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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了
龙华的桃花开了
在那些夜间开了
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
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
那些夜是刮着风的
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
而这古老的土地呀
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
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
顽强的人之子的血液
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
经过了冰雪的季节
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
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
在神话般的夜里
在东方的深黑的夜里
爆开了无数的蓓蕾
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
人问:春从何处来?
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一九三七年四月。
选白《旷野》,重庆生活书店1942年版
【赏析】
1937年4月,诗人在上海迎来了又一个春天。“春天了/龙华的桃花开了”。上海看桃花的名所龙华在当时又是一个著名的屠场,许多年轻的斗士在那里牺牲,诗人便自然地把这两者联系在一起,构成全诗的基本脉络。
恰好在一年之前,1936年4月15日,鲁迅也曾因春天的来临引起过类似的联想。他在那天夜晚写给颜黎民的信中说:“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龙华,也是屠场,我有好几个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鲁迅这番话,可以帮助我们读懂艾青的这首诗。
诗人一想到龙华桃花,情感的激流立即奔腾起来,他连个标点符号也不给,一口气把桃花的深沉背景大大渲染了一番。这些似断非断、似噎又连的诗句,读着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在这里,诗句的形式节奏成了诗人内心节奏的最好体现,我们仿佛看到他强忍着悲痛,故作沉着地报告了一个春讯,然后稍一顿挫,便从反面拉开了郁愤的闸门,任什么也绾束不住了。只见诗句争前恐后地涌来,即便给人留下急不择言的印象也在所不惜。他只想裹卷你,吞没你,让你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是,诗人的郁愤并不是简陋地裸露在外的,他仍然紧紧地把握住诗的途径,围绕着桃花开放的时间、地点、氛围来布局谋篇。
在时间上,他抓住一个“夜”字,认定桃花必定是在夜间开放的。而这样的夜又是如此凄厉:“在那些血斑点点的夜间/那些夜是没有星光的/那些夜是刮着风的/那些夜听着寡妇的咽泣”。全是感性意象,聚集在一起, 便构成了岁月的象征,让读者从感官上惊栗于刺骨的寒气。
在地点上,诗人又认定桃花开放在一片吮血的土地上。他确证,正是这些血迹的累积爆出了桃花的蓓蕾:“而这古老的土地呀/随时都像一只饥渴的野兽/舐吮着年轻人的血液/于是经过了悠长的冬日/经过了冰雪的季节/经过了无限困乏的期待/这些血迹,斑斑的血迹/在神话般的夜里/在东方深黑的夜里/爆开了无数蓓蕾/点缀得江南处处是春了”。在这一组诗句里,开始出现超越感性的归纳和比喻,终于完成了诗人心中的因果关系的证明。这是一种诗化证明,但诗人以匆迫的节奏造成了一种无可置疑的雄辩感,使这种证明变得钢浇铁铸,不可动摇。
这首诗的一个极重要的审美特点,就在于这种以滚滚滔滔的词语流和情感流冲激成一 种诗化的因果链,最终推出了一个有关桃花由来的结论。完成了这一切,诗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诗可以完了,但诗人似乎意犹未尽。于是,他重又提笔,平平静静地而又寓意深长地追加两句:“人问:春从何处来?/我说:来自郊外的墓窟。”
这两句,由桃花伸发到了整个春天,从龙华一地伸发到了各处墓窟,使诗作更明显地拓宽了铺盖面,极大地加重了全诗的重量。这两句,已升华到格言的高度,但由于它们是前面全部诗句的自然结晶,又与首句遥相呼应,因此毫无支离痕迹,纳入了全诗的有机结构。
至此,全诗的节奏就出现了一种有趣的开閤状态:平稳起步,平稳了结,框范住了中间的浪涌水溅。起步处的平稳具有牵引力,牵引出了全诗;了结处的平稳也具有牵引力,以一种貌似怪诞的问答牵引出读者更深广的思索。这种结体方式,使这首在内容上具有明显时间性的作品具备了跨越时间的艺术魅力。
(余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