一笑,道:“好,冲着余观主的金面,就替你报仇便了。来来来,你向前拉。我向后拉,一二三!咱们将这小子拉为两片!”他说完这句话后,又叫:“一,二,三!”这“三”字一出口,掌上力道加强,林平之全身骨骼格格之声更响。余沧海一惊,报仇并不急在一时,剑谱尚未得手,却决不能便伤了林平之性命,当即松手。林平之立时便给木高峰拉了过去。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多谢,多谢!余观主当真够朋友,够交情,冲着木驼子的脸面,连杀子大仇也肯放过了。江湖上如此重义之人,还真的没第二位!”余沧海冷冷的道:“木兄知道了就好。这一次在下相让一步,以后可不能再有第二次了。”木高峰笑嘻嘻的道:“那也未必。说不定余观主义薄云天,第二次又再容让呢。”

余沧海哼了一声,左手一挥,道:“咱们走!”率领本门弟子,便即退走。这时定逸师太急于找寻仪琳,早已与恒山派群尼向西搜了下去。刘正风率领众弟子向东南方搜去。青城派一走,群玉院外便只剩下木高峰和林平之二人。

木高峰笑嘻嘻的道:“你非但不是驼子,原来还是个长得挺俊的小子。小子,你也不用叫我爷爷。驼子挺喜欢你,收你做了徒弟如何?”林平之适才被二人各以上乘内力拉扯,全身疼痛难当,兀自没喘过气来,听木高峰这么说,心想:“这驼子的武功高出我爹爹十倍,余沧海对他也颇为忌惮,我要复仇雪恨,拜他为师,便有指望。可是他眼见那青城弟子使剑杀我,本来毫不理会,一听到我的来历,便即出手和余沧海争夺。此刻要收我为弟子,显是不怀好意。”

木高峰见他神色犹豫,又道:“塞北明驼的武功声望,你是知道的了。迄今为止,我还没收过一个弟子。你拜我为师,为师的把一身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别说青城派的小子们决不是你对手,假以时日,要打败余沧海亦有何难?小子,怎么你还不磕头拜师?”他越说得热切,林平之越是起疑:“他如当真爱惜我,怎地刚才抓住我手,用力拉扯,全无丝毫顾忌?余沧海这恶贼得知我是他的杀子大仇之后,反而不想就此拉死我了,自然是为了甚么辟邪剑谱。五岳剑派中尽多武功高强的正直之士,我欲求明师,该找那些前辈高人才是。这驼子心肠毒辣,武功再高,我也决不拜他为师。”

木高峰见他仍是迟疑,心下怒气渐增,但仍笑嘻嘻道:“怎么?你嫌驼子的武功太低,不配做你师父么?”林平之见木高峰霎时间满面乌云,神情狰狞可怖,但怒色一现即隐,立时又显得和蔼可亲,情知处境危险,若不拜他为师,说不定他怒气发作,立时便将自己杀了,当即道:“木大侠,你肯收晚辈为徒,那正是晚辈求之不得之事。只是晚辈学的是家传武功,倘若另投明师,须得家父允可,这一来是家法,二来也是武林中的规矩。”

木高峰点了点头,道:“这话倒也有理。不过你这一点玩意儿,压根儿说不上是甚么功夫,你爹爹想来武功也是有限。我老人家今日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要收你为徒,以后我未必再有此兴致了。机缘可遇不可求,你这小子瞧来似乎机伶,怎地如此胡涂?这样罢,你先磕头拜师。然后我去跟你爹爹说,谅他也不敢不允。”林平之心念一动,说道:“木大侠,晚辈的父母落在青城派手中,生死不明,求木大侠去救了出来。那时晚辈感恩图报,木大侠有甚么嘱咐,自当遵从。”

木高峰怒道:“甚么?你向我讨价还价?你这小子有甚么了不起,我非收你为徒不可?你居然来向我要挟,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随即想到余沧海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步,不将杀子大仇人撕开两片,自是另有重大图谋,像余沧海这样的人,哪会轻易上当?多半江湖上传言不错,他林家那辟邪剑谱确是非同小可,只要收了这小子为徒,这部武学宝笈迟早便能得到手,说道:“快磕头,三个头磕下去,你便是我的徒弟了。徒弟的父母,做师父的焉有不关心之理?余沧海捉了我徒弟的父母,我去向他要人,名正言顺,他怎敢不放?”林平之救父母心切,心想:“爹爹妈妈落在奸人手中,度日如年,说甚么也得尽快将他们救了出来。我一时委曲,拜他为师,只须他救出我爹爹妈妈,天大的难事也担当了。”当即屈膝跪倒,便要磕头。木高峰怕他反悔,伸手往他头顶按落,掀将下去。林平之本想磕头,但给他这么使力一掀,心中反感陡生,自然而然的头颈一硬,不让他按下去。木高峰怒道:“嘿,你不磕头吗?”手上加了一分劲道。林平之本来心高气傲,做惯了少镖头,平生只有受人奉承,从未遇过屈辱,此番为了搭救父母,已然决意磕头,但木高峰这么伸手一掀,弄巧反拙,激发了他的倔强本性,大声道:“你答应救我父母,我便答应拜你为师,此刻要我磕头,却是万万不能。”

木高峰道:“万万不能?咱们瞧瞧,果真是万万不能?”手上又加了一分劲力。林平之腰板力挺,想站起身来,但头顶便如有千斤大石压住了,却哪里站得起来?他双手撑地,用力挣扎,木高峰手上劲力又加了一分。林平之只听得自己颈中骨头格格作响。木高峰哈哈大笑,道:“你磕不磕头?我手上再加一分劲道,你的头颈便折断了。”

林平之的头被他一寸一寸的按将下去,离地面已不过半尺,奋力叫道:“我不磕头,偏不磕头!”木高峰道:“瞧你磕不磕头?”手一沉,林平之的额头又被他按低了两寸。便在此时,林平之忽觉背心上微微一热,一股柔和的力道传入体内,头顶的压力斗然间轻了,双手在地上一撑,便即站起。这一下固然大出林平之意料之外,而木高峰更是大吃一惊,适才冲开他手上劲道的这股内力,似乎是武林中盛称的华山派“紫霞功”,听说这门内功初发时若有若无,绵如云霞,然而蓄劲极韧,到后来更铺天盖地,势不可当,“紫霞”二字由此而来。木高峰惊诧之下,手掌又迅即按上林平之头顶,掌心刚碰到林平之头顶,他顶门上又是一股柔韧的内力升起,两者一震,木高峰手臂发麻,胸口也隐隐作痛。他退后两步,哈哈一笑,说道:“是华山派的岳兄吗?怎地悄悄躲在墙角边,开驼子的玩笑?”墙角后一人纵声大笑,一个青衫书生踱了出来,轻袍缓带,右手摇着折扇,神情甚是潇洒,笑道:“木兄,多年不见,丰采如昔,可喜可贺。”木高峰眼见此人果然便是华山派掌门“君子剑”岳不群,心中向来对他颇为忌惮,此刻自己正在出手欺压一个武功平平的小辈,恰好给他撞见,而且出手相救,不由得有些尴尬,当即笑嘻嘻的道:“岳兄,你越来越年轻了,驼子真想拜你为师,学一学这门‘阴阳采补’之术。”岳不群“呸”的一声,笑道:“驼子越来越无聊。故人见面,不叙契阔,却来胡说八道。小弟又懂甚么这种邪门功夫了?”木高峰笑道:“你说不会采补功夫,谁也不信,怎地你快六十岁了,忽然返老还童,瞧起来倒像是驼子的孙儿一般。”

林平之当木高峰的手一松,便已跳开几步,眼见这书生颏下五柳长须,面如冠玉,一脸正气,心中景仰之情,油然而生,知道适才是他出手相救,听得木高峰叫他为“华山派的岳兄”,心念一动:“这位神仙般的人物,莫非便是华山派掌门岳先生?只是他瞧上去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不像。那劳德诺是他弟子,可比他老得多了。”待听木高峰赞他驻颜有术,登时想起:曾听母亲说过,武林中高手内功练到深处,不但能长寿不老,简直真能返老还童,这位岳先生多半有此功夫,不禁更是钦佩。岳不群微微一笑,说道:“木兄一见面便不说好话。木兄,这少年是个孝子,又是颇具侠气,原堪造就,怪不得木兄喜爱。他今日种种祸患,全因当日在福州仗义相救小女灵珊而起,小弟实在不能袖手不理,还望木兄瞧着小弟薄面,高抬贵手。”木高峰脸上现出诧异神情,道:“甚么?凭这小子这一点儿微末道行,居然能去救灵珊侄女?只怕这话要倒过来说,是灵珊贤侄女慧眼识玉郎......”

岳不群知道这驼子粗俗下流,接下去定然没有好话,便截住他话头,说道:“江湖上同道有难,谁都该当出手相援,粉身碎骨是救,一言相劝也是救,倒也不在乎武艺的高低。木兄,你如决意收他为徒,不妨让这少年禀明了父母,再来投入贵派门下,岂不两全其美?”

名著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