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静默，几片草叶，
小小的天空飘几朵浮云，
便是我完整和谐的世界。
是你们在饥渴的时候，
离开了温暖，前来淘汲，
才瞥见你们满面的烦忧。
但我只好被摒弃于温暖
之外，满足于荒凉的寂寞：有孤独
才能保持永远澄澈的丰满。
你们只汲取我的表面，
剩下冷寂的心灵深处
让四方飘落的花叶腐烂。
你们也只能扰乱我的表面，
我的生命来自黑暗的地层，
那里我才与无边的宇宙相联。
你们可用垃圾来使我被遗弃，
但我将默默地承受一切，洗涤
它们，我将永远是我自己：
静默，清澈，简单而虔诚，
绝不逃避，也不兴奋，
微雨来的时候，也苦笑几声。
一九四四年
选自《诗四十首》，文化生活出版社1946年版
【赏析】
《井》是富于哲理性的象征诗篇。有人说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种说法是否完全正确，尚可研究；但对抒情诗来说，恐怕是如此，因为诗中抒发的都是诗人自己的情思，诗人自己的幻想。这一首写的是井，是井的自白，可这井是诗人自己心灵的象征，诗人对井的抒写既切合于“井”的特性，更切合于他自己的灵魂，是他灵魂的自白。
开头，人格化的井说自己是静默的，没有水浪的汹涌，几片草叶，小小的天空飘几朵浮云，就是井里反映的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这就是说，诗人的灵魂是安静的，没有什么大的激动，他完整和谐的世界，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偶尔飘过的一些云彩、几片草叶，也可以说是一些爱的幻想、
接着诗人又以井的口吻说：在你们人类因为饥渴前来汲水时，我才见到人们“满面的烦忧”，而“我只好被摒弃于温暧之外”，满足于自己荒凉中的寂寞，因为只有孤独“才能保持永远澄澈的丰满”。这是说：人们在失去温暖，遭到苦难，来寻找诗人要啜吸灵思时，我才理解人类的苦难与忧思。诗人的心灵如果不惯于孤寂，就不能保持自已澄沏情思中的那种诗的丰满。可人们能汲取的也就只是表层的水，我们冷寂的心灵深处，只能叫四方飘荡的花叶腐烂，这也许是指有四方寄来的诗篇在他的心灵深处沉淀。是的，诗人的灵魂深处是无人理解的。人们只能扰乱井的表层，可井的生命来自黑暗的地层，井只在深处才跟无边的宇宙相联系，而诗人真淳的诗也来自心灵深处黑沉沉的无意识或集体无意识，与表面的热闹无关，诗的生命就在那儿与整个宇宙相联结。人们也许会用垃圾去塞满井口，或者说，以一切污秽的语言来侮蔑诗人的心灵、心灵里高洁的诗；可他会默默忍受一切，洗涤一切污秽，他永远会是他自己，决不会屈服，决不会改变自已；井也就是诗人说他的心灵是“静默、清澈、简单而虔诚”，决不会逃避污秽、丑恶的现实，也不为一时的喜悦而兴奋。
象征的诗是可以作多层次多方面的诠解的，这儿只是多作了一层解说：可能是诗人在抗战时现代诗风未能为人们普遍接受，而陷于孤寂时的心灵独白。诗写得凝炼而深沉，没有雕琢的浮词，每个诗节三行中第一、三两行叶韵，可音顿并不齐一，有三顿一行的，也有四顿、五顿一行的。
（唐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