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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水东岸的高山顶上,卫鞅和车英、景监正在凝神东望。
遥遥可见大河之水劈开崇山峻岭,从林胡云中的白云深处澎湃而来,在郁郁葱葱的广袤高原上一泻千里向南流去。那滚滚滔滔的大河水,带着敕勒川大草原的清新,带着阴山大森林的青绿,在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下,就象一条闪亮透明的缎带,温柔的缠绕着雄峻粗犷的千山万壑,竟是壮丽异常。
“大良造,那就是河东的离石要塞。”车英遥遥指向大河对面。
正是秋高气爽,远眺之下,依稀可见大河东岸山头上的红色旗帜和灰色城堡。卫鞅知道,那就是魏国河西大军依托的本土根据地——离石要塞。大河在这里被两山夹峙,河面狭窄,水流又深又急,河面上一座大石桥直通河西,是上下千里唯一的一座大河石桥。从位置说,离石要塞东北不到二百里,便是赵国重镇晋阳;东南二百多里,便是魏国北部重镇平阳,离石要塞恰恰在赵秦魏三国交合地带,自然成为魏国北部的屏障与根基。离石要塞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城堡,但却是卡在大河上游的一道门户!离石在手,既可以东面威胁赵国、中山国,又可以西面渡河,威胁秦国。魏文侯后期,吴起正是以平阳为第一跳板,以离石要塞为第二跳板,渡过大河,与秦国在河西大战三年,尽夺河西千里土地的。
“离石要塞,悬在秦国头上的一把利剑。”景监说。
“夺过离石要塞,将这把利剑架在魏国脖子上!”车英接道。
卫鞅没有说话,默默的将目光转向大河西岸的魏军营寨,心中不禁赞叹龙贾的老辣。龙贾的河西大军自然不会驻扎在离石要塞,那里只是他的后援基地。所谓河西大军,分别驻扎在大河西岸的三个山头。这三个山头,东距大河五六十里,西距洛水也是五六十里,在两河的中间地带形成一个天然的“品”字形,互为犄角之势。中央山头上一面大纛旗迎风招展,显然便是龙贾的中军大营。北面前出的山头上,隐隐有战马嘶鸣,应当是龙贾的骑兵右军。南面前出的山头营寨前,隐隐可见鹿角壕沟,显然是龙贾的步兵左军。三座山头各自相隔二三里,中间各是一片开阔的谷地。四面山原地势都很低缓,魏军营寨完全是居高临下,既可迅速展开,又可快速回拢。无论怎么看,都是一片易守难攻的营地。
“你们说,龙贾的粮草辎重藏在何处?”卫鞅没有回头。
车英:“当在大河西岸的那片山沟里。大良造请看,那条路伸到山下就没了。”
“我看也是。那座山过河就是离石要塞,两边均可救急。”景监赞同。
卫鞅微微点头,回头吩咐,“车英,立即命行军司马,寻找几个当地老秦人,请到中军。走,我等回帐。”
回到中军大帐,卫士立即给卫鞅拿来秦军的传统战饭,一块很咸很辣的干牛肉,一块又硬又酥的干烙饼,一大碗野菜汤。几百年来,深受游牧部族骑兵影响的秦军,历来的粮草辎重都比别国军队简单。非但每人携带五斤干肉、五斤干饼算做三天军粮,而且辎重队伍也不运谷麦生粮,骡马大队驮运的全部是干饼、干肉和马料。大军歇息,从来不用埋锅造饭,但有饮水便成。如果是兼程疾进,士兵们就边走边吃。所以,秦军的辎重后军从来没有牛车挑夫,非常精悍且行动迅速,几乎从来都是与大军同步前进。主力大军中也没有专门的炊兵,全部是作战兵士。只有在扎营休战的时间里,秦军士兵门才采来野菜,埋锅煮汤。卫鞅很喜欢这种简单生活,真正是与士兵们一模一样,竟觉得比官署宫廷还酣畅了许多。
卫鞅刚刚用过战饭,车英就带来了三位老人。
车英一说这是大良造,老人们就一齐拜倒,唏嘘流泪的哭诉起来。
魏国占领河西已经四五十年了。魏文侯后期与魏武侯时期,的确是雄心勃勃的将河西之地当作本土一样治理。但在魏惠王即位后,却由于秦献公拼死抗争,连年进行收复河西的大战,加之魏国君臣都志在中原争霸,便认为河西之地是“兵家战区”,撤回了官吏和魏国老农户,任这里的老秦人自生自灭。虽然没有了官府管辖,龙贾的几万大军还是照样向河西老秦人征赋征役,散兵游勇欺压老秦人的事,更是屡见不鲜。于是,河西老秦人便部族相结,纷纷逃亡到山中自保。近十几年来,河西老秦人听说秦国变法后大富起来了,便又成群结伙的偷偷下山,想逃向关中。不想山口要道都被魏军封锁,虽零零星星逃走了一些,大部分老秦人还是在山中过着半匪半民的日子。近日秦军开过洛水,龙贾收缩兵力,撤回了封堵山口要道的军兵。老秦人们方才得以偷偷出山打探,才知道秦国大军到了,奔走相告间竟是喜不自胜,却又听说秦国法令严苛,疑惑会不会接纳他们这些遗民,一时间竟是不敢出山。
“我等三人,在山外采药,被几位军爷找来,请大良造饶恕我等遗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叩头不止。
卫鞅连忙扶起老人,连连感慨叹息,“丢土遗民,国府之责,庶民何罪?河西老秦人饱受沦丧之苦,卫鞅代国君向河西父老赔罪了。”说罢,便是深深三躬。
老人们大出所料,一阵激动,竟一齐伏地,放声大哭起来。
卫鞅车英也唏嘘不止,连忙将老人们扶起入座,吩咐拿来战饭菜汤让老人们充饥。
一个老人惊讶了,“还是秦军老战饭也!大良造也用如此战饭么?”
车英笑道:“老人家,大良造和士兵们一模一样,有时比士兵吃得还简朴呢。”
老人拭泪感慨,“二十年前,我也是秦军骑士呢。大将如此,秦国有望啊……”
“老人家,你当过秦军骑士么?”卫鞅目光闪亮。
老人点头,“少梁之战,我身负重伤,被埋在死尸堆里了。夜里爬出来,爬到天亮,却不想迷失了山向。要不是这两个采药老哥哥,早没我了……”
“你便和两位老人家,一直采药?”
老人点点头“两位老哥哥教我的,他们还懂点儿医道呢。”
“老人家,你等对这一带山地很熟悉么?”
“那熟!大路小路,人道兽道,闭上眼都能走出去!”老骑士慨然回答。
“魏军扎营的三座山,也熟么?”
“熟!”另一个精瘦的老人笑道:“那三座山本来没有名字,我等叫它三熊山。中间那座山有黑熊,北边那座山有白熊,南边那座山有灰熊。就叫它三熊山可!”
“后山有路么?”
老骑士沉吟,“有是有,很难走,大狗熊踩踏出来可。”
“魏军可知道这些路么?”
老骑士连连摇头,“说甚来?他们咋个知道?我哥儿仨经常爬到后山顶看魏军操练,魏狗子一点儿都没得觉察!”
“一万人上山,大约要多长时间?”
老骑士眯着眼想了片刻,“夜间上山,要大半夜,五更到山顶可!”
“三位老人家,夜里可能带路么?”
老骑士哈哈大笑,“说甚来?咋不能?只怕兵娃子还跟不上我等老弟兄可!”
“好!”卫鞅拍案吩咐军吏,“将三位老人家请下去好生歇息。老人家,请。”
三位老人下去后,卫鞅立即和车英景监秘密计议,一个奇袭方略便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形成了。片刻之后,将令传下:两万骑兵坚守营寨,三万步军立即轻装!
天色暮黑,乌云遮月。秦军营寨依旧灯火连绵,卫鞅的三万步军分成三支,悄无声息的开出大营,沿着隐秘的山道急行。在三位采药老人的带领下,疾行一个时辰,便各自到达三熊山的背后,散开队形便悄悄开始登山。
天交四鼓时分,两万骑兵摘去马铃,包裹马蹄,马口衔枚,便在漆黑的夜色里开出大营,秘密行进到三熊山正面的山谷里埋伏下来。
秦军的营寨依旧灯火连绵,不时传来隐隐的战马嘶鸣。
此时,龙贾正在通往河西的大道上飞骑奔驰。他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觉得卫鞅大军静悄悄的驻扎在河西却不动手,大有蹊跷。按照以往大国开战的传统,一般都会派出使者下战书,而后发兵交战。即或不下战书,大军开到战区后也必然有所动作。以最近发生的大战看,也都是这样:魏国攻赵是大张旗鼓,攻韩也是大张旗鼓,齐国两次猛攻大梁,更是大张旗鼓;桂陵、马陵两次伏击是被动作战,自然悄无声息,但这是另类打法,不是收复失地的进攻性作战。目下秦国开出数万大军,驻扎在隐秘的洛水河谷,却是毫无动作,当真怪诞!据斥候消息,秦国大军似乎还不是从咸阳出发的,因为咸阳没有任何欢送大军出征的举动。那么,这支大军必是从秦国西部的训练营地出发的了。如果说是到北地郡驻防,却为何开到早已经被魏国占领四十余年的河西地带?如果要收复河西,却为何静悄悄猫在那里不动呢?这个卫鞅,还当真教人难以揣摩。想着想着,龙贾甚至后悔回这一趟安邑,非但受了一通奚落嘲笑,还没有带回预想的三万铁骑,而且还得等待那位膏粱统帅的兵马会合后才能行动,这可真是自缚手脚了。
作为久经战阵的三朝老将,他并不畏惧秦军,更想依靠自己的八万守军一举击退卫鞅的进犯。但他毕竟久在前沿,深知秦国已经今非昔比,自己纵然击退秦军,若不能斩首全歼,依然是后患无穷。为今之计,也只有赶回去坚守,吸住秦军,等待精锐铁骑到来再聚歼秦军。但愿自己离开的这两天,河西不会有事……可是,秦军万一趁机突袭呢?
一想到这里,龙贾的心骤然一紧,打马一鞭,星夜急赶!
天交五鼓,正是天地最为黑暗的时分。莽莽山原,尽皆溶入无边的暗夜,惟有魏军大营的军灯在山上明灭闪烁,就象天上遥远的星星。隐隐约约的刁斗声混合着隐隐约约的大河涛声,在秋天的山风中,就象山河在呜咽。
“镗——镗——镗——镗——镗——”魏国军营的刁斗悠长的响了五次。
突然,仿佛天塌地陷,三座山头的战鼓骤然间惊雷般炸响,山顶倏忽涌出连天火把,呼啸着呐喊着冲入山腰处魏国的营寨!魏军的山后本来就没有设防,只有拦截野兽的最简单的鹿角木栅。就是这些简单障碍,也早被秦军悄悄挖掉了,后营几乎成了没有任何障碍的山坡。秦军步卒俯冲杀来,简直就象滚滚山洪,势不可当!魏军长期蔑视秦军,纵然明知秦军就在洛水河谷驻扎,也丝毫不以为意。统帅龙贾又不在,三军更没有丝毫的战事准备。如今被精锐的秦军步兵在黎明的沉沉睡梦中突袭强攻,立即陷入了一片无边的混乱。营寨成了漫无边际的火海,魏军懵懂窜突,自相践踏,完全溃不成军,慌张之中,便如蝗虫般涌向山口寨门。半个时辰内,三座大营的魏军残兵,便狼狈的涌进了正面的谷地之中。
突然,又一阵雷鸣般的战鼓,秦国的两万铁骑在晨曦雾霭中两翼展开,赫然堵截在谷口!
就在这时,一支红色铁骑从山谷冲进茫茫慌乱的魏军之中,所到之处,红色魏军一片欢呼!这正是老将龙贾率领他的百人骑队赶了回来,在乱军中突进山谷了。曙光之中,可见一面“龙”字战旗迎风招展,一员大将白发红袍,手持一条长戢,胯下红色战马,在狼狈鼠突的乱军中竟是勇迈非凡——正是赫赫猛将老龙贾到了!他拔剑怒喝,连斩三名惊恐四窜的百夫长,魏军的三四万残兵居然整肃下来,迅速列成了一个方阵。
此时,一阵悠长的牛角号响彻山谷。站在山坡大纛旗下的卫鞅高声笑道:“龙老将军,我已下令步军停止攻杀,老将军下马投降吧。”
龙贾戢指卫鞅,怒喝一声,“卫鞅偷袭,有何炫耀?!”
卫鞅大笑:“兵者,诡道也。吴起当年若不偷袭,焉有河西之地?老将军乃魏国少有的骨鲠之臣,只要退出河西,秦军放你生路一条。”
龙贾愤然高声,“为大将者,自当战死疆场,丢土全师,岂是我龙贾所为!”
“好!”卫鞅扬鞭一指,“老将军尚有四万之众,我只用两万铁骑,一个时辰全歼魏军!”
龙贾哈哈大笑,“卫鞅,你打过仗么?一个时辰全歼?狂妄之极!列阵——!”
卫鞅手中令旗一扬,猛然劈下!
车英举剑大喝一声“杀——!”便闪电般冲出,身后两万铁骑自动展开,分成三路狂风骤雨般卷进山谷!步骑平川决战,步兵本来就是劣势。加上魏国河西守军多年没有实战,更不是庞涓原先率领的精锐武卒,经突袭之后惊慌逃窜出来,士气正在沮丧,如何经得起斗志高昂训练有素的秦军铁骑的猛烈冲击?一个冲锋,魏军便被分割成小块挤压在山根,完全成了秦军骑士剑下的劈刺活靶。就是龙贾率领的百人铁骑,也被一个秦军百骑队猛烈冲散,只三四个回合便死伤了大半。秦军对魏军的仇恨由来已久,加上新军首战,锋芒初试,人人要奋勇立功,剽悍猛勇之气竟是势不可当!
还不到一个时辰,山谷中的四万魏国步兵,竟没有一个能够站着的了。
惟有孤零零的龙贾,血染白发,象一尊石雕般立马层层叠叠的尸体之中。
那时侯,骑兵将领也和骑士一样,用的都是短兵器,使用长戢者极少。直到战国末期,骑兵将领使用长兵器才日渐多了起来。这龙贾却是天生异禀,膂力过人,一支铁杆长戢五十余斤,在骑兵短剑的战阵之中从来都是所向披靡势不可当!身经百战“龙不死”,与龙贾的特异兵器不无关系。但是,打仗毕竟不是儿戏,大将无论如何勇猛,如何抵得山呼海啸般的千军万马?仗,总是要依靠全体士卒一刀一枪的整体拼杀的。龙贾身经百战,岂能不明白如此简单的道理?当他眼见自己的三四万步兵在秦军黑色风暴冲击下溃不成军,根本没有机会形成有效的阵形抵抗时,他就知道这将是他一生的最后一战。他勇猛冲杀,不断扑向秦军的将领,发誓至少要将车英斩首马下!然则秦国的骑兵训练别出心裁,五骑一伍,小阵形配合厮杀,绝不做憨蛮的个人比拼。眼见龙贾勇猛,便有两个骑伍十名铁甲长剑骑士冲上,将龙贾围定在核心做轮番攻杀!在往昔血战中,龙贾曾经身陷百骑包围之中,也是照样杀破包围。可今日秦军骑兵这战法确实奇特——十马连环,个个骑术精湛,风车般围着龙贾飞驰,剑光闪闪,竟是没有丝毫缝隙可乘;长戢堪堪砍刺出去,身后便有长剑劈刺到人身马身,竟是容不得他伸展长大兵器的威力。堪堪半个时辰,龙贾竟是冲不出这十骑圈子!眼看红色步兵一片一片的倒在山谷之中,龙贾终于长叹一声,突兀勒马……
数百名骑士涌来,拈弓搭箭,围住了龙贾。卫鞅飞马赶到,高声大喝,“不得对龙老将军无理!”走马入围,肃然拱手道:“龙老将军,你可以走了。”
龙贾凄惨淡漠的笑笑,拱手慨然一叹,“卫鞅啊,秦国锐士将天下无敌。老夫佩服!”说罢拔出长剑,一剑刎颈,沉重的栽倒在马下。
卫鞅叹息一声,“马革裹尸,战后安葬老将军。”又转身对车英下令,“多派游骑,封锁道路山卡,莫使消息走漏魏国!”
“遵命!”车英一声答应,便去布置了。
太阳堪堪升起,魏国八万大军的尸体覆盖了山野,在秋日晨雾中蒙蒙一片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