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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宝桑宽容地冲薛纪跃挤了挤眼,便叼着烟卷出了新房。他麻利地拐进了充当临时厨房的苫棚。
薛大娘见了他,不得不敷衍:“哟,宝桑来啦!你爹你妈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卢宝桑嬉皮笑脸地说:“薛大妈,给您道喜啦!我爹我妈倒想来呀——可您跟大爷不是没请他们吗?”
薛大娘扬着嗓门应付:“哟,咱们两家还用得着虚礼儿吗?还用下帖子呀。知道了信儿,自然就该来呀——你们不也没‘随份子’吗?我就不挑这个礼儿,咱们谁跟谁呀,光你帮着搬家具,那股子牛劲,就顶别人俩仨’份子’哩!”所谓”随份子“,就是亲友们给喜家的小额现金,一般少则两元多则二十元。薛大娘点到这个问题,让卢宝桑脸上有点挂不住,他忙假装参观厨房中的种种景象,结果自然就同正铺摆大冷盘的路喜纯对上了眼。
路喜纯早从声音听出是他,四目相遇后,路喜纯便微笑着对他说:“你又到这儿足撮(放开胃口吃别人请叫”足撮(zuo)“。)来啦?”
“哥儿们!”卢宝桑没想到今天薛家请来的大师傅竟是路喜纯,他不由“惊呼热中肠”,一巴掌拍到路喜纯的肩膀说,“是你呀!你可得好好地露一手啊。这是我大爷大娘家,我二兄弟办喜事,看在我面子上,你也不能含糊呀!”
薛大娘不由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
卢宝桑抢着回答:“他爹原先跟我爹在一块儿蹬平板三轮。他妈我也见过,两人前后脚都”嗝儿屁“(”嗝儿屁“,死的鄙称。又说成”嗝屁潮凉“;旧时代北京小市民认为人死时先要打一个嗝,再放一个屁,然后七窍流水(潮),最后全身冰凉。)了。他跟我一样,还是条光棍儿!”
这话一出来,薛大娘心里又添了点不自在。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考察,她本已对路喜纯的手艺和做派产生了信任和好感;可卢宝桑一揭“底儿”,原来这路喜纯偏是个父母双亡的光棍汉,真不巧!他那晦气,该不会通过饭菜,传到咱薛家来吧?
路喜纯微微地摇头,心里连连叹气。他太了解卢宝桑了,他们俩小学时候还是同学。卢宝桑原来比他高两个年级,后来蹲班蹲到他在的那个班。他最见不得卢宝桑那既不尊重别人也不自尊的丑态。他们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小学高年级学生也学着中学、大学生的“造反派”揪斗校长、老师,卢宝桑那时候比一般六年级的学生大一岁,个头已经基本长足,显得身粗力大,开头,他也戴个大红袖章,以“红五类”自居,那时他似乎确有这个本钱。据说他爸爸卢胜七,在解放后镇压钟鼓楼一带的恶霸时,帮着行刑的解放军捆绑恶霸,拖着恶霸拉向法场,表现得非常革命,非常勇敢。所以,在揪斗校长、老师的批斗会上,他总扮演那揪着人家“坐飞机”的角色。他除了撅人家胳膊、按人家脑袋,还要想出其他各种各样恶毒而刁钻的办法来侮辱人,如猛踩人家脚背啦,揪耳朵让人家偏仰着脸“示众”啦,拿墨水瓶往人家衣领里灌墨水啦......他干这些事时还爱一边朝台下的“革命师生”扮鬼脸儿。后来,他更把这种虐待狂的劲头施加到同学身上,他让那些“黑五类”家庭出身的同学用脑门顶着墙上的钉子罚站,用别针把他们的“认罪书”别到他们的胸脯肉上。可是,过了没多久,不知怎么的,卢宝桑的爸爸卢胜七在单位里被揪出来了。
路喜纯去看过大字报,当时看不懂,后来才弄明白,原来有人揭发他,解放前夕北京的大学生进行“反饥饿、反内战”、抗议国民党反动政策的示威大游行时,国民党的军警收买了一批流氓打手,让他们放手冲撞游行队伍,打跑一个学生给一个馒头,被收买的打手中就有卢胜七,他一次就挣了十八个馒头!这事被揭露出来以后,卢宝桑顿时由“红五类”变为了“黑五类”。让路喜纯感到奇怪的是,卢宝桑并没流露出什么悲苦忧伤,这倒还罢了——在学校后来那些批批斗斗的荒诞场面中,卢宝桑竟往往不等别人揪他,便自动站到被批斗的位置上,高高地撅起屁般,双臂向后高抬,有一回他还自己当众打自己的耳光......
回忆起来,最最令路喜纯不能容忍的,是正当他在台下默默地同情着卢宝桑时,一瞥之中,卢宝桑却斜着脸儿朝他吐舌头出怪相!
长大以后,路喜纯常把卢宝桑当作一面镜子,来检验自己的灵魂。
他可以原谅卢宝桑以往的愚昧,他也可以容忍卢宝桑现在未能涤尽的恶习,但他自己却无论如何要引以为诫,他要永远尊重别人的人格,更要尊重自己的人格。
路喜纯真不乐意卢宝桑出现在这家的婚宴上,他所精心烹制的这些菜肴,肯定要遭到卢宝桑的荼毒!比如这个铺放美观精巧的尺二冷盘,当中是土豆泥垫出的两颗套在一起的心,上面用金糕条镶嵌出了一个鲜红闪亮的喜字,周围用火腿、虾片、蛋卷丝、猪头肉、黄瓜盅、番茄花、松花蛋瓣......等等组成了彩色的对称图案。这冷盘上了桌子,是应当“一看”、“二品”,之后才“三报销”的,但你怎能保定卢宝桑不一筷子就把它搅个稀巴烂呢?唉!
卢宝桑却全然不能体察路喜纯的心情,他在路喜纯面前油然生出一种优越感来——此刻路喜纯是伺候人的,而他自己恰是被路喜纯所伺候的宾客之一。他油腔滑调地命令着:“你小子可不许在这儿留一手啊!你”丫挺的“(”丫头生的“的快读,即私生子之意,骂人话。)把你的本事全给咱倒腾出来!”
这时,薛纪跃的大姑一家来了,卢宝桑闻声出去同薛大娘一起招呼着——原不是生人,且不说薛永全和大姑他们那死去的二弟当年也是乞丐帮的,当年在隆福寺混的大姑父,跟卢宝桑母亲家,不也是有过来往的吗?卢宝桑心里浮出这七穿八达的亲友关系,更觉得他今天在这儿吃香喝辣是名正言顺了。
忽然薛永全师傅汗涔涔地提着个鼓鼓囊囊的草包回得家来,大家乱哄哄地互相招呼着。薛师傅不无焦急地对薛大娘说:“你看这事儿——马凯餐厅说今儿个运啤酒的车不来了,昨儿个他们剩得不多,一会有两桌华侨包饭,全得上。咱们的啤酒可就全黄了!”
薛大娘不由唠叨起来:“你看!我就知道你没一样事能办成!昨儿个我说早点把它买回来搁着,你不干,说什么搁屋里头酒要坏,搁屋外头瓶子要裂,还是搁人家餐厅冰箱里最好——你看今儿个怎么样?人家不认帐了吧?......“
薛师傅遂说:“我从马凯餐厅那儿一路找到地安门,今儿个都没啤酒,我只好在地安门商场买了十瓶‘麦精露’......”
“那玩意儿哪行呀!”卢宝桑激昂地插进去说,“没有啤酒还办什么事儿!小跃子他们两口子往后能顺顺溜溜过日子吗?”
薛大娘心里象塞了团烂泥。又是一档子不吉利!北京市民的这种婚礼,三种酒缺一不可也是一种风俗——白酒如果实在弄不到八大名酒之一,至少也得有“龙凤酒”,这代表富贵;葡萄酒也不可缺,但必须是三块五以上一瓶的“北京红葡萄酒”,这代表兴旺发达;啤酒必须充分供应,这代表和顺美满。现在却居然出现了“三缺一”的严重危机!
正当薛大娘一筹莫展时,卢宝桑宣布说:“我就不信‘马凯’他们那儿真的没货!准是他们见大爷面善,就他妈的糊弄大爷。你们等着,我去一趟,我就不信端不来一箱!大爷,给我钱,给我装酒的家伙,我这就去!”
薛大娘心乱如麻。她跺着脚说:“秀娅怕这就要到了——门口也不知都有谁守着,放鞭炮、撒花纸的孩子别偏这时候没影儿了。”
大姑便赶紧带着薛纪跃的表姐、表侄等人往大门外去。
这时薛师傅把二十块钱和两个大网兜给了卢宝桑,卢宝桑便一溜烟地出征马凯餐厅去了。
薛大娘和薛师傅暂且进到他们自己的房中,薛大娘拿起炕笤帚,先把自己的衣服掸扫干净,然后又给薛师傅掸扫......
没过一会儿,门口传来了响亮的鞭炮声。薛大娘扽扽衣裳角,庄重地走出自己的住房,又走进新房之中。薛师傅跟在她的后面。
14
新娘子终于被迎到了新房中。有的售货员为什么故意冷落顾客?
迎亲小轿车的司机很不高兴。干这类差事他可不是头一回,也遇上过不少“格涩”(形容人脾气古怪,不好相处。)的顾主,但今天这趟可真把他折腾得够呛。
潘秀娅家住在一条挂有“此巷不通行”标志的小胡同中。那胡同相当狭窄,小轿车开到胡同口,自然也就停住了。孟昭英和詹丽颖便下车走进去迎新娘子。
潘秀娅家满屋子都是人,也来不及细认,但很快孟昭英和詹丽颖也就看出来,这一群人的主心骨是那位潘秀娅叫她“七姑”的干巴老太太。
七姑是特意从广安门外赶来,充当女家的“送亲姑妈”的。潘秀娅的两个姐姐出嫁时,都是她充任这个极其重要的角色,这回潘秀娅出阁,她不仅当仁不让,而且大有戏曲舞台上的名角儿出演“封箱戏”的气派。除了新娘子潘秀娅,人群里就数她穿戴打扮得整齐。她人过六十,脸上的皱纹是无法掩饰的,但她把尽管日渐稀疏、却还不露头皮的短发细心染过,又施以不知多少的头油,并从上到下弄出一点似有若无的波纹,这样一来,便顿收奇效——离远点看,你会以为她不过刚到五十。孟昭英和詹丽颖到达时,她正给新娘子检查装束。新娘子潘秀娅这天穿着一身近似苹果绿的带隐条的西式女服,是在王府井雷蒙服装店定做的,上身翻开的斜领里,露出水红色、大尖领的化纤衬衫,斜领下端插着朱红的绢花,绢花下缀着烫有“新娘”字样的燕尾签。七姑认为那绢花的花瓣张开度不够,正在细心地一瓣瓣调整。
孟昭英和詹丽颖进屋后,大家闹嚷嚷地见礼完毕,詹丽颖便大声感叹说:“新娘子好漂亮呀!我要是小伙子,都巴不得要娶你!”
七姑闻声盯了她一眼。心想薛家怎么找这么个人来迎亲?张嘴就没个分寸!不过,她暂不动声色,只是问:“‘小轿子’在门口了吗?”
詹丽颖满不在乎地说:“嗨,你们这条死胡同!汽车开不进来,车在胡同口外面等着。就走出去上车吧——新娘子,我们可要把你拐跑罗!”说着便伸手去挽潘秀娅胳膊。
七姑把詹丽颖伸出的手给挡了回去。她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责任格外重大。这位“詹姨”竟如此无礼!什么“死胡同”、“拐跑”——多不吉利的言辞!再说,迎亲的“小轿子”不开到门口,那怎么能行?
于是,她脸上现出极其严肃的表情,语气坚决地说:“得让‘小轿子’开到门口来,这胡同够宽的,能开进来。“
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孟昭英说:“开倒能开进来,可胡同里没法子掉头呀!”
七姑坚定不移地说:“就得开进来!能开进来就能开出去!告诉你们说吧,就是拆几座房子,也得让它开到门口来!”她嘱咐潘秀娅:“秀丫,你坐下候着。我去给张罗去!我就不信他开不进来!”说完便气度轩昂地朝屋外走去。孟昭英、詹丽颖及潘家的一些人不由得随她到了胡同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