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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颠道:“杨左使,你的话听来似乎不错。可惜都是废话,近乎放屁一类。”杨逍听了也不生气,说道:“还须请周兄指教。”周颠道:“江湖上都说咱们明教杀光了六大派的高手,一听到‘明教’两字,人人恨之入骨,甚么‘同心协力、共抗胡虏’云云,说来好听,却又如何做起?”杨逍道:“咱们虽然蒙此恶名,但真相总有大白之日,何况张真人可为明证。”周颠笑道:“倘若的确是咱们杀了宋远桥、灭绝老尼、何太冲他们,张真人还不是给蒙在鼓里,如何作得准?”铁冠道人喝道:“周颠,在张真人和教主之前不可胡说八道!”周颠伸了伸舌头,却不言语。彭莹玉道:“周兄之言,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依贫僧之见,咱们当大会明教各路首领,颁示张教主和武林各派修好之意。同时人多眼宽,到底宋大侠、灭绝师太他们到了何处,在大会中也可有个查究。”周颠道:“要查宋大侠他们的下落,那就容易得很,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众人齐道:“怎么样?你何不早说?”周颠洋洋得意,喝了一杯酒,说道:“只须教主去问一声赵姑娘,少说也就明白了九成。我说哪,这些人不是给赵姑娘杀了,便是给她擒了。”
这两个多月来韦一笑、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人,曾分头下山探听赵敏的来历和踪迹,但自那日观前现身、和张无忌击掌为誓之后,此人便不知去向,连她手下所有人众,也个个无影无踪,找不着半点痕迹。群豪诸多猜测,均料想她和朝廷有关,但除此之外,再也寻不着甚么线索了。此时听周颠如此说,众人都道:“你这才是废话!要是寻得着那姓赵的女子,咱们不会着落在她身上打听吗?”
周颠笑道:“你们当然寻不着。教主却不用寻找,自会见着。教主还欠着她三件事没办,难道这位如此厉害的小姐,就此罢了不成?嘿,嘿!这位姑娘花容月貌,可是我一想到她便浑身寒毛直竖,害怕得发抖。”众人听着都笑了起来,但想想也确是实情。张无忌叹道:“我只盼她快些出三个难题,我尽力办了,就此了结此事,否则终日挂在心上,不知她会出甚么古怪花样。彭大师适才建议,本教召集各路首领一会,此事倒是可行,各位意下如何?”群豪均道:“甚是。在武当山上空等,终究不是办法。”杨逍道:“教主,你说在何处聚会最好?”张无忌略一沉吟,说道:“本人今日忝代教主,常自想起本教两位人物的恩情。一是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他老人家已死于金花婆婆之手。另一位是常遇春大哥,不知他此刻身在何处。我想,本教这次大会,便在淮北蝴蝶谷中举行。”周颠拍手道:“甚好,甚好!这个‘见死不救’,昔年我每日里跟他斗口,人倒也不算坏,只是有些阴阳怪气,与杨左使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见死不救,自己死时也无人救他,正是报应。我周颠倒要去他墓前磕上几个响头。”当下群豪各无异议,言明三个多月后的八月中秋,明教各路首领,齐集淮北蝴蝶谷胡青牛故居聚会。次日清晨,五行旗和天鹰旗下各掌职信使,分头自武当山出发,传下教主号令:诸路教众,凡香主以上者除留下副手于当地主理教务外,概于八月中秋前赶到淮北蝴蝶谷,参见新教主。其时距中秋日子尚远,张无忌见俞岱岩和殷梨亭尚未痊可,深恐伤势有甚反复,以致功亏一篑,因此暂留武当山照料俞殷二人,暇时则向张三丰请教太极拳剑的武学。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诸人,仍是各处游行,探听赵敏一干人的下落。杨逍奉教主之命留在武当,但为纪晓芙之事,对殷梨亭深感惭愧,平日闭门读书,轻易不离室门一步。如此过了两月有余,这日午后,张无忌来到杨逍房中,商量来日蝴蝶谷大会,有哪几件大事要向教众交代。他以年轻识浅,忽当重任,常自有战战兢兢之意,唯惧不克负荷,误了大事,杨逍深通教务,因此张无忌要他留在身边,随时咨询。两人谈了一会,张无忌顺手取过杨逍案头的书来,见封面写着“明教流传中土记”七个字的题签,下面注着“弟子光明左使杨逍恭撰”一行小字。张无忌道:“杨左使,你文武全才,真乃本教的栋梁。”杨逍谢道:“多谢教主嘉奖。”张无忌翻开书来,但见小楷恭录,事事旁征博引。书中载得明白,明教源出波斯,本名摩尼教,于唐武后延载元年传入中土,其时波斯人拂多诞持明教“三宗经”来朝,中国人始习此教经典。唐大历三年六月二十九日,长安洛阳建明教寺院“大云光明寺”。此后太原、荆州、扬州、洪州、越州等重镇,均建有大云光明寺。至会昌三年,朝廷下令杀明教徒,明教势力大衰。自此之后,明教便成为犯禁的秘密教会,历朝均受官府摧残。明教为图生存,行事不免诡秘,终于摩尼教这个“摩”字,被人改为“魔”字,世人遂称之为魔教。张无忌读到此处,不禁长叹,说道:“杨左使,本教教旨原是去恶行善,和释道并无大异,何以自唐代以来,历朝均受惨酷屠戮?”杨逍道:“释家虽说普渡众生,但僧众出家,各持清修,不理世务。道家亦然。本教则聚集乡民,不论是谁有甚危难困苦,诸教众一齐出力相助。官府欺压良民,甚么时候能少了?甚么地方能少了?一遇到有人被官府冤屈欺压,本教势必和官府相抗。”张无忌点了点头,说道:“只有朝廷官府不去欺压良民,土豪恶霸不敢横行不法,到那时候,本教方能真正的兴旺。”杨逍拍案而起,大声道:“教主之言,正说出了本教教旨的关键所在。”张无忌道:“杨左使,你说当真能有这么一日么?”杨逍沉吟半晌,说道:“但盼真能有这么一天。宋朝本教方腊方教主起事,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他翻开那本书来,指到明教教主方腊在浙东起事、震动天下的记载。张无忌看得悠然神往,掩卷说道:“大丈夫固当如是。虽然方教主殉难身死,却终是轰轰烈烈的干了一番事业。”两人心意相通,都不禁血热如沸。
杨逍又道:“本教历代均遭严禁,但始终屹立不倒。南宋绍兴四年,有个官员叫做王居正,对皇帝上了一道奏章,说到本教之事,教主可以一观。”说着翻到书中一处,抄录着王居正那道奏章。张无忌看那奏章中写道:“伏见两浙州县有吃菜事魔之俗。方腊以前,法禁尚宽,而事魔之俗犹未至于甚炽。方腊之后,法禁愈严,而事魔愈不可胜禁。......臣闻事魔者,每乡每村有一二桀黠,谓之魔头,尽录其乡村姓氏名字,相与诅盟为魔之党。凡事魔者不肉食。而一家有事,同党之人皆出力以相赈恤。盖不肉食则费省,费省故易足。同党则相亲,相亲则相恤而事易济......”张无忌读到这里,说道:“那王居正虽然仇视本教,却也知本教教众节俭朴实,相亲相爱。”
他接下去又看那奏章:“......臣以为此先王导其民使相亲相友相助之意。而甘淡薄,教节俭,有古淳朴之风。今民之师帅,既不能以是为政,乃为魔头者窃取以瞽惑其党,使皆归德于其魔,于是从而附益之以邪僻害教之说。民愚无知,谓吾从魔之言,事魔之道,而食易足、事易济也,故以魔头之说为皆可信,而争趋归之。此所以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他读到这里,转头向杨逍道:“杨左使,‘法禁愈严,而愈不可胜禁’这句话,正是本教深得民心的明证。这部书可否借我一阅,也好让我多知本教往圣先贤的业绩遗训?”杨逍道:“正要请教主指教。”
张无忌将书收起,说道:“俞三伯和殷六叔伤势大好了,我们明日便首途蝴蝶谷去。我另有一事要和杨左使相商,那是关于不悔妹子的。”杨逍只道他要开口求婚,心下甚喜,说道:“不悔的性命全出教主所赐,属下父女感恩图报,非只一日。教主但有所命,无不乐从。”张无忌于是将杨不悔那日如何向自己吐露心事的情由,一一说了。杨逍一听之下,错愕万分,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才道:“小女蒙殷六侠垂青,原是杨门之幸。只是他二人年纪悬殊,辈份又异,这个......这个......”说了两次“这个”,却接不下去了。张无忌道:“殷六叔还不到四十岁,方当壮盛。不悔妹子叫他一声叔叔,也不是真有甚么血缘之亲,师门之谊。他二人情投意合,倘若成了这头姻缘,上代的仇嫌尽数化解,正是大大的美事。”
杨逍原是个十分豁达之人,又为纪晓芙之事,每次见到殷梨亭总抱愧于心,暗想不悔既然倾心于他,结成了姻亲,便赎了自己的前愆,从此明教和武当派再也不存芥蒂,于是长揖说道:“教主玉成此事,足见关怀。属下先此谢过。”当晚张无忌传出喜讯,群豪纷纷向殷梨亭道喜。杨不悔害羞,躲在房中不肯出来。
张三丰和俞岱岩得知此事时,起初也颇惊奇,但随即便为殷梨亭喜欢。说到婚期,殷梨亭道:“待大师哥他们回山,众兄弟完聚,那时再办喜事不迟。”
次日张无忌偕同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小昭等人,辞别张三丰师徒,首途前往淮北。杨不悔留在武当山服侍殷梨亭。当时男女之防虽严,但他们武林中人,也不去理会这些小节。
明教一行人晓行夜宿,向东北方行去,一路上只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沿海诸省本为殷实富庶之区,但眼前饿殍遍野,生民之困,已到极处。群豪慨叹百姓惨遭劫难。却又知蒙古人如此暴虐,霸居中土之期必不久长,正是天下英雄揭竿起事的良机。这一日来到界牌集,离蝴蝶谷已然不远,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喊杀之声大震,两支人马正在交兵。群豪纵马上前,穿过一座森林,只见千余名蒙古兵分列左右,正在进攻一座山寨。寨上飘出一面绘着红色火焰的大旗,正是明教的旗帜。寨中人数不多,似有不支之势,但兀自健斗不屈。蒙古兵矢发如雨,大叫:“魔教的叛贼,快快投降!”
周颠道:“教主,咱们上吗?”张无忌道:“好!先去杀了带兵的军官。”杨逍、殷天正、殷野王、铁冠道人、周颠五人应命而出,冲入敌阵,长剑挥动,两名元兵的百夫长首先落马,跟着统兵的千夫长也被殷野王一刀砍死。元兵群龙无首,登时大乱。山寨中人见来了外援,大声欢呼。寨门开处,一条黑衣大汉手挺长矛,当先冲出,元兵当者辟易,无人敢撄其锋。只见那大汉长矛一闪,便有一名元军被刺,倒撞下马。众元兵惊呼连连,四下奔逃。杨逍等见这大汉威风凛凛,有若天神,无不赞叹:“好一位英雄将军。”此时张无忌早已看清楚那大汉的面貌,正是常自想念的常遇春大哥,只是剧斗方酣,不即上前相见。明教人众前后夹攻,元军死伤了五六百人,余下的不敢恋战,分头落荒而走。常遇春横矛大笑,叫道:“是哪一路的兄弟前来相助?常某感激不尽。”张无忌叫道:“常大哥,想煞小弟也。”纵身而前,紧紧握住了他手。常遇春躬身下拜,说道:“教主兄弟,我既是你大哥,又是你属下,真是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
原来常遇春归五行旗中巨木旗下该管,张无忌接任教主等等情由,已得掌旗使闻苍松示知。这些日子来他率领本教兄弟,日夜等候张无忌到来,不料元军却来攻打。常遇春见己寡敌众,本拟故意示弱,将元军诱入寨中,一鼓而歼,但张无忌等突然赶到应援,他便乘势开寨杀出。他在明教中职位不高,当下向杨逍、殷天正等一一参见。群豪以他是教主的结义兄弟,都不敢以长上自居,执手问好,相待尽礼。常遇春邀请群豪入寨,杀生宰羊,大摆酒筵,说起别来情由。这几年来淮南淮北水旱相继,百姓苦不堪言。常遇春无以为生,便啸聚一班兄弟,做那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勾当,倒也逍遥快活,山寨中粮食金银多了,便去赈济贫民。元军几次攻打,都奈何他不得。
众人在山寨中歇了一晚,次日和常遇春一齐北行,料得元军新败,两三月内决计不敢再来。
数日后到了蝴蝶谷外。先到的教众得知教主驾到,列成长队,迎出谷来。其时巨木旗下执事人等,早已在蝴蝶谷中搭造了许多茅舍木屋,以供与会的各路教众居住。韦一笑、彭莹玉、说不得等均已先此到达,报称并未探查到那赵姑娘的讯息。张无忌接见诸路教众后,备了祭品,分别到胡青牛夫妇及纪晓芙墓前致祭,想起当日离谷时何等凄惶狼狈,今日归来却是云荼灿烂,风光无限,真是恍若隔世。再过三日便是八月十五,蝴蝶谷中筑了高坛,坛前烧起熊熊大火。张无忌登坛宣示和中原诸门派尽释前愆、反元抗胡之意,又颁下教规,重申行善去恶、除暴安良的教旨。教众一齐凛遵,各人身前点起香束,立誓对教主令旨,决不敢违。是日坛前火光烛天,香播四野,明教之盛,远迈前代。年老的教众眼见这片兴旺气象,想起十余年来本教四分五裂、几致覆灭的情景,忍不住喜极而泣。
午后属下教众报道:“洪水旗旗下弟子朱元璋、徐达诸人求见。”张无忌大喜,亲自迎出门去。朱元璋、徐达率同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诸人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见到张无忌出来,一齐躬身行礼,说道:“参见教主!”张无忌时常念着那日徐达救命之恩,见到众人,喜之不尽,当即还礼,左手携着朱元璋,右手携着徐达,同进室内,命众人坐下。众人告了罪,才行就坐。这时朱元璋已然还俗,不再作僧人打扮,说道:“属下等奉教主旨令,赶来蝴蝶谷,本应早到候驾,但途中遇上了一件十分跷蹊之事,属下等跟踪追查,以致误了会期,还请教主恕罪。”张无忌道:“却不知遇上了何事?”
朱元璋道:“六月上旬,我们便得到教主的令旨,大伙儿好生欢喜,兄弟们商议,该当备甚么礼物庆贺教主才是。淮北是苦地方,没甚么好东西的,幸得会期尚远,大伙儿便一起上山东去闯闯。我们生怕给官府认了出来,因此扮作了赶脚的骡车夫,属下算是个车夫头儿。这天来到河南归德府,接了几个老西客人,要往山东菏泽。正行之间,忽然有伙人赶了上来,抡刀使枪,十分凶狠,将我们车中的客人都赶了下去,叫我们去接载别的客人。那时花兄弟便要跟他们放对,徐兄弟向他使个眼色,叫他瞧清楚情由,再动手不迟。那伙人将我们九辆大车赶到一处山坳之中,那里另外还有十多辆大车候着,只见地下坐着的都是和尚。”张无忌问道:“都是和尚?”朱元璋道:“不错。那些和尚个个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但其中好些人模样不凡,有的太阳穴高高凸起,有的身材魁梧。徐兄弟悄悄跟我说,这些和尚都是身负高强武功之人。那伙凶人叫众和尚坐在车里,押着我们一路向北。属下料想其中必有古怪,暗地里叫众兄弟着意提防,千万不可露出形迹。一路上我们留神那伙凶人的说话,可是这群人诡秘得紧,在我们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吴良兄弟大着胆子,半夜里到他们窗下去偷听,连听了四五夜,这才探得了些端倪,原来这些和尚竟然都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
张无忌本已料到了几分,但还是“啊”的一声。朱元璋接着道:“吴良兄弟又听到那些凶人中的一人说:‘主人当真神机妙算,令人拜服。少林、武当六派高手,尽入掌中,自古以来,还有谁能做得到这一步的?’另一人说:‘这还不算稀奇。一箭双雕,却把魔教的众魔头也牵连在内。’我们七个人假装出恭,在茅厕里悄悄商量,都说此事既然牵连本教在内,碰巧落在我们手上,总须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禀报教主知晓。”张无忌道:“各位计较甚是。”朱元璋道:“大伙儿一路北行,越发装得呆头呆脑,汤和兄弟和邓愈兄弟又假装争五钱银子,笨手笨脚的打了一场架,显得半点不会武功。那伙凶人拍手呵呵大笑,对我们再不在意,我们又老爷长、老爷短的对他们恭敬奉承,马屁拍到十足。吴祯兄弟曾想去弄些麻药来,半途上麻翻了这伙凶人,救出少林群僧。可是我们细想,这件事来龙去脉半点不知,眼看这伙凶人又是精明干练、武功了得,没的一个失手,打草惊蛇,反而误了大事,是以始终没敢下手。得到河间府,遇上了六辆大车,也是有人押解,车中坐的却是俗家人。吃饭之时,我听得一个少林僧跟一个新来的客人招呼,说道:‘宋大侠,你也来啦!’”张无忌站起身来,忙问:“他说是宋大侠?那人怎生模样?”宋元璋道:“那人瘦长身材,五六十岁年纪,三络长须,相貌甚是清雅。”张无忌听得正是宋远桥的形相,又惊又喜,再问其余诸人的容貌身形,果然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也都在内。又问:“他们都受了伤吗?还是戴了铐镣?”
朱元璋道:“没有铐镣,也瞧不出甚么伤,说话饮食都和常人无异,只是精神不振,走起路来有点虚虚晃晃。那宋大侠听少林僧这么说,只苦笑了一下,没有答话。那少林僧再想说甚么,押解的凶人便过来拉开了他。此后两批人前后相隔十余里,再不同食同宿,属下从此也没再见到宋大侠他们。七月初三,我们载着少林群僧到了大都。”
张无忌道:“啊,到了大都,果然是朝廷下的毒手。后来怎样?”朱元璋道:“那伙凶人领着我们,将少林群僧送到西城一座大寺院中,叫我们也睡在庙里。”张无忌道:“那是甚么庙?”朱元璋道:“属下进寺之时,曾抬头瞧了瞧庙前的匾额,见是叫做‘万安寺’,但便因这么一瞧,吃了一个凶人的一下马鞭。当晚我们兄弟们悄悄商量,这些凶人定然放不过我们,势必要杀人灭口,天一黑,我们便偷着走了。”张无忌道:“事情确是凶险,幸好这批凶人倒也没有追赶。”汤和微笑道:“朱大哥也料到了这着,事先便安排下手脚。我们到邻近的骡马行中去抓了七个骡马贩子来,跟他们对换了衣服,然后将这七人砍死在庙中。脸上斩得血肉模糊,好让那些凶人认不出来。又将跟我们同来的大车车夫也都杀了,银子散得满地,装成是两伙人争银钱凶杀一般。待那伙凶人回庙,再也不会起疑。”张无忌心中一惊,只见徐达脸上有不忍之色,邓愈显得颇是尴尬,汤和说来得意洋洋,只有朱元璋却丝毫不动声色,恍若没事人一般。张无忌暗想:“这人下手好辣,实是个厉害脚色。”说道:“朱大哥此计虽妙,但从今而后,咱们决不可再行滥杀无辜。”这是教主的训论,朱元璋等一齐起立,躬身说道:“谨遵教主令旨。”后来朱元璋、徐达、邓愈、汤和等行军打仗,果然恪遵张无忌的令旨,不敢杀戮无辜,终于民心归顺,得成一代大业。张无忌道:“朱大哥七位探听到少林、武当两派高手的下落,此功不小。待安排了抗元起义的大事之后,咱们便去大都相救两派高手。”他说过公事,再和徐达等相叙私谊,说起那日偷宰张员外耕牛之事,一齐拊掌大笑。
当晚张无忌大会教众,焚火烧香,宣告各地并起,共抗元朝,诸路教众务当相互呼应,要累得元军疲于奔命,那便大事可成。是时定下方策,教主张无忌率同光明左使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执掌总坛,为全教总帅。白眉鹰王殷天正,率同天鹰旗下教众,在江南起事。朱元璋、徐达、汤和、邓愈、花云、吴良、吴祯,会同常遇春寨中人马,和孙德崖等在淮北濠州起兵。布袋和尚说不得率领韩山童、刘福通、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王显忠、韩皎儿等人,在河南颍川一带起事。彭莹玉率领徐寿辉、邹普旺、明五等,在江西赣、饶、袁、信诸州起事。铁冠道人率领布三王、孟海马等,在湘楚荆襄一带起事。周颠率领芝麻李、赵君用等在徐宿丰沛一带起事。冷谦会同西域教众,截断自西域开赴中原的蒙古救兵。五行旗归总坛调遣,何方吃紧,便向何方应援。
这等安排方策,十九出于杨逍和彭莹玉的计谋。张无忌宣示出来,教众欢声雷动。
张无忌又道:“单凭本教一教之力,难以撼动元朝近百年的基业,须当联络天下英雄豪杰,群策群力,大功方成。眼下中原武林的首脑人物半数为朝廷所擒,总坛即当设法营救。明日众兄弟散处四方,遇上机会便即杀鞑子动手,总坛也即前赴大都救人。今日在此尽欢,此后相见,未知何日。众兄弟须当义气为重,大事为先,决不可争权夺利,互逞残杀,若有此等不义情由,总坛决不宽饶。”
众人齐声答应:“教主令旨,决不敢违!”呼喊声山谷鸣响。当下众人歃血为盟,焚香为誓,决死不负大义。是晚月明如昼,诸路教众席地而坐,总坛的执事人员取出素馅圆饼,分飨诸人。众人见圆饼似月,说道这是“月饼”。后世传说,汉人相约于八月中秋食月饼杀鞑子,便因是夕明教聚义定策之事而来。
张无忌又宣示道:“本教历代相传,不茹荤酒。但眼下处处灾荒,只能有甚么便吃甚么,何况咱们今日第一件大事,乃是驱除鞑子,众兄弟不食荤腥,精神不旺,难以力战。自今而后,废了不茹荤酒这条教规。咱们立身处世,以大节为重,饮食禁忌,只是余事。”自此而后,明教教众所食月饼,便有以猪肉为食的。次日清晨,诸路人众向张无忌告别。众人虽均是意气慷慨的豪杰,但想到此后血战四野,不知谁存谁亡,大事纵成,今日蝴蝶谷大会中的群豪只怕活不到一半,不免俱有惜别之意。是时蝴蝶谷前圣火高烧,也不知是谁忽然朗声唱了起来:“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众人齐声相和:“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那“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的歌声,飘扬在蝴蝶谷中。群豪白衣如雪,一个个走到张无忌面前,躬身行礼,昂首而出,再不回顾。张无忌想起如许大好男儿,此后一二十年之中,行将鲜血洒遍中原大地,忍不住热泪盈眶。但听歌声渐远,壮士离散,热闹了数日的蝴蝶谷重归沉寂,只剩下杨逍、韦一笑以及朱元璋等寥寥数人。张无忌详细询明万安寺坐落的所在,以及那干凶人形貌,说道:“朱大哥,此间濠泗一带,方当大乱,不可错过了起事之机。你们不必陪我到大都去,咱们就此别过。”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齐道:“但盼教主马到成功,属下等静候好音。”拜别了张无忌,出谷自去举事。张无忌道:“咱们也要动身了。小昭,你身有铐镣,行动不便,就在这里等我罢。”小昭委委屈屈的答应了,但一直送出谷来,送了三里,又送三里,终是不肯分别。张无忌道:“小昭,你越送越远,回去时路也要不认识啦。”小昭道:“张公子,你到了大都会见到那个赵姑娘吗?”张无忌道:“说不定会见得到。”小昭道:“你要是见到她,代我求她一件事成不成?”张无忌奇道:“你有甚么事求她?”小昭双臂一伸,道:“向赵姑娘借倚天剑一用,把这铁链儿割断了,否则我终身便这么给绑着不得自由。”张无忌见她神情楚楚,说得极是可怜,心中不忍,便道:“只怕她不肯将宝剑借给我,何况要一直借到这里。”小昭道:“那么......那么,你将我带到她的跟前,请她宝剑一挥,不就成了?”张无忌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跟我上大都去。杨左使,你说咱们能带她吗?”杨逍心知张无忌既如此说,已有携她同去之意,说道:“那也不妨,教主衣着茶水,也得有个人服侍,只是铁链声叮叮当当,引人注目。这样罢,叫她装作生病,坐在大车之中,平时不可出来。”小昭大喜,忙道:“多谢公子,多谢杨左使。”向韦一笑看了一眼,又加上一句:“多谢韦法王。”韦一笑道:“多谢我干甚么?你小心我发起病来,吸你的血。”说着露出满口森森白牙,装个怪样。小昭明知他是开玩笑,却也不禁有些害怕,退了三步,道:“你......你别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