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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受对卢苏说:“王阳明这老头是出了名的不靠谱,江西那群笨蛋都是这样栽到他手里的。”

卢苏说:“岂止是他不靠谱,我看中国的所有官员都不靠谱。咱们老大岑猛就纯粹是被这群狗官逼反的。”

王受和卢苏不再说话,看上去正在思考人生大事。两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异口同声地说:“要不,咱们试试?”

王受接着说:“我听说王阳明这老头只对十恶不赦和不思悔改的人才动杀机。”

卢苏说:“我也听说了。咱二人属于十恶不赦那类人吗?”

王受摇头:“也不属于不思悔改的那类吧。”

卢苏说:“肯定啊,咱二人根本就不想反,或者可以这样说,咱二人一直在等着朝廷出个明白事理的官员来和咱们谈谈。”

王受说:“据我所知,我总感觉王阳明这老人家还不错。”

卢苏说:“我觉得也是。”

两人最后说,派个不重要的人去和他谈谈。

王阳明热情地接待了王、卢二人派来的不太重要的人。这人带来王、卢二人的意思:我们早就想放下武器,回归祖国的怀抱,可有许多官员总是欺诈我们,我们的好多同道中人放下武器后会遭到屠杀,或者是我们提出的很多改善我们自由的条件被漠然置之。

王阳明要王、卢二人放心,送走这位使者后,他就命令湖广部队回老家,只有广西一支没有规模的部队驻扎在南宁。

王受欢喜地对卢苏说:“王阳明这是真心实意啊。”

卢苏想起王阳明在江西对池仲容的所作所为,谨慎地说:“还是看看再说。”

王阳明知道他们在犹豫,所以派人给他们送去了免死牌,声称这要他们投降,既往不咎,并且要给他们理想的生活。

王受催促卢苏,咱们的架子也摆得差不多了,不能让人家王大人以为他是在热脸贴冷屁股。

卢苏想知道王受的想法。王受说:“咱们还能等人家上门来劝降?应该主动去投降啊。”

卢苏沉思了一会儿,有了主意。他传信给王阳明:我们可以去南宁,但南宁的防务要我们来维持,诸如城上的士兵,衙门口的站岗卫兵,还有南宁城中的巡逻队。

王阳明的弟子、广西省的高级官员王大用失声叫了起来:“这不就是换防吗?万一他们趁此机会向咱们动手,咱们可就是瓮中之鳖。”

王阳明教训他:怎么可以把别人想得那么坏,你的良知呢?通知他们,就按他们的意思办。王阳明最后又看着各位官员,一字一句地说:要干净地办,不要耍小动作。

1528年阴历二月中旬,王受和卢苏再把南宁城的部队都换成自己人后,慢慢地进了南宁城。卢苏发现眼前的南宁城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街道被打扫过,还洒上了清水。街市繁华,行人如流。王阳明在南宁的临时衙门口张灯结彩,像是在欢迎贵客。他远远地就看到衙门口的卫兵是他的人,在整个南宁城的武装部队中,他没有见到陌生人。这回,他彻底放下心来。他想的是,即使和王阳明谈砸,就凭他在南宁城中这么多武装部队,他和王受也能全身而退。

王受很开心,他看到此情此景时,当即确定从前在刀口上的日子已经成了遥远的噩梦,新生活的曙光已经越过地平线正照耀着他的心。在南宁衙门门口,他和卢苏停下来,按之前二人的约定,随从们把他们反绑,并在两臂之间插上一支荆条,这就是失传多年的“负荆请罪”。

王阳明坐在上面,仪态威严。王受和卢苏跪在地上,请求王大人对他们的过失进行责罚。王阳明对二人说,本来你们主动来降,不应该责罚你们。可是,你们造反是事实,违法乱纪,冲击政府,这是有罪,如果不惩罚你们,会让更多的人抱有侥幸之心,所以,我要惩罚你们。

王受和卢苏吃了一惊。王阳明马上接着说,你们可穿上生平最厚重的盔甲,让我揍你们二百军棍。

说完就让人托着军棍给二人看,二人险些乐出来:军棍是空心的,好像一根半死不活的竹子。对于这一明目张胆的“造假”,二人开心地同意了。他们穿上厚重的盔甲,由于不能走路,所以被人抬到王阳明面前,二百“军棍”执行完毕,王阳明走下来,命人把他们的盔甲脱掉,拉着二人的手说:“两位深明大义,对我深信不疑,我真的很感动。既然二人对我如此真心,我也就不客气了,有件事需要二人帮忙。”

王受激动得手直抖:“王大人但说不妨,我哥俩万死不辞。”卢苏用眼神支持王受的话。

王阳明点了点头说:“很好,我希望二位能帮我稳定广西。”

王受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我哥俩身上。我二人有武装部队七万,能扫平一切王大人要扫平的人。”

王阳明笑着摇头:“你们呀,我之所以招安你们就是想让你们过平静的生活,让你们离开血雨腥风的战场,怎么可能会再把你们推到沙场上去呢。”

卢苏疑惑不解:“那王大人如果让我帮你稳定广西?”

王阳明再笑道:“很简单,解散你们的部队,回家安分守己地过日子,这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而且我答应诸位,官府一定不会再发生欺压你们的事。”

二人恍然大悟,跪拜王阳明。

王阳明仅凭几封信就把广西最大的叛乱武装化解得无影无踪,这种能力在当时已知的世界上,恐怕只有王阳明才有。

无论是在江西还是广西,王阳明的战场不在外而在心上。他最擅长的实用心理战既简单也不简单。说他的心理战简单,不过是用真情实意感动对手,或是用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的招数让对手晕头转向,然后发出致命一击。说他的心理战不简单,是因为他的心理战表面上看没有规律可循。什么时候该用招抚,什么时候该采取军事行动,看似随心所欲,其实背后都有一个复杂的分析过程。

对于王受和卢苏的情况,王阳明曾做过多方面的材料收集和分析。最终他得出的结论是,这二人并无野心,而且是无法忍受当地政府官员的欺压才奋起反抗。当他们具备一定实力后,也没有再扩展,这就足以说明,他们的本心还是倾向于和政府谈合作。他们的良知依然光明着,心肠没有变成铁石,对于这类人,用招安就最合适不过。而对有些冥顽不灵的人,比如江西叛乱大佬池仲容,就毫无效果,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采取虚虚实实的军事打击。

王阳明的一位弟子对老师这次不费一兵一卒、不发一箭一矢就解决了思恩、田州的事夸张地评价说:这比多年前大禹治水有过之而无不及。

事情的确刚刚开始,因为“平”和“定”是两回事,王阳明现在只做到了“平”,怎样才能让南宁地区“定”,这才是关键。

他把当初向中央政府提交的治理思、田方案迅速执行:第一步是改流为土,让当地有责任心和能力的政府官员担任军政一把手,让类似王受和卢苏这样的少数民族首领担任军政二把手和行政秘书。这样一来,军政大权在政府手里,而少数民族因为参政获取了荣誉感。双方互相监督互相砥砺,其乐融融。

第二步,把“十家牌法”在广西如法炮制。

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拯救人心,通俗的说法就是思想教育。世界上最不稳的就是人心,只要人心静了,世界也就静了。百姓心中有了道德基石,才能遵纪守法,才能做个好人。普及伦理道德的场所在学校,王阳明自己出钱兴建学校,邀请百姓免费来听他和他弟子们关于良知的讲课。

据他的弟子后来说,南宁百姓听了王阳明心学课程后,心灵受到极大的洗礼,对自己从前浑浑噩噩的日子直唾弃,决心此后为人处世必以良知为师。

王阳明心学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传播开,缘于心学的简易明快,更缘于王阳明在教学方法上的理念:因材施教,不以主观凌驾别人,顺着对方的思想。用心学术语来讲就是“不执”。

下面这件事就是证明。

田州城外河边有块怪异巨石,形状如乌龟,更使人惊奇的是,“乌龟”静卧不动时,田州太平无事,当它如长了脚远离河边时,田州就有刀兵。这有事实为证,岑猛造反前,“乌龟”很老实地待在河边;岑猛作乱不久,“乌龟”就离开了河边;岑猛被平定后,“乌龟”又神奇地回到河边;王受和卢苏造反时,它又离开了河边。王阳明招降了王、卢二人后,大概是乌龟的信息不灵,所以还没有回到河边。

当地百姓都确信一件事:这块石头是治乱的风向标,他们都希望这块石头永远待在河边,不要跑来跑去,背后的意思就是,希望和平,不希望动乱。

这当然是典型的迷信,不过王阳明却认为这是当地的传统,他没有理由不尊重别人的传统。所以当百姓来请他对付那块石头时,他煞有介事地在河边举行了一场巫术表演。

这场表演的步骤是这样的:首先把石头抬回原处,然后他趴到石头上假装和石头谈话,再然后又假装听石头说话,最后他站起来指着石头大喝一声:“你敢作乱,不怕我毁了你?”

说完,就命人取来纸笔,写下:田石平,田州宁,千万世,巩皇明。然后让人把字刻到“乌龟”身上,百姓们被这场面震住了,坚信王阳明已经搞定了这个祸害,顿时欢呼雀跃。

王阳明能搞定“神龟”,却搞不定自己的身体。在南宁操劳四个月后,1528年农历六月,他一病不起,万不得已要出去办事必须要躺在宽大的轿子里。他向中央政府提出退休的要求,桂萼死活不同意,要王阳明必须在安南的事情上给他交代。

王阳明情绪低落地对弟子们说:“广西要成我葬身之地啊。”

弟子们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能渡过难关。”

王阳明摇头叹息:“生死关容易过,可心上的关却难过。”

弟子们问原因。王阳明说:“桂萼让我进攻安南,这是异想天开,他只分析了别人的缺点,却没有检讨自己的缺陷。安南的确在内乱,可广西全境有几处是安宁的?如果我不照他的做,这次广西之行的功劳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果我照他的做,可能会引起更多事端。”

有弟子疏阔地说:“那咱们就回余姚,管他什么桂萼和吏部!”

王阳明听到这句话,怦然心动。如果不是发生了下面这件事,他可能真的就提前违抗中央政府的命令回余姚了。

这件事和两个地名有关,一个是断藤峡,另外一个是八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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