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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开静静地坐在那里,眼睛里带着种无法描述的表情,仿佛是怜悯,又仿佛突然觉得很寂寞。

杀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窗外却突然传来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是上官小仙的笑声。

“好快的刀。”

笑声还在窗外,她的人却已从门外掠进来,轻盈得就像是只灵巧的燕子。

叶开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现在她无论在什么时候出现,叶开都已不会觉得惊异。

上官小仙拍着手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快的刀。”

叶开突然冷笑,道:“你还想再看看?”

上官小仙道:“我不想,我也知道你不会杀我的,用这种刀来杀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小李探花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她娇笑着,又道,“何况,你本该感激我才是,若不是我昨天叫华子清留下那两包药,你今天也未必能杀了他的。”

叶开不能否认。

上官小仙嫣然道:“可是我也很感激你,你总算已为我杀了一个人。”

这句话就像是条鞭子,一鞭子抽在叶开脸上。

明知要被人利用,还是被人利用了,这的确不是件好受的事。

叶开冷冷道:“我既已杀了一个人,就还能杀第二个。”

上官小仙道:“我相信。”

叶开道:“所以你最好赶快走。”

上官小仙道:“你又要赶我走?”

叶开道:“是!”

上官小仙轻轻叹息道:“我长得难道比那女道士难看?我难道就不能像她一样的伺候你?”

床头的几上,已摆着套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

这当然也是崔玉真替他准备的。

可是她的人呢?

丁灵琳的人呢?

叶开拿起了衣服,他已没法子再躺下去。

上官小仙道:“你要走了?到哪里去?”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道:“是不是要去找那女道士?”

叶开还是不开口。

上官小仙悠然道:“你若是去找她,我劝你不如躺下去养养神,因为你一定找不到她的。”

叶开想开口,又闭住。

他已很了解上官小仙,她若不想说的事,没有人能问得出来,她若想说,就根本不必问。

上官小仙道:“你若想去找丁灵琳,还不如陪我在这里谈谈心,因为你就算找到了她,也只有觉得更难受。”

叶开不听。

上官小仙道:“也许你现在还能找到一个人。”

叶开已在穿靴。

上官小仙道:“现在你唯一可以找到的人就是韩贞,而且一找就可以找到,你知道为什么?”

叶开不问。

上官小仙道:“因为他已躺在棺材里,连动都不会动了。”

叶开霍然站了起来,目光火炬般瞪着她。

上官小仙笑了笑,道:“你明知道他不是我杀的,瞪着我干什么?你若想替他报仇就该先找出他的仇人来。”

她淡淡地接着道:“可是我劝你不要去,你现在唯一应该做的事,就是躺下去好好睡一觉。”

叶开没有听她说完这句话,人已冲了出去。


棺已盖,却还没有上钉,薄薄的棺材,短短的人生。

韩贞的脸,看来仿佛还在沉睡,他本是在沉睡中死的。

“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无救了,只好先买口棺材,暂时将他收殓,但我们却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希望他还有亲戚朋友来收他的尸。”

这客栈的掌柜,倒不是个刻薄的人。

棺材虽薄,至少总比草席强。

“谢谢你。”

叶开真的很感激,但却更内疚、悔恨。若不是为了他,韩贞就不会受伤。若不是他的疏忽大意,韩贞的伤本可治好的。可是现在韩贞已死了,他却还活着。

“他怎么死的?”

“是被一柄剑钉死在床上的。”

“剑呢?”

“剑还在。”


剑在灯下闪着光。

是一柄形式很古雅的长剑,精钢百炼,非常锋利,剑背上带着松纹。

血迹已洗净,用黄布包着。

“我们店里的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这柄剑拔出来。”

掌柜的在讨好邀功。

他虽然并不是刻薄的人,但也希望能得到点好处,能得到些补偿时,他也不想错过。

叶开却好像听不懂这意思。

他心里在思索着别的事:

“这一剑莫非是从窗外掷入,刺入了韩贞的胸,再钉在床上的?”

“这一掷之力实在不小。”

掌柜的又道:“跟大爷你一起来住店的那位姑娘,前天晚上也回来过一次,她好像也病了,是被那位击败了南宫远的郭大侠抱回来的。”

“他们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他们只出现了一下子。”

一个伙计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是我当值,我刚进了院子,就看见屋里有道光芒一闪,就像是闪电一样。”

“等我赶过去时,大爷你的这位朋友已被钉死在床上。”

“然后郭大侠就抱着那位姑娘回来了,郭大侠和南宫远比剑时,我也抽空去看了,所以我认得他。”

“等我去报告了掌柜,再回去看时,郭大侠和那位姑娘又不见了。”

叶开猜得不错。

这一剑果然是从窗外掷进去的,所以这店伙计才会看见那闪电般的剑光。

等这凶手想取回他的凶器时,郭定已回来。

他是趁崔玉真已将叶开带走后,郭定还没有带丁灵琳回来前,那片刻间下手的。

那时间并不长,也许他根本没时间来取回这柄剑,也许他急切间没将剑拔出来,两个伙计,费了很大的力,才将这柄剑拔出来的。

“郭定又将丁灵琳带到哪里去了?”

“他们为什么不在这里等,又没有去找他?”

这些问题,叶开不愿去想。现在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绝不能让韩贞白死。

他心里的歉疚悔恨,已将变为愤怒。

“这柄剑你能不能让我带走?”

“当然可以……”

叶开说走就走。

掌柜的急了:“大爷你难道不准备收你这位朋友的尸?”

“我会来的,明后天我一定来。”

叶开并不是不明白这掌柜的意思,只不过一个人囊空如洗、身无分文的时候,就只好装装傻了。


阳光灿烂。

十天来,今天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灿烂的阳光。

街上的积雪已融,泥泞满路。

但街上的人却还是很多,大家都想趁这难得的好天气,出去走走。

“八方镖局”的金字招牌,在阳光下看来,气派更不凡。

一个穿着青布棉袄的老人,正在门前打扫着积雪和泥泞。

叶开大步走了过去。

他只要走得稍微快些,胸口的伤就会发疼,但他却还是走得很快。肉体上的痛苦,他一点也不在乎。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正有两个人从前面的大厅里走出来。

一个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衣着很华丽,相貌很威武,手里捏着双铁胆,“叮叮当当”地响。

另一个年纪较轻,却留着很整齐的小胡子,白生生的脸,干干净净的手。

叶开迎过去。

他心情好的时候,本是个很有礼貌、很客气的人,可是他现在心情并不好。

他连抱拳都没有抱拳,就问道:“这里的总镖头是谁?”

捏着铁胆的中年人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沉着脸道:“这里的总镖头就是我。”

对一个如此无礼的人,他当然也不会太客气。

“铁胆镇八方”戴高岗,并不是好惹的人。

“你又是什么人?来找谁的?”

叶开道:“我就是来找你的。”

戴高岗道:“有何见教?”

叶开道:“有两件事。”

戴高岗道:“你不妨先说一件。”

叶开道:“我要来借五百两银子,三天之内就还给你。”

戴高岗笑了,眼睛里全无笑意,冷冷地盯着叶开的胸膛:“你受了伤。”

叶开的伤口又已崩裂,血渍已渗过衣裳。

戴高岗冷冷道:“你若不想再受一次伤,就最好赶快从你来的那条路滚回去!”

叶开凝视着他,徐徐道:“我久已听说‘铁胆镇八方’是个横行霸道的人,看来果然没有说错。”

戴高岗冷笑。

叶开道:“我向你借五百两银子,你可以不借,又何必再要我受一次伤?又何必要我滚回去?”

戴高岗怒道:“我就要你滚。”

他突然出手,抓叶开的衣襟,像是想将叶开一把抓起来,摔出去。

他的手坚硬粗糙,青筋暴露,显然练过鹰爪功一类的功夫。

叶开没有动。

可是他这一抓,并没有抓住叶开的衣襟。

他抓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的手已迎上去,两个人十指互钩,戴高岗冷笑着轻叱一声:“断!”

他自恃鹰爪功已练到八九成火候,竟想将叶开五指折断。

叶开的手指当然没有断。

戴高岗忽然觉得对方手指上的力量竟远比他更强十倍。只要一用力,他的五根手指反而就要被折断。

——飞刀本是用指力发出的,若没有强劲的指力,怎么能发得出那无坚不摧的飞刀。

戴高岗脸色变了,额上已冒出黄豆般的冷汗。

可是叶开也并没有用力,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淡淡道:“你拗断过几个人的手指了?”

戴高岗咬着牙,不敢开口。

叶开道:“你下次要拗断别人的手指时,最好想想此时此刻。”

他突然松开手,扭头就走。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在旁边冷眼旁观的年轻人忽然道:“请留步。”

叶开停下:“你有五百两银子借给我?”

这年轻人笑了笑,反问道:“朋友尊姓?”

叶开道:“叶。”

年轻人道:“树叶的叶?”

叶开点点头。

年轻人凝视着他,道:“叶开?”

叶开又点点头,道:“不错,开心的开。”

戴高岗悚然动容,道:“阁下就是叶开?”

叶开道:“正是。”

戴高岗长长吐出口气,苦笑道:“阁下为何不早说?”

叶开淡淡道:“我并不是来‘打秋风’的,只不过是来借而已,而且只借三天。”

戴高岗道:“五百两已够?”

叶开道:“我只不过想买两口棺材。”

戴高岗不敢再问,后面已有个机警的账房送来了五百两银票。

“请收下。”

叶开并不客气,韩贞的丧事固然要办,伊夜哭的尸体也要收殓。

他并不是那种杀了人后就不管的人,他需要这笔钱。

前倨后恭的戴高岗又在问:“阁下刚才是说有两件事的。”

叶开道:“我还要打听一个人。”

戴高岗道:“谁?”

叶开道:“吕迪,‘白衣剑客’吕迪。”

戴高岗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叶开道:“据说他已到了长安,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那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忽然笑了笑,道:“就在这里。”


这年轻人态度很斯文,长得很秀气,身上果然穿着件雪白的长袍,目光闪动间,带着种说不出的冷漠高傲之意。

叶开终于看清了他。

“你就是吕迪?”

“是!”

叶开解开了左手提着的黄布包袱,取出了那柄剑,反手捏住剑尖,递了过去。

“你认不认得这柄剑?”

吕迪只看了一眼:“这是武当的松纹剑。”

叶开道:“是不是只有武当弟子才能用这柄剑?”

吕迪道:“是。”

叶开道:“你是不是武当弟子?”

吕迪道:“是。”

叶开道:“这是不是你的剑?”

吕迪道:“不是。”

叶开道:“你的剑呢?”

吕迪傲然道:“我近年已不用剑。”

叶开道:“用手?”

吕迪一直背着双手,冷冷道:“不错,有些人的手,也一样是利器。”

叶开道:“可是你若要从窗外杀人,还是得用剑。”

吕迪皱了皱眉,好像听不懂这句话。

叶开道:“因为你的手不够长。”

吕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

吕迪道:“你是说,我用这柄剑杀了人?”

叶开道:“你不承认?”

吕迪道:“我杀了谁?”

叶开道:“你杀人从不问对方的名字?”

吕迪道:“现在我正在问。”

叶开道:“他姓韩,叫韩贞。”

“韩贞?”吕迪回过头问戴高岗,“你知不知道这个人?”

戴高岗点点头,道:“他是卫天鹏的智囊,别人都叫他铁锥子。”

吕迪目中露出了轻蔑之色,转向叶开:“这铁锥子是你的什么人?”

叶开道:“是我的朋友。”

吕迪道:“你想替他复仇?”

叶开道:“不错。”

“你认为是我杀了他的?”

叶开道:“是不是?”

吕迪傲然道:“就算是我杀的又如何?这种人莫说只杀了一个,就算杀了十个八个,也不妨一起算在我账上。”

叶开冷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吕迪道:“是个不怕别人来找我麻烦的人,等你的伤好了,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复仇。”

叶开道:“那倒不必。”

吕迪道:“不必?”

叶开道:“不必等。”

吕迪道:“你现在就想动手?”

叶开道:“今天的天气不错,这地方也不错。”

吕迪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刚才说要买两口棺材,一口就是给韩贞的?”

叶开点点头。

吕迪道:“还有一口呢?”

叶开道:“给伊夜哭。”

吕迪道:“红魔手?”

叶开道:“是的。”

吕迪道:“他已死在你手下?”

叶开道:“我杀人后绝不会忘了替人收尸。”

吕迪道:“好,你若死了,这两口棺材我就替你买,你的棺材我也买。”

叶开道:“用不着。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拿去喂狗。”

吕迪突然大笑,仰面笑道:“好!好极了!”

叶开道:“你若死了呢?”

吕迪道:“我若死了,你不妨将我的尸体一块块割下来,供在韩贞的灵位前,吃一块肉喝一口酒。”

叶开也大笑,道:“好,好极了,男子汉要替朋友复仇,正当如此。”

他忽然转过身,背朝着吕迪。

因为他的伤口又已被他的大笑崩裂,又迸出了血。


阳光灿烂。

有很多人都喜欢在这种天气杀人,因为血干得快。

他自己若被杀,血也干得快。


吕迪站在太阳下,还是背负着双手。

他对自己这双手的珍惜,就像是守财奴珍惜自己的财富一样,连看都不愿被人看见。

叶开缓缓地走过去,第二次将剑递给他。

“这是你的剑。”

吕迪冷笑着接过来,突然挥手,长剑脱手飞出,“夺”地钉在五丈外的一棵树上。

剑锋入木,几乎已没至剑柄。

这一掷之力,已足够穿过任何人的身子,将人钉在床上。

叶开的瞳孔收缩,冷笑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剑。”

吕迪又背负起双手,傲然道:“我说过,我已不用剑。”

叶开道:“我听说了。”

吕迪道:“你杀人当然也不用剑。”

叶开道:“从来不用。”

吕迪盯着他的手,忽然问道:“你的刀呢?”

他当然知道叶开的刀。

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叶开的刀。

叶开凝视着他,等了很久,才冷冷道:“刀在。”

他的手一翻,刀已在手。雪亮的刀,刀锋薄而利,在阳光下闪动着足以夺人魂魄的寒光。

若是在别人手上,这柄刀并不能算利刃,但此刻刀在叶开手上。

叶开的手干燥而稳定,就如同远山之巅。

吕迪的瞳孔也突然收缩,远在五丈外的戴高岗,却已连呼吸都已停顿。

他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也没有体验过的杀气。

吕迪脱口道:“好!果然是杀人的刀。”

叶开笑了笑,突然挥刀。

刀光一闪不见。

这柄刀就似已突然消失在风中,突然无影无踪。

就算眼睛最利的人,也只看见刀在远处闪了闪,就看不见了。

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绝没有任何人能形容。

吕迪已不禁悚然动容,失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淡淡道:“你既不用剑,我为何要用刀?”

吕迪凝视着他,眼睛里已露出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忽然伸出手:“你看看我的手。”


在别人看来,这并不能算是只很奇特的手。

手指是纤长的,指甲剪得很短,永远保持得很干净,正配合一个有修养的年轻人。

但叶开却已看出了这只手的奇特之处。

这只手看来竟似完全没有经络血脉,光滑细密的皮肤,带着股金属般的光泽。

这只手不像是骨胳血肉组成,看来就像是一种奇特的金属,不是黄金,却比黄金更贵重,不是钢铁,却比钢铁更坚硬。

吕迪凝视着自己这只手,徐徐道:“你看清了,这不是手,这是杀人的利器。”

叶开不能不承认。

吕迪道:“你知道家叔?”

他说的就是“银戟温侯”吕凤先。

叶开当然知道。

吕迪道:“这就是他昔日练的功夫,我的运气却比他好,因为我七岁时就开始练这种功夫。”

吕凤先是成名后才开始练的,只练成了三根手指。

吕迪道:“他练这种功夫,只因他一向不愿屈居人下。”

兵器谱上排名,温侯银戟在天机神棒、龙凤双环、小李飞刀和嵩阳铁剑之下。

吕迪道:“百晓生做兵器谱后,家叔苦练十年,再出江湖,要以这只手,和排名在他之上的那些人争一日之短长。”

他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吕凤先败了,败在一个女人手下。

一个美丽如仙子,却专引男人下地狱的女人——林仙儿。

吕迪道:“家叔也说过,这已不是手,而是杀人的利器,已可列名在兵器谱上。”

叶开一直在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吕迪说的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他从不打断别人的实话。

吕迪已抬起头,凝视着他,道:“你怎么能以一双空手,来对付这种杀人的利器?”

叶开道:“我试试。”

吕迪不再问,叶开也不再说。现在无论再说什么,都已是多余的。


阳光灿烂。

可是这阳光灿烂的院子,现在却忽然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肃杀之意。

戴高岗忽然觉得很冷。

他穿的衣服很温暖,阳光也很温暖,可是他忽然觉得百般寒意,也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钻入了他衣领,钻入了他的心。

刀已飞入云深处,剑已没入树里。

这既不是刀寒,也不是剑气,却比刀锋剑刃更冷,更逼人。

戴高岗几乎已不愿再留在这院子里,可是他当然也舍不得走。

无论谁都可以想象得到,这一战必将是近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战,必将永垂武林。

能亲眼在旁边看着这一战,也是一个人一生中难得的际遇。

无论谁都不愿错过这机会的。

戴高岗只希望他们快些开始,快些结束。

可是叶开并没有出手。

吕迪也没有。

连戴高岗这旁观者,都已受不了这种无形的可怕压力,但他们却像是根本无动于衷。

是不是因为这压力本就是他们自己发出来的,所以他们才感觉不到?

抑或是因为他们本身已变成了一块钢,一块岩石,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压力能动摇他们?

戴高岗看不出。

他只能看得出,叶开的神态还是很镇定,很冷静,刚才因仇恨而生出的怒火,现在已完全平息。

他当然知道,在这种时候,愤怒和激动并不能制胜,却能致命。

吕迪的傲气也已不见了,在这种绝不能有丝毫疏忽的生死决战中,骄傲也同样是种致命的错误。

骄傲、愤怒、颓丧、忧虑、胆怯……都同样可以令人判断错误。

戴高岗也曾看见不少高手决战,这些错误,正是任何人都无法完全避免的。

可是现在,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年轻人竟似连一点错误也没有。他们的心情,他们的神态,他们站着的姿势,都是绝对完美的。

这一战究竟是谁能胜?

戴高岗也看不出。他只知道有很多人都认为叶开已是当今武林中,最可怕的一个敌手。

他也知道有人说过,现在若是重作兵器谱,叶开的刀,已可名列第一。

可是他现在没有刀。

虽然没有刀,却偏偏还是有种刀锋般的锐气、杀气。

叶开能胜吗?戴高岗并不能确定。

他也知道吕迪的手,已可算是天下武林中,最可怕的一双手。这双手已接近金刚不坏,已没有任何人能将这双手毁灭。

吕迪是否能胜,戴高岗也不能确定。

叶开看来实在太镇定,太有把握,除了刀之外,他一定还有种更可怕的武功,一种任何人都无法思议也想不到的武功。

现在若有人来跟戴高岗打赌,他也可能会说叶开胜的。他认为叶开胜的机会,至少比吕迪多两成。

可是他错了。

因为他看不出叶开此刻的心情,也看不出叶开已看出的一些事。

一些已足够令叶开胃里流出苦水来的事。


自从吕迪的剑掷出后,叶开已对这个骄傲的年轻人起了种惺惺相惜的好感。

可是他听过两句话:

“仇敌和朋友间的分别,就正如生与死之间的分别。”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

这是阿飞对他说过的话。

阿飞是在弱肉强食的原野中生长的,这正是原野上的法则,也是生死的法则。在这种生死一瞬的决战中,绝不能对敌人存友情,更不能有爱心。

叶开明白这道理。他知道现在他制胜的因素,并不是快与狠,而是稳与准。

因为吕迪很可能比他更快,更狠。

因为现在他的胸膛,正如火焰燃烧般痛苦,他的伤口不但已崩裂,竟已在溃烂。

“妙手郎中”给他的,并不是灵丹,也不会造成奇迹。

痛苦有时虽能令人清醒振奋,只可惜他的体力,已无法和他的精神配合。所以他一出手,就得制对方的死命,至少要有七成把握时,他才能出手。

他所以必须等,等对方露出破绽,等对方已衰弱,崩溃,等对方给他机会。

可是他已失望。直到现在,他还是无法从吕迪身上找出一点破绽来。

吕迪看来只不过是随随便便地站着,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

叶开无论要从什么地方下手,看来好像都很容易。

可是他忽又想到了小李探花对他说过的话,昔年阿飞与吕凤先的那一战,只有李寻欢是在旁边亲眼看着的。

那时的吕凤先,正如此刻的吕迪。

“那时阿飞的剑,仿佛可以随便刺入他身上任何部位。”

“但空门太多,反而变成了没有空门。”

“他整个的人都似已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至高至深的境界。”

“我的飞刀出手,至少有九成把握。”

“但那时我若是阿飞,我的飞刀就未必敢向吕凤先出手。”

只要是李寻欢说过的话,叶开就永远都不会忘记。

现在吕迪其人是不是也已成了一片空灵?

叶开忽然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人,这个人才真正是他平生未曾遇见的高手。

他虽然并没有犯任何致命的错误,可是他却已失去一点最重要的制胜因素。

他已失去了制胜的信心。

吕迪冷冷地看着他,眼睛愈来愈亮,愈来愈冷酷,忽然又说出了三个字:“你输了。”


“你输了。”

叶开还未出手,吕迪就已说他输了。

这三个字并不是多余的,却像是一柄剑,又刺伤了叶开的信心。

叶开居然没有反驳。

因为他忽然发现吕迪终于给了他一点机会——一个人在开口说话时,精神和肌肉都会松弛。

他面上露出痛苦之色,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表现得愈痛苦,吕迪就愈不会放过他的。

在这种生死决战中,若有法子能折磨自己的对手,无论谁都不会放过的。

吕迪果然又冷冷地接着道:“你的体力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迟早一定会崩溃,所以你不必出手,我已知道你输了。”

就在他说出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叶开已出手。

这已是他所能找到的最好机会。

吕迪刚说完了这句话,正是精神和肌肉最松弛的时候。

他的身形虽然还是没有破绽,但叶开已有机会将破绽找出来。


叶开没有用刀。

可是他出手的速度,并不比他的刀慢。

他的左手虚捏如豹爪、鹰爪,右手五指屈伸,谁也看不出他是要用拳,用掌?是要用鹰爪功,还是要用铁指功?

他的出手变化错落,也没有人能看得出他攻击的部位。

他必须先引动吕迪的身法,只要一动,空门就可能变实,就一定会有破绽露出。

吕迪果然动了,他露出的空门是在头顶。

叶开双拳齐出,急攻他的头顶,这是致命的攻击。可是他自己的心却已沉了下去,因为他已发觉,自己这一招露出,前胸的空门也露了出来。

胸膛正是他全身最脆弱的一环,因为他胸膛上本已有了伤口。

无论谁知道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可能受人攻击时,心都会虚,手都会软了。

叶开的攻势已远不及他平时之强,速度已远不如他平时快。

他忽然发觉,这破绽本是吕迪故意露出来的。

吕迪先故意给他出手的机会,再故意露出个破绽,为的只不过是要他将自己身上最脆弱的部位暴露。

这正是个致命的陷阱,但是他竟已像鸽子般落了下去。他再想补救,已来不及了。

吕迪的手,忽然已到了他的胸膛。

这不是手,这本就是杀人的利器。

戴高岗已悚然变色。

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刚才看错了,他已看出这是无法闪避的致命攻击。

谁知就在这时,叶开的身子忽然凭空掠起,就像是忽然被一阵风吹起来的。没有人能在这种时候,这种姿态中飞身跃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但叶开的轻功,竟已达到了“不可能”的境界。

戴高岗忍不出失声大呼:“好轻功!”

吕迪也不禁脱口赞道:“好轻功。”

这两句话他们同时说出,这个字还没有说完,叶开已凭空跌下。

吕迪的手,已打在他胯骨上。

叶开使出那救命的一掌时,知道自己躲过了吕迪第一招,第二招竟是再也躲不过的了。

他身子凌空翻起时,后半身的空门已大破。他只有这么样做,他的胸膛已绝对受不了吕迪那一击。

可是胯骨上这一击也同样不好受。

他只觉得吕迪的手,就像是一柄钢锥,锥入了他的骨缝里。

他甚至可以听得见自己骨头碎裂的声音。


地也是硬的。

叶开从没有想到,这满是泥泞的土地,也是硬得像铁板一样。

因为他跌下来时,最先着地的一部分,正是他的骨头已碎裂的那一部分。

他几乎已疼得要晕了过去。

他忽又警醒,因为他发现吕迪的手,又已到了他的胸膛。这一来他才是真正无法闪避的,也无法伸手去招架。

他的手是手,吕迪的手却是杀人的利器。

死是什么滋味?

叶开还没有开始想,就听戴高岗大呼:“手下留情。”

吕迪的手已停顿,冷冷道:“你不要我在这里杀他?”

戴高岗叹了口气,道:“你何必一定要杀他?”

吕迪道:“谁说我要杀他?”

戴高岗道:“可是你……”

吕迪冷笑道:“我若真的要杀他,凭你一句话就能拦得住?”

戴高岗苦笑,他知道自己拦不住,世上也许根本没有人能拦得住。

吕迪道:“我若真的要杀他,他已死了十次。”

这并不是大话。

叶开看着这骄傲的年轻人,痛苦虽已令他的脸收缩,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反而变得出奇地平静,甚至还带着笑意。

他为什么笑?

被人击败,难道是件很有趣的事?

吕迪已转过头,盯着他,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

叶开摇摇头。

吕迪道:“因为你本已受了伤,否则以你轻功之高,纵然不能胜我,我也无法追上你。”

叶开笑了:“你根本用不着追,因为我纵然不能胜你,也不会逃的。”

吕迪又盯着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我相信。”

他眼睛里也露出种和叶开同样的表情,接着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更不能杀你,因为我还要等你的伤好了以后,再与我一决胜负。”

叶开道:“你……”

吕迪打断他的话,道:“就因为我相信你不会逃,所以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叶开道:“到了那一天,我还真败在你手下,你就要杀我了?”

吕迪点点头:“到了那一天,你若胜了我,我也情愿死在你手下。”

叶开叹了口气,道:“世事如棋,变化无常,你又怎知我们一定能等到那一天?”

吕迪道:“我知道。”

突听墙外一人叹息着道:“但有件事你却不知道。”

吕迪没有问,也没有追出来看看。

他在听。

墙外的人徐徐道:“今日你若真的想杀他,现在你也已是个死人了,他身上并不止一把刀。”

吕迪的瞳孔突然收缩。

就在他瞳孔收缩的一刹那间,他人已蹿出墙外。

戴高岗没有跟出去,却赶过来,扶起了叶开,叹息着道:“我实在想不到你居然会败。”

叶开却在微笑:“我也想不到你居然会救我。”

戴高岗苦笑道:“并不是我救你的,我也救不了你。”

叶开道:“只要你有这意思,就已足够。”

戴高岗勉强笑了笑,忽然站起来,大声吩咐:“套马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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