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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尔克里·波洛坐在书房的壁炉旁,看着聚集在自己身旁的人。
他的视线扫过苏珊,她笔挺地坐着,看上去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又扫过苏珊的丈夫,他坐在她身旁,表情空洞,手中把玩着一个线圈;然后移到乔治·克罗斯菲尔德身上,他看起来兴致不错,自我感觉良好,正和罗莎蒙德大聊在大西洋巡游的途中遇见的纸牌骗子,罗莎蒙德机械地回应:“真是不寻常,可是,亲爱的,为什么?”她的声音了无生趣;接着移到英俊的迈克尔身上,他散发着一种独特的野性魅力,很有吸引力;再来是海伦,她镇定自若,带着些许距离感;波洛又看向蒂莫西,他惬意地坐在最好的一张手扶椅上,背后还多垫了一个靠枕;而一旁是矮胖结实的莫德,正专注地照顾着丈夫;最后这一位带着歉疚的神色,坐在这家人围成的圈子之外——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她穿了一件过分“考究”的罩衫。要不了多久,他判断,她就会起身,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家庭聚会,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他想,很有分寸,她是吃了不少苦才学到的。
赫尔克里·波洛啜了一口餐后咖啡,半闭着眼睛,盘算起来。
他想让他们到这里来——全部一起来,而他们也来了。接下来呢,他心想,现在该拿他们怎么办?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倦怠感,失去了继续追查下去的兴趣。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想?是因为受了海伦·阿伯内西的影响吗?她身上似乎有一种消极抵抗的特质,而且这种特质意想不到的强大。她虽然表面上漠不关心,举止优雅,但是不是已经将这种不情愿的感觉烙进了他的思想?她不赞成在老理查德死后彻查家人的底细,这一点他知道。她想息事宁人,想让人们渐渐淡忘。对于这一点,波洛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会向她倾斜。
他意识到,恩特威斯尔先生对于这家人的评价非常准确。他对每个人的描述都非常精准。在老律师对这家人的了解和评价的引导下,波洛想通过自己的眼睛观察。他曾设想,只要一见到这些人,他能立刻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不是关于“手段”和“时间”——这两个问题他不打算深究,有没有谋杀的可能性才是他唯一需要确定的——而是“谁”。因为赫尔克里·波洛有着毕生的破案经验,而且是个只需看见画作,就能认出作者的人,所以波洛相信,只要自己亲眼看到,就能立刻辨认出这位业余凶手,这个时刻准备好杀人的罪犯。
但事实并不会像他设想的那么简单。
因为在场的几乎每一个人,他都能设想出成为凶手的可能性——虽然这种可能性并非都很大。乔治有可能杀人——走投无路,狗急跳墙。苏珊冷静、能干、有能力精心策划。格雷格则是因为他那古怪、病态的性格,他多疑,而且乐于甚至渴望惩罚。迈克尔有雄心壮志以及凶手特有的那种自负的虚荣心。而罗莎蒙德,她看待事物的角度单纯得吓人。蒂莫西则是因为他对哥哥的怨恨,而且渴望他哥哥的财富所带来的权力。莫德把蒂莫西当作自己的孩子,为了孩子,她同样可以变得冷血无情。甚至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他想,也有可能行凶杀人,如果她有机会重振当年的“垂柳屋”,恢复她贵妇人的荣光!海伦呢?他不认为海伦会杀人。她太高尚了——离暴力太远。而且可以肯定,她和她丈夫非常喜欢理查德·阿伯内西。
波洛暗暗叹了口气。想找到真相没有捷径。相反,他打算采取一个更花时间,但更合理、更稳妥的方法。必须交谈,大量的交谈。因为只要拉长战线,无论是透过谎言,还是透过实话,人们总会把自己出卖……
他已经由海伦介绍给了大家,并尽量克服了因自己的出现而造成的抵触情绪——作为一个陌生的外国人出现在一个家人团聚的场合。他充分地调动了视觉和听觉。无论是公然地,还是秘密地——他观察,倾听,细心留意,无论亲密、疏离,或是分配财产时总不缺席的那些不假思索的话语。他巧妙地安排他们私下里与自己单独聊天,陪他们在府邸门前散步,然后得出推断和结论。他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谈论过她那家茶馆往日的风光,奶油蛋卷和巧克力泡芙的正确配方,他们还一起一边聊草药在烹饪中的用法,一边参观菜园。他花了好几个漫长的半小时,听蒂莫西谈论他的健康状况以及涂料对自己身体的影响。
涂料?波洛皱起眉头。还有谁说过有关涂料的事——是恩特威斯尔先生?
他还与他们讨论了各种各样的画作以及皮埃尔·兰斯科内特的画家身份,还有科拉的作品——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为之折服,苏珊不屑一顾。“就像明信片一样,”她说,“她肯定是照着明信片画的。”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因为这句评论大动肝火,尖刻地反驳说,她亲爱的兰斯科内特夫人一向是对着实景写生。
“我敢肯定,她绝对是在说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离开房间后,苏珊对波洛说,“事实上,我知道她是在骗人,我不这么说,只是不想伤害那个老妇人的感情而已。”
“你是怎么知道的?”
波洛注视着苏珊那坚定、自信的下巴。
“永远都这么笃定,这个女孩,”他想,“或许有一天,她会太过笃定……”
苏珊继续说: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能告诉吉尔克里斯特。当中有一幅画的是伯尔弗莱生港,港湾、灯塔和码头——所有业余画家坐下来画草图时,都会选择这个角度。但那个码头在战争中被炸毁了,既然科拉姑姑的写生是几年前画的,那她就不可能是对着实景写生,不是吗?但是市面上卖的明信片还是保留了那个码头。她卧室的抽屉里就有一张。我估计,科拉姑姑在伯尔弗莱生港完成了初步的‘草图’,回到家后,再偷偷比对着明信片完成画作!真可笑,不是吗,人们就这么容易被揭穿。”
“是的,很可笑,正如你所言。”他沉默了一会儿,心想,以这句话做开场白真不错。
“你不记得我了,夫人,”他说,“但我记得你。这不是我第一次见你。”
她盯着他,波洛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是的,没错,是这样。我当时坐在一辆汽车里,衣服裹得严严实实,透过窗户看到了你,你正在和车库的一个技师说话。你没注意到我——这很正常——我坐在车里——而且是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外国老头儿!但我注意到你了,因为你年轻、美丽,而且站在阳光下面。所以这次我一到这里,就对自己说:‘天哪!真是巧合!’”
“车库?在哪儿?大概什么时候?”
“哦,不久前——大概一周——不,还要更久。”波洛完整地回想起“纹章官”饭店的车库,决定暂时向她隐瞒,“想不起来是什么地方,我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寻找合适的房产为你的难民买下来?”
“是的,你知道,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价格——周边的环境——是否适合改造。”
“我想你花了不少工夫改造这里吧?加了一些可怕的隔间。”
“在卧室里,没错,当然了。但楼下的大部分房间都维持原样。”继续说话前,他略作停顿,“夫人,那这幢你家的老宅卖给——陌生人,你不难过吗?”
“当然不,”苏珊似乎觉得很可笑,“我认为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不会有人想把这幢房子当一个家,继续住在这里。而且我也没什么好伤感的,这儿不是我的老家,我父母之前住在伦敦。我们只在圣诞节的时候才偶尔过来。事实上,我一直认为这里非常可怕——几乎可以说是一座用来供奉财富的粗鄙殿堂。”
“如今的圣坛可太不相同了。高楼大厦,灯光隐匿,简洁昂贵的装潢。但财富依旧有它的殿堂,夫人。我听说——希望我这么问不会冒犯你——你自己就计划买下这样一幢大厦?所有东西都很豪华,不惜血本。”
苏珊笑了起来。
“实在称不上是座殿堂——只是个做生意的地方。”
“怎么叫它并不重要……但要花很多钱——这是真的吗?”
“现如今,所有东西都贵得吓人。但我想,一开始的投入还是值得的。”
“给我详细讲讲你的这些计划。我很惊讶像你这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士竟然这么务实,这么能干。我年轻的时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必须承认——漂亮的女人们只想着享乐、梳妆打扮和各种各样的化妆品。”
“现在女人的大部分心思还是放在自己脸上,这也就是我涉足的领域。”
“快给我说说。”
她告诉了他。事无巨细,不知不觉中也暴露了许多秘密。他欣赏她敏锐的生意头脑,极富魄力的计划和对细节的把控能力。一个大胆的野心家,把一切盘根错节的问题都清理干净。或许有些冷酷,但这是所有大胆的野心家必备的品质。
他注视着她,说道:
“是的,你一定会成功,会出人头地的。你多么幸运,不像许多人,被贫穷束缚住了手脚。做生意没有本金根本不行。光有这些创意,却一再因为没有门路而受到打击——简直让人难以承受。”
“我绝对无法承受!但我会通过各种渠道筹钱——找人资助我。”
“啊!当然了。你伯伯,也就是这幢房子的所有者,他很富有。就算他没有去世,他也会如同你说的‘支持’你。”
“哦,不,他不会。理查德叔叔对女人有些偏见。如果我是男人——”她的脸上迅速闪过一丝怒意,“他让我非常生气。”
“我明白了——是的,明白了……”
“老人不应该挡年轻人的路。我——哦,请你原谅。”
赫尔克里·波洛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捋了捋胡须。
“我是老了,没错。但我绝不会妨碍年轻人,所以应该没人等着我死。”
“多可怕的想法。”
“但你是个现实主义者,夫人。让我们说得直白一点儿,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年轻人,甚至中年人,耐心或不耐心地等着,等着某人的死能带给他们财富——不是财富,就是机会。”
“机会!”苏珊深吸一口气,说,“那才是一个人真正需要的。”
波洛看向她身后,愉悦地说:
“你先生也来加入我们的谈话了……班克斯先生,我们谈到‘机会’。黄金机会——必须用双手紧紧抓住不放的机会。在这种机会面前,人的良知又能支撑多久呢?你怎么看?”
波洛注定听不到格雷格对“机会”或其他任何主题发表见解。事实上,他发现,与格雷格谈话几乎不可能。他身上有一种奇特的、不稳定的气质。无论是出于他自己或是他妻子的心愿,他似乎对聊天和心平气和的谈论完全不感兴趣。嗯,“交谈”这个方法对格雷格无效。
波洛也和莫德·阿伯内西聊过——关于涂料的气味,还有蒂莫西能一起到恩德比来是多么幸运,海伦把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也一起邀请来了是多么体贴。
“说真的,她简直帮了大忙。蒂莫西喜欢吃小点心——可总不能动不动就指使别人家的仆人,不过餐具室里有个小瓦斯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可以帮他热一热巧克力之类的,不会打扰到任何人。而且她非常勤快,一天楼上楼下跑个十几趟也不抱怨。哦,是的。我想她当时精神崩溃了,不敢独自留在我们家里。这简直是天意,不过我必须得说,当时我真觉得有些为难。”
“精神崩溃?”波洛突然有了兴致。
他仔细地听莫德讲述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当时突然精神崩溃的情形。
“你说她被吓着了?却说不出来为什么?这实在是太有趣了,非常有趣。”
“要我说,应该是迟发性恐惧。”
“有可能。”
“有一次,当时还在打仗,一颗炸弹落在离我们一英里左右的地方,我记得蒂莫西——”
波洛把自己的思绪从蒂莫西身上拉开。
“那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哪一天?”莫德茫然地问。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很不安的那天。”
“哦,那天——没有。我不记得发生过。好像自从她离开利契特圣玛丽之后,就慢慢变成那样了,她自己是这么说的。她在那里时好像没这么敏感。”
结果,波洛心想,就是那块下过毒的结婚蛋糕。在经历了那种事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如此恐惧也是人之常情……而且,甚至当她已经搬到斯坦菲尔德庄园这种宁静祥和的乡下地方,那种恐惧还是没有消退。不仅没有消退,反而增长了。为什么会增长?当然了,照顾蒂莫西那样的臆想症患者的确会让人筋疲力尽,难道焦虑恐惧之感会因此而不停滋长?
一定是那幢房子里有什么东西让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如此恐惧。是什么呢?她自己知道吗?
在晚餐前,他找了个机会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短暂地单独相处,波洛以一个外国人的好奇心为借口,切入主题。
“你知道,我和这几个阿伯内西家的成员不可能谈及谋杀。但我真的非常好奇,谁不会呢?惨无人道的谋杀——一个感性的艺术家在一幢偏僻的小别墅里被人袭击。对她的家人来说实在太可怕了。当然,我可以想象,对你,也一样。蒂莫西·阿伯内西夫人说,你当时也在屋子里,是吗?”
“是的,我在那里。请你原谅,蓬塔利耶先生,我真的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我能理解——哦,是的,我非常理解。”
说完这句话后,波洛等待着。果不其然,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刻谈论起来。
没听到任何他之前不知道的事,但他成功地扮演了一位极富同情心的听众,不时出声表示理解,全神贯注地听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简直享受起这次谈话来。
直到她彻底倾诉自己的感觉、医生的说法和恩特威斯尔先生的仁慈之后,波洛才小心地进入下一个话题。
“我想,你没单独留在那幢小别墅里是明智的。”
“我做不到,蓬塔利耶先生。我真的做不到。”
“当然。我听说蒂莫西夫妇要来这里的时候,你甚至也不敢单独留在他们的房子里,是吗?”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看上去很羞愧。
“我真的非常惭愧,太愚蠢了,真的。只是我当下的一种恐慌——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但听的人当然知道原因。你刚刚从医院出来,差点儿被人毒死……”
听到这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叹了一口气,说她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有人想要毒死她。
“这很明显,我的好女士,因为这个罪犯,这个凶手认为你知道些什么,可能会让他被警方逮捕。”
“可我能知道什么?是某个可怕的流浪汉还是别的疯狂的家伙?”
“如果凶手真是流浪汉的话。但在我看来,似乎不太可能——”
“哦,请别说了,蓬塔利耶先生——”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突然变得非常不安,“请不要暗示这种事情,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
“我不相信那不是……我是说……那是……”
她停下来,好像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可是,”波洛精明地说,“你的确相信。”
“哦,我不相信,不相信!”
“但我认为你相信,所以你才会如此恐惧……你仍旧感到恐惧,不是吗?”
“哦,不,没有,自从我到这里后就不怕了。这么多人,这么愉快的家庭氛围。哦,在这里好像一切都没问题了。”
“在我看来——请你务必原谅我的好奇心——我是个老人,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胡乱揣测我感兴趣的事情上。在我看来,斯坦菲尔德庄园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你心中潜在的恐惧浮现出来。现如今,医生可以搞清楚我们潜意识里的活动。”
“是的,没错——我听他们这么说过。”
“而我认为,你潜意识里的恐惧感,可能被某件微不足道的,甚至毫无关联的小事激发了,让我们姑且把它称为导火索。”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似乎非常急于认同这个观点。
“我想你是对的。”她说。
“那么,请你想想,这件——呃——毫无关联的事究竟是什么?”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沉思片刻,出人意料地说:
“你知道,蓬塔利耶先生,我想,应该是那个修女。”
波洛还没来得及深究,苏珊和她丈夫就进来了,海伦紧跟在后面。
“修女,”波洛心想,“我究竟在什么地方,也听人提起过一个修女?”
他决定晚上找机会和她再聊聊关于这个修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