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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6年农历九月,中央政府任命礼仪部候补大臣(南京鸿胪寺卿)王阳明为都察院副院长(左佥都御史)。这并不是中央政府的目的,目的是要他巡抚南赣。有一点需要注意,“巡抚”并非是实官,而只是一个差使。
“巡抚”在明帝国出现并非偶然。朱元璋在1380年废除了以丞相为代表的最高行政机构中书省,同时,还废除了最高军事机构大都督府的大都督(把大都督府分为五个都督府)和最高监察机构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他把行政、军事和监督权全部抓到手里,在中央他可以做到,可在地方,他就心力不足。如果他非要办到,必须要地方的行政、军事、监察长官来京城向他报告。这只能把皇帝累吐血。所以为了协调地方的行政、军事和监察事务,他派出自己的代理人去“巡抚”。明帝国乃至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担当此任的是朱元璋的太子朱标,他曾奉命到帝国西北(陕西、甘肃)去“巡抚”。1421年,明帝国第三任皇帝朱棣发现他老子有此先例,于是派出多人到各地“巡抚”,这些人都是中央六部和都察院的高官,即使不是高官,也会临时挂职。由此,“巡抚”成为留驻在各地的协调人,由于“巡抚”其所巡视的辖区并不总与省的边界一致,所以他们是“巡抚”而不是“省抚”,“巡抚”完毕则回京交差。
官方给王阳明“南赣巡抚”的文件是这样的:巡抚南(江西南安)、赣(江西赣州)、汀(福建汀州府)、漳(福建漳州)等地,提督军务。可见,“巡抚”是动词不是名词。如果巡抚之处的军事问题是主要问题,那“巡抚”后面再加上个“提督军务”,也就是说,此人既有行政权也有军事权。
南赣巡抚设立于1497年,就是王阳明第二次探索朱熹理学的前一年。治所在江西赣州,管辖的区域包括了江西、福建、湖广(湖南与湖北)、广东的部分交界地区。由于“巡抚”的军事性质,所以这个信息就透露出,早在1497年,南赣巡抚所管辖的这些地区就已有了猖獗的土匪,当地政府苦不堪言。历任南赣巡抚深有体会,1516年巡抚南赣的都察院副院长(左佥都御史)文森给中央政府的辞职信中说,土匪们仗势险峻茂密的深山老林和政府军打游击,他被他们搞得焦头烂额,想以死谢罪的心都有了。文森还说,他每天都焚香祷告,希望上天降下神人把这群土匪一网打尽。他叹息道,这样的神人何时来啊!
才上任一年的国防部长(兵部尚书)王琼也在考虑这问题,而且想法已经成熟。王琼是山西太原人,多年以前有个做部长的父亲。王阳明在浙江金山寺赋诗的1484年,他中进士入仕途,在工部、刑部、吏部、户部都担任过要职。据说王琼异常精明,担任户部部长时,有个边防总兵官试图向户部冒领粮草供给。王琼就把他请来,只用手指头便计算出了他的士兵编制人数,领的粮草数量,现在还应该有多少余粮,地方诸郡每年给他的粮草数量,以及国家发放的补贴的奖金、购买的粮草应该是多少,一笔一笔算来丝毫不差,把那个总兵官算得目瞪口呆、汗流浃背。
那些精明的人往往都是用心的人,用心的人就会发现别人所不能发现的秘密。比如他只去过一次边疆,就对边防军的腐败心知肚明;他只经历过一次战阵,就发现了帝国边防军在互相支援上的致命缺陷。有段时间,他曾到地方上治理漕河,当他拿出治理方案时,连那些干了一辈子的漕运专家都大为叹服,评价说这种方案恐怕只有王大人能做得出。在很多人眼中,王琼似乎有一种罕见的天赋,能在情况朦胧不明时就能预测到事情发展的趋势。当然,他还有一种不太被人注意的能力,那就是识人。
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事就是“识”了王阳明。1516年农历八月,他向皇帝朱厚照建议要王阳明巡抚南赣,顿时,官员大哗。有官员说,王阳明只能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前写几句诗歌,或者是像木头一样坐枯禅,要他到遍地悍匪的江西,不是让他送死吗?也有官员说,要他讲讲课可以,可让他带兵打仗,那是赶鸭子上架。更有人说,他根本就没有做事的激情,自他从龙场的大森林里钻出来后,给了他那么多官职,他只是讲他那狗屁不通的心学,有谁看见他处理过政事?
王琼反驳说,王阳明并非只会空谈,我曾领教过他的心学。他要人在心上用功存天理去人欲,锻造强大的内心。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肯定是做事的人。他的确没有带兵经验,但巡抚南赣的人有几个带过兵打过仗?他之所以没有做事的激情,是因为他自龙场回归以来,他所担任的职务都是候补(南京官员),没有平台,何来激情?
朱厚照透过昏暗的光线看到王琼异常激动,胡子直抖。他想了想,问王琼:“你确定这人可以?”王琼坚定地点头。朱厚照在龙椅上伸了个懒腰,说:“好吧,就让他以都察院副院长的职务巡抚南赣。”
如果世界上真有“贵人”这回事的话,那王阳明一生中有两个贵人:一个是南昌城铁柱宫那个无名老道,他拯救了王阳明入世的灵魂;另一个就是王琼,他给了王阳明一个绝好的机会,释放了他的能量。
王琼和王阳明的关系在历史上并不明朗。王阳明在1510年末回北京时,王琼因得罪刘瑾正在南京坐冷板凳。不知是什么原因,直到1513年末,王琼才被调回京城到户部任副部长。而这时,王阳明已回老家浙江余姚了。两人正式见面坐而论道可能在1515年,王阳明以礼仪部候补大臣的身份回北京述职。王阳明给王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王阳明的老成持重、自制、气定神闲和言谈举止中不易察觉的威严让王琼断定此人必是大用之材。他对王阳明心学的兴趣并不大,只是对王阳明在心学熏染下练就的“不动心”状态大为惊叹。他对王阳明说,将来我在朝中有话语权时,必会给你个创造奇迹的平台。
王阳明只是笑笑,脸色平静。在此之前,他刚在南京讲“存天理去人欲”,这是理学家和心学家共同的使命。有人问他,既然你说天理都在心中,又何必用存?他回答:“天理是在我心中,但由于世俗的浸染和自己的不注意修心,天理虽然没有离开你的心,可却被蒙蔽了。我说,存天理去人欲,就是要你们把沾染到天理上的尘埃擦掉,让它回复本来面目。而我说去人欲,其实就是存天理,存了天理,人欲就没有了。一个人只要能恢复他内心的天理,那内心就必能强大。”谁都不得不承认,一个没有人欲的人必然是内心强大的人。
可是,功名利禄的心是否是人欲,王阳明给出的答案很有机锋:那要看它是被你请来的,还是它主动来找你的。内心强大的人心如明镜,来了就照,去了也不留。
正在王阳明大谈“存天理去人欲”的时候,王琼被推上了国防部部长(兵部尚书)的椅子。但他没有马上践履对王阳明许下的诺言,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打算。他的眼光停留在大明帝国疆域图的江西南昌,眉头紧锁。
在南昌城,有位王爷,正带着高贵的微笑审阅着他的卫队。这位王爷就是宁王朱宸濠。按王琼的洞察力,他迟早有一天会谋反。他的计策是,要王阳明到江西去注意这位王爷。不过,朱宸濠毕竟是位王爷,在没有正式起事前,谁都不能揣度他要造反。如果王琼对朱厚照说,朱宸濠可能要造反,这是以下度上,是大罪。王琼没那么笨,他一年来始终在找合适的机会把王阳明这道防火墙插进江西。而很快,他就找到了南赣匪患这个机会。
王阳明接到朱厚照要他巡抚南赣圣旨的同时,也接到了王琼的私信。王琼在信中先是对王阳明夸赞一番,然后对朱厚照的浩荡皇恩表示高兴。接着他说,作为国防部长,他对南赣匪患深感忧虑。他希望王阳明能抓住个机会,创建不世之功。最后他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人。南赣这个非常之事必须要你这个非常之人来解决了。
王阳明接到圣旨和王琼的私信后,心动了。他毕竟还是个凡人,他把建功立业的理想埋在心里几十年,从未生根发芽,甚至都快要腐烂。他后来虽然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取得事功的理想,随心所欲地去传播心学,然而正如他所说,事情没有来时,人人都能稳坐钓鱼台。一个人是否成熟,要看他在面对事情时的态度。这个平台,他等了几十年,终于来时,他不可能不激动。他贪婪而不急躁地看着圣旨,最后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放下。慢慢地,他冷静了下来。
一旦冷静下来,他就把心思投入到如何处理这件事上了。一般人首先会考虑的是剿匪的难度,王阳明却没有担心这个。心学本身就是一门要人自信的学问,他认为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智慧剿灭土匪,所以他不会考虑这种不言而喻的问题。他想的是:“我不是皇帝忠实的走狗,我有我自己的意志,不能皇帝说什么,我就屁颠屁颠地去做。这么多年来,如果不是王琼的大力举荐,那个沉浸在紫禁城极乐世界的皇上会想到我?你固然是至高无上的皇上,但不代表我就是随叫随到的小狗。况且,要我巡抚南赣是真的看重我,还是只是例行公事?如果是例行公事,那就是不重视我。既然不重视我,我将来的成果在他眼中,也不过是瓜熟蒂落。”
但这些问题很快就被他驱逐出脑海。他不应该这样想,建功立业的目的是为一方的安宁,他是奔着拯救那里的百姓去的。他应该不为名利,只凭良心来做事。他的良心现在就告诉他,应该去实现理想,拯救万民。
但去之前,他必须给朱厚照写封信。这封信看着是谦虚,实际上却有两个目的:一是发发多年来不被重用的牢骚;二是试探下朱厚照,他是否真的就是朱厚照心中巡抚南赣的不二人选。
他上了一封辞官信。信中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尸位素餐,最近一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而且他的才能低劣,要他去巡抚南赣是误国误政。他又说:“任何人得了这样一个大权在握的官职,都会兴奋,我也不例外,可我真是担心自己干不好。如果在我当年意气风发时还有这个信心,可现在已入黄昏之年,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还说,“我提出退休,是因为我祖母年事已高,作为孙子,我应该在她有限的时间里陪伴她,送她最后一程。”最后他说,“我知道这是违反条例的,但有什么办法呢。”
这封请求退休的信一上,他就从南京出发大张旗鼓地回浙江余姚。实际上,他在路上几乎可以用“挪”来形容。他走得难以置信的慢,几天时间才出了南京地界。他的目的太明显了:等着朱厚照的反应。
朱厚照的反应有点让人失望,他指责王琼,看你推荐的什么人啊!我没让他巡抚南赣时,他什么事都没有。我一让他巡抚南赣,你看他,居然要退休。左说右说一大堆,其实就是不想去,胆小鬼。
中央官员们起哄了,很多人已为自己对王阳明的分析得到证实沾沾自喜。王琼当然不能对朱厚照说,王阳明这是在发牢骚和试探。他只能说,王阳明是在谦虚,谦虚的人才证明他稳重,才能成事。那些给份工作就上的人,都是冒失的笨蛋。
朱厚照想了想,说:“那就再给他下道圣旨,要他不要再谦虚了,马上去江西!”
王琼马上请求,希望皇上能给他便宜行事的权力。
朱厚照想都不想,说:“准了。”
于是,第二道圣旨到了王阳明面前:巡抚南赣等地,军马钱粮作战等事,除非是天大的事,其他小事可自行定夺。
王阳明此时在杭州城,仍然没有回音。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了,他问王琼:“这老先生是什么意思?”
王琼回答:“事不过三。”
朱厚照耐着性子,发出第三道圣旨:你怎么敢以病为借口推辞本应尽的义务?如今南赣地区盗贼遍地,百姓倒悬于水火。你如果还拖拖拉拉,岂不是更加误事?赶紧去,不许辞职,不许推脱,钦此。
1516年农历十二月初二,组织部(吏部)的一封信几乎赶上了朱厚照的那道圣旨:按皇上的意思,王阳明不准退休,南、赣地方多事,赶紧去办事,用心巡抚。
王阳明长出一口气,对他的弟子们说:“走,去江西。”
本年十二月农历初三,王阳明离开即将春回的杭州城,走向那些活蹦乱跳的土匪,走向只有土匪才肯居住的原始森林,走向他多年以来企盼的刀光剑影的战场。
据说,王阳明从杭州出发前,他的一位道家朋友对人说:“王阳明此番前去,必立大功。”人问原因。这位道士说:“我触之不动。”
“触之不动”正是王阳明心学的目标,它是希望我们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处境时都应宠辱不惊,不因得失而动心。“不动心”也是王阳明自龙场悟道到江西剿匪这段时间传播的主要心学思想。黄宗羲说王阳明心学有三个阶段,“不动心”就是第一阶段。
王阳明创建心学后,发现来学习心学的人都有浮躁之心,所以要他们静坐以涤荡内心的欲望,使心保持一个澄净的状态。为了让人相信自己的心没有丝毫欲念,他讲“知行合一”,认为一个恶念就是一个行动,所以必须要静心。但他又担心弟子们把静坐当成目的,流入枯禅,所以提倡事上练。
这一切的终极目的都是为了让人“存天理去人欲”,去人欲的目的就是让人心存天理,有真理在心,就不会对任何荣辱动心。他以此希望人人都拥有一颗强大的内心,任何事和物来触之,都不会因之而动。
也许下面这段记载于《传习录》中的问答可以让我们知道如何才能不动心,让内心强大起来。
弟子问:“这几年因厌恶学问,常常想独自静坐,以求摒弃思虑念头。但是,不仅不能达到目的,反而更觉得心神不宁,这是什么原因?”
王阳明回答:“思虑念头,如何能打消它?只能让它归于正统。”
弟子问:“念头是否有没有的时候?”
王阳明说:“的确没有无念之时。”
弟子又问:“既然如此,因何说静呢?”
王阳明说:“静并非不动,动也并非不静。戒慎恐惧就是念头,为何要区分动和静?”
弟子说:“周敦颐为什么又要说‘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呢?”
王阳明说:“没有欲念自然会静,周敦颐说的‘定’也就是‘静亦定,动亦静’中的‘定’,‘主’就是指主体。戒慎恐惧的念头是活泼的,正体现了天机的流动不息,这也就是所谓的‘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旦有停息也就是死亡,不是从本体发出的念即为私心杂念。”
弟子又说:“当用功收敛身心的时候,若有声色出现在眼前,还如同平常那样去听去看,只怕就不为专一了。”
王阳明说:“怎么能不想听,怎么能不想看?除非是死灰槁木、耳聋眼瞎之人。虽然听见、看见了,只要心不去跟随它也就行了。”
“只要心不去跟随它”就是不动心。正是这“不动心”的心灵正能量,才让王阳明创建了光芒万丈的盖世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