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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大概是1528年农历十月末离开广西的,一路走得异常缓慢。有两个原因:其一,他的身体状况实在不能适应远途劳顿;其二,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他希望能等到皇帝的关心和许可他退休的命令。遗憾的是,当他已进入江西地界时,还是什么都没有来。
在王阳明人生最后也是最宝贵的时光里,他仍不忘谆谆告诫弟子们要好好“致良知”。他强撑着病体给他的弟子聂文蔚写信,申明“事上磨炼”的真谛。他说:“人做学问,一生也只是为了一件事。自小到老,从早到晚,不管有事无事,也只是做这一件事,这件事就是致良知。所谓‘事上练’也不过就是‘致良知’,但这里有个诀窍,要勿忘勿助,不要忘记你时刻要致良知,但也不要拔苗助长。致良知是个循序渐进的生命过程,要一步一步来。伟大的都城北京不是一天建成的。我们必须要遵循下面的原则:事情来的时候,尽我的良知应付。没有事情来的时候,也不要去找事,只要在心上时刻想着致良知就对了。”这就是古典儒家所谓的“必有事焉”,在你心上,一定会不停地有事,而这个事就是光明你的良知。事上磨炼,并不一定非要没事找事,当你静坐并光明你的良知时,这也是事上磨炼。
他又给他在浙江老家的弟子们写信,信中总是在追问弟子们的学业是否有进展,同时谈到了他的病。弟子回信说很担心他。他苦笑了一下,当他到达江西梅岭时,世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王阳明意识到这不是好现象,他对一直从广西跟随过来的弟子王大用说:“你知道诸葛亮托付姜维的故事吗?”
王大用马上哽咽起来,他不敢去看王老师那张已变成青紫色的脸,拼命地点了点头。王阳明咳嗽了一会儿,似乎是用了浑身的力气吸了一口气说:“两广地区稳定性差,想要真的太平无事,必须要以良知对待本地居民,将心比心,否则还会大乱。”
王大用明白,王阳明用诸葛亮临死前托付姜维的故事是明示他:两广将来就靠你了。可王大用没有姜维的能力,几年后,广西再度爆发民变,王阳明那时已在天上,只有叹息的份了。
王大用此时此刻想的只有一点:“老师快不行了。”他向王阳明告辞,去找木匠加班加点地打造棺材。
152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五,王阳明乘船抵达南安。岸上已有多名弟子在等候他,但他没有上岸。并非他不想上岸,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舍筏登岸和弟子们探讨心学。可惜,他几乎已到了寸步难移的地步,只能萎靡不振地躺在船中。他的弟子、南安地方官周积和张思聪被叫到船上,两人一见王老师的模样,鼻子一酸,流下泪水。
王阳明缓缓地摇头,说:“不要这样,你们近来的学业如何?”
周积擦了擦眼泪,简单地说了说自己在工作中如何致良知,王阳明微合双眼,听了一会儿就缓缓地点头。
张思聪已不知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声音打战地问:“老师身体还好吧?”
王阳明挤出笑容来,正要回答,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周积和张思聪急忙上前,一个轻拍他的背,一个则安抚他的胸口。王阳明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说道:“所以还没有离开你们,只是一口元气在。”
周积像个孩子一样哭出声来,王阳明握住他的手劝慰他说:“不必难过,要时刻注意学问的增长。”
说完这句话,王阳明就闭上了眼睛,呼吸悠长。人们小心翼翼地划桨,桨拍到水上无声无息。船好像自己在前进,拖着旖旎的水光静静地驶向天堂。
直到此时,王阳明才第一次有时间追忆他的人生。他的这一生应该是无怨无悔的,年轻时他曾纵容自己的性格去做那些被别人所讥笑的事,他在精神上的艳遇让他早年的内心世界放荡不羁。一个人如果在年轻时代不释放自己最本真的性格,他这一生将是不完美的。因为人到中年,就必须负起社会所赋予他的责任。这个时候,就需要内敛,有时候应该委曲求全,有时候应该忍辱负重。无论是年轻时的浮夸还是中年以后的老成,王阳明都做得很好,因为他在凭良知做事。
他创造了很多人都不可能创造的人生成绩,散发了很多人都不可能散发的光辉,他的人生价值得到了最极限的体现。完美的人生,就应该是这样:尽可能在良知的指引下创造引以为傲的人生价值。
1528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夜,王阳明从一个美得出奇的梦中醒来,他问弟子:“到哪里了?”
弟子回答:“青龙铺(今大余县青龙镇赤江村)。”
王阳明又问:“船好像停了?”
弟子回答:“在章江河畔。”
王阳明笑了一下:“到南康还有多远?”
弟子回答:“还有一大段距离。”
王阳明又是一笑:“恐怕来不及了。”
他让人帮他更换了衣冠,倚着一个侍从坐正了,就那样坐了一夜。第二天凌晨,他叫人把周积叫进来。周积匆忙地跑了进来,王阳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睁开眼,看向周积,说:“我走了。”
周积无声地下泪,问:“老师有何遗言?”船里静得只有王阳明“咝咝”的呼吸声。
王阳明用他在人生中最后的一点力气向周积展现了一个微笑,说:“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他的眼睛开始迷离,慢慢地闭上,呼吸停止,船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王阳明离开人世,时间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即阳历1529年1月9日,早上七点至九点)。
王阳明被装入棺材,一路向浙江。他的肉体和精神在南康、赣州、南昌受到史无前例的缅怀。他的弟子们和崇拜者哭声震天,让整个南中国山摇地动。这是人们对一个慈悲人物和神奇人物最具敬意的膜拜,在整个明代乃至中国历史上,能与他分庭抗礼的人几乎没有。
普通百姓为他哭泣,是因为他为百姓做了好事;弟子们哭他,是因为他的人格魅力和心学思想已深入他们的骨髓。他们哭王阳明,其实就是在致良知。
只有那些良知被遮蔽的人才不会哭,杨一清和桂萼,包括那个已开始服用道家丹药的皇帝朱厚熜。1529年农历二月,王阳明去世的消息传到北京,桂萼突然产生一种失落感,这可能是他人性中光芒的一闪,但稍纵即逝。他恢复了权谋家的本色,向朱厚熜提出要严厉惩治王阳明,理由是,王阳明开小差。杨一清得到王阳明去世的消息后,如释重负地笑了。他对人说,即使王阳明在世,我也要把他的心学扫进垃圾堆。
伴随王阳明去世而来的是他弟子在北京政府大批被驱逐,黄绾、陆澄等人都被请出了中央政府到南京去坐冷板凳。他们沉浸在老师离世的忧伤中,而且也没有了为老师说话的权力。于是,迟到的也是注定的对王阳明的处分来了:削夺新建伯爵位。
用桂萼恬不知耻的话来说:“这已是皇恩浩荡了。”
王阳明如果在天有灵,绝不会对这样的惩罚动心。因为他受不公正待遇已经习惯了,他的后半生一直就在不公正待遇的泥潭中遨游。他只对人类的不能致良知而动心,但这又是他所不能操心的了。
1529年农历十一月十一,王阳明被葬于浙江绍兴兰亭洪溪(浙江绍兴市兰亭乡花街村)。
王阳明离开人间的整四十年后的1568年,明帝国第十二位皇帝朱载垕(hòu,明穆宗)追封王阳明为新建侯,谥文成。从伯到侯是个提升,但恐怕在天上的王阳明仍然不会动心。即使他是喜欢追逐名利的人,迟来的封赏也会让人的兴奋大打折扣。
尤为重要的是:一个此心光明的人最希望得到的奖励就是良知给予的奖赏,其他,亦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