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在蚌里，它有一个等待

它知道最高的幸福是

给予，不是苦苦的沉埋

许多天的阳光，许多夜的月光

还有不时的风雨掀起白浪

这一切它早已收受

在它的成长中，变做了它的

所有。在密合的蚌壳里

它倾听四方的脚步

有的急促，有的踌躇

纷纷沓沓的那些脚步

走过了，它紧敛住自己的

光，不在不适当的时候闪露

然而它有一个等待

它知道觅珠人正从哪一方向

带着怎样的真挚和热望

向它走来；那时它便要揭起

隐蔽的纱网，庄严地向生命

展开，投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一九四八年春作于上海

选自《中国新诗》1948年第3期

【赏析】

蚌和珍珠，古往今来，有多少诗人吟咏歌唱。而陈敬容没有走别人习惯的思维之路。她选择了一个新的角度，第一次在蚌的珠和觅珠人这两个意象的关联中开掘了深刻的人生与哲理的意蕴。有人说，这首诗是写少女在期待理想的爱情时机的到来并奉献自己纯真的感情。这样的理解似乎太简单了。其实，这首诗暗示了一种更深的哲理：理解是沟通人与人美好感情的桥梁。被理解是一种最高的幸福。在诗人的价值观里，这“最高的幸福是给予，不是苦苦的沉埋”。

诗的开头三行，写“珠”的等待。这等待包含着一种献身的意愿，一种将自己的美好生命和青春“给予”别人的信念。从第四行开始，写珠在自己的“成长”中，接受了阳光与月光的照耀，也经受了多少“风雨掀起白浪”的淘洗和冲击，这些光照与冲刷，是人生中必然承受的。把它化为自已“所有”的财富，自己也就逐渐成熟起来了。

诗的第八行开始，写成熟了的美丽的珍珠怎样“在密合的蚌壳里”“倾听四方的脚步”，纷纷沓沓的脚步从自己面前“走过了”，珠并没有为之心动，“它紧敛住自己的光，不在不适当的时候闪露”这是长成后的珍珠在密合的蚌壳里期待的心境，也吐露了诗人对理想、事业奉献之前严肃思考的心声。“紧敛住自己的光”并不是对世界的封闭。这是一种伟大的等待，一种神圣的抉择。当真正的理解者怀着“真挚和热情”向它“走来时”，珠便毫不犹豫地要揭起“隐蔽的纱网”，向渴求者的“生命”庄严地展开自己，投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怀抱之中。珠找到了真正懂得价值的“觅珠人”，自身的生命价值也才找到了甘愿投入的“全新的世界”。

这首诗写在1948年春天，诗人身处黎明前夕的上海，它象征了诗人很深，也很美的心境。诗人经过艺术的升华，把这心境升腾到一种哲理的高度。珠和觅珠人已经成为蕴涵很深的象征意象。诗人在两个意象的关联中暗示了一种个人与时代、个人和伟大事业的关系。她宁愿“给予”而决不“苦苦的沉埋”。她懂得这“给予”不是轻易的抉择，而是要认清真正的价值。也许一个人最美好的价值就在这毅然抉择之后的“投进”中得到了实现吧！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这句诗已成为千百年来人们为之倾心的“绝唱”。沧海明珠的意象在中国人民的民族审美心理中已经成为美好情感的积淀。陈敬容以现代人的复杂意识，通过珠与觅珠人的关联，为她的诗的世界构铸了一个复杂多元的整体。她改变了传统以情感为主干的咏珠的平面构思，而组建了现代以哲理为主干的写珠的心理流程的立体的抒情方式。抒情诗带上了情节展开的特色。诗人的深刻哲理思考就在这情节展开中得到实现。珠和觅珠人的关系是确定的，而这两者的意象内涵又是不确定的，可以写爱情，可以写人生，也可以写时代与人的哲理思考，……总之，这是象征诗、现代诗朦胧美“给予”诗人的权利。也许这正是《珠和觅珠人》的艺术魅力之所在。

（孙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