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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其杉骑车到了鼓楼附近,把车存在了鼓楼前路西的百货商场门口。他进到商场,一顿瞎转,为的是稳定自己的情绪,鼓足去拜访张奇林的决心。他偶然从商场的一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不禁愧疚、自卑得无以复加。他想:如果我是一个女性,或者是一个瘦弱、纤秀型的男子,那么,我的这种羞涩症也许还能让别人理解,并且自己内心也不至于这样痛苦;可是,我却有着这样一个躯壳:粗矮的身材,微凸的肚子,脸上——怎么说呢?按最冷静、最客观的描述,也只能称为“块块横肉饱胀”,是的,一点也不错,尤其眼下的那两块,甚至可以取下来,当作文学家笔下的“横肉”标本,而存入“文学博物馆”一类的地方;谁能理解,谁能相信呢?——这么一个粗笨的躯壳中,竟依附着如此羞赧的一个灵魂!......他在一阵战栗中离开了那面镜子,只觉得身上阵阵发冷。他想到就在前两天,当他在走廊上远远看到张奇林时,还身不由己地一下子拐进了厕所,可是在厕所里他又劈面遇上了另一位同志,人家已往外走,似乎向他点了点头,他呢,惶惑中照例把头一低,擦身而过,往里而去了......

“这是一种病态。”他对自己下判断说,“这就是病。”可是至少在他们局的合同医院里,并没有治疗他这病症的部门。他曾从外文书刊中查找过有关的资料,用以同自己对比衡量,但那除了增添烦恼,并无什么好处——心理症状这个东西,似乎最难以自疗,而必须求助于真正有水平的心理医师的耐心排解,方能消除。说来也怪,他这种病态的羞赧心理,一到家中,一迈进门槛之内,便不复发作,同爱人,同孩子,同来访的至亲好友,他有说有笑,甚至还很有几分幽默;但一走出家门,特别是一来到半生不熟的人们中间,总不免“故态复萌”......

当秦大姐先有意透露给他、随即张奇林在机关找他当面说明,他将被任命为技术情报站站长时,他主要是什么心情呢?谁也猜不透——大吃一惊?受宠若惊?无动于衷?惶惑不安?都不是!他在心里对自己说:“的的确确,我最合适。我知道该怎么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

该给我这种支配权。我能使我们这个情报站以最快的速度获取世界上有关的最新资讯,并且及时地加以分析整理,提供给上面用以决策。我能。“

   他的确能。当他在站里布置任务、指导年轻同志、检查大家工作、组织资料分析、审阅情报资料清样时,他并不羞涩;然而一离开具体的业务,进入到一般的人与人交往活动中,他便手足无措了。人们对此并不能予以谅解,因此反过来影响着他对站内同志的业务领导,以及同局里其他部门的协调;他感受到了,所以他决心矫正自己性格上的畸态,然而,难。

他出了百货商场,在存车处旁边发了一会儿楞,决定就把自行车存在那里,徒步走到张奇林家去。他是担任站长以后,才知道张奇林家庭住址的。他给张奇林往家里发过一封信,提出关于增加情报站编制的问题,张奇林曾大感惊异——不是他那封信的内容,而是他写信的举动。因为,情报站和张奇林的办公室就在同一座楼中,他完全可以去找张奇林面谈,并且,无论是办公室还是家中,张奇林都有电话,他也无妨打个电话,可是他不,他写信。庞其杉就是这么个人,他宁愿写信,而尽量避免面谈,甚至避免打电话——他那大学时期的爱情悲剧,至少从表面现象上看,便是由他这种令人难以理喻的古怪行为造成的。

但是今天庞其杉决定同自己的病态心理搏斗。他知难而进。他终于走到了张奇林家的院门前。那院门旁停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这算什么心理反应?仅仅那么一辆并无生命的三轮摩托车,便使他突然又羞涩起来——他想,这里面毕竟有着与自己完全陌生的生活,他能镗进去而不显得古怪吗?而且,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烹调气息——他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啊,已经十一点多,既未经预约,又临近午饭时间,他这样闯到张奇林面前,岂不是太突兀、太失礼吗?

他都要迈进门去了,又退了出来;他在门口、在胡同中,徘徊了一阵。他看见一个健壮的汉子,从那院门里突然走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显得怒气冲冲,步子踏得很重,双腿倒换得很快地从他身边掠了过去。那是院里澹台智珠的丈夫李铠。庞其杉自然不认识他。可是李铠的出现和远去,却使庞其杉一下子松弛了下来。显然,人们到处生活,到处的人们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独特的喜、怒、哀、乐,心理上处于不平衡状态的又何尝是自己一人呢?原不必那样自怨自艾。他这才又鼓起勇气朝院门走去。他这才发现院门两边贴着喜字,而且院门前地下布满鞭炮的纸屑。迈进大门以后,他的心一下子沉静无比——他想:我来找老张原是有重要的事啊,的的确确,那件事是重要的,非常重要。

    17

    局长接待了不速之客,并接到一封告发信。

“于大夫!有人找你们老张!”

于大夫听见这惊心动魄的一嚷,心里好不自在。

甩着嗓门嚷的是詹丽颖。庞其杉进得院子以后,判定张奇林不会住在外院,走进里院,发现闹嚷嚷的,有一家人正在办喜事,一时也搞不清这里院都有些什么人家,张奇林究竟是居于其中,还是还有第三进院落......他便向恰好在院中穿行的詹丽颖打听,詹丽颖指给他屋门的同时,就那么嚷了起来。

于大夫巴不得快些搬进楼房,原因之一,便是可以避免这种让人“一找一个准儿”的搅扰。她已经叮嘱了张奇林,一定从国外带回电子门铃和窥视镜来,一旦搬进楼房中的新居,他们的第一件事,便是装上那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那时候,自然也不会有詹丽颖式的吆唤传入耳中了。

尽管于大夫隔着门玻璃已经看见了走拢的庞其杉,她还是没有主动把门打开;直到庞其杉停在门前用手指弯敲了敲门玻璃,她才把门拉开,上下打量着这位初访者问:“你找谁?”

庞其杉脸红了,但他背光站着,于大夫并没有发觉,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很不自然:“我找张奇林同志......老张......我们张局长......”

于大夫用尽可能和婉的语气说:“真不巧,他马上就要出发,参加一个代表团,到国外去......”

“我知道,我知道。”庞其杉语气变得急促起来,于大夫听了不大高兴,觉得这人未免浮躁。其实庞其杉是在拼命地鼓舞自己——无论如何,这回要坦然自若,要达到目的......他甚而一下子提高了声调:“我知道他下午就飞走。我找他......是有件要紧的事。真的,很要紧......”

于大夫冷笑了。来找老张的人,每一个照例都说自己有要紧的事,她见得多了,其实,有的不过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还有的来谈什么“第三者介人”问题、离婚问题......往往把老张弄得精疲力竭而毫无收益。眼前的这位为何而来?看样子,所谓“很要紧”的事情,无非是职称问题、工资问题、调动问题......于是她淡然地说:“老张一会儿就出发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跟别的局领导去说吧。”

于大夫简直就要把门关上了,老张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并一直走到了门前。他从于大夫肩膀上望过去,认出果真是庞其杉后,不禁惊喜交加地说:“啊,是其杉啊!我听声音象你,果然是你!请进请进!”

于大夫这才让开,并且把客人交给张奇林,自己拐进了厨房中。

女儿张秀藻正在厨房中下面条,问母亲:“谁呀?”于大夫叹口气说:“谁晓得?你看,有人消息就那么灵通,飞机晚飞半天,也不放过你爸爸,还往我们这儿找。”张秀藻问:“这时候来,留他吃饭吗?”于大夫叹出更重的一口气:“唉,我们两个先吃吧。留不留,看一会儿的形势。”

形势是明朗的——朝着必然留饭的方向稳步发展。

张奇林非常想知道,这个素来不能主动搭理人、宁愿写信也不愿打电话和面谈,并且前几天还在迎面相逢时拐入厕所的知识份子,怎么这时候突然找到了自己家中?对于局里来的人,张奇林一贯总是单刀直人地问:“怎么啦?有什么事吗?”但面对着庞其杉,他却压抑住了直接询问他“你有什么事?”的冲动,只是主动给他泡茶,并且先同他闲扯:“你注意到了吧?我们院子今天格外热闹——有人办喜事。新郎官和新娘子都穿着西装,打扮得很漂亮的......“

庞其杉本等着“你有什么事?”这句问话,没想到落座之后,张奇林仿佛并不以他的突然造访为怪,反把他当作常客似的,扯上了闲篇。庞其杉最不善于应付的,就是这种场面。他在沙发上挺直着脊背,双掌紧贴,插入并紧的双腿之中,望着对面的张奇林,一时竟不知该说句什么才好。

张奇林继续以随随便便的语气同他闲聊,以解除他那不必要的局促:“外面不算冷吧?北京今年怕又有一个暖冬......我这屋安的是所谓”土暖气“,我爱人、女儿她们张罗着弄的,好象效果还好。你要觉得热,就把短大衣脱掉吧......”

“还好,不热......”庞其杉内心里仿佛有两个“我”。一个“我”指着另一个“我”,嘲笑说:“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你是一个小偷,遇上了警察吗?”另一个“我”双手抱肩,仿佛衣衫单薄,不胜寒冷,蜷缩在一处墙角,为自己辩护说:“我确实是无辜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张奇林望着庞其杉,在心里不禁感叹道:理解一个人,该有多么难哪!要有一把什么样的钥匙,才能打开庞其杉那性格之锁呢?说实在的,多半就是由于这位庞其杉的刺激,他才到局图书资料室去借了两本书: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一本介绍国外“行为科学”的;可是直到现在,他还都只翻过一下前言和目录而已——实在是没有时间......

啊,对了,张奇林在心里对自己说:“对庞其杉这样的人,还是应该直截了当地同他谈论他的专业,在那个天地里,他的心理状态才会是最明澈、通畅的......”于是,他便主动跟庞其杉说:“你们最近一期《情报资料》上,关于国外S.P.方面研制动向的材料,我感到非常有意思。今天下午我随部里一个团飞法兰克福,我们在西德小作停留,然后经巴黎去美国,到了美国,我一定争取去见识一下你们材料里介绍的那种最新系列......“

果然,一听这话,庞其杉眼睛陡地亮了,他立即接过话碴说:“其实,根据阿尔温·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那本书里的分析,我们这份材料里所介绍的S.P.系列,依然属于人类”第二次文明浪潮“范畴中的东西——固然,它可能是S.P.在这个范畴中所达到的一个巅峰;但所谓人类文明的”第三次浪潮“,将改变一切大规模、标准化的系列生产,而导致部分定制或完全定制的”短期“性生产......”

“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张奇林不由高兴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向你这样的内行请教。最近我刚看了两份部里提供的文摘,一份是美国学者米多斯等人执笔写成的、罗马俱乐部的研究报告《增长的极限》,一份就是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我的直感是,米多斯他们所敲的警钟我们不能充耳不闻,但他们的悲观主义是站不住脚的;托夫勒的论述具有雄辩性,很有吸引力,很值得我们参考,但是,他有些论述未免武断,尤其是谈到第三世界发展的部分......听秦大姐说,这两本书你都读过原文版,你能不能把托夫勒对西方出现的所谓”小企业爆炸“的评价,先扼要地给我介绍一下?因为我读的那份文摘,这部分恰恰过于简单......”

庞其杉手也从腿缝中抽出来了,背也靠到沙发上了。他无拘无束地侃侃而谈起来:“我很难冷静地介绍他的观点,因为,我认为他对西方”小企业爆炸“的论述,是再偏颇不过的。首先他的前提就不那么站得住脚——最近我看到一个关于美国企业状况的资料,不错,一九五○年,美国的新企业才有九万三千个,而一九八○年却有六十万个;不过,这些小企业在爆炸性产生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成批倒闭,一般来说,一年内就要倒闭百分之三十,两年内要倒闭百分之五十,五年内倒闭率竟高达百分之八十......所以,我认为西方”小企业“的生灭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经济现象,很难轻率地作出评价......啊,我这样讲不符合您的要求了。好吧,我先来客观地介绍一下托夫勒有关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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