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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的那边,山的那边,

母亲在望儿子,弟弟在望哥哥;

可是,没有人晓得,在这个大都市中,

我一个人在拖着我的流亡者的悲哀。

 

“可怜的落侣雁”般地悲凄,

故园的烽火,更显得我的空虚,

看见青年朋友,感到自己老了,

遇到跃动的生命,觉得自己是刑余。

 

在阴凄的巷中,度着虚伪的生活,

人生的途径,在心中被虐杀着;

憎恨,如烈火潜在黑煤块里,

流亡者的悲哀,也只有流亡者拖起。

 

到海的那边,到山的那边,

流亡者的悲哀和憧憬交集着;

我也不想母亲,我也记不起弟弟,

故园的屠杀和烽火,在心中交映着。

 

一九三六年七月二十一日晚

选自《流亡者之歌》,上海乐华图书公司

1937年版

【赏析】

“九一八”之后,许多东北三省的同胞流落关内,一大批爱国青年如诗人一样成为民族苦难群中的流亡者。诗人1929年夏回吉林故乡任教,1931年1月漂流到上海,加入“左联”,以后又参加中国诗歌会的工作,写了许多斗志昂奋的诗篇。但诗人的心灵又多一层敏感。他虽一面在战斗,一面又深感到流亡者的悲哀。一种内心的焦灼与痛苦迫使诗人唱出了这首真实之歌。

诗的第一、二节,写自己作为一个流亡者的悲哀与孤独。在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敌人铁蹄下的母亲在望着远方的儿子,弟弟在望着千里之外的哥哥。但是谁又能理解“我”这个人内心的痛苦呢?在这个大都会中,只有我自己深知,我怎样沉重地“拖着我的流亡者的悲哀”。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望着故园的烽火,“悲凄”的心中又增加了一种“空虚”感。“看见青年朋友,感到自己老了,/遇到跃动的生命,觉得自己是刑余”。消沉的声音中,透出一个敏感的灵魂自责的痛苦。诗人这种自责,正是心灵警醒和不断反思的可贵的精神表现。

第三节诗进一步展示内心悲哀的激烈性。自己不安于“虚伪的生活”,痛苦于战斗的“人生途径”之被“虐杀”。由此,心灵的痛苦引向对民族敌人的“憎恨”。诗人自觉地意识到,无论如何的境遇,必须肩起民族受难的十字架。“流亡者的悲哀,也只有流亡者拖起”。

最后一节,一种胜利的憧憬和献身的精气,征服了悲哀的心流。心中唱的已是“到海的那边去,到山的那边去”的奋起催征之歌了。心中升起了希望的光亮。“悲哀”与“憧憬”织成了心中复仇的亮色。

此诗保留了挖掘内心情感矛盾的特色,但这感情世界却与民族苦难与故园的烽火连在一起,为这首爱国诗篇带来了个性的色彩与抒情的深度。那种“纯诗”的音乐美的影子不见了,呈现于诗中的是一颗为民族苦难燃烧着的心。诗人写了这心灵战胜自我“悲哀”的历程,比起那些呼喊的口号诗来,就显示了不同的艺术光彩。朱自清先生说:“抗战以来的诗,似乎侧重‘群众的心’而忽略了‘个人的心’”(《诗的趋势》)。《流亡者的悲哀》,则在民众的心声中跃动着一个爱国青年的“个人的心”。这声音越是属于“个人”的,也就越能贴近和打动千万流亡者的“群众的心”。诗中的“悲哀”也就具有更加广袤的内涵了。

写实的抒情代替了“落花”式朦胧的象征。诗人的审美情趣已经发生了有利于贴近现实和人民的转变。思想增强与艺术美失落的不平衡现象也在这首诗中有所表现。比起诗人同期其他作品来,《流亡者的悲哀》尚留有自身艺术发展的承袭性。有些有利于更深层地表现内心世界的手法,诗中仍有所见。“流亡者的悲哀”用“我一个人拖着”来搭配,说“流亡者的悲哀,也只有流亡者拖起”,这“拖着”“拖起”悲哀,就不是一般的写实的手法的表述,诗人使用之后,加重了情感表达的分量。整首诗没有更多的明喻,即使一些较为明白的情境,也用了稍微模糊化了的写法,如诗的开头与结尾都用了“海的那边,山的那边”,只是一处用“在”字,一处用“到”字,没说自己怎样投身赴敌的决心,心灵的变化历程却得到了暗示。诗人在坚持为现实服务的原则前提下仍关注传达美的“诗心”。(孙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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