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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荒凉的草原上,怎么会有喝酒的地方?

叶开走进去后才明白,沈三娘竟在这里建造了个小小的地室。

若不是她自己带你,你就算有一万人来找,也绝对找不到这地方。

这实在是个很奇妙的地方,里面非但有酒,居然还有张很干净的床,很精致的妆台,妆台上居然还摆着鲜花。

摆酒的桌子上,居然还有几样很精致的小菜。

叶开怔住。

沈三娘看着他,脸上带着笑,正是那种令人一见销魂的笑。

她微笑着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叶开忽然也笑了笑,道:“不奇怪。”

沈三娘道:“不奇怪?”

叶开也在看着她,微笑道:“像你这样的女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事来,我都不会奇怪。”

沈三娘眼波流动,道:“看来你的确是个很懂事的男人。”

叶开道:“你也是个很懂事的女人。”

沈三娘道:“所以我们就该像两个真正懂事的人一样,先坐下来喝杯酒。”

叶开眨了眨眼,道:“然后呢?”

沈三娘又笑了,咬着嘴唇笑道:“你既然是个懂事的男人,就不该在女人面前问这种话。”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我只不过想听你说个故事。”

沈三娘道:“什么故事?”

叶开道:“神刀堂、万马堂的故事。”

沈三娘道:“你怎么知道我会说这故事?”

叶开又笑了笑,淡淡道:“我知道的事还不止这一样。”

沈三娘忽然不说话了。

灯光照着她的脸,使得她看来更美,但却是种很凄凉而伤感的美,就像是夏阳下的归鸿,残秋时的夕阳。

她慢慢地斟了杯酒,递给叶开。

叶开坐下。

风从上面的洞口吹过,灯光在摇晃,夜仿佛已很深了。

大地寂静,又有谁知道地下有这么样两个人,这么样坐在这里。

又有谁知道他们的心事?


沈三娘又为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喝下去,然后才缓缓道:“你知道神刀堂的主人是谁?”

叶开点点头。

沈三娘道:“你知道白先羽和马空群,本来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兄弟?”

叶开又点点头。

沈三娘道:“他们并肩作战,从关外闯到中原,终于使神刀堂和万马堂的名头响遍了武林。”

叶开道:“我也早已知道白老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沈三娘叹了口气,黯然道:“就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所以后来才会死得那么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他使神刀堂一天天壮大,不但已渐渐压过了万马堂,江湖中也几乎没有别人能比得上了。”

叶开叹道:“我想他一定得罪了很多人。”

武林大豪的声名,本就是用血泪换来的。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自己也知道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恨他,但他却未想到最恨他的人,竟是他最要好的兄弟。”

叶开道:“马空群?”

沈三娘点点头,道:“他恨他,因为他知道自己比不上他。”

叶开道:“难道他真的是死在马空群手下的?”

沈三娘恨恨道:“当然还有别的人。”

叶开道:“公孙断?”

沈三娘道:“公孙断只不过是个奴才,就凭他们两个人,怎么敢动神刀堂,何况白夫人和白二侠也是不可一世的绝顶高手。”

她目中充满了怨毒之意,接着又道:“所以那天晚上秘密暗算他们的人,至少有三十个。”

叶开动容道:“三十个?”

沈三娘点点头,道:“这三十个人想必也一定都是武林中的第一流高手。”

叶开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了一声,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们自己外,绝没有别人知道。”

她不让叶开问话,很快地接着又道:“那天晚上雪刚停,马空群约了白大哥兄弟去赏雪,说是在城外的梅花庵,准备了一席很精致的酒菜。”

叶开很留意地听着,仿佛每个细节都不肯错过,所以立刻问道:“梅花庵既然是出家人的清修之地,怎么会有酒菜?”

沈三娘冷笑道:“这世上真正能做到四大皆空的出家人又有几个?”

叶开点点头,替她倒了杯酒。

他了解她的心情。

像她这种人,对世上任何事的看法当然都难免比较尖刻。

沈三娘喝完了这杯酒,才接着说道:“那天白大哥的兴致也很高,所以将他一家人全都带去了,谁知道……谁知道马空群要他们去赏的并不是白的雪,而是红的雪!”

她拿着酒杯的手已开始颤抖,明亮的眼睛也已发红了。

叶开的脸色也很沉重,道:“马空群是不是已安排好那三十个人埋伏在梅花庵里等着他?”

沈三娘点点头,凄然道:“就在那天晚上,白大哥兄弟两家,大小十一口人,全都惨死在梅花庵外,竟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叶开也不禁黯然,长叹道:“斩草除根,寸草不留,他们的手段好毒!”

沈三娘轻拭着眼角的泪痕,道:“最惨的是白大哥夫妇,他们纵横一生,死的时候竟连首级都无法保存,连他那才四岁大的孩子,都惨死在剑下。”

她又替自己倒了杯酒,很快地喝了下去,道:“但暗算他们的那三十多个蒙面刺客,也被他们手刃了二十多个。”

叶开道:“马空群左掌那四根手指,想必也是被他削断了的。”

沈三娘恨恨道:“若不是他趁白大哥不备时先以金刚掌力重创了白大哥的右臂,那天晚上他们只怕还休想得手。”

叶开道:“金刚掌?”

沈三娘道:“马空群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他右手练的是破山拳,左手练的却是金刚掌,据说这两种功夫都已被他练到了九成火候。”

叶开道:“白大侠呢?”

沈三娘的眼睛里立刻又发出了光,道:“白大哥惊绝天下,无论武功、机智、胆识,世上都绝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你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就可以知道她对她的白大哥是多么崇敬佩服。

叶开长长叹息,黯然道:“为什么千古以来的英雄人物,总是要落得个如此悲惨的下场?”

他也举杯一饮而尽,才接着说道:“白大侠满门惨死之后,马空群自然就将责任推到那些蒙面刺客身上。”

沈三娘冷笑道:“最可恨的是,他还当众立誓,说他一定要为白大哥报仇。”

叶开道:“那三十个刺客之中,能活着回去的还有几个?”

沈三娘道:“七个。”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叹道:“他们自己当然更不肯说出来,马空群只怕再也没有想到这秘密也会泄漏。”

沈三娘道:“他做梦也没想到。”

叶开苦笑道:“其实连我也想不通,这秘密是怎么泄漏的。”

沈三娘沉吟着,终于缓缓道:“活着的那七个人之中,有一个突然天良发现,将这秘密告诉了一位白凤夫人。”

叶开道:“这种人也有天良?”

沈三娘道:“他本来也已将死在白大哥刀下,但白大哥却从他的武功上认出了他,念在他做人还有一点好处,所以刀下留情,没有要他的命。”

叶开道:“这人是谁?”

沈三娘叹道:“白凤夫人已答应过他,绝不将他的姓名泄漏。”

叶开道:“他做人有什么好处?”

沈三娘道:“若是说出了他这点好处,只怕人人都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道:“白大侠对他的武功如此熟悉,难道他竟是白大侠的朋友?”

沈三娘恨恨道:“马空群难道不是白大哥的朋友?那三十个蒙面刺客,也许全都是白大哥的朋友。”

叶开叹道:“看来朋友的确比仇敌还可怕。”

沈三娘道:“可是白大哥饶了他一命之后,他回去总算还是天良发现,否则白大哥只怕就要永远冤沉海底了。”

叶开道:“他没有说出另外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没有。”

叶开道:“为什么不说?”

沈三娘道:“因为他也不知道。”

她接着道:“马空群一向是个很谨慎,很仔细的人,他选择这三十个人做暗算白大哥的刺客,当然仔细观察过他们很久,知道他们都必定在暗中对白大哥怀恨在心。”

叶开道:“想必如此。”

沈三娘道:“但这三十个人却都是和马空群直接联系的,谁都不知道另外的二十九个人是谁。”

叶开道:“江湖中的一流高手,大多都有他们独特的兵刃和武功,这人多少总该看出一点线索来。”

沈三娘道:“行刺的那天晚上,这三十个人不但全都黑衣蒙面,甚至将他们惯用的兵刃也换过了,何况,这个人当然也很了解白大哥武功的可怕,行刺时心情当然也紧张得很,哪有功夫去注意别人。”

叶开垂下头,沉吟着,忽又问道:“那位白凤夫人又是谁?”

沈三娘长长叹息,凄然道:“她……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她虽然既聪明又美丽,但命运却比谁都悲惨。”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她喜欢的男人不但是有妇之夫,而且是那一门的对头。”

叶开道:“对头?”

沈三娘道:“她本是魔教中的大公主。”

叶开动容道:“魔教?”

沈三娘黯然道:“三百年来,武林中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人,提起魔教两个字来,没有不头疼的,其实魔教中的人也是人,也有血有肉,而且,只要你不去犯他们,他们也绝不会来惹你。”

叶开苦笑道:“我总认为魔教只不过是种荒唐神秘的传说而已,谁知道世上竟真有它存在。”

沈三娘道:“近二十多年来,魔教中人的确已没人露过面。”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魔教教主在天山和白大哥立约赌技,输了一招,发誓从此不再入关。”

叶开叹:“白大侠当真是人中之杰,当真是了不起。”

沈三娘幽幽地道:“只可惜你晚生了二十年,没有见着他。”

叶开道:“但他当年的雄姿英发,现在我还一样能想象得到。”

沈三娘看着他,眼睛里露出一抹温柔之意,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

她又喝了杯酒,才接着道:“就因为天山这一战,所以魔教中上上下下,都将白大哥当作不共戴天的大对头。”

叶开叹道:“魔教中的人,气量果然未免偏狭了一些。”

沈三娘说道:“白凤夫人就是那魔教教主的独生女儿。”

叶开道:“但她却爱上了白大侠。”

沈三娘点点头,道:“就为了白大哥,她不惜叛教出走。”

叶开道:“她知道白大侠已有妻子?”

沈三娘道:“她知道,白大哥从没有欺骗过她,所以她才动了真情。”

叶开长叹道:“你若要别人真情对你,你也得用自己的真情换取。”

沈三娘的目光又变得温柔起来,轻轻道:“她明知白大哥不能常去看她,但她情愿等,有时一年中她甚至只能见到白大哥一面,但她已心满意足。”

叶开的眼睛仿佛遥视着远方,过了很久,才问道:“白大侠的夫人想必不知道他们这段情感。”

沈三娘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因为白大哥虽然是一世英雄,但对他这位夫人却带着三分畏惧,所以才苦了我们的白凤姑娘。”

叶开叹息着,道:“我明白。”

他的确明白。女人最悲惨的事,就是爱上了一个她本不该去爱的男人。

沈三娘凄然道:“最惨的是,那时她已有了白大哥的孩子。”

叶开迟疑着,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这孩子是不是……”

沈三娘道:“这孩子就是傅红雪。”

叶开动容道:“他果然是来找马空群复仇的!”

沈三娘点点头,目中又有了泪光,黯然道:“为了这一天,她们母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

叶开道:“白凤夫人难道从未去向她的父亲请求帮助?”

沈三娘道:“她也是个很倔强的女人,从不要别人可怜她,何况,魔教中人既然对白大哥恨之彻骨,又怎么会帮她复仇。”

叶开叹道:“她既然本是魔教中的公主,当然也不会有别的朋友。”

沈三娘道:“所以她只有全心全意地来教养她的孩子,希望他能够为白大哥洗雪这血海深仇。”

叶开道:“看来她的儿子并没有令她失望。”

沈三娘道:“他现在的确已可算是绝顶高手,我敢说天下已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但又有谁知道,他为了练武曾经吃过多少苦?”

叶开道:“无论做什么事,若想出人头地,都一样要吃苦的。”

沈三娘凝视着他,忽然问道:“你呢?”

叶开笑了笑,道:“我?……”

他的笑容中似也带着些悲伤,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总比他好,因为从来也没有人管我。”

沈三娘道:“没有人管真是件幸运的事么?”

叶开又笑了笑。

他只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沈三娘轻轻叹息,柔声道:“我相信你有时也必定希望有个人来管管你的,没有人管的那种痛苦和寂寞,我很明白。”

叶开忽然改变话题,道:“这件事的大概情况,我已明白了。”

沈三娘道:“我说的本来就很详细。”

叶开道:“但你却忘了说一件事。”

沈三娘道:“什么事?”

叶开道:“你自己。”

他凝视着沈三娘,缓缓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和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

沈三娘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马空群以为我是白凤夫人的妹妹,其实他错了。”

叶开道:“哦?”

沈三娘凄然一笑,道:“我本来也是魔教中的人,但却只不过是白凤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而已。”

叶开道:“傅红雪认得你?”

沈三娘摇摇头道:“他不认识我,他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白凤夫人。”

叶开道:“为什么?”

沈三娘道:“因为我要找机会,混入万马堂去刺探消息。”

叶开道:“要查出那六个人是谁?”

沈三娘道:“最主要的,当然是这件事。”

叶开道:“你没有查出来?”

沈三娘道:“没有。”

她目中又露出悲愤沉痛之色,黯然接着道:“所以这几年我都是白活的。”

叶开看着她,道:“你只不过是白凤夫人的丫环,但却也为了这段仇恨,付出了你这一生中最好的十年生命?”

沈三娘道:“因为她一向对我很好,一向将我当作她的姐妹。”

叶开道:“没有别的原因?”

沈三娘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轻道:“这当然也因为白大哥一向是我最崇拜的人。”

她忽又抬起头,盯着叶开,道:“你好像一定要每件事都问个明白才甘心。”

叶开道:“我本来就是个喜欢刨根挖底的人。”

沈三娘眼睛里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盯着他道:“所以你也常常喜欢躲在屋顶上偷听别人说话。”

叶开笑了,道:“看来你好像也要将每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才甘心。”

沈三娘咬着嘴唇,道:“但那天晚上,屋子里的女人并不是我。”

叶开看着她,眼睛里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不是你是谁?”

沈三娘道:“是翠浓。”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傅红雪看着他要拉翠浓时,脸上为什么会露出愤怒之色。

沈三娘慢慢地为他倒了杯酒,道:“所以那天晚上和你在一起的女人,就不是翠浓。”

叶开道:“不是翠浓是谁?”

沈三娘眼波忽然变得雾一样的朦胧,缓缓地道:“随便你要将谁当成她都行,只要不是翠浓……”

叶开长叹了一声,道:“我明白了。”

沈三娘柔声道:“谢谢你。”

叶开问道:“但我又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三娘垂下头,垂得很低,好像不愿再让叶开看到她脸上的表情。

又过了很久,她才叹息着,黯然道:“为了复仇,我做过很多不愿做的事!”

叶开道:“也许每个人都做过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沈三娘道:“但这一次我却不愿再做。”

叶开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道:“你当然不是为了自己。”

沈三娘道:“我的确是怕害了他,他和我这种女人本不该有任何关系,只不过……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叶开道:“哦?”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已尽了我的力,现在我再也不愿碰一碰我不喜欢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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